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坐在回家的巴士上,慧楓還在想著上午的事,當她無意中往窗外望時,那一望使得她全身血液都幾乎凝結起來。在一輛敞篷跑車中坐著的一男一女,正是方大可和孫馥芬。
那輛車在車潮中迅速地消失,可是慧楓的心情再也不能平靜。原來——他們早就認識了!她真是個大傻瓜!
慧楓情不自禁地用手掩住眼睛,她上當也被利用了。沒想到看起來那麼懦弱的馥芬也有這般深沉的心機。
可是——她放下了掩住瞼的手,難過的想,馥芬為什麼要這樣做呢?
馥芬怎麼不想想,方大可是個成人,他憑什麼會看上一個小丫頭?再說他自己的力量有限,推動舞團都困難重重,面對這些阻力之餘,他如何去栽培根本不成氣候的馥芬?
慧楓抱著速寫本,嘆了一口氣,是福是禍,只有看馥芬自己的造化了。
回到家,叔叔正在屋檐下納涼,才不過五月中旬,叔叔就這樣內衣短褲的在門口展覽,的確有些不雅,她暗暗皺眉快步的走進屋裡。
『慧楓——』叔叔叫住了她:『今天畫得怎麼樣?還好吧?』
『很好啊!今天畫靜物,水果跟花瓶。』
『我看看。』
『都留在老師家裡了,他要幫我好好的改一改。』
『下次改好了要記得帶回來,讓我看你進步了沒有,知道嗎?』
『知道。』她一身冷汗,可是她實在不得不說謊,叔叔大字認不得兩擔,更別提懂得藝術了,最高的境界頂多會看看像不像,如果給他知道她畫了人體,不氣死才怪!
『等等,還有件事,我見到你這些天晚上燈都開到天亮,讀書雖然很要緊,但也不要把身體搞壞了。這裡有些錢,是你嬸嬸給我的零用,我除了買煙還真花不了,你拿去,愛吃什麼就買點來吃,在學校不要太儉省,人家會笑話的。』
『叔叔,我不要!』她慌忙的把那一小卷鈔票推了回去。
『快拿著,別跟叔叔客氣,給你嬸嬸看到就不好了!』
『是。』她收起了錢,心裡一陣感激,也一陣羞愧,她騙了叔叔,可是他還是待她這麼好!走上閣樓時,她的心情還翻騰不已。
同樣是說謊,但比起馥芬來,她至少還覺得安慰,馥芬為了虛榮心,愚蠢的出賣自己,而她的說謊卻是真為了達到崇高的理想,何必慚愧呢!
***
接連三天的畢業考,簡直把人都「烤」乾了,慧楓寫完最後一份試卷後,心裡是一陣難得的輕鬆;回頭看看,坐在角落中的馥芬仍在發獃,瞥到她的眼光,立刻轉過了頭。
慧楓心中好一陣憐憫,快步的走出試場,拿起排在走廊的書包,到了校門口,令她意外的是,方大可的跑車居然堂而皇之的停在不遠的街道上。
她想假裝沒看見,但等得不耐煩的方大可卻一瞼焦急的從跑車中跳了出來。
『江慧楓——』他大叫著她的名字,引起正在校門口經過的同學奇異的眼光:『你有沒有看見孫馥芬?她什麼時候能出來?』
