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瑞基抵達時,施施身上裹著毛毯,手裡捧著一杯剛剛微波加熱過的咖啡。她覺得冷,但還沒有冷到受不了。他低頭迅速親吻她一下,接著就伸手把她拉進懷裡。
「等一下,」她說。「先去看畫。」
他跟著她走進畫室,默默審視那幅畫。畫中圖像充滿暴戾,女人的身體倒在血泊中,血滲進淺色的地毯里。她的黑色禮服被割成碎片,施施畫完的唯一那隻手臂上到處是傷口。
站在她身邊的男人姿勢輕鬆,握著刀的右手垂在身側。從皮鞋畫起,她只畫到他的腰部。他的下半身是黑色長褲,可能是牛仔褲,但因為有點喇叭而也有可能不是。上半身的黑襯衫才剛開始畫。
「也許是闖空門的竊賊。」瑞基語氣冷漠地分析著。「他們兩個都穿黑衣,但她看起來像是去參加過宴會。皮鞋不太對勁,竊賊應該穿跑鞋或軟底的鞋子。」
「我也覺得皮鞋看起來怪怪的。」她不喜歡她畫出的腳,它們的比例不太對。但她開始思索如何修正時,圖像就是不肯在腦海里浮現。也許她只是太累了,休息過後思路就會比較順暢。
「我必須把它畫完。」她說,苦惱得快要嗚咽了。「我必須知道她是誰。」
「甜心……」他握著她的肩膀,把她轉向他。「你必須假設出事後你才會知道。陶伊萊的情形就是如此。」
「但這玩意兒,不管它是什麼,越來越強。或者是我對它越來越在行。我現在畫的是未來的事,所以為什麼不該擴大範圍讓我在出事前看出她的身分?」
「這也許不是行跡敗露的盜竊行為,這可能是有計劃的謀殺。」
她不明白他的意思。「那有什麼差別?」
「計劃可能已經形成了。如果我要謀殺某人,一定會事先做周全的計劃。所以你正在畫的可能是存在於現在而非未來的計劃。」
她儘可能惡狠狠地瞪他一眼。「別這麼善於分析。」她說,但心裡明白他說的沒錯。
「善於分析是我的致富之道。得了,眼前你對這件事是無能為力。但至少在畫完成時,你也會畫出兇手的臉。你或許救不了她,但你可以協助抓到殺害她的兇手。」他摟著她開始往房門移動。
「你在操縱我,對不對?我討厭被操縱。我不是那種容易激動、發生一點小事就歇斯底里的藝術家。」
「我知道。」他哄道,以微笑響應她的怒目而視。
他把她安頓在沙發里,讓她坐在他的腿上,用毛毯裹住兩人。他今天不會脫掉襯衫,她失望地心想。他也不會跟她一起躺下,她明白那樣會使他們難以抗拒誘惑。衣服妨礙了體溫的傳送,但也降低了誘惑。
他把全身顫抖的她緊抱在懷裡,她把臉貼在他的胸膛上。「還以為這次不會有事。」她說。「我昨晚作畫時是清醒的,上床睡覺時也不冷,為什麼到今天早上反而冷起來了?」
「也許是投入的深度,或是工作的時間長短。」
她相信瑞基對完全不合理的事所做出的台理解釋。至少他把她的話當真,沒有認定她是驚慌失措或歇斯底里。他相信她所說的事,那些連她自己都曾難以置信的事。
她在他懷裡靜靜躺了一會兒,當他的體溫使她暖和起來時,她開始感到有點想睡。他撥開她太陽穴上的松發,親吻細嫩的肌膚。
「好消息。」他輕聲道。「茜妲約我明天在協議書上簽字。她本來今天就要簽的,但協議書必須做些補充和修正。我已經安排好下星期開庭審理。」
