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醒來時,我睡在自己床上,慕塵趴在一邊,也睡著了。
我坐了起來,只覺頭痛欲裂。
醉竟是這般難忍的滋味。
「江楓!江楓!」慕塵發出了囈語。
「慕塵!起來!」我搖他,「快起來,你不能待在這裡!」
他滿眼紅絲地抬起頭,一聲不響站起身,歪歪倒倒地走了出去。
我翻過身,用枕頭蓋住頭繼續睡,一直睡到了中午被阿唐喚醒。
「江小姐,有人來看你。」
「誰?」我醒不過來。
「你們公司的人。」
「說我不在。」
「還有另一位,他說,他說——」
「說什麼?」
「他說他是你父親。」
又來了,我煩倦欲死。
「不見。」
「我已經說過你在。」阿唐又推我,「江小姐,自己的父親怎能不見。」
「他不是——」我呻吟著。
「自己的父親還有不認的。」她自說自話的把我拉起來。
我差點發脾氣,但一看到了阿唐的臉,氣就消了,一夜之間,她憔悴了很多。
也許過了今天,我們今生今世就不再相見了,我內心的火焰一下子熄滅。人
與人的相識、分離,不都是個緣字?
「我自己來。」我接過阿唐手中的梳子,開始整理。
雖然梁光宇是不相干的人,但我還是決定以禮相待,我不再是小孩,舉動也
該成熟。
陪梁光宇一道來的是董事長,這很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原以為陪客會是張
飛龍,沒想到他還不夠資格。
「請坐。」我出來時梁光宇還站著,他是個驕傲的人,當然張董事長也不會
獨坐。
梁光宇坐下了,他有些激動地看著我,難道他仍認為我是他女兒?
可憐的老人,失去摯愛的妻子后,他的精神受到太大的刺激,巳經有些不正
常了。
但可憐歸可憐,我已打定主意,他若是對我父母有什麼不禮貌,我一定要反
擊。
阿唐泡了茶上來,但張董事長卻站起身來:「抱歉,我還有事,你們談。」
看情形,梁光宇今天還真有要事,連張董都不能在旁邊。
阿唐看著我,我點點頭,她退了下去。
「這裡只剩下我們兩個人,我有話就直說了。」梁光宇用力咳了一聲。
他很緊張。
說實話,他真不該在這時候來煩我。
我有太多太多的事要做,至少,我得想辦法恢復清醒。
「聽說你要辭職?」他又重咳一聲。這下倒不像作狀。我懷疑他真的有病。
他的臉色很壞。
「我已經不去上班了。」
「聽說你還要離開此地。」
我不知道他的「聽說」有那麼重要。
他也不必隨便聽說個風吹草動就跑來看我。
「如果你要離開,可以跟我去日本。」
「日本?」
「我在那兒有成就有事業。」
「這跟我沒有任何關係。梁先生,我不是你的女兒。」
「不管你是不是我女兒,你都可以放心的跟我走。」他恢復了他的自信,難
道我的現狀真看起來那般悲慘?
「憑什麼?」
「我們先不說私人關係,我知道你暫時沒有計劃,不如到日本來幫我做事。」
「我不是隨員的料,也做不來女秘書。」我拒絕了。
「當然不是隨員,也不是女秘書,我在東京的青山地區有—幢別墅要重新設
計,我想聘請你。」
東京的青山?那是東京最貴的住宅區之一,不但地皮昂貴,居住者也全是名
流。
「只要你肯答應來,一切由你全權做主。」
他說了一個很令人心動的條件。
這是天掉下來的機會,我正擔憂無處可去,現在不但有了落腳點,還能有工
作來排遣愁緒。
但我現在心情太亂,沒辦法答覆他。我得好好想想。
「你會考慮嗎?」他問道。
我點點頭。
「謝謝你!」他如釋重負地舒了口氣。
這就是有錢有勢人的好處,我明知他的目的是什麼,他想慢慢遊說我做他的
女兒,但是我無法拒絕。
「這件事還有旁的人知道嗎?」我問,我必須謹慎一點。
「沒有了,就只有你知我知。」
「我希望即使是在我考慮的階段也不要有任何人參與這件事。
「可以。」他威嚴地點點頭,眼中有一絲遮掩不住的歡欣,然而他的氣色還
是那麼壞。
「謝謝你。」
他笑了。
「幾時可以答覆我?」他又問。
「明天早上。」
「我到哪裡找你?」
「我跟你聯絡。」
「好。」他站起身,「我告辭了。」
「我送你。」
「不用了,你留步。」
我從玻璃角窗內看著他走,臉孔熱辣辣的,他看出了我的宿醉?