『最後一堂考完是十二點。』她厭惡地看了他一眼,這個傢伙,給無知的馥芬編造那麼多美麗的謊言,總有一天,馥芬要毀在他手上。
『謝謝!要不要我送你一程?』
她回過頭來,好好打量了他一眼,憑良心說,他長得實在不難看,尤其是那身輕盈的身架、舞蹈家的肌肉、深深的輪廓,極容易變成少女的白馬王子。
『你誤會了,是不是?』方大可的聲調語氣都很平靜。
『不干我的事!』
『你話是這麼說,可是我看得出來,你很關心馥芬,否則不會對我這麼不友善。』
『你到底想做什麼?』她升起一陣很不好的預感,馥芬可能為了她自以為是的理想,犧牲了很多寶貴的東西。
『我只想跟你說,不管發生了什麼事,你可以討厭我、責怪我,但是,不要怪她,真的!』方大可看著她,焦急而誠摯的:『她不止一次跟我說過,你是唯一了解她的朋友!』
『現在——不是了!』
『還是的!』方大可忽然轉頭往那邊一望:『馥芬出來了,我得走了,江慧楓,記住我今天跟你說的話,你是馥芬真正的朋友!』
我是嗎?慧楓盡量把身體貼近牆,不讓馥芬看見她,可是心中充滿了難解的疑惑。
***
畢業考終於過去了,但像噩夢一樣逼人的聯考還沒完,慧楓她們這一群畢業生仍然得像平常一樣在學校里,參加校內進修的最後一個衝刺。
堆積如山的複習課程使得慧楓暗暗叫苦,而且隨著時間的迫近壓力也愈大,有好多次,她都快忍不住內心的衝動,想逃離這一切,但立刻她就在沸水般的煎熬中冷靜下來,儘管這種考試太不合理使人發狂,扼殺正常學習情緒,很多人在進入大學後反而徹底墮落,但每年有多少人要參加考試?為什麼別人能安然度過,她就不能?難道她比別人差一等,非要以逃避來解決問題?
再看著埋首苦讀的同學,她們外表平靜,但哪個人內心不也和她一樣在掙扎在吶喊!她又有什麼好抱怨的?
她終於靜下心來面對現實,每次,她也忍不住向馥芬的位子上望,希望好友也能和她一樣領悟到這份道理,但就在離聯考還有十天的時候,馥芬不見了。
一大早她進教室看到馥芬的位子空空的,心裡就覺得很不吉利,果然到了第二節下課,校內廣播就傳喚她到訓導處。
『老師好,伯母,您好!』她硬著頭皮面對著由教官、導師和馥芬的母親聯合組成的強大陣容。
『馥芬呢?你把馥芬藏到哪裡去了?』孫太太看到她,突然發瘋似的要衝過來,慧楓大吃一驚,這麼多年來,孫太太在她眼中,永遠是一副尊貴的形象,在儀錶方面更是講究,今天卻披頭散髮,一點顏面也不顧。
『孫太太,您別急!』女教官連忙把孫太太攔住,但實在已經夠失態的了,慧楓心裡暗暗皺眉,以後有一天她成了貴婦,絕不會像孫太太這麼沉不住氣的。
『江慧楓,孫馥芬同學離家出走的事情,你知道嗎?』導師的眼睛像兩隻大探照燈,狠狠地對準她,好像一點兒也不預備放鬆。
那麼,這是真的了?慧楓只覺得腦中轟隆一聲;馥芬太傻、太糊塗了,她怎麼可以做這種事呢!
