第四章 擷芳
時近黃昏,揚子江上船桅如林,攜著江水濕氣的涼風徐緩吹向陸地,吹散了白天殘餘的燠熱,也為停泊岸頭的船舶解除冗忙的氣氛。
末梢而歸的「隆容」才抵鎮江,就見容雲跟隨「麟盛行」的掌柜下船。
「蕭掌柜,倘若讓我看到你們家二爺,我就立即走,就算楚楚有事找我——」
「容小姐,倘若老身對您有半句不老實,您就請三小姐罰我一輩子不得還鄉好了。」打斷容雲持續了一天的嘮叨,蕭榮拭著額上冷汗,老臉焦灼不已。
他一大清早就被三小姐推出門去請容小姐回來,三小姐還說她人不到,他這掌柜也甭回去了,害他好說歹說了老半天,還黏著「隆容」去了趟揚州,在船上晃得他難受,差點沒把胃都給翻嘔出來。
也不想想他一把年紀了,兩位小姐還這麼折騰人……嗚嗚嗚,他好倒霉!
抿緊朱唇,容雲不再多嘴,舉步跟隨蕭榮往「麟盛行」邁去,明眸卻不安地四處亂瞄,深怕一個不留神被掌柜唬了,教她碰見了最不想看到的人。
讓長孫晉那麼一鬧,她不得不承認自己是個窩囊鬼。
那天她不再逞強,趁他一放開自己就立即拔腿滾下山,無暇顧及那樣沒命狂奔看起來有多蠢多沒種,當下她腦子只余「此地不可留」的念頭。
看她被嚇成那副德行,始作俑者卻在她背後開懷大笑,還一路盯著她跑回城內才結束跟蹤——那個卑鄙小人!
這幾日,她幾乎日日躲在艙房不肯見人,懊惱自己當下怎不掌他巴掌?但只要憶起他竟以那種方式占她便宜,她羞極了,心頭卻也浮上異樣的悸動。
芙頰不覺又紅了,在她想著長孫晉的同時,足下已抵「麟盛行」。
視線觸及櫃檯后的人兒,容雲尚未來得及驚訝,就被那個見了她即躍身向她飛快衝來的桃紅倩影抱了個滿懷。
「雲姊姊,你可來了,楚楚好想你!」長孫楚緊緊抱住她的柳腰,小臉往她柔軟的胸脯蹭呀蹭,明目張胆地撒嬌又偷香。
容雲傻傻一笑,為楚楚的熱情而臉紅。「我也想你呀。」她柔聲道,伸手摸摸身前香氣襲人的柔軟青絲。
「騙人!」長孫楚不依地更偎進容雲的胸口。「人家一直叫杏兒去請你過來,你都不肯來,雲姊姊好狠心,都不理楚楚了!」
「我、我這陣子忙呀……」她回答得好心虛。
「楚楚曉得雲姊姊討厭二哥,可是也別跟我斷交嘛,楚楚很歡迎你的。」抬起燦燦水眸,她可憐兮兮地扁唇,用嬌軟的嗓音戳破她的藉口。
「我知道。」淺嘆口氣,她疼惜地回摟楚楚。「我怎會想跟你斷交?只是有幾回經過這兒,都看到好幾頂轎子停著,我怕會打擾你招待客人。」
「才不呢,如果雲姊姊來了,我肯定把那些不相干的人攆走。」長孫楚輕皺俏鼻。她不喜歡跟那些千金多費唇舌,奈何礙於來者是客,才勉強留她們喝口茶。
比起那些嬌貴又虛偽的千金小姐,她喜歡雲姊姊爽朗率直的性情。
容雲笑了。「那我今晚可得多待會兒,好彌補彌補三小姐的相思之情。」
「這是一定要的。」嬌媚的鳳眸笑開了,長孫楚牽起她的手往內院走去,嫣然笑道:「要不是二哥回來了,我真想把雲姊姊關起來跟我連床夜話呢。」她好懷念從前跟姊姊同睡一榻的日子。