我一定得堅強起來,一定!
我不會讓任何人認為我遭遇了困難便爬不起來,我會面對一切的。
我握緊了拳,抬起頭時,慕塵站在樓梯邊,靜靜地看著我。
「你能答應一個來歷不明的陌生人,為什麼不能答應我?」他問。聲音很平
靜,但是眼光很複雜。
「我以為跟你說得夠清楚了。」我冷冷地說。
「不要這樣對我,我會受不了。」
「慕塵,醒一醒!你巳經是有家室的人了。」我嚴厲地看著他,「你不能要
求你根本辦不到的事。」
說完,我走上樓梯,他沒有讓開也沒有阻擋我,當我從他身邊擦過時,我只
感覺到他僵硬的身體因為羞慚及懊悔而輕輕發著抖。
我搬到女青年會去住,這裡清靜,不許男賓隨便上樓,正好替我免去許多麻
煩。
阿唐頭一天就來看我,帶了許多好吃的東西。我們坐在地板上吃,她告訴我
等慕塵找到新的工人後,她就要回到鄉下去,他們家有一塊很大的地和果園。
「我以前最討厭種田,現在想想,也沒什麼不好。」她說,「我應該跟嫂嫂
學。」
阿唐的哥哥在鄉公所服務,平常是公務員,一到休假就親自下田,她嫂嫂是
高農畢業的,上山下海無所不能,家裡的操作都由她包辦。
我們就這樣天南地北的聊了好久,她才依依不捨地離去。
我送她下樓,她走遠了我才發現會客室里還有人等我。
是陳嵐。
「我知道你有客人,我可以等。」她解釋。
見到了她,萬端的感觸一齊湧上心頭。
我沒有理由恨她,慕塵對她一點感情都沒有,她也可憐,但我還是無法釋然。
「我們可以談談嗎?」她懇求。
我沒有像招待阿唐一樣請她到我房裡去,我們到了頂樓餐廳。
「我知道你一定在心底討厭我。」她凝視著遠方的風景,彷彿在雲天深處有
著她所渴望的東西。
「我為什麼要討厭你?」
「因為我——嫁給了慕塵。」她低下了頭。
「那是你們的事,跟我有什麼相干?」我的心底隱隱作痛。
「我搶走了你所愛的男人。」
「陳小姐,如果你的來意只是為了說這些,我沒有必要聽。」我站了起來。
「請聽我說完!」她要求著,眸中是點點的淚。
「好吧!你說。」窗外的天色漸暗,黃昏了,馬上——便是黑夜。
「這要從我認識秦阿姨開始說起。」
「你是她的特別護士。」
「不僅這樣。我們——早就認識。」
「在醫院裡?」
「從我知道她是沙慕塵的母親開始我就想盡辦法接近她,我甚至辭掉護理站
的工作。」
「為什麼?」
「護理站是輪調的,不一定有機會進她的病房。」
「你為什麼要進她的病房?」我的問題很愚蠢,但事實上的答案也絕非我先
前所見的那麼簡單。
「她要求我這麼做。」
「從她住院起?」
「不!更早,大概是去年底。」
「去年底?」
「我們就在那時認識的,她很精明,很快地就曉得我的意圖。起初,她勸我
不要痴心妄想,因為她理想媳婦的人選是你,我永遠不會有機會。」
「可是那時慕竹才去沒多久。」我忍不住輕聲叫了出來。
「秦阿姨喜歡你,她說不管她的哪個兒子你都配得起。她很有眼光。」陳嵐
微微一笑,笑容有些苦澀。
「後來呢?」
「我不斷遊說她,她——被我感動了。」她的聲音有些哽,但她很快又說,
「秦阿姨開始覺得我也不見得那麼沒希望,你太愛慕竹了,幾乎沒有任何男人分
你的心。」
「是嗎?」我對自己懷疑地冷笑。
「我崇拜慕塵,從他開始在台北的第一場少年音樂賽奪魁,我就崇拜他,我
留下了所有跟他有關的資料,報上哪怕是只有一行短訊,我也會收集起來,當做
寶貝似的存著。」她像夢囈般地敘述。
「為什麼?」
「起初,我只是將他當成偶像,但漸漸地,他成為我生活中的一部分……」
原來她心中有這許多秘密,我卻被她爽朗純真的外貌給蒙蔽了。多麼愚蠢的
我,看人永遠只看得到皮毛,連阿唐這小女孩都比我強。
「你不怕日後會失望?他只不過是個偶像罷了。」
「怕,所以我一有機會就連廉恥都不顧了。」她咬緊唇,「江小姐,不要笑
我。」
我有什麼資格譏笑任何人?
