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在電梯內,麥哲宇發現鮑丹妮臉色蒼白得可怕,那憔悴的神情使她看起來至少比實際年齡要大上五六歲。
「你一個人住?」當他掏出鑰匙時,她才勉強擠出一句話。
他點點頭,打開了燈:「你坐會兒,我去燒壺咖啡。」
「不要走!」她伸手拉住了他,力量大得驚人。
「你在發抖?」他詫異地環繞住她的肩,那光滑裸露的肩頭,激起了人無窮的慾望。
「我想躺下來,可以嗎?」她嘎聲地問。
他嘆了口氣,經過這個令人震驚的晚上,無論是誰都會精疲力盡的。
「抱緊我!」鮑丹妮把臉兒深深埋進他的胸膛里,手指也掐進他的肌膚。當他低下頭去吻她時,一個念頭忽然掠進腦中,這麼多年來,她是第一個。
第一個比他年輕的女人。
但他沒有多餘的時間去思索這個問題,她的嘴唇輕輕張開,舌頭滑進他的口腔中,溫馨沁涼的滋味使他的吻更深更濃。……
他們互相吮吸著,攪拌著,彷彿過了今天就再沒有明天。
她是他見過的最美麗的女人之一。
而且她充沛的生命力不是別的女人能輕易望其項背。
一切,都陷於本能與瘋狂里。……
窗外,就在這時候唏唏哩哩的下起雨來。他們在雨中沉沉睡去,做著各自的夢。
☆☆☆
清晨的第一線光里,他們互擁著醒了過來。鮑丹妮睜開眼,一時竟不知身在何處。
「早!」麥哲宇俯身過來親吻她的眼眉,她的唇。
「早!」朦朧中,她有一股化不開的羞澀,她幾乎想不起來昨晚上,是怎麼——來到他的房間,睡在他的身邊。但,幾乎是立刻的,她想起了大宮。
那死亡的陰影緊緊籠罩住她。
當她抱住他把頭埋進他胸膛時,麥哲宇知道她一定有話要講。
「我昨天沒有告訴你真話。」
「我在聽。」
「我出生的時候,原本是雙胞胎,死掉的,是我妹妹。」
「這事——有關係嗎?」
她抬起頭,望著他,在晨光中,他的臉看起來好柔和,表情也很寧靜,跟宴會中的冷峻和昨夜的狂風暴雨判若兩人。
「你知道優勝劣敗的意義嗎?我比較強壯所以我活下來,但妹妹卻死了——」
「你認為是你搶了她的生存機會?」
「這麼多年來,我活著,是為了我們兩個人,我活得太辛苦,必須要拚命地做兩個人份的工作,我太累了,太吃力了……」她語無倫次的說著,忽然哭了起來。
麥哲宇抱住了她。
不知道為什麼,當他傾聽到他不該知道的故事時,他竟有太多的憐憫與同情。
這個在外人眼中既慧黠又富盛名的女作家,心裡有的,是如此巨大的陰影。
「我從沒有告訴過別人!」
「我知道!」
他吻她的時候,友愛多過慾望,她的回應起初也僅是感激,但慢慢地,那份渴望又攫住了他們,像一面巨大的網,令人沉淪其中,無法抗拒。
自從蕾蕾去世后,這是他頭一次衝破所有障礙,去接納比他年輕的女人。
而且,毫無罪惡感。
鮑丹妮也讓他重新嘗到青春的滋味。
他太傻了!他在心中喃喃自語,他為什麼拒絕承認自己也是年輕的,而非把青春葬送在親手所築的墳墓里?
那些日子呵!
