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玄說王朝世祖二十六年
「雲霓,雲霓……」紫衣的嗓門震天響,哪怕她要找的人躲在老鼠洞里都能被震出來。
雲霓當然不再老鼠洞里,所以她捂著耳朵從洗衣房裡跑出來,口中連連應著:「來啦,來啦,紫衣姐姐,拜託你不要叫了,我的魂兒都讓你叫丟了。」
「死妮子,誰叫你這麼久才應我。」紫衣親昵的推了她一吧。
「我總要擦擦手吧。」
「擦完了么?那些衣服交給別人去洗,你跟我到前面去。」
「什麼事?」
「銀月姐姐病了,抄書冊的人手不夠,內院除了她就數你的字漂亮,銀月姐姐叫我把你調到書房去。」
「真的?太好了!」雲霓一蹦老高,解下圍裙隨手一丟就跟著紫衣走。
終於可以見識王爺的書房了。據說平王府的書房比御書房還大,經史子集樣樣俱全,是讀書人夢想的地方。她不算什麼讀書人,只是在醉香齋的時候嬤嬤請先生調教過,為的是將來奪花魁用。她聰慧過人,比別人讀的書多,字寫的好,深得先生偏愛,私下裡多教了她一些東西。她不指望能讀多少書,見識一下先生口中做夢都想去的地方就很開心了。
紫衣一路叮嚀:「王爺的規矩,不可以在書房大聲喧嘩,不可以隨便動奏摺,否則是要受罰的。」不知道為什麼,提起受罰,紫衣卻面紅耳赤、無限陶醉的樣子。
雲霓心想:管它呢,只要自己不犯錯,就不會被罰了。
「哇!」雲霓驚嘆,「好大啊。」
整整五間屋子的範圍打通成一間,各面牆上都立著書架,書架有三個人高,分十幾層,取上面的書要爬梯子。所有的書架都擺滿了書,可能一輩子都讀不完呢。屋子中間也由書架隔開,前面是王爺辦公的地方,放了一張檀香木的特大書桌和一把檀香木的靠椅,旁邊散放四張藤椅。後面是休息的地方,放了一張軟床,一張方桌和四把藤椅。平時王爺不休息時,丫頭們就在這裡整理書冊。
兩個衣著華貴的丫鬟正在伏案寫字,紫衣道:「銀月姐姐,雲霓帶來了。」她上前抽掉銀月手中的筆,「你不舒服就不要硬稱,去歇著吧,這裡有我們呢。」在書房,紫衣的大嗓門突然變溫柔了。
銀月面色蒼白暗淡,一邊拉攏肩上的罩衣一邊輕咳。紫衣急忙替她順背,另一個丫頭碧荷也擔憂的放下筆。
銀月虛弱的笑道:「沒事。」向雲霓招收道:「你過來,我教你。」
雲霓聽話的過去。這位銀月姐姐她見過,當初遙翔將她帶回府中就交與她安排,她儼然是王府內院的大家長。
雲霓片刻工夫就將所有該做的東西弄懂了,紫衣扶起銀月道:「這下你放心了,這小丫頭反應快手腳快,天黑之前一定可以做完的。」
銀月點頭,咳了一陣又道:「那就交給你和碧荷照應了。」
「好啦,快去歇著吧。」紫衣江銀月送出書房,回來見雲霓還在看著書山書海發獃,敲一下她的頭斥道:「還愣著幹什麼?做事啊,爺急等著要呢。」
「哦,」雲霓急忙動手,一會兒又忍不住讚歎道:「王爺的書房好大啊!」
碧荷聽了,掩嘴輕笑道:「以後你每天打掃的時候就會嫌它太大了。」
雲霓撇嘴:「才不會。」
紫衣瞪她一眼,她立即閉嘴,乖乖抄寫。