「如果你的偶像只是你心目中的產物,甚至只是一種錯覺,當你近距離跟他
相處時,他根本就是另外一個人,你不覺得你冒的險太大了?」
「我值得,真正的慕塵便是我所想像中的那個人。」
她眼中充滿了勝利的光輝。
只有心中盛滿了愛的人才會如此。
我認輸了。
「也許,你是對的。」我喃喃自語。
「你說什麼?」
「沒什麼。」我笑了笑,玻璃桌面上清楚映出我的影像,孤單、憔悴……我
還有什麼理由留在台北這個傷心地?
「慕塵不但是我想像中的那個人,有些地方甚至比我所想像的還要好。」她
又說。
當然,沙慕塵也比我想像中的要好很多。
「你不喜歡他、排斥他,給了我很大的機會。我——等得太久了。」
「恭喜你。」我站起身,我真的沒必要留在這兒,一遍遍地讓另一個陌生女
人欣賞我汩汩而流的傷口。
我也許孤獨,也許寂寞失意,但永遠不該下賤到惹別人同情。
「你能原諒我嗎?」她緊扯我不放,「我需要你的祝福。」
我像逃亡似的離開了。
上帝原諒我,我竟不能高貴地走開。
陳嵐的要求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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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我起得很早,事實上我根本沒有睡著。
我已經不再需要睡眠了,我的五臟六腑已經麻痹,四肢百骸也只剩下多餘的
一口氣。
我懷疑自己為什麼不死?
也許秦阿姨在冥冥間仍保護著我,就如同她從前時時照顧著我,但我想起她
時已不再像昔日般能激起我的心頭酸意。她太精明了。
或許是我太蠢。
我相信任何人。
但我又有什麼理由不相信她?我愛的兩個男人都是她的孩子。
而且,殘酷的現實並不是她造成的。
是我自己。
我走到露台上,台北的早晨正在薄霧間蘇醒。
電話鈴響了。
我不去聽,我知道那很可能是慕塵,但他已沒有任何理由來打擾我。
鈴響了一聲又一聲,久久才止息。
我下樓吃早餐。
有個人坐在角落裡。
是梁光宇。
他真神通廣大。
也許雇了私家偵探來跟蹤。
我不再惱怒,只可憐他。他弄錯了對象,最終的結果也將是一場空。
我假裝沒看到他,去自助餐台取自己的菜。
「早。」他走到我的桌邊,「我可以坐下嗎?」
「那是你的權利。」
「你考慮好了嗎?」
「我答應你的聘請。」
「謝謝你!」
「謝謝你給我這個機會,我很需要出去透口氣。」
「你願意幾時動身?」
「愈快愈好。」我嘆了口氣,「我的護照是現成的。」
他很滿意。
「我派人替你準備其它的,一辦妥我們就動身。」
「有一件事我們得先說好。」我說。
「我知道,你否認是我的女兒,我會像照顧員工一樣待你。好嗎?」
「希望如此。」
我只在女青年會住了三天。
梁光宇果真神通廣大,除了護照是現成的,出入境紙、機票、簽證,全在三
天之內辦妥。
這樣也好,上天派他出現來幫助我——一去,不再回頭。
阿唐和田蜜一再表示要來送我,我都拒絕了,既然要走,就不必再留下任何
羈絆。
梁光宇對我乾脆利索的作風很表滿意,他一再暗示,他自己就是這種人。
我假裝沒聽懂,我去日本只是作他青山別墅的設計師,而非擔任親人的角色。
我——已經沒有親人了。
我們像幽靈一樣降落在成田機場,沒有任何歡迎我們的人。
是我這樣要求梁光宇的,我告訴他,如果我看見一大堆人來,我會掉頭就走。
他依了我。
其實我根本沒有權利這樣做,我的表現也只像是個不懂事的孩子,但我的神
經太脆弱了,任何一絲的刺激都會令我崩潰。
果然到了東京的當晚,我就生起病來,我咳嗽、頭暈、發高燒。
彷彿我強忍著的苦痛到陌生的地方后,就一下子爆發了。