她驚訝地側著頭凝視他。紐約市民事法庭積壓的案件之多是眾所皆知的事,而他能安排出來簡直是個小奇迹。「你是怎麼做到的?」
「錢。」他滿不在乎地說。「我有錢,因此人們來找我幫忙。我收回了許多人情債。」他把她的頭按回他的胸膛上,他的唇輕掠過她的太陽穴來到她的眼皮上。「過了下星期,等你感到冷時,我就能夠使你從里暖和到外。」
天哪!她這會兒已經心跳加速,開始全身發燙了。「你現在做的就很好了。」她說。
「你顫抖成這樣,我連力都不必出。我只需要使你就定位,然後躺著享受就行了。」
她大笑起來。雖然手臂被毛毯裹住而施展不開,她還是儘可能用力捶他的胸膛。他面帶笑容地用親吻化解她的抗議。她的一隻手設法掙脫毛毯的束縛,滑上他的頸背,手指伸進他頭髮里。她希望他更深入地吻她,並等待他那樣做。但他嘆息一聲抬起頭,半垂的眼皮和額骨上的紅暈說明他的決心跟她的一樣搖搖欲墜。
「再這樣下去,我甚至不能吻你了。」他嘎聲道。「跟我談話,轉移我的注意力。」
「你想要談什麼?」她的腦袋裡好象裝滿了漿糊。
「隨便。你真的是在義大利出生的嗎?」
「真的。義大利的佛羅倫斯。我的母親覺得她必須做某種朝聖之旅——為了她的藝術。我提早兩周出世,顯然把她的行程搞亂了。我對嬰兒奶粉過敏,體重一直下降,因此在她儘力挽救她的朝聖之旅時,我就繼續待在醫院裡。我的母親是個強壯的女人,生下我兩天後就上路繼續旅行。她想要回國時才繞到醫院接我,但在出境前才發現忘了替我準備必須的文件,所以我又在義大利滯留了一個星期。
她好象在說一個令人發噱的故事,因為她早已習慣母親對孩子的漠不關心——不僅是對她,對她弟弟也是一樣。但是瑞基沒有發笑,甚至沒有絲毫笑容。他的目光冷峻起來。「你是說你的母親把她生病的嬰孩丟在醫院裡,自己繼續去度假?」
「對,媽媽就是那樣。」施施乾笑一聲,企圖使氣氛輕鬆些,但是徒勞無功。
「那你的父親當時在哪裡?」
「大概在某個地方拍電影吧!」
她看到他的下顎繃緊。他的反應令她吃驚。她早已不再為她父母的行為煩惱,既不去為他們找理由,也不去分析他們的心態。「嘿,他們並沒有打我。」她溫和地說。「雖然他們沒有把注意力放在我們身上,但這又不是什麼慘絕人寰的事。」
「我們?」
「我有一個同父同母的弟弟,以及好幾個同父異母的弟弟和妹妹。自從上次聽到父親的消息后,弟弟妹妹的人數可能又增加了。」
「你跟你弟弟親不親?」
「不親。他遵循『無力勝之則從之』的哲學,人生的目標在於追求流行和麻木不仁。我大概有……三年多沒有他的消息了。」
「天哪!」他咕噥。
「我每次搬家都會寄給每個人一張明信片,讓他們知道我目前的地址和電話號碼,但他們沒有人跟我聯絡過。我甚至不知道他們的地址對不對。你的家人呢?」
「我沒有兄弟姊妹。父親在我三歲時去世,母親和我跟外公一起生活。外公在八年前去世,媽媽去世也有五年了。我有兩個叔叔、一個姑姑和許多遠親,他們大部分都住在維吉尼亞。我偶爾會回去參加家族聚會和過聖誕節,但茜妲不喜歡跟我的親戚相處,所以我都是一個人回去。」
從他的語氣中,她可以聽出他很喜歡跟他的親戚在一起。她努力想象歡喜熱鬧的家族聚會是什麼樣子。「我想象不出我們全家人團聚是什麼樣子。」