『你說話呀!』孫太太張牙舞爪的:『一定是你把她藏起來了!』
可憐的女人!江慧楓暗暗搖頭,但另一種同時滋生的卻是羨慕,如果離家出走的是她,恐怕除了叔叔還會找一找外,絕對不會有人替她著急;她嘆了口氣,慧楓不管再傻再糊塗,有母親這樣的愛它,其實也夠幸福的了。
『孫太太,我們一定會盡全力幫你查清楚的,千萬不要激動。』說著,導師請孫太太還原就坐。
『你不知道。』孫太太又按捺不住的跳起來,指著慧楓:『她和馥芬是好朋友,一直也是她在慫恿馥芬不要考大學,去跳什麼現代舞——』
『我沒有!』慧楓覺得她扭曲了部份的事實,情不自禁的小聲替自己辯護。
『她們是好朋友,這點學校很清楚;不過孫馥芬離家出走的事,孫太太你最好不要——』
『江慧楓,你拿出一點良心來!』孫太大似乎已經完全喪失了理智,竟然一下子打斷了導師的話,叫了起來,而那赤紅的眼睛,兇狠的表情,歇斯底里的態度向她逼近時,讓慧楓不由得往後面退了一步。
『孫太太,請你不要大吵大叫的,我們很同情你的處境,但這是學校,我們應該把事情問清楚再說。』掛上尉階的女教官生氣了,半生戎馬,她還沒看過這種不講理的人。
孫太太經她一斥責,這才閉上嘴,瞪她兩限,回到椅子上坐下。
『江慧楓,你最好說實話,這樣對大家都好,你懂嗎?』導師那利如鷹鷙的大眼睛又掃射回來了。
『是,我懂!』她把頭垂得低的不能再低。
『孫馥芬到哪裡去了?』
『我不知道!』她這真的不知道,至少,馥芬沒有來跟她辭行。
『她撒謊!馥芬跟她無話不談!』孫太太又是一陣激動。
『江慧楓,你再仔細想想看,孫馥芬最近有什麼異狀沒有?』導師的聲音溫和了。
『我不清楚!』她咬緊牙一搖頭,這是關鍵所在,不能落下把柄:『因為自從孫伯母反對我們來往後,我們就疏遠了距離,這是同學們都知道的。』
『這是障眼法!』孫太太迫不及待的指著她:『她鬼心眼最多,這一套計策也是她——』
『孫太大,請你冷靜!』導師皺著眉頭瞅瞅孫太太,然後對慧楓說:『我們相信你說的是真的,不過你如果發現什麼動靜一定要立刻向學校報告,知道嗎?』
『是—』
『好了,你可以下去了。』
在孫太太的咆哮聲中,慧楓終於如獲大赦的走出訓導處。但她的心情並沒有因此而松下來,馥芬究竟會跑到哪裡去?
傻馥芬!她在心中大聲哀叫著:你上當了,你並沒有像你想像中那樣的愛上方大可,他也不是值得你付出這麼大代價的男人,你只是太虛榮、太懦弱,被他的花言巧語蒙蔽了眼睛,藉著他逃避可怕的現實罷了。馥芬,我幫不上你的忙,但是你一定要自己醒一醒!
慧楓邊走邊覺得要流淚。
馥芬不是工於心計的人,能跟慧楓由吵嘴到絕交,弄得眾人皆知,一定是煞費苦心的安排,為的是提防這一天孫太太到學校來要人,此刻這一計奏效了,但慧楓心中的哀叫是馥芬聽不到的。
馥芬,你真是何其聰明又何其愚蠢!慧楓走著走著再也忍不住了,偷偷的抹去了眼淚。
***
『聯考快到了吧!』秦德言停下了畫筆,轉頭問慧楓。
『嗯!就在下個月初。』
『那你怎麼還是沒精打採的呢?』秦德言有些責備,看著她,但表情立刻又換做了關心:『該不是遇到什麼意外?』
『沒有。』
『對了,你上回說的那個離家出走的同學怎麼樣了?』沈曼丹穿著寬大的和服式的晨褸,端著三杯咖啡進來,滿不在乎的坐在窗前喝了一口,這是她的休息時間。
『還沒回家。』
『嘿嘿!現在的小丫頭真不得了,十六、七歲就懂得和男人私奔同居。』沈曼丹很刺耳的笑了兩聲,還瞥了眼慧楓,言下之意,連慧楓都計算了進去。
慧楓沒有吭聲,但心裡很後悔自己一時多嘴,把馥芬的事告訴她,既缺口德又給人把柄,這種傻事無論如何她都不會再做了。
秦德言皺皺眉,放下畫筆,走過去端起了自己的一杯咖啡,站在窗外往外凝視,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你說那個男的叫方大可對不對?』沈曼丹馬上想起什麼似的叫了起來:『德言,你還記不記得董漢升?』