再次聽到那不願提起的名字,容雲跟隨長孫楚的步履稍顯沉重,忐忑間,她遲疑啟齒。「那個……聽蕭掌柜說,你二哥不在家?」
「是呀,他應酬去了,晚些還會上花船,不到半夜不歸家。」步進閨房,長孫楚關上門后,揚起燦爛的嬌笑偷覷她的神色。
容雲鬆了一口氣。「掌柜果然沒說謊。」
那個吻對她而言還是太刺激了些,尚未淡忘之前,她真不知該如何面對他。
看她一副安然舒坦的模樣,乖乖躺上矮榻準備任人擺布,長孫楚納悶著,從梳妝盒裡取出小鉗開始幫她絞眉毛。
聽見二哥出外花天酒地,雲姊姊居然毫不在意?她素來喜怒形於色的……看來,她是真的對二哥沒意思了?可是,在二哥離開后,她不是經常有意無意地打探他的消息?有回還被杏兒撞見她執起案上的信箋,躲去一角偷看哩……
「對了,楚楚,你看帳怎地那麼粗心呢?」
凝神思索間,忽然響起的問句頓住了長孫楚絞眉的手勢。「嗄?」
「下回糴米記得要看清楚家裡到底囤了多少糧,不然太浪費食糧了,你一下子送這麼多過來,喜姨都看呆了。」
後來,長孫晉隔日就派人送了兩壇酒來,還附了百石米,灶艙都沒位置囤了。
「我送米給你?」長孫楚聽得一頭霧水。
察覺楚楚似是不知情,容雲驀然睜眼,不解地望向同樣疑惑的嬌容。「掌柜說是你買多了糧,眼看著就要變壞了,所以你才請我們家吃掉啊!」
這是什麼詭異又破爛的藉口?她持家的能力是弱到這種地步嗎?
笨二哥!想討好佳人就直接討好啊,幹麼把她給拖下水?
「我不曉得有這麼回事。」拒絕幫二哥圓謊,她不甘被誣詆。
那個笨二哥,敢情還在怪她沒盡心照顧好雲姊,現在懶得再使喚她,索性找掌柜去幫他干這種鬼祟事,呿!笨死了!
瞧楚楚一臉嚴肅,容雲不禁坐起身。「你不曉得?那是誰出的主意?」
長孫楚不答反問:「雲姊姊,你可曉得我二哥怎地突然回來了?」
「你要嫁人,家裡的帳他自然得多擔待了。」全鎮江的人都這麼認為啊。
「不瞞雲姊姊,我二哥在燕京的時候,一直以為你和陳公子結成夫婦,我半個月前才寫信告知他你根本沒嫁,他便馬不停蹄地趕回來了。」她瞅著容雲驚訝的眉目,別有意味地一笑。「雲姊姊,你認為二哥為何會這樣?」
儘管不該,她也要出賣二哥的心意。再這樣耗下去,他們啥時才有結果?
長孫楚的話讓她有片刻忡怔,傻愣愣地凝睇眼前一雙精明而熱切的秋眸,她默然垂下眼睫,意興闌珊地道:「他是趕回來看我笑話吧。」
她不想相信楚楚語中的暗示,瞧,連自家妹子都美若天仙了,外頭的那些千金們不僅相貌好,性子與家世都是溫順、清白,她沒有自不量力到以為長孫晉會看上自己。再說,他都對她明說了,他惹她只為了排遣無聊而已。
他既是懷著那樣戲謔的心思,一個吻,又算得上什麼?連她這個受害者都覺得不具任何意義了,而那百石米……大抵也是報恩來著吧?
唉,還是別想太多了,她對自作多情這玩意兒不感興趣。
「你——」長孫楚幾乎氣昏了過去。「你的腦袋怎地那麼硬啊?」二愣子啊!她二哥最好有這麼閑,省得要她這小女子管理那麼繁重的事業!