「那麼你的感恩節和聖誕節都是怎麼過的?」
她聳聳肩。「跟平常一樣,工作。我家從來不過節。」
「那麼我們去維吉尼亞過節。」他說。
她感到意外地坐起來。「你的意思是你想要帶我去?」
「我的意思絕對不是把你一個人留在這裡。」
她現在不只是意外,而且是十分驚訝。她還沒有想到那麼遠。這是她生平第一次談戀愛,對一般情侶期望和被期望的事毫無概念,更不用說是考慮到假期去哪裡過了。
「你認為我們到時還會……你知道的?」她滿心懷疑地問。
「是的。」他自信滿滿地說。
「唔。」她摸摸鼻子。「好吧。」
他咧嘴而笑。「別熱中得讓我受不了。」他看一眼手錶。「我得取消待會的約會……」
「不要,你有事就走吧!」她連忙坐起來說。「我很暖和,剛才只是懶得動。」
他端詳她的氣色,拉起她的手摸摸看,發覺它們並不冷,於是他迅速親吻一下她的指尖。「好吧,你知道怎麼聯絡我。我今晚和明晚都有應酬,但後天起這個星期都有空。」他朝她眨眨眼。「我想我們該約第二次會了。」
當夜十一點半,茜妲回到她的公寓。平時她很喜歡參加宴會,即使今晚的宴會上有許多她的好朋友,她還是心事重重地開心不起來。明天她就要在離婚協議書上簽字,人生的黃金歲月就要結束,這輩子可能再也不會跟瑞基見面。也許有朝一日她會遇見一個可以媲美瑞基的男人,但她認為可能性微乎其微。
他贏了。有人贏就有人輸,輸的那個人就是她。她的戰略完全錯誤,因為她根本不該嘗試與他為敵。如果她乾乾脆脆地跟他分手,為自己挽救一點尊嚴,他反而可能比較大方。瑞基是個吃軟不吃硬的人。
她的心好疲倦。雖然有十足的把握卡森會乖乖付錢,但她對未來卻提不起興趣。
她在出門前把客廳和玄關的燈開著,因為她不喜歡走進黑漆漆的公寓。以前她根本不必擔心那種事,因為有瑞基跟她在一起。有時她會因為受不了孤獨而讓季亞陪她過夜,但今晚她寧願獨自一人。季亞似乎以看到瑞基打敗她為樂。她一定要開除他。他的俊美對畫廊固然是項資產,但紐約多得是想要進入藝術界的年輕帥哥,無論走的是側門或正門。
她鎖好門,把皮包放在玄關桌上。她踩著高跟鞋穿過玄關的大理石地板,踏上客廳的燕麥色長毛地毯。從眼角瞥見人影一閃,她猛然轉身,驚恐得一時之間發不出聲音來。伸手按住胸口,好象那樣能使飛快的心跳慢下來,她說;「你怎麼進入這棟大樓的?」
「我有鑰匙。很方便,是不是?」
「鑰匙!我不信。你怎麼會有我公寓的鑰匙?」
「重要的不是知道什麼事,而是認識什麼人。」
「我不管你認識誰,除了我以外,沒有人有這間公寓的鑰匙。」
「顯然你錯了,親愛的。」
那自鳴得意的語氣惹惱了茜妲。她讓視線往下移,在語氣中加入一絲輕蔑。「你要去參加化妝舞會,還是把萬聖節的日子搞錯了?」
「犯錯的人不是我,是你。」
裝傻似乎沒有意義,反正茜妲也不想假裝,因為她又疲倦又氣。「如果是為了錢的事,聽著,這不是什麼私人恩怨。我只是需要錢,很多錢,我只能想出這個辦法弄到那麼多錢。只此一次,下不為例。」她的保證似乎被當成耳邊風。
「你真的以為我會讓你破壞我辛苦得來的一切嗎?」
「你知道是怎麼回事,所以別扮演受害者。」