『董老和方大可有什麼關係?』
『關係可大了,虧你們從前還是好友,他的事你居然一點也不清楚?』沈曼丹很有興頭的。
『我對別人的私事不感興趣。』秦德言連頭都沒有回,就澆了她一大盆冷水。慧楓注意到他沉思的表情自有一份丰采。
『慧楓,你有沒有興趣,我說給你聽!』突然,沈曼丹一拍她的肩膀,打斷了她的思緒。
『我還沒畫好。』她吶悶的。
『得了吧!你哪兒是在畫,我看得清清楚楚,你根本是在發獃。』
受到沈曼丹的取笑,慧楓的耳根子又是一陣臊熱。
『過來,我說董漢升和方大可的關係給你聽。』沈曼丹明的是拉住慧楓,但瞄向秦德言的眼光,卻明明白白說的是「你不想聽,我就非說給你聽不可」的神氣。
『那個方大可在跟你的寶貝同學好起來之前,有一段轟轟烈烈的戀愛史,這羅曼史還跟一個財閥——董漢升牽扯不清,你曉得嗎?』沈曼丹說。
出乎意料的,一直站在窗前的秦德言突然一語不發,轉身就走。
『老師——好像生氣了。』
『別理他,狗熊脾氣,好像天底下誰都招惹了他!』沈曼丹撇撇嘴,樣子十分性格,襯著那張美極了的面孔,有股說不出的味道。
『老師真的生氣怎麼辦?』
『咦?該急的是我,你擔心什麼?』沈曼丹叫了起來,同時仔細的打量著她:『該不會——』
『你別胡說!』她慌得臉都紅了。
『你的秦老師會對所有人生氣,但就只一個人不會,他看到不但不生氣,反而愈看愈高興。』
『誰?』她大著膽子問。
『你呀!還會有誰?』沈曼丹沒好氣的。
『你——』慧楓終於忍無可忍的:『我一直很敬重秦老師,我希望你不要隨便傷害他!』
『喲!真的生氣了?好吧!算我沒說,總可以吧!』沈曼丹佻健的伸長了腿,再伸個懶腰:『聽嘛!方大可的故事還沒講完呢!』
在她繪聲繪影的描述里,慧楓對那個素未謀面的董漢升印象很是惡劣,雖然她明知道沈曼丹在加油添醋動機可疑,但是先入為主的成見,已經沒法動搖了。
『董漠升這麼有權勢,區區一個方大可當然毫無招架餘地,只有乖乖把女友讓給董漢升了。』沈曼丹下了個結論。
慧楓一點也不喜歡這個故事,即使她對方大可一點好感也沒有,仍覺得聽這種事很窩囊……
『再告訴你一個秘聞!』沈曼丹轉動著那雙褐色得像茶水晶般的眼珠。
『別人的私事,我還是不要聽比較好。』
『緊張什麼,這可是有關秦老師的哦!』
『我還是不想聽。』
『得了吧!假正經,你沈姊姊是個直腸子,你坐下。』沈曼丹一把扯住她:『那個董漢升說也奇怪,年紀都快五十了,卻偏偏只對年輕的少女有興趣。』說著,沈曼丹打量了她一眼,「呀!」她一下子叫了出來:『對!就是你這種型的,靈秀慧黠!』
『別扯到我。』
『你知道嗎?為什麼剛才秦老師一聽到董漢升的名字就不高興?』
『難道——』
『你猜對了,很聰明嘛!』沈曼丹用手拍了拍膝蓋:『他們有過節,很深的過節。』
『我不相信。』她脫口而出。
沈曼丹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光非常凌厲也非常奇怪,但出乎意料的是,沈曼丹並沒有取笑她,只繼續說著:『他們的過節,是方大可事件的翻版,簡直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董漢升看上的那個女孩子,本來是秦德言的模特兒,只有十七歲,秦德言對她萬般呵護,一心一意等她長大好娶她,沒想到董漢升花言巧語,居然就把她給哄走了。結果這個女孩人小心眼可不小,不但把董漠升弄得服服貼貼的,現在還成了如假包換的董太太。就為了她,秦德言和董漢升有十年沒有說話。』
『我——要回家了!』聽完整個故事,慧楓喘著氣轉身就走,沈曼丹沒有攔她。這個刺激的故事並不好聽,卻帶給她太多的壓力;尤其是嚴重的破壞了秦德言在她心目中至高無上的形象。可是沈曼丹真正的動機是什麼?秦德言又是怎樣的一個人呢?