☆☆☆
大宮的去世,除了在各報刊佔了頭條的位置,和引起與會作家的震驚外,並沒有影響到亞太作家會議的進行。但以後的幾天里,麥哲宇躲避了記者的追蹤,也沒參與討論會,只有大宮家屬由日本飛來時,他才神情蕭索地出現在機場上。
雖然他的眉宇間有股無法抹去的哀傷,但是白色夏麻布的西裝,依舊使他看起來十分英挺,他一跨進機場大廳,就吸引了不少視線。五分鐘后,陳懇納出現在亞航的櫃檯,他們在二樓咖啡廳找了個角落坐下來。
他們正在交換對大宮在此舉行公祭的意見,陳懇納腰上的呼叫器突然響了起來。「對不起,我去打個電話。」陳懇納急急走進公用電話。
機場內的嘈雜與地勤人員各種語言的播報,使他沒辦法靜下心來,再看看那邊的陳懇納,可能一時還沒有講完的意思,一陣鬱悶與煩躁,迫使他站了起來,步向土產專賣店。
在一大堆花花綠綠的洋娃娃、花環、首飾店中間,他找到一個小得像郵票亭的書店。為了迎接這次的亞太會議,書店中特地布置出一個精緻的展覽,搜羅了所有與會作家的作品,還儘可能地找到各種版本。
這個小型書展使他停住了腳步,在書海中最顯眼的地位,他一眼就看到鮑丹妮的《秋月》、《月宮的謊言》,他順手拿起了一本,在精緻的封底上,有作者的簡介,和鮑丹妮美麗的笑容,那雙機智的黑眼睛挑戰似地看著他。
他把書插了回去,與《秋月》並列的,是他的《天堂路迢》。也許這樣的並列,只是店員無心的巧合,但,也未嘗不是一種緣!麥哲宇想起了那夜他們為了排除孤單、陰影而共度的夜晚。他偶然一抬頭,看到一張臨時加貼的海報,上面用斗大的字介紹著剛去世的大宮。
「先生,我能為你服務嗎?」一個伶俐的店員見他駐足,馬上迎了出來。
「一共有幾本?」他指指海報。
「十本。」
「能不能代客郵寄?」
「可以,但要包括郵費。」
「就是本地。」
「好的,十本都要嗎?」
他點點頭,掏出皮夾。
「真奇怪!」女店員咕噥了一聲。
「什麼?」他隨口問了一句。
「剛才有位女士也買了全套要我郵寄本地,啊!就是那一位!」店員偷偷用手指了一下,一個穿著黑色真絲套裝的貴婦正停在一間花店門口,買了一大束白色蘭花。那背影纖細窈窕,露在裙下,優雅的腿部線條使人移不開眼睛。
他迷惑地注視著她略為彎身捧花的姿勢,就在這時,她已買妥了花朝他的方向走來,黑色的帽子下,是一張極為光潔年輕的臉,沒有任何脂粉,但那份素凈使她的氣質更加高貴,那巨大的白色蘭花還飽含著清晨的露珠,她捧著它們的儀態,像在花海中漫步的女神。
麥哲宇深深被她的氣韻生動給吸引住了,當她走過他身邊時,她散發出的魅力和天界香水一樣使他眩惑。在他這一生中,他見過太多的美女,甚至包括皇室公主,但她是頭一個能令他感到呼吸困難的。
突然間他想起來,他並不是頭一次見到她。曾經有一天在薇尚健康中心附近的海濱公路上,他駕車經過時,她正騎在馬上,英姿勃發,神采奕奕。
他初見她的渴望又強烈地湧上來,他像當時一樣想立刻知道她的名字,更想馬上能忘掉她。
「先生,請填上您的大名和住址,您在三天內就能接到我們的寄書!」女店員把筆和紙遞給他。
他正心不在焉地寫著,陳懇納已打完電話走了過來,「時間差不多,我們該下去了。」
他寫好紙條再回過頭時,她已在走道甬道的末端消失,只剩下空氣間一股醉人的香氣。
麥哲宇的眼光繼續搜尋著,希望能在電梯口見到她的背影,但是沒有,她就像她出現時那樣神秘地離開了。
也許,上蒼為了補償他渴求再見一面的失落,讓他們最後一次相見,不說一句話,沒有任何的了解與暗示,她的過去、未來永遠成謎。
但這已經很幸運了,不是嗎?至少他知道她不是他的幻影,而是活生生地存在著,即使在他生命中是如此地神秘與短暫……他還能奢求什麼呢?「驚鴻只一瞥——」他心中掠過這樣的句子,想到這一生再不可能見到她,他悵然若失地在心底嘆了口氣。
戴上識別證件,他們從公務門直接進入,一路,他都恍惚地嗅到那清新怡人的花香,直到他進入貴賓室,他才發現那不是他的幻覺。