看楚楚難得跟自己生氣,容雲倒笑了起來。「我突然想起你從前總是舔著糖葫蘆,睜著這雙大眼睛看我和你二哥打架,不管我跟他打得多厲害,你都面不改色。」素指輕輕畫過楚楚柔嫩的香腮,她恬笑的臉容帶著一絲感慨。
「是呀,我的膽子就是被你們練大的。」重提幼時,長孫楚不禁大笑。「你還跟我說,若非有這麼可人的楚楚讓你賞心悅目,你根本沒辦法和二哥同桌用膳。」
「是啊,我最喜歡楚楚了。」握緊她的小手,容雲輕斂起笑,凝眸認真道:「嫁人不容易,光是膽子大是不夠的……無論如何,你一定要過得好好的。」
「雲姊姊,我會的。」長孫楚伸出另一手覆上她的柔荑,美麗的鳳眸透出堅毅的精光。「我一定會過得很好的。」
她的自信教容雲露出安心的笑靨,傾身與她相擁。
★★★
兩天後,中元節到了。
天未亮,各家各戶已然忙碌,從五更天開始備素菜至晨光一起,待正式祭祖過後,嚴肅的氣氛才見弛緩。
「二爺,踏白船已經準備好了。」
在帳房內室假寐的男人睜開銳目,視線觸及到門后的小廝,他勉力坐直有絲酸軟的身軀,慵懶輕道:「請三小姐出來吃過了午飯再出門吧。」那丫頭最貪看這種熱鬧了,不先攔住她,肯定又會餓著肚子跑去看「踏白船」比賽。
「方才容小姐過來作客,午膳已按三小姐吩咐送進她房裡去了。」小廝回答。
長孫晉略感意外地挑了挑眉,旋即下了矮榻,離開帳房,步伐輕快地往妹子的閨房去。
這幾天他抽空上「隆容」卻總是撲個空,呵,這下可終於逮到那個不見人影的女子了。
豈料,他連人都還沒見著便狠狠踢到了鐵板。
「小姐說要和容小姐單獨用膳,不歡迎二爺您加入。」
聞言,陰霾立刻罩上他俊美的臉龐,他盯著擋在房外的杏兒,耐著性子道:「告訴小姐我正準備出門觀賽,看她要不要跟來?」他就不信楚楚抵得住玩樂的誘惑。
杏兒直接搖頭。「小姐說今午不出門了,待會兒還得跟容小姐一塊兒淋浴。」
「一塊兒淋浴?」她們兩個究竟在搞什麼?
「嗯……」暗紅了臉兒,杏兒硬著頭皮把三小姐那句故意要逗著二爺玩的話背出來。「小姐說,既然二爺您聽得著又看不著,想得著卻摸不著,那就請您別再過來打擾了。」
看不著容雲的人,摸不著容雲的……她這是什麼混帳話?!分明故意刺激他!
凜起顏,長孫晉甩袍離去,不想跟吃裡扒外的妹子一同瞎鬧。
匆匆用過食不知味的午膳后,他獨自出門來到岸頭觀賞一年一度的節日盛事。心不在焉地跟各船家閑談交流,他滿腦子只有那張倔強的容顏,最後連「麟盛行」奪冠了,面對如雷不絕的拍掌道賀,他也是皮笑肉不笑,完全提不起勁兒。
看來,那天的魯莽親近真嚇到了她。
管束不住滿心的妄念,他也高估了她的膽量,沒想到輕淺一吻,她就嚇得避而不見——他擰緊眉,為自己的衝動而懊惱,但沒有半分後悔,當初既是為了她回到鎮江,他就絕不放手!
草草觀賽完畢,他掏出酒錢犒賞一眾船夫,拜別了還在談笑風生的船家們,他頂著炎炎烈日趕回「麟盛行」,然而等著他的,依舊是楚楚緊閉的閨房,他的俊臉再次鐵青。
按捺下就要伸腳踹開房門的衝動,他著實嘗盡了懊惱不甘的滋味。
再次負氣離開,他乾脆回房歇下,待得小廝進房喚他醒來用膳,他模糊睜眼,才曉得天已全黑了。
「二爺,您臉色不大對勁。」小廝點起油燈,察覺主子不似平日的精神,容顏異常蒼白。
「沒睡好罷了。」長孫晉擰眉揉揉太陽穴,搖了搖首,想排開暈眩的不適。「三小姐呢?晚膳都備好了?」不忘詢問妹子的行蹤,這下出去總可以見著容雲了吧?
小廝搔著頭,吞吐道:「呃……三小姐和容小姐用過晚膳后就出門了。」
不斷慘遭親人狠心拋下的長孫晉,這會兒真的火大了。
他眼眸燃上熊熊焰光,霍地翻身下榻,他走至面盆前擰濕了面巾,胡亂擦了把臉便立刻大步殺出家門。
太沒規矩了!楚楚還把他這兄長放在眼裡嗎?明知道他這些天都為了見不著容雲而滿懷失意,她還把人攔住?