掌燈時分,紫衣和碧荷的工作都做完了。紫衣暗叫一聲糟,只顧著趕工,王爺的寢房還沒收拾呢,她交待碧荷一聲匆忙出去。碧荷要幫雲霓,雲霓見她疲憊的樣子,忙道:「只剩一卷了,我保證在王爺回來之前抄完整理好。姐姐累了,快去歇吧。」
「也好。」碧荷將其餘完成的書冊理好,「我擔心銀月姐姐的病,先回去看看她,你將手上的那部分放在這一疊的最後面就行了。」
「我知道。」雲霓見碧荷離去,捻亮油燈,奮筆疾書。
二更時,終於全部完成了。雲霓正準備吹燈,突然發現牆角處有些散置的書籍。她拾起來想要放好,卻發現不是從書架上掉下來的,隨手翻了一翻,竟然圖文並茂,不禁坐下來細讀。
遙翔遠遠就見書房的登還亮著,想必那幾個丫頭又在挑燈夜戰了。聽說銀月好像不太舒服,一定是耽誤了進度。剛推開書房門,就聽見內間傳出清脆的笑聲。遙翔不悅的皺眉,是誰這麼沒規矩?敢在書房中嬉笑,看來他縱容她們太久了。
他轉過書架,看見一個粗布衣裳的小丫頭在燈下看書,素凈的一張臉,眼角眉梢都是笑意,靈秀的大眼睛彎彎的,眸子隨著字裡行間而轉,不時發出一兩聲脆如銀鈴的笑聲。燈光跳躍之下,他看到封皮上的書名《秘戲趣聞》。遙翔的眉頭索得更緊了,這種書中儘是些宮廷的骯髒笑話,早就叫銀月丟了的,怎麼反倒讓一個下等丫頭拿在書房中看?
他重重咳了一聲,成功的吸引雲霓的注意力。雲霓驚覺抬頭,看見一條修長挺拔的身影立在前方,方正的面孔,深邃的發亮的眼睛,緊索的眉心和緊抿的薄唇顯示出他的不悅,但是嘴角因為時常微笑還略有一些上翹的弧度,配上一襲淡藍色的儒衫,是他看起來像一位溫和的書生,而不像能夠翻雲覆雨的王爺。
王爺!雲霓傻獃獃的打量完他才反應過來,急忙起身施禮,口稱:「見過王爺。」她忍不住又偷偷抬眼看他,兩年多的時間,她一直安分守己的做一個下等丫頭,竟沒有機會見他一面。如今不由心生疑惑,怎麼王爺比初見時老了許多?
遙翔看著這個垂著頭眼睛仍不安分的小丫頭,有種莫名的熟悉。按說自己府里的下人見過一兩次記不住相貌也是正常,但對她的感覺就硬是不同,彷彿更親昵一些。但他清楚的知道現今府中只有銀月、碧荷、紫衣三個通房丫頭。
他再踱近一些,威嚴的問:「你是什麼人?」
她用她那柔膩的嗓音回道:「回王爺,奴婢叫雲霓。」
「雲霓?」遙翔輕喃,一件火紅的紗衣在腦海中飄過,露出一大片雪白的肌膚,像天邊的雲染上了霓虹的顏色。她伸手抬起她的下頜,兩彎細細的柳葉眉,靈動異彩的大眼睛,不點而紅的櫻桃小嘴,即使穿著粗布衣裳依然遮掩不住她窈窕的身段。因為勞動,她並不顯得纖細,卻自有股圓潤柔和之態,並隱隱透著獨特的嬌媚。
他偏著頭遲疑道:「我見過你?」
雲霓的大眼睛又彎起,清脆的答道:「王爺不記得了?奴婢是王爺從醉香齋帶回來的,雲霓這名字還是王爺賜的呢。」
「醉香齋?噢!」遙翔恍然記起那次的青樓之行,記起他留給自己的二十四歲壽禮。他下意識的比了比她的高度,當年她剛及他的胸口,現在已快超過他的肩膀了。算一算已是兩年多的事情,當晚他還對她心存憐惜,贖回來后就忘得一乾二淨,如果今日不是她出現在書房,恐怕在府中其他地方迎面碰上了也想不起來。