昏睡中,我勉強能辨識醫生來了又去,去了又來,而梁光宇始終坐在我的床
頭,不斷地用冰袋替我敷額,監督護士以酒精替我擦拭四肢。不知怎麼的,我在
病痛的煎熬中,聽到他低沉的嗓音竟也感到了很大的安慰。
我在昏沉中想起了秦阿姨去時,他也這麼的照顧我。
並非我不感恩,如果我有幸,我真希望能是他的千金,只可惜我不能昧著良
心去冒認。不過我仍然可以努力,努力使自己儘快起床,不再讓這個可憐的老人
擔心。
他可是把希望全寄托在我身上哩。
好幾天後,我試著下床,居然能辦到了,我很高興。站在窗檯前眺望風景時,
我暗暗立誓,從今以後,我再也不讓任何事物傷害我,更不會被擊倒。
從前的我、往事、全都在風中消失吧!
我閉上眼,不禁覺得熱淚盈眶。川端康成不是說過——女人能夠流淚也是好
事嗎?
我總算體會出他的話了。
「江小姐——」梁光宇敲門。
當他看見我站在窗口時,初起有些驚奇,但立刻就露出欣慰的笑容。
「梁先生,我的工作什麼時候開始?」我也同樣的向他微笑。
青山區到處是高級別墅,有的即使在設計上已不能算是新穎,但保養得都很
周到。
「這是我在日本買下的第一個房子,我太太喜歡。她說這裡使她想起陽明山。
她的出生地是陽明山。」
「但是這裡並沒有山啊!」
「山在她心裡。」他語重心長地說。
梁光宇是對的。每個人的心中都應該有一座山。
屬於我的山,應該是星辰居吧!
「20年前我們買下這兒,可以說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梁光宇親自用鑰匙開
門,跟我在一起時,他盡量不帶隨員,如果需要秘書時,他教他們在車上等。
「為什麼?」
「那時候我們在日本才剛剛有一點頭緒,要買這麼大的房子還是太吃力了些。」
「你跟梁伯母的感情真好。」
「她是個好女人。」他的眼睛微眯起來,不勝感慨地說,「能跟她過一生,
是上天的恩賜,也是我的幸運。」
但願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屬,但願天下的夫妻也都能是神仙眷屬。
「我太太生前愛種花,你看,這—大片花床都是她親自栽培的。」
我並沒看到什麼錦繡,偌大的園中所擁有的,只是荒草。這房子,已經太久
太久沒有人來整理了。
奇怪的是梁光宇竟仍看得到園中當年的繁華!我不由得打了個冷顫。
「那邊的玫瑰是真正大陸來的種,你知道嗎?只有大陸才有那麼好的玫瑰與
茶花……」他指著仍開在他幻想庭園中的花。
也許,那就是愛。
愛是永遠不凋謝的玫瑰。
「冬天水仙會開,白色的花瓣、金黃色的蕊,一開就是一大片一大片……」
我不忍心再聽下去了,輕咳了一聲:「梁伯伯,我們進去吧!」
我不得不打斷他。他老沉浸在幻想中,非常危險。人,總不能為了失去心愛
的人而不繼續活。
活下去,也是一種道德、一種責任。
「我說了些什麼?」他一下子醒了過來,茫然地看著我。
「你沒說什麼。」我輕聲回答,心緒一下子被溫熱的液體漲得滿滿的,不論
他是誰,我都不願再以冷漠相對。
「對不起,我最近老這樣,糊裡糊塗的,就回到了以前的日子去……也許真
的是老了……」
我微微的對他笑。
慕竹去時,我也像他一樣,常常分不清眼前的事物是現實還是回憶。
但那樣的悲傷,我不准它再來。
整幢房子是木造的,十分考究,只可惜管理員並不勤快,除了花園的荒蕪,
屋內還灰塵遍布,竟還有漏水的痕迹。
我替梁光宇心痛。
可是他有不同的看法。
「除了屋子的外殼不更動外,我要你重新改造這屋子。」他說。
「但——這不是梁伯母生前最喜歡的嗎?」
「如果她知道是你來改建,她會更喜歡。」
我沒有和他爭辯,假若他認為自己是對的,那就讓他這樣認為吧!