步履才落至大街,鼎沸人聲瞬即衝來,白天仍未歇下的喧囂持續至今,光是盂蘭盆會便吸引了上百人參與,市集一片熱鬧擁擠,江水岸邊更是擠迫不已,成群男女老幼搶著放河燈,沁涼夜風裡儘是恣情歡悅之音。
忽地一陣稚嫩童嗓傳來,長孫晉循聲望去,只見一群調皮孩童高舉以長柄荷葉和蓮蓬造成的水燈,邊奔邊唱,他在旁瞧著,不禁勾唇微笑。
這些敢拿水燈來玩的小鬼頭,讓他憶起自己也曾這麼不知死活過,但容雲比他玩得更瘋,她會下水把熟人的水燈給撈起來,然後偷偷放回那些人的艙房,不把人嚇到狂奔出艙驚喊:「水鬼來了!」不罷休。
他與她,也有過這般純真無憂的快樂日子。
朦朧暖意浮上他的黑眸,沿江步行間,他的視線突然被掠過前方的佳人攫奪。
如瀑青絲沒了平日的隨意束起,今夜容雲綰了個流蘇髻,在髮髻的末端繫上紫紅絲帶,當她走步輕曳,細長絲帶隨之飄舞,襯著她一身紫緞衣裙,恍若紫蘭化身。
長孫晉沒錯過她曼妙的身影,也沒錯過那群圍繞在她四周的男人。他逸出冷笑,要是讓他們知道她是「隆容」的當家,看他們還敢不敢盯下去!
他不假思索地邁開長腿,她卻戛然止步,循著她目光望去,他也頓足了。
往來鼎盛人潮之間,一對夫婦停駐在賣水粉的攤子前,他的視線掠過那名身懷六甲的婦人,專註於她身旁氣宇軒昂的男人。
居然在這種時候,讓她遇見她那無緣的良人——陳旭。
看她為了陳旭佇足旁觀的背影,他眼眸登時燃起了慍怒。當陳氏夫婦挽手離開,她竟即時跟隨移步。他看在眼底,火在心裡。
別人儷影雙雙的,她到底在跟個什麼勁兒?沒看見別人已經娶妻生子了嗎?難不成她還想做別人的妾?
可容雲沒走幾步,就被羅裙絆倒了。
狼狽之際,有雙大掌遞到她面前,她想也不想便伸出手,讓男人將自己扶起。
「姑娘,你還好吧?有摔著了嗎?」
聽不進那道關切之音,她只顧著東張西望,想尋回那道眼熟的身影。
「你不想活了?敢來招惹她?」
毫不陌生的男性嗓音喚回她的心神,回過身,她臉頰不由得一陣發燙。
她一直躲,還是躲不掉他,想忘了那個吻,卻仍是忘不掉……明知道那不過是他的作弄,她卻牢記著眼前這張勾勒漂亮弧度的薄唇,是如何向她壓迫過來,而她,又是如何呼吸著他熾熱的氣息,讓渾身的知覺都變得茫茫的、麻麻的……
「告訴你,她是『隆容』的當家。」跨步上前,長孫晉把容雲擋在身後,挺拔的身軀直逼那名意欲靠近她的男子,他眯眸低問:「容雲這名字你知道吧?」
如他所願,那男子陡地變了色,馬上逃之夭夭。
勾起滿意的笑,長孫晉心裡霎時舒坦,轉身凝視她。如斯粉雕玉琢的動人艷姿,的確能為她在這寶馬雕車香滿路的夜晚掙得姻緣。
瀅眸忽地觸及身前的俊顏,她即時驚醒,淺酡的粉臉變得一陣青一陣白。眼下又被他嘲弄了,她剛才到底在回味個什麼勁兒?
「你那是什麼意思?」把所有迷亂拋諸腦後,容雲清麗的眉目蘊起惱色。
誤以為她在為他嚇退姻緣而生氣,他氣悶,卻又揚起諷刺的笑。「怎麼?你的名字見不了人?我說不得、介紹不得嗎?」他巴不得所有男人都知道她的身分,更恨不得把所有對她虎視眈眈的男人嚇個半死!