「如果有受害者,受害者絕不會是我。」說話的語氣輕柔安詳,逼近的腳步卻不然。
茜妲大驚失色地往後退。「不要過來!滾出我的公寓。」
「現在輪不到你發號施令,親愛的。」一雙帶著手套的手舉起來,握在手裡的是一把長刃菜刀。
茜妲立刻做出決定。她先向左沖,假裝要奪門而出,隨即返向右跑向電話。當初為了美觀和格調,她捨棄了方便的無線電話,選擇了華麗的桌上型電話。她抓起話筒,剛剛按下一個字鍵就被一刀砍中手臂。她尖叫一聲向後轉,右鞋跟鉤到電話桌腳而跌倒在地。她叫喊著翻個身,設法爬了起來,但還來不及移動,菜刀就插入了她的背部。冷冰冰又火辣辣的劇痛傳來,痛得她差點暈過去。
視線變得模糊起來,茜妲氣急敗壞地往前撲,閃躲帶來劇痛的利刃。「不要,不要。」她聽到自己口齒不清地說。她突然歪向一邊,企圖撲到沙發後面為自己換取一些時間,但震驚使她動作笨拙。又細又高的鞋跟被地毯絆住,足踝狠狠扭了一下,帶來不亞於背部的劇痛。高跟鞋從腳上脫落,她兩腿一軟趴倒在地上。另一道冰冷的火舌穿透她的右肩胛骨,再一刀刺入她的右脅。
疼痛使她的身體抽搐緊繃,她甚至無法叫喊。她張著嘴巴拚命吸氣,但她的肺不肯合作。她再度翻身,開始手腳並用地爬行。那簡直是超人的能耐,但她心裡很清楚那還不夠。
她倒在長毛地毯上,虛弱地踢動雙腿。她在昏暗朦朧中看到刀刃寒光一閃地再度劈砍而下,她設法抬起了左臂。她感到刀刃的撞擊,卻沒有感到疼痛。刀刃再一次的劈砍,這次擊中她的胸膛,肋骨在衝擊下斷裂。接下來的一刀刺進她的肚子里。
她喘息著在地毯上撲騰,像一條上岸的魚。時間變慢了,慢得好象蝸牛在爬,或者只是感覺上好象過了好久好久。可怕的疼痛減輕,取而代之的是無力。燈光好象出了問題,她只能看見微弱的燈光在黑暗中若隱若現。她必須移動……刀子……但是刀子不見了。她可以就這樣躺在黑暗中,感覺著奇怪的寒意擴散到全身,感覺著她的心跳變慢……變慢……停止。
攻擊茜妲的人冷眼旁觀著死亡的到來。膀胱和大腸的噁心排泄物竟然令人愉快;這個賤人活該被人發現躺在她自己的屎尿中。
現場已經布置妥當。公寓被徹底搜查過,但沒有翻出任何有趣的小包裹。那是個問題,很大的問題。幸好他們聰明地採取了預防措施。
幸好有那通電話預告說茜妲提早離開宴會返回住處,否則結果可能會大不相同。茜妲放在公寓里的現金和珠寶首飾都已經搜集好了。冰箱門打開了,那可以暗示竊賊在廚房裡時被茜妲撞見,還可以解釋竊賊在情急之下抓起廚房的菜刀作為兇器。
戴著手套的手指張開,讓菜刀掉落在屍體旁邊的地毯上。菜刀是這裡的東西,它不可能跟受害者以外的任何人產生關聯。
從褲袋裡掏出的螺絲起子在門上撥弄了好幾分鐘,使門鎖看起來像是被小心撬開過。夜歸的女人在燈光昏暗的走廊上不會注意到,但警方一定會。門窗未遭破壞代表她自己開門進入公寓,這會暗示她認識兇手,或者代表兇手用鑰匙開的門。門窗遭到破壞則表示兇手是陌生人。
現金和珠寶首飾——大部分是珠寶首飾,現金只有一點點——都裝進了一個黑色的小袋子里。那個袋子會被放在一個非常非常安全的地方——以防萬一有需要它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