我以前想堅持些什麼,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今後我能為這個不幸的老人所做
的。
我願意全力以赴,那也同時解脫了我的困境。
樓高一共兩層,第三層有個小小的尖頂,我打開閣樓時,才發現嗆人的灰塵
里,全堆滿了洋娃娃,大概有一兩百個之多,全以不同的姿勢坐在一層層的檯子
上。
「這些娃娃全是我妻子買的。」他說,「她從到日本的第一天就在百貨公司
里買了第一個,她不曉得,她女兒永遠也看不見……她仍愈買愈多。」
我聽了,一陣陣的毛骨悚然……
梁老太太的信心真夠堅強,她一直相信……她的信仰直到死亡依然不移。
沒有幾個人能這般堅持。
我把閣樓的門關了起來。
這些堆積在灰塵里的美麗洋娃娃像惡夢一樣困擾著人。
「它們——要保留嗎?」我問梁光宇。
「你認為呢?」他反過來給我出了一個難題。
這些洋娃娃跟我的過去無關,也牽扯不上未來,他憑什麼問我。
「你不喜歡這些洋娃娃?」他又問,「我以為所有女孩子都喜歡洋娃娃。」
他黯然地說。
「我不是小女孩了。」也許,梁光宇真老了,我必須提醒他許多遍,他才會
明白。
「我會教清潔公司來,把它們弄乾凈后,送給孤兒院。」
也許,那才是這許多玩偶的歸宿,它們應該有愛它們,也從它們身上得到歡
笑與安慰的小主人。
我們繼續看其它房間。
在寸土寸金的東京,這幢樓房竟還有個十分豪華的彈子房。
中間的球台是手工精製的。
「現在再也找不到這麼好的手工了。」我仔細看桌腳上的雕花,「梁先生,
你可以保留它,只需要換新的絨布,再把舊漆打磨掉,又會是很出色的球台。」
「那不是太麻煩了嗎?」
「這麼好的傢具,再麻煩也值得。」
「你會打撞球嗎?」
「傳統的還是花式?」
「你喜歡哪一種?」
「都會一點。」
他在向我挑戰,我得好好應付。他先讓我挑杆子。
我們是在競爭,不必彼此客氣,我開始全神貫注。
梁光宇的風度好得出奇,他有當領導者的風範,姿勢十分瀟洒,動作也夠准
確,腦袋更是精密。
如果我不認識他,他精於此道的程度像個郎中。
他全力以赴的態度激起我的鬥志,我花了很多時間打球,但還是他的手下敗
將。
我不得不承認自己輸,即使他再讓我十分,我還是贏不了。
他太強。
「女孩子很少有能打撞球的,能打得這麼好的更是少見。」他讚美我。
我笑了笑。
他這不是恭維。我是在大學的福利社裡學會打撞球的,有段時間,我幾乎有
空就待在那裡,說好聽點是鑽研技巧,說實際點是以武會友。
就連慕竹和我認識時,也立刻詫異地說:「啊!我想起來了,你就是建築系
的那個江楓,聽說你打遍球台無敵手。」
這個罪名可就大了,一個女子這麼出風頭可也不是什麼好事。
但在沙慕竹面前我無法否認,他從開侖打到司諾克、Rool,才是打遍球台無
敵手。
「江小姐,你在想什麼?」梁光宇輕咳了一聲,打斷了我正在回憶中起伏不
已的思潮。
「沒什麼。」我搖搖頭,但沙慕竹這三個字永遠註定在我腦袋中生根。
「台灣現在流行什麼樣的打法?」
「十四分之一,CallSystem。因為球檯面積小不佔地方,技巧多,適合在
台灣生存。」
「這跟日本的情形差不多。花式撞球還有個優點,打起來海闊天空,挑戰性
高;不過我仍然比較喜歡開侖,你有興趣我們打打看。」他走向另一個檯子,興
致十分高昂。
我立即向他投降。這種四個球的開合,早在我出生前就自歐洲傳來台灣,現
在香港及英國當初的殖民地仍十分流行,三顆星比賽還是世界性比賽的重要項