「去你的介紹!誰要你來介紹我?你太閑了是不是?無聊!」她看到他這副要笑不笑的嘴臉就討厭。
她看見陳旭就眷戀連連,對他卻凈會大呼小叫?他真有那般討她嫌?
暗自忖度她隱藏於言行間的種種心思,長孫晉寒了眸色,眼角瞥到不少人的目光仍黏在她身上不放,他像個妒夫似的,不留情面地譏道:「別以為打扮成這樣就會有男人肯要你,瞧吧,一報上你的名字,人都跑了,你就少拋媚眼了!」
「你少說鬼話!」聲聲冷言冷語打進她心裡,她氣得渾身發抖。
這該死的男人!她啥時拋媚眼了?她隨便到處遊逛也犯著他了?!
「被說中心事了就氣成這副德行?」他冷嗤。
「你——」她氣結,怒瞪他冷眸里的挑釁,忽然醒悟從頭至尾只她一人怒不可遏,這……豈不徹底著了他的道?
「罷了,我不跟你計較那麼多。」別開小臉,她把滿肚子的火氣硬生生壓下。「楚楚買小吃去了,說好了在岸邊等著,你要不要跟來?」
不同於平日的誓不甘休,她倏地放軟的姿態倒教他有些難以適應。
見他躊躇不語,她不耐煩地嘖了聲。「不來就罷。」言畢,她轉身就走。
當她緩步離開,長孫晉回過神,立刻舉步趨前。她稍稍轉過螓首,確定他真的跟過來了,貝齒及時咬住唇間的竊笑。
嘿,魚兒上鉤了!
轉瞬到達人煙稀少的岸邊盡頭,她停下腳步,忽然心情大好地與長孫晉攀談。「雖是鬼節,但那些水燈真漂亮,一閃一閃的……」纖纖玉手指向面前燈火通明的謐靜江水,來自各方的水燈晃晃飄逸,宛如星河般的壯麗之景,美得教人難移目光。
長孫晉頷首,觀望江水的深眸漆黑如潭。
不若以往的爭吵不休,此刻與她並肩賞燈,氣氛如此和諧安寧,淡淡的旖旎繞纏著他,令他陶醉其中……
容雲悄悄步至他身後,眯起利眸,嬌美的小臉不復先前的巧笑倩兮,只剩一片怨憤。
驀然憶起自己方才所說的重話,他皺了皺眉,轉過臉欲向她道歉,只見身旁無人。
「長孫二爺——」
嬌脆的嗓音響起,長孫晉應聲轉身,眼前嬌容一晃,他尚未來得及看清她臉上不懷好意的笑,足下一個重心不穩,便被她趁勢一把推進水裡去了。
水花四濺的巨響混和男人的暴吼一併浮現江水上,岸上的女人拍拍雙手,好整以暇地觀賞腳底下的落水狗。
「容雲!你卑鄙!」長孫晉發狠吼叫,氣得不斷拍打江水,水花飛濺得老高。
竟然被她偷襲成功!他怎地沒察覺她的詭計?
「長孫晉,你找死!」容雲回吼過去。「敢罵我拋媚眼?你活得不耐煩了,就讓我來幫你解決!」他敢那樣誣衊她,分明就是找死,既是一心尋死,她何不成全他?