他的夢中佳人正由一名男子伴隨著坐在那兒,令他訝異的是那個男人竟是華德金。寒暄過後,華德金攜著她的手,對麥哲宇說:「我想你們還沒見過面,這是內人倩宜——」
儘管麥哲宇知道江倩宜的真正身分十分震驚,但他仍竭力保持一貫的穩重,他絕不能讓自己失態。
「他們來了!」陳懇納站了起來。
在肅穆的氣氛中,大宮的妻子和獨生女大宮志英出現了。大宮志英的年輕與中文造詣都超乎麥哲宇的想像,她是個典型的東瀛美女,嬌小、溫柔,雖然她看到父親的骨灰時並沒有放聲大哭,但噙著淚水,楚楚可憐的神情,更使人心生愛憐。
大宮的夫人櫻子,自始至終都保持著極度的沉默,彷彿仍墜在一個噩夢的狀態中,無法集中精神,表達任何意見,所以一直都是由大宮志英代表發言。
麥哲宇心中一陣難以言喻的愧疚,在道義上,大宮的客死異地,他有不容推卸的責任。當大宮志英把一個紙包裹很隆重的由櫻子手上轉交給他時,他吃了一驚。「麥先生,這是先父的遺稿,我特地由家裡帶來,請您收下。」
「這是——」
「您是他的生前知交,他曾經吩咐過,如果有一天——」大宮志英的眼中淚光閃動哽咽得幾乎不能成聲,「他一直擔心不能完成,您是唯一能幫他達成心愿的朋友。」
「拜託了!」櫻子恭恭敬敬地行了個九十度的大禮。
那一個小紙包裹,在他手中頓時有了千鈞重,這是大宮最後的遺願,無論如何,他得儘力而為。
一名適時而入的記者在此時亮起了鎂光燈,這是獨家新聞,但麥哲宇拒絕任何採訪,他要等看完全部手稿才能發表意見。
接著,臨時得到消息的機場記者們一路追逐著他們,直到大宮志英不得不接受採訪為止。
人群中萬頭攢動,亂成一團,捧著蘭花的志英和纖小的櫻子被包圍在中間簡直動彈不得,陳懇納和華德金一看情況不對,馬上一左一右負起了護衛的任務。
麥哲宇和江倩宜自然落了單,他們退到一角,看著此起彼落的鎂光燈,和溫婉的志英,用她流利的中國話哀傷地回答問題。
現場的混亂,也正好成了麥哲宇複雜心情的屏障,他希望這時不要有任何人注意到他,但一瞥眼,江倩宜正望著他。
那對神秘的眼睛,讓人有著看到了內心深處的錯覺。但幾乎是立刻的,他們同時收回視線。
然而僅僅就是那麼一眼,他已能體會到在她深覆的睫毛下,有一雙多麼敏感的眼睛。而且,似乎她受驚了。
☆☆☆
吃完一頓食不知味的中飯後,麥哲宇立刻告辭,他不能繼續待下去,他如果繼續和他們周旋,一定會出差錯的。
他不能容許自己留下任何把柄,更何況是華德金那麼精明的人,一點蛛絲馬跡,都逃不過那雙利如鷹隼的眼睛。回到家,徹底放鬆后,他才感到一股巨大的哀傷襲了上來。麥哲宇正在抽屜中找剪刀拆包裹時,電話鈴響了。他拿出剪刀,慢慢的剪開那一層又一層的包裝紙,電話鈴繼續響著,響了很久,他望都不望那裡一眼,在這個時刻,他不希望任何人打擾他。
電話鈴終於停了。
世界似乎也在這一刻恢復靜寂,但緊接著襲來的,是一股難以排遣的空洞和寂寞。這種滋味是他熟悉的,自從開始寫作以來,他無時無刻不受它的包圍。
一個作家,不管是功成名就還是默默無聞都一樣要接受這種痛苦,這也是種沒法拒絕的歷練,唯有忍耐寂寞與痛苦才能夠寧靜深思,寫出好作品。
當初下定決心以寫作為一生事業時就明了這一點,也願意終生忍受這種旁人不能忍的孤獨。但今天特別的不同,也特別的難忍。
他嘆口氣,把已經拆封的包裹擱在一邊,也許,連日來的壓力太大了,他得先疏導自己的情緒。當他預備換上運動裝到三樓的健身房去時,電話又響了,是管理員的內線。
「麥先生,很抱歉打擾您,您有一位訪客正在大廳。」
「接上來。」
「我是鮑丹妮,我打了很久的電話都不通,所以——」她的聲調有些發抖。「有什麼事嗎?」他蹙起了眉頭,印象中鮑丹妮很西化,也很開通,不應該是這种放不開的女子。
「我想見你。」鮑丹妮的聲音聽起來像要哭出來似的。
麥哲宇的眉頭皺得更深了,但他迅速地下了個決定:「我馬上下來,你先在大廳旁的咖啡室等我,管理員會引導你。」