他舒展眉頭,淺笑道:「你長高了。」
「府里吃得好住的好,奴婢當然長的快了,如果還是在林嬤嬤手下待著,恐怕一輩子都是矮冬瓜呢。」她的語氣感激又興奮,彷彿並不因為他的遺忘而難過。
遙翔在藤椅中坐下,伸手向她:「把書給我。」
雲霓的聽話的遞給他,他順手拋在桌子上道:「小孩子不要看這種書,明天叫你銀月姐姐把它燒了。」
她立即反駁道:「雲霓已經十七了,不是小孩子了。」見他的笑容轉淡,很快降低聲音道:「奴婢知道了,今兒晚上就把它燒了。」
遙翔輕笑,這小丫頭轉的倒快,恐怕銀月也是看中她聰明伶俐才將她調到書房,這樣也好,可以分擔一下銀月她們的工作。
他點頭道:「知道就好,書冊抄的怎麼樣了,你知道么?」
「抄好了。」雲霓將厚厚的一疊書冊分批抱過來,「碧荷姐姐已經整理好,放在這邊等爺回來驗收。」
遙翔翻了翻,抽出一卷打開問:「這是你的字?」
「嗯,銀月姐姐不舒服,叫我來代她抄了一些。」
他滿意的點點頭:「以後你就留在書房吧。」遙翔站起身,突然問:「銀月的身子可好些了?」
「回王爺,奴婢不大清楚,可是下午姐姐的臉色很差呢。」
遙翔轉身便朝通房丫頭的寢居而去。
碧荷坐在椅上打盹,桌上留著盞燈,聽見門聲驚醒,見是遙翔,驚喚一聲:「爺。」
他抬手示意她禁聲,悄悄坐到床畔。銀月臉朝外睡著,面容疲憊憔悴,泛著青灰,彷彿已然枯萎的花朵,叫人看了心疼。遙翔幫她掖好被角,伸手想要撫順她散亂乾枯的鬢髮,又怕吵醒她。才幾日未見,怎麼就憔悴至此?銀月是自小在宮中就跟著他的丫頭,正好跟他同年,是她教他初嘗男女之事,是她幫他撐起內院雜務,她對他來說,亦母亦姐亦友亦仆。
他抬頭問碧荷:「看過大夫了沒有?」
碧荷點頭。
「怎麼說?」
碧荷看著他,欲言又止。
「怎麼不說話?」
碧荷突然雙膝跪倒,哽咽道:「爺,姐姐這不是病,是虧。」
遙翔驚問:「怎麼講?」
「姐姐月前墮了一胎,沒有休養就幫爺趕這兩千卷書冊,加上原來就有血虧的病根,還沒趕完工,人就垮了。」
遙翔豎眉道:「為何不勸她好好休息?」
「除了爺的話,姐姐聽過誰的?」
「為什麼不早告訴我?」發覺聲音太大,怕吵醒銀月,遙翔起身走遠一些。
碧荷起身拭淚:「姐姐說,爺正準備隨靖王爺上戰場,不要替爺添麻煩。」
遙翔再看銀月一眼,由憐惜引發心痛。傻女人啊!處處為他著想,為他耽誤了二十六年的青春年華,卻沒有半句怨言。當朝的規矩,通房丫頭不可以有自嗣,他大可以扶她做個侍妾,但他沒有,讓他一而再再而三的為他墮胎。不是他狠心,是無心。他常笑遙衝風流花心,負心薄悻。而他呢?卻連心都沒的負,因為江山社稷佔據了他全部的精力,無暇顧及男女私情。他總認為,王妃也好,侍妾也好,娶了就是牽挂,牽挂就是累贅。南平王最不需要的就是累贅。
銀月呻吟一聲,緩緩轉醒,待看清遙翔在室內,就要起身。他急忙上前按住她,輕聲道:「你躺著,傻丫頭,怎麼不愛惜自己的身體呢?」
銀月虛弱的道:「能為爺多做點事,月兒不覺得辛苦。」