目。
我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和梁光宇打。
薑是老的辣,他是祖師爺級的人物。
「就玩一局。」他眉開眼笑地挑戰。
我沒法子推,輸定了不在話下,還輸得落花流水。
「台灣區運還有開侖的比賽嗎?」他問。
「早就取消了。」
「那真可惜。」他高興得連一頭白髮都耀眼生輝。「當年區運比賽這是重頭
戲,我連拿過兩屆的亞軍。」
「冠軍是誰?」
「我妻子。」他笑眯眯地回答。
原來如此。
「我們是在撞球檯上認識的。」
「她也是選手?」
「不!一開始她家裡開撞球場,她當計分小姐,順便指導後生晚輩,我為了
追她,天天省下錢來去撞球場看她,等她把我教會,我們的戀愛也談得差不多
了。」
原來兩老之間還有一段佳話。
「你不知道要追上她有多難,她是有名的撞球西施,追她的人可以排到台北
火車站。」
這是我聽過的最誇張的讚美,但,這也沒什麼不對,在他心目中,她永遠是
那麼美麗,那麼遙不可及……
沒有幾個女子會有她這樣的幸運。
聽來讓人嫉妒。
「她最大的嗜好就是撞球,後來她病了,打不動了,才把所有的心情寄托在
音樂上……」梁光宇的神采飛揚只持續了幾分鐘,又黯沒了下來。
「我們該看看其他房間。」我放下杆子,看了看錶,我們已經耽擱了,梁光
宇的秘書告訴過我,梁光宇四點有個重要的會,他一定得準時參加。
「等房子修好了,我們再打。」他像小孩子碰到心愛的玩具般,竟捨不得走。
「好。」我答應。我怎會不答應呢,彈琴難遇知音,撞球的球迷又何嘗容易
巧遇,這種遊戲太迷人,我已經停了兩年沒打球,可是依然難以忘懷。
回去后,我整夜的時間都用來設計這個撞球室,一定得先把它做出來,否則
我不會有心情規劃別的房間。
我寫信去英國訂絨布和靠身。我和梁光字是同好,我要使那張歷史性的球台
煥然一新,給他一個驚喜。
念書時,福利社的撞球檯是一般開侖台改造的,每個台間鼻子靠著眼睛,人
一多,杆子老是碰到一起打架,那時候打起來卻也很過癮。
我忙得不亦樂乎。這是死寂已久的日子中,惟一使我振奮的東西,簡言之,
它成了我的興奮劑。
我忙了三天才把彈子房定案,接下來就是二樓的和式房間。為了保持通風采
光,我拆掉南側的牆,鑲上玻璃瓦,再將兩個房間中的牆也打通,做上日式的拉
門。這樣一來,整個二樓都顯得寬敞明朗,而且我的特殊設計使得即使在最炎熱
的夏日也用不著開冷氣,隨時可以享受自然風。
這是日本建築的精髓,一般只能依著葫蘆畫瓢的設計師全然無法體會的妙處。
我相信梁光宇看到改建完工的舊居后,一定會高興沒有找錯人。
我也高興自己的雙手與心靈並沒有因挫折、傷痛而麻木,我依然能做我想做
的,這就夠了。
當我全心全意地投人工作時,梁光宇也像空氣般突然消失。他很小心的不來
打擾我,即使我們之間有什麼需要聯絡的,他也只找秘書代行。
我想他明白,在我心目中現在設計的這個屋子,重要性正如羅丹的《沉思者》。
工作的醫療性與內分泌一樣,在醫學上都屬於神秘的事情。
圖一畫好,我就叫我的翻譯小林小姐喚工人來。
小林是日本大學建築系畢業的高材生,又到柏克萊讀了碩士回來,能夠講多
國語言,她對我的設計很喜歡,尤其那間打通了的和室,看得她兩眼發亮。
她不相信一個中國人能這樣了解日本建築。
「只是喜歡。」我告訴她。建築這門學問博大精深,有誰敢說自己真懂?那
不是狂妄便是無知,更何況小林本身是建築師,又是個日本人。