***
聯考——終於結束了。
走出最後一堂的試場,慧楓還覺得手在發抖,她準備了三年,現在一切都結束了,她卻不太敢相信這會是真的。
一個人影在前面攔住了她,她順著那雙男用皮鞋往上望去,愣了一下。
『考糊塗了?不記得秦老師?』秦德言的瞼上出現了溫和的笑容。
『秦老師好!』
『考得怎麼樣?』
『應該還可以。』她整個慌了,也許是沈曼丹的話起了作用,她這陣子,只要秦德言一看她,她就禁不住要心慌意亂。
『有幾成把握?』
『我不知道!』她老老實實的回答。
『其實我問的也多餘,反正已經考過了,對不對?』
她點點頭,再多的關懷好意也會徒增負擔,可是,秦德言卻不知為何,給了她一種受寵若驚的喜悅,為什麼呢?它聽了沈曼丹的暗示後,不是該有所迴避的嗎?她猜不透自己真正是在想什麼。
『辛辛苦苦考過了,總該慶祝一下。』秦德言和她並肩走著,那感覺突然讓她陷在雲端中,飄浮而不踏實。
『我——』她黯然的搖頭,慶祝什麼?拿什麼慶祝?除了叔叔還有點「基本關心」外,誰會為她慶祝?
『我並不是剛巧路過。』秦德言微微一笑:『我知道你辛苦了三年,應該有人替你慶祝。我叫吳嫂做了幾個小菜,晚上秦倫也會回來。』
『謝謝!可是我——』
『對,該回家說一聲,免得家裡擔心,我的車停在外面,我先陪你回去。』
***
秦德言那輛奶油色的法國車出現在陋巷巷口時,的確引起一陣騷動。這是始無前例的,巷裡的住民不但沒有人能擁有這種奢侈的東西,連個像樣的親戚都沒有。
當他們發現慧楓和一個革履華服的中年紳士步下車時,都睜大了眼睛。
『別理他們!』慧楓很不習慣被人這麼注目,紅著瞼,領秦德言來到叔權家門口。
早就有在巷裡嬉鬧的頑童飛快地向慧楓的嬸嬸稟報了,嬸嬸倒還很沉得住氣,出來歡迎貴客時,還稍微收拾了一下。
『這位是秦老師!』為了怕鄰居誤會,慧楓在介紹時特別提高了聲音。
『請進來坐!』嬸嬸居然還頗得體的。
但才一跨進門檻,慧楓心裡就後侮了,白樓是何等的雅緻怡人,她卻冒冒失失的讓他看見她竟然住在這種破破爛爛,見不得人的地方。
『對不起,地方小,孩子多,見笑了。』嬸嬸把秦德言請到客廳。
『哪裡!』秦德言淡淡的語氣,不亢不卑。
『慧楓常常跟我們提起秦老師,這孩子還多蒙您照應。』
『她勤奮向學,照應她是應該的。』
『今天秦老師光臨寒舍——』嬸嬸一向魯鈍的眼光突然精明了起來。
『說起來,慧楓也是我的入室弟子,她考完聯考,我和犬子想在白樓為她好好慶祝。』坐在狹仄斗室中的秦德言,一點也不為所拘束,十分泰然自若。
『那可真不巧,我和她叔叔也特地為這事要慶祝呢!』說著,嬸嬸責備的看了慧楓一眼:『慧楓,你怎麼這樣糊塗,也不告訴秦老師一聲。』
『我——』慧楓當場氣得傻在那兒,不爭氣的眼淚幾乎滾落,嬸嬸在說謊,為什麼?阻止她去白樓對嬸嬸有什麼好處?