「臭男人,慢慢泡、慢慢游吧你!本當家不奉陪了!」她優雅地執扇輕搖,瀟瀟洒灑地揚長而去,不管他的死活。
夜涼更深,在這瀖瀖磷亂、煒煒煌煌的鎮江江水上,熒熒青光星燈燃飄,憤然怨懟的哀號,也不住回蕩。
★★★
中秋團圓之夜,數十淺船罕見地雲集於鎮江岸頭,來自各地的船主及商客熙來攘往,所有人均趕往「麟盛行」,為著是參加江南航首長孫氏的嫁妹和合酒席。
遠從燕京而至的迎親隊伍浩浩蕩蕩地接走了長孫楚后,宴樂之聲繼續響遍「麟盛行」,眾人從早上盡興作樂至傍晚,而昨日方自燕京趕回家的長孫齊也盡了東道主之責,不停舉杯。
然而,在這喜氣歡騰之日,卻有一人孤獨寂寥——
「好無聊……」
病卧榻上,長孫晉望著頭頂,連綿哀怨不斷自他嘴中吐出。
裊裊絲竹隱約從窗外傳來,細聽那些人聲樂音,反觀自己的孤伶伶,只要想到不能與眾同樂……他更惆悵了。
嘆息間,推門聲忽地響起,他往外一瞧,不禁勾唇。
來人關上門后,直接走到桌前坐下,素手放下香扇,逕自倒了杯香茗,邊呷邊看榻上的男人,美眸閃動靈亮的笑意。
「你怎麼來了?」長孫晉沙啞地問,側卧過來,眯起的俊眸似睡非醒。
這個害他染病的女子,竟敢一臉囂張地跑來觀賞他的病容……該生氣吧,可他卻無一點慍恚,心底還有些竊喜,呵,真是病糊塗了。
容雲哼了聲。「怎麼?不歡迎我?」容家受邀,她可是長孫家的貴客呢。
「不敢。」他咳了聲,然後閉上目,不再言語。
看著他蒼白的神色,她臉上驕矜的氣焰一斂,眼底滲出了疚色。
若是知道他在中元節當天身子欠安,她那晚再氣也絕不會推他下水的,如今害他纏綿病榻,連目送楚楚上花轎也辦不到,她……真是太罪過了。
倏地,他猛然咳起,她一驚,立即上前扶起他不住震顫的肩膀,神色儘是一片慌亂,但雙手拍撫他背脊的力道卻是無比的輕柔穩定。
「別——咳咳咳——」他咳著,俊顏痛苦,勉力推開她靠攏過來的香馥身子。「會惹你生病的——別靠過來——咳——」
虛弱的語音使她更感難過,也換來她更堅決的撫慰。她兀自坐上榻沿,雙臂摟住了包裹在被褥里的雄軀,讓他疲倦的臉挨上自己的左肩,更為直接地輕拍他咳得顫動的身子。
好片刻,長孫晉終於止住了咳嗽,靠在她香肩上微微喘息。
「好些了?」她輕問,雙手仍未歇下,繼續為他撫背。
沉默許久,當容雲以為他睡著了,正欲拉開他之時,他低沉的嗓音卻於耳畔響起——
「你待我真好。」
她愣住,芳頰竄上了困窘,霎時更是慚愧無地。
「我……我害你卧病,你不怪我?」她艱澀地問出口,沒料到他絕口不提中元節的事,還如此誠摯感恩這點小事。
「是我出言不遜在先,沒什麼好怪的。」他嘆了口氣,極其疲憊地更往她身子靠過去,盡情享受她罕見的體貼。「你呢?不怕被我惹病嗎?那些下人把葯擱下就跑了。」
啊……真舒服,被她擁在懷裡,嗅著屬於她的脂粉味、聽著她柔柔軟語的滋味真好,沒想到這招苦肉計用在她身上這麼管用,犧牲了妹子的喜酒來試探她的關心,非但值得,他也賺到了。
「我沒那麼容易病。」容雲瞥了瞥小几上的湯藥,不由得蹙起眉心。「你那是什麼下人?放著主子一人捱病也不來侍候,還做什麼下人?太不守本分了!」
俊美的嘴角揚起了她看不見的溫暖笑意,她罵得愈是氣憤難平,他聽得愈心花怒放。
「大伙兒都去喝酒了,誰會想起我這病鬼呢?」他故意哀怨道,側首貼近她白嫩的耳旁,沉沉低語:「連大哥也沒來看我,今兒個就你一個來了,你待我真好。」
灼熱的呼息帶著他一再表示感動的嗓音,直勾勾地拂進她敏感的耳朵里,羞得她面紅耳赤,緊張之下,她辯解道:「我和爹爹正要離開了,是他突然想起你,叫我過來看看你,我才過來瞧瞧你怎麼了。」才、才不是真的待他好呢!
她素來厭惡他,容爺豈會派她過來探看他的病情?
真是嘴硬的丫頭,他都成了她的俎上肉,隨她宰割了,她還要把別人拖下水,對他表現一點小關懷會要了她的命嗎?