日本工人的效率很高,他們經過嚴格的訓練,對自己的工作一絲不苟,失誤
幾乎是零。半個月內,我所要求的效果一點一點地做了出來。
我去請梁光宇來看,他不肯來。
他的秘書說,他要等完工。
也好,到時俟是100%的驚喜。
最先做好的是撞球室,完成的第一個晚上,工人們全走了,我要小林先回去,
一個人留了下來,沒有對手陪我玩,但我自己一個人打,並不寂寞。
我打的是開侖。
兩個母球向四面八方而去,追尋的不是落袋,而是生活中的一種空白。
球發出相互交擊的碰撞聲。
那也是孤單。
我握著球杆靠在牆上。
等這個房子裝修好,我該做些什麼?也許,那是另一段新生活的開始,天涯
海角,並非無處可去。
我閉上眼,舒出一口氣。
樓梯響起了腳步聲,有人急急地上樓來,房子還沒全裝修好,回聲來得特別
大,腳步聲漸漸進了。
然後探進一張臉。
「他們告訴我,你在這兒。」
我大吃一驚,是張飛龍,他怎麼會突然出現在這裡。
「我可以進來嗎?」他問。
我點點頭。
「你這麼晚一個人待在這裡,就為了玩撞球?」他似乎頗不以為然。
套一句他自己的話來反問他,他千里迢迢的來,可就是為了過問我這微不足
道的私事?
我要他挑杆子,他說:「我不會。」
這就結了。
我反過身,自顧自地打球。
他跟著我,好半天才說:「江楓,我有話跟你講。」
「講吧!」我把球狠狠地擊落袋。
「在這裡?」他為難地看看四周。
我不知道他有什麼好為難的,難道他還要在什麼有特別布置的地方才說得出
來?
「如果你覺得難以開口——」我不想勉強他。
「不!你誤會了。」他的額際流下了汗,看起來十分狼狽,「我所要講的,
與我私人無關。」
「與誰有關?」
「你。」
這倒是新鮮,我自己的事還用得著他老遠跑來告訴我。
「我有一些文件要給你看。」
我請他到隔壁的和室去,榻榻米已經鋪好了,清新的草席氣味與木香交織成
一片。
「喝點什麼?我在這兒有臨時的小廚房,要喝茶或咖啡都很方便。」我說。
「不用忙了,我只有幾句很重要的話要說。」
「你說吧!」
「我昨天從台灣來時,還在考慮到底要不要告訴你。」他的開場白很奇怪。
「告訴我什麼?」
「你的身世。」
我笑了,這不算太特別,反正再荒謬的話我也聽過,就是有人願意在我那絲
毫無奇的身世上做文章。
「我的身世很平凡。」
「你錯了,你的身世一點也不平凡。」
我無意與他爭辯,正要站起來送客,他卻阻止了我。
「我帶來一些文件。」他從公事包中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個透明的塑膠檔案夾,
又在那個註明「機密」的夾中取出一疊紙。
「這是什麼?」
「你可以看看。」
張飛龍不但是優秀的工程師,也可以改行作私家偵探,太妙了,裡面居然是
我以前的戶籍資料。
「你怎麼弄到的?」我看著一張除戶證明,他幾乎把我從前的戶籍謄本都弄
來了。不但有我的,還有梁光宇家,與我雙親的。
「這並不困難。」他望著我,我不得不承認,在這種情況下,某些氣質令他
十分出色,但那與我何干。
「好吧!也許不困難,可是這些又能證明什麼?」
「你先看看這一張,這是你雙親在1959年的戶籍資料。你的名字也在上面。」
「我們本來就是一家人。」
「你是1958年出生的,為什麼隔了一年多才報戶口?」
「張總工程師,很多人疏忽到小孩都要上小學才去報戶口,這有什麼稀奇的?」
我笑他,若這就是所謂的證據,那麼,這證據未免也太薄弱了。
「這當然不稀奇,稀奇的是這張資料上的記事,你是由一位吳姓助產士接生