『那真是不巧!』秦德言的口氣還是淡淡的,好像這種小事根本不放在心上:『既然這樣,我也不好勉強了。』
『實在不好意思!』嬸嬸目的已達,滿瞼堆著笑:『慧楓,你平常就夠麻煩人了,現在又害秦老師空跑一趙。』
『別責怪慧楓了。』秦德言站了起來,那一身米白的西裝,在這個悶熱的夏天,別有一股莊重的意味:『小孩子成天忙著考試,也夠苦的了。』
『那我就不留您了,地方小,實在太不方便,您多包涵。』
『不客氣!』
『我送您!』嬸嬸抱起了放在搖籃里的小兒子,其它幾個不是擠在窗口就是偷躲在門後頭張望這個稀奇的來客呢!
『請留步!』秦德言很客氣的,慧楓卻是欲哭無淚,最令她羞恥的不僅是家中殘破,還有嬸嬸睜著眼睛說瞎話,還要她當面吞下去——可惡的貧窮!可惡的嬸嬸,她心裡簡直恨透了,但為了面子,她只有盡量裝著不在乎的樣子。
『慧楓,送秦老師!』
『家裡忙,我認得出去的路!』他阻止慧楓,她只有眼巴巴的看著他瀟洒、孤獨的背影消失在巷口;氣念中,他的那一份落拓的氣質卻深深印在她的心版上,永遠也不會消失。
秦德言才一走,嬸嬸就成了另一個人,整個瞼色都變了。慧楓沒有理她,逕自要回小閣樓去,她想趴在床鋪上,好好哭個痛快。反正一切都被可惡的、小器的、自私的嬸嬸搞砸了。
『慧楓!』嬸嬸叫住她。
她背對著嬸嬸,心裡恨得連回頭的意思都沒有。
『我是好意,有時候做長輩的也很難!』
慧楓掉了掉頭,快步的奔向自己的閣樓。
再也沒想到的,是叔叔晚上回家後,很支持嬸嬸的作法,飯後,叔叔把涼椅帶到了屋檐下。
『我們不要欠人太多!』叔叔一邊說一邊架好涼椅。
『更何況我們也不了解那個秦老師。』叔叔繼續說:『他免費教你畫畫,固然是好意,但其他的我們就不敢說了,你又是個十七、八歲的大姑娘,如果他起了什麼歹意,那該怎麼辦?』
『不會的,我說過他不是那種人!』她幾乎叫了起來。
『我只是說如果!』叔叔點起一根煙,似乎對她的態度並不滿意。
『叔叔!』她彎下腰,勉強壓下那份怒意,用最誠懇的聲音說:『我長大了,請您相信我,我不是小孩子;相反的,我有腦筋,也懂得人情世故,我會觀察、會思考,更會分析別人的動機;秦老師絕不是壞人。』
『不!你太年輕,有很多事情你不懂!』
『叔叔,你真的不了解我?』
『不是我不了解你,實在是外面的人太壞了。』叔叔嘆了口氣。
***
渡船划向白樓的時候,慧楓心裡非常緊張。萬一秦老師還記掛著那天的事,大發脾氣或是給她吃閉門羹怎麼辦?