縱然她是如此不坦誠,可長孫晉也按捺不住滿心的歡喜,低笑出聲。
「替我多謝容爺,沒他這聲吩咐,我肯定繼續病下去,這輩子都休想好起來了。」
過往,在她無情的回應下,他氣餒過,也失望過,那年知道她訂親了,他便立即遠赴燕京,只想徹底忘了她。
但這樣的放棄並未斷去他的情意,每回執筆,他總控制不住自己向妹子詢問容家的狀況,那樣無法自拔地渴望得到她的消息。見不到她的日子裡,每次釀酒,他總在那片醇香中思念她,讓手下一壇又一壇的佳釀化作她的女兒紅,漠視她已嫁作人婦的景況,假裝她的嫁妝正牢牢握在自己的掌心裡……
他陷得太深,而這份隱沒於她倔強下的真實垂愛,更是讓他回不了頭。
他取笑似的口氣教容雲莫名心虛,她紅著俏臉,小心翼翼地拉開他病弱的身軀,往前一傾,正要取過擱在小几上的湯藥,手腕卻被他一把攫緊。
「我不想喝葯。」瞅著她微訝的臉龐,他眸光深沉,近在咫尺的嬌顏令他心思怦動。
「你……你該不會還是怕苦吧?」記得他從前抱恙都不肯進葯的情況,她眉一緊,訓道:「又不是小孩了,你還這樣——」
「給我個甜頭,我就把它喝下。」
甜頭?他想要什麼甜頭?
在她疑惑不解之際,長孫晉猛地伸手按住了她的後腦勺,掌住她的柳腰,他將她囚禁胸懷,恣意品嘗她比美酒更為甘醇的味道,迫切抓緊他心底最渴切的眷戀。
容雲瞬間瞠大了美眸。熱烈張狂的男性氣息薰得她腦子一陣昏眩,他挑逗而入的靈舌更將她吮弄得芳心大亂,抵不住他強悍的掠奪,也捉不住飛遠的理智,她只能癱軟了身子,隨他擺布。
不曉得相纏了多久,直至門外響起了下人相互叫喊的聲音,他才肯放開她。
「你好香。」心滿意足地摟緊她,他輕揉她頸后稍稍凌亂的髮絲,修長的粗指撫過她嬌嫩的艷頰,他噙笑的眼眸泛出一抹溫寵之情。
他親昵的觸撫教她心一顫,有點力不從心地推著他。「你、你你——放手!」她嬌喘著,心慌意亂地大喊,芳容嫣紅如桃。
他莞爾挑眉,依言放開了懷中嬌軀。
容雲立即旋身逃離他的床榻,瞪大水眸,素手緊緊捂住心口,奮力平定亂不成章的心跳,不敢相信自己被他輕薄了!
「現在就可以喝了。」長孫晉笑著指了指那碗湯藥,饒富興味地覷著她羞紅的嬌靨。「你要不要先熱熱它,再來喂我?好像放涼了。」
戲謔的嗓音刺進耳內,她愕然抬目,見他一臉壞笑,她氣得登時一個箭步衝上前,氣吼道:「你還有臉使喚我侍候你?!」他占她便宜占上癮了嗎?
「是你說身子骨挺得住,不怕被我惹病的。」聳聳肩,他無辜道。
他還敢一副理直氣壯之姿?她生來就合該被他欺負嗎?
瞧她氣得想揮拳的模樣,長孫晉唇邊弧度陡地加深。「喔,原來你還是怕會被我惹到?那麼下回,就該馬上推開我了啊!」他挑了挑眉,愉悅的眸里凈是輕佻。
他在暗諷她方才也樂在其中?
霎時,容雲更是脹紅了臉兒,氣得轉身就走,不想再跟他作這種無恥的討論。
「你不管我了?我還沒喝葯啊……」
可憐的嘀咕引她回眸,卻勾不起她的同情,她只是瞪著他道:「我管你去死!」
用力吼完,她迅速離開他的房間,疾步跑出走廊。她呼吸急促、心亂如麻,忍不住舉手拭擦微腫的唇瓣,可她再怎麼使勁擦,還是擦不去他的味道與溫度。
他說的沒錯,她要是真心抗拒他,就不會任他得逞了。
好可怕……她不會真的喜歡上這個以作弄自己為樂的男人吧?
微涼的中秋夜,月娘皎潔,星兒燦爛,淡淡光明映照如墨大地,一併照亮了那心思起伏不定的人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