的。」
「不是每一個家庭都有錢上醫院,1959年台灣的民生還不富裕。」
「這點我承認,不過那名助產士根本沒有接生過一個叫做江楓的女嬰。」
「你怎麼知道?」
「因為我找到了她。」
「那名助產士幾歲?」
「巳經80了。」
「80歲的人還記得將近30年前的小事,記憶力未免太好了些。」
「不!她的記憶力並不好,但醫院的檔案卻還記載著所有的事。」
「我母親——不能生育?」我看著那張複印過的檔案,上面清楚寫著母親的
名字,以及她因為子宮后屈及輸卵管堵塞無法生育。
「醫生弄錯了,我母親還是生了我,生命本就是宇宙間最大的奇迹。」
「你再看看這一張。」
這是梁光宇的除戶證明,他和他的妻子確實有一個女兒,很巧,也是單名一
個楓字。更巧的是她的生日與我同年同月同日。
真是無巧不成書。
「你從台灣來,就為的是拿這些給我看,證明你是對的?」
「是。」
「倘若這些能夠證明,梁光宇早就做了。」
「這些當然可以證明,我曾請教過律師,如果拿上法庭,向官方申請更正,
一定有效。」
「那麼梁光宇是不像你這麼能幹,沒拿到這些資料咯。」
他被我訕笑得臉色一陣青一陣紫,好半天才氣餒地說:「江楓,我是為你好。
不忍心見你無法與親人團圓。」
「我很感謝你為我的事奔波,但你不覺得這一切並沒有意義?」
「有,有絕對的意義。江楓,梁光宇只是不願意勉強你,否則——你的父母
——」
「等一等——」我真的惱怒了,「張先生,希望你還記得你是我的客人,應
當尊重家父母。」
「也好,我的話就到此為止,這些資料我留下,你自己不妨好好想想。」
他離去了,我不高興地看著他的背影,現在才知道,他是個多麼不識趣的人。
他用不著來告訴我什麼,他知道自己是誰就好了。我回到撞球室,但打球的
情緒已經完全消失了。
也許,我該去看看東京的夜景。來到日本兩個多月,竟然連聞名的東京塔都
未上去過。不湊這個熱鬧也罷了,但上野的美術館、博物館就在附近,哪天真該
去看看。我離開台灣最大的目的,不僅是逃離傷心地,更是為了擴大視野,開闊
心胸,否則,又有什麼意思呢?
我拿起上衣下了樓,一開門,竟然有條黑影站在院子里。
「誰?」我渾身一驚。
「江楓,是我。」張飛龍走到燈光下。
「你還沒走?」
「這麼晚了,你一個人我不放心。」
「我每天都一個人,東京的治安還可以。」我帶上門。
「究竟是一個女人,又落了單。」他是個100%的男性沙文主義者。
「習慣了。」我淡淡地說。
「這裡雖然是高級住宅區,但畢竟太荒僻,我送你。」
「不了,我搭地下鐵。」
「這裡到高田馬場還是得轉車,我送你吧!」
「你知道我住高田馬場?」
「梁先生公司的人告訴我,你不肯住他家裡,寧願自己花錢去租便宜屋子。」
「東京還有便宜屋子?」
「算我失言,不過我覺得你不該違逆梁先生的好意,住在他府上對你的工作
也方便些。」
「他讓你來遊說我?」
「當然不是。」
「既然不是,你說這些又有什麼意思呢?」
「也許,我本身就是個沒意思的人。」他黯然地笑了笑,打開車門,「上車
吧!」
我們一路都沒有說話。他把我送到之後就離開了,我忽然想起也不過是兩個
月多前,我決定辭職的那個晚上,他也這樣送我回家。
那夜,我聽著慕塵的琴聲,聽到了天明。
今夜,東京也同樣有霧。
淡淡地、迷離地。
向四處飄飛。
像我不知的命運。
明天,明天又是個什麼樣的日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