但老是逃避也不是辦法,她今天上午下定決心,不論秦老師有沒有生她的氣,她都要來面對現實,躲避的滋味是很可怕的。比如孫馥芬,她為了逃避聯考,就為自己織了一個美麗無比的夢,非但自己躲進夢裡,還要拉著別人陪她一塊作夢,一塊說夢話。
當慧楓發現她的企圖時,她不僅拒絕了慧楓的援手,反而以更快的速度逃進那個同樣也是在作夢的方大可懷中。
慧楓幾乎能夠預見到馥芬的未來,她的一生因此遭毀,實在可惜可嘆。慧楓全身一陣悚然,她希望自己在將來不要遇到這種問題,但她發誓,萬一她有了麻煩,她一定要有足夠的信心、勇氣來解決。
船靠岸了,令慧楓訝異的是有個人自柳樹後走了出來,那瀟洒的身影,飽經世故的瞼孔,都是那麼熟悉、那麼親切。
『秦老師—』
秦德言的嘴唇動了動,但沒有說話;平常,他是個驕傲而孤獨的人,可是此刻他看起來很不相同,似乎有著滿腹心事。
她跟在他身側向白樓走去,也許是出於好奇,她偷偷的研究著他瞼上的表情。
他並沒有生氣也沒有笑容,但不知怎麼的,她總感覺到,在他臉上,似乎有種看不見的欣喜,正慢慢的滋生出來。而那種欣喜,也同樣的感染到她。
就這樣想著的時候,秦德言突然回過頭來,看了她一眼,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她只覺得那一眼中包含了太多太多的意思。她全身一震,從耳根子到臉頰,整個可怕的發起燙來。
到這個時候,她才不得不向自己承認——秦德言不是恰好路過,他是特地來等她。
快走近白樓,聽到沈曼丹在屋裡大聲打招呼的聲吾,她才勉強鎮定下來:『喂!你上個禮拜怎麼不來?』沈曼丹把頭伸出了窗子。
『聯考!』她應了一聲。
『你到樓上來,我有話跟你說!』沈曼丹把頭縮回去,「啪!」地一下關上了窗戶。
『上去吧!』秦德言對她點了點頭,當他那像正燃燒著什麼似的眼睛接觸到她時,那種可怕的、發燙的感覺又來了。
她恨自己胡思亂想,可是,她竟沒辦法阻止——
『我還以為你這個禮拜也不來了呢!』一進畫室,沈曼丹正躺在那兒抽煙,翹著腳吐煙圈的樣子,也許她自己覺得很浪漫很瀟洒,但慧楓卻一點也不喜歡。
『你找我有事?』
沈曼丹坐了起來,那雙漂亮的,像寶石般發著光的眼睛中有種奇怪的表情:『你還記不記得,有次我跟你提過,你很合適當模特兒的事?』
『我不要!』她大吃一驚。
『看你嚇成那個樣子!』沈曼丹笑了:『這可是一個好機會哦!』沈曼丹的樣子愈來愈神秘,只見她站起身來,赤著腳走動著,那身又短又薄的晨褸,隨著她的動作,不時泄露出她的好身材,那模樣比她全裸時還要誘人。
『我不懂你的意思!』慧楓的嘴層發乾,生硬的頂了回去。
『如果能做秦老師的模特兒,是你的福氣。』沈曼丹眼睛中的狡黠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奇特的嫉妒。
慧楓的耳朵「嗡!」地一下子亂響起來,身子也不由往後一縮:『是秦老師——叫你來問我的?』
『哈!』沈曼丹大笑:『他怎麼會叫我來問你這種問題?如果他發現了我在自作主張,不砍掉我的頭才怪!』她用手在脖子上比劃,做了個「砍」的手勢。
『那你為什麼要問我呢?』
『因為我關心啊!』沈曼丹輕輕鬆鬆的說。
『我沒有受過訓練。』
『這有什麼難?我可以教你。』
『不!謝謝你的好意。』惹楓堅決的搖搖頭:『我也不合適。』
『那這麼說來,你是真的不願意羅?』沈曼丹的眼睛整個眯了起來,詭異的表情,讓人猜不透她心裏面真正是在想什麼。
『對!』
『好吧!那我也沒什麼話說,反正我是隨便問一問。對了,等下秦德言問起來,你隨便編個謊,千萬別跟他說我問你這個。』