遙翔故意板起臉道:「我命你從今日起好生休養,什麼也不許做。」
銀月凄然一笑:「爺有這份心,月兒就安慰了。只可惜我這身子,養也無用了。」
「別這樣說。」遙翔握住她乾瘦的手,感覺那手冰冷,脫口道:「等我這次出征回來,就扶你做侍妾。」
銀月搖頭,雙手撫著遙翔因操勞而疲憊的面龐:「爺不需要侍妾,爺需要一位能懂您愛您,為您分憂解勞的紅顏知己。月兒能做的,畢竟太少了。」
遙翔輕顫:「月兒。」
銀月虛喘著繼續道:「月兒所窺不及爺心中所想的十分之一,真正聰慧靈秀的女子又未必裝的下爺心中的江山,就不知怎樣的女子才能伴爺走完這一生啊。」她緩緩流下兩行清淚,使那深陷的眼窩顯得更加乾枯了,「月兒再沒有福分伺候爺了。」
「月兒。」遙翔輕柔的拭去她眼角的淚滴,感覺那淚都是冷的,啞聲道:「本王負了你。」
銀月搖頭,再搖頭,目光悲哀的看一眼碧荷,又看一眼剛剛進門的紫衣,彷彿宣誓著她們與她一樣悲慘的命運。
四更天,雲霓被一陣心悸驚醒,聽見遠遠傳來凄凜的哭聲,她急忙披衣而起,跑過去看。
遙翔抱著銀月的身體跨出房門,一直朝後花園走去。銀月身上換了暫新的月白色夾衣,淡黃色的長裙,安靜的棲息在遙翔的臂彎中,沒有動作,沒有呼吸。紫衣和碧荷互擁著跪在房門口,泣不成聲。
雲霓使勁揉揉惺忪的睡眼,不敢相信銀月姐姐死了。她不就是病了,找個大夫看看不久沒事了?怎麼會死了呢?她昨兒下午還手把著手教她抄書冊呢,怎麼就死了呢?她像鬼迷心竅一樣追著遙翔高大的背影,看他將銀月放在「映月池」的小船上,解開纜繩,放任小船順著彎彎曲曲的水道漂流而去,不知飄到哪條河的入口。銀白的月光照在她身上,漾起一圈淡淡的黃暈,彷彿她的靈魂脫離了肉體,微笑著向這個世界揮手告別。
小船飄出視野,遙翔抬袖拭去眼角的水珠,從容的走出後花園,對聞訊而來的一大群人大聲道:「都回去睡覺。」
一干人悄聲私語,慢慢散了。
遙翔看著哭成淚人的紫衣和碧荷,低嘆一聲道:「將月兒的東西收拾收拾,都焚化了吧。看她還有什麼親戚,贈些銀兩給他們。」
兩女抽抽噎噎的應著,心中不免埋怨遙翔的絕情,就這樣將人水葬了事,沒有儀式,沒有名分,沒有任何傷心的表現。又生氣又傷心,誰也不去服侍他就寢。
眼看天就亮了,遙翔回寢居換衣上朝,丫頭不在,他連官服的扣子都系不好。這個時候,又不能責怪紫衣和碧荷鬧脾氣。
雲霓悄悄溜進來,也不做聲,自動自發的幫他著衣穿鞋,雖然不很熟練,丹總算手腳利落。遙翔看著她頭頂顫動的珠釵,撫了一把她飄著淡香的秀髮,低嘆一聲道:「雲兒,你是不是也覺得爺太無情?」
雲霓紅紅的大眼睛眨了眨,吸吸鼻子道:「爺可能不想銀月姐姐死了還要受困於王府,漂走了,下輩子就可以自由了。」
遙翔心驚,沒想到這小丫頭居然能體會他的心思。想到自己取走了她十五歲的童貞,隨即便遺忘了兩年之久,不免心中愧疚,怕她將來成為第二個,第三個,或者第四個銀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