『為什麼?』
『我不喜歡他認為我好管閑事。』沈曼丹聳了聳肩膀,走到屏風後開始換衣服:『畫了一晚上,我該走了。』
『昨晚——你沒回去?』她立刻敏感起來。
『這有什麼好奇怪?常有的事;秦德言有時候喜歡在晚上工作。』
『在想什麼?』過了不知多久,另一個聲音闖進她的耳膜。
『沒有!』她慌亂的掩飾著。
『是不是沈曼丹跟你說了什麼?』秦德言把挾著的幾本畫冊順手往架上一擱。
『不,她沒說什麼,我們只是——閑聊!』
『你沈姊姊這個人沒什麼壞心眼,就是心直口快,如果她說了什麼不該說的,你千萬別介意。』秦德言的聲音好溫柔,她一抬眼,他的眼神也和聲音一樣的溫柔。
『我不會的。』她紅著瞼,趕緊站起來,局促的走到窗口,假裝看外面的風景。
『我希望你真的別介意!』秦德言也跟著走到窗邊,雙手自然而然的放在她的肩上。
這種情況,單純的慧楓當然是一點經驗也沒有;但本能的,她覺得不對,一定要拒絕這種不正常的試探。
『老師,今天——要畫什麼?』她唇乾舌燥的,勉強擠出這麼一句。
『你的瞼紅了。』秦德言對她的話似乎置若罔聞,反而靠得更近,手指觸著她。髮絲,那麼輕那麼柔,像是怕驚動什麼,卻又無限依戀。
他溫柔的聲音中,有種蠱惑的力量,宛若一陣吹過原野的春風;而慧楓,又似已是等待很久了,她垂下了頭,剛才所有的警覺心全逃得無影無蹤,她心甘情願讓他這麼待她——。
她那低垂的瞼寵,羞怯柔麗,粉馥馥的光彩,像一層透明釉,教人看得發獃發痴。
『慧楓——』他的聲音低得近乎耳語,重複著那一句:『你的瞼紅了,好紅,為什麼?』
喃喃的低訴聲一直進入心底,而他似有若無的觸摸,也帶來一陣暖流,像春風般愛撫過她的全身,她傻傻地站在那兒,不知道該拒絕,不曉得要抵抗,反而——
這種情況,她醉了,她真的要醺醺然的醉去。但那恍惚的滋味,是多麼的美,多麼令人沉迷。一切都像夢境般朦朧了起來,有股說不出的情愫,在這撩撥中,被整個挑逗了出來。
秦德言的瞼孔愈來愈近,像另一個巨大的星球般向她靠近——
『不!』她一陣驚惶,那未泯的靈智一下子被激發了,她慌張的、惶恐的抗拒著她不該接受的一切。
『把畫布架起來,我們今天畫一點特別的——』秦德言的聲音又恢復了鎮定,那種冷漠充滿了高高在上的權威,令人無限敬畏。
慧楓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的睡不著,不知道為什麼,腦中全是秦德言的影子。那張憂鬱的、瘦削的瞼孔,在裊裊的煙霧後面,深深地看著人,像能夠把人的心思整個看穿。
她搖搖頭,想把他的影像自幻想中搖掉,但是沒有用,一個消失了,會再浮上另一個,更緊密的纏繞住她,讓她不能思想、不能抗拒。
最後她實在受不了,只有坐起來,望著牆壁發獃。模糊中,她突然看見秦德言自牆壁向她走來。
『秦老師——』她情不自禁地出聲。
秦德言站在她的床頭,默默地看著她,可是那雙眼睛再也不隱藏任何情感——
在一陣快樂的暈眩中,他坐了下來,緊緊擁住了她,「慧楓!慧楓——」她聽到他喃喃的叫喚聲,和從他身上傳來的男性氣味。
在她還來不及思想時,他已經捧起了她的小瞼,他們深深的凝視著,然後,他的瞼越靠越近,天在旋,地在轉……天與地之間爆出了一陣陣驚人的火花——
『秦老師——』突然之間,她醒了過來,惶惑地用手探索著他方才坐過的位置。
沒有人在那兒!
慧楓屈起一條腿,無助地低下了頭,靠在腿上,心中千言萬語,卻怎麼樣也理不清一個頭緒。
『我一定是瘋了!』她對自己輕輕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