咖啡室的客人並不多,麥哲宇一進來,很容易的就在中庭花園的露天卡座找著鮑丹妮,她正背對著門口,但那一頭絲緞般的長發和美麗的背影,仍十分引人遐思。
麥哲宇繞過了水池,從正面的方向走向她。
「這幾天我一直試著在找你!」鮑丹妮幽幽地開口了,令麥哲宇驚訝的是,短短几天之內,她變了,也瘦了。
「是嗎?」
「你很難找。」她自顧自地笑了,從皮包中拿出煙盒,麥哲宇替她點上火。
「也許我剛好出去了,有事嗎?」
「亞太作家會議下禮拜一閉幕,我禮拜三走。」
「祝你一路順風。」
「我也有一個機會可以留下來。」她狠狠吸了一口煙。
「為下一部書搜集資料?」
「不是!此地有一個薇尚女子中心請我開現代文學的講座。」她取出一張名片。「主持人是位金夫人,她說跟你很熟。我想聽聽你的意見。」鮑丹妮的上半身微向前傾,就是傻瓜也看得出她雙眸中有種很特別的光芒。
麥哲宇在心中嘆氣,他以為她與眾不同,沒想到還是給自己惹下了麻煩。「我認識金夫人,也去教過幾天課,但情況並不理想。」
「你——不希望我留下來!」鮑丹妮的表情一陣黯然。
「留下來對你恐怕沒什麼幫助。」
「如果是——為了你呢?」
「聽著,丹妮。」他的手越過桌面握住了她的,誠懇地說:「我們雖然有過很親密的關係,但那是在非常自然的狀況下發生的,對未來,我們也同樣地不應該強求,你說是嗎?」
「你的意思,我懂了。」鮑丹妮突然淚水盈眶,站起身來:「我該走了。」
「我送你!」
「不必了!」她迴轉過身,揚揚眉,淚水終是沒有下來,她強顏一笑:「有時候,女人真是傻,是嗎?」她筆直地走了,沒有再回頭。
麥哲宇的那句「我抱歉」始終在嘴唇上打轉,他只感到全身震動。多年前,蕾蕾臨去的時候,是不是也跟丹妮說同樣的話呢?為什麼事隔多年,他還要為自己所做的事,再說一次抱歉?良久良久,他才恢復冷靜。
「先生,這是您的嗎?」侍者拿著張紙片,從後面追了過來。
他接過來一看,是剛才丹妮留在桌上的名片。
金夫人!
「謝謝你!」他把名片放進口袋,金夫人明知道不可能卻偏偏願意送上門去碰鮑丹妮的釘子,到底是什麼意思?他止住了腳步,難道金夫人知道他和鮑丹妮的事了?但她為什麼要這樣做呢?對她,會有什麼好處?莫非,她想控制他,就像——從前一樣?
太過分了。
他狠狠地一咬牙。不!這次她休想再得逞。
鮑丹妮雖然含怨離去,但在那個晚上,她帶來了希望。她至少讓他明白,他也可以毫無愧疚地選擇他所需要的。
而不是讓別人來選他。
那件曾在他的人生中打了個扭曲大結的往事,已經過去了。他不容許任何人再利用這種痛苦情結來勒索他、左右他。情感的勒索——他搖了搖頭。
江倩宜高貴的情影突然浮現上他的腦海!為什麼——她不早幾年出現呢?
☆☆☆
追悼會場的內外,都綴滿了黃色與白色的萬壽菊,菊花特殊的香氣使得追悼會的氣氛十分肅穆,這也是大宮生前最喜歡的花朵,他的成名作便是以它來命名的,在今天以這種花來布置,也有它特殊的意義。
麥哲宇剛停好車就看到鮑丹妮在眾人簇擁下也抵達會場。
她無心一回頭,正好和他打了個照面,乍然相遇兩人都有些意外,但那無聲的凝視中,所有該說的,都在瞬間說盡了。
他只是她的一夜天使,既沒有從前,也沒有以後。
他們所能擁有的,所能付出的,都在那個孤獨的夜晚,像流星般,剎那交會而過。
麥哲宇等她進去后,才慢慢走入會場,簽了名,同時在貴賓席上找到一個不顯眼的座位。
下意識地,他用眼光搜尋著,直到他看見華德金坐在主席的位置上,他才明白自己是在找誰。
他找的,不只是一名貴婦,那犯罪的感覺,彷彿是在尋找一個夢想。
一個已失落的夢想。
而他早過了做夢的年齡,他又恢復了那冷冷的、倨傲的神情。
如果他能選擇,他寧願讓孤獨與他同在。
輪到他上台致辭時,他把大宮志英交給他的遺稿一併帶上台,這部書的確是大宮最好的著作,他要竭盡一切力量把它完成出版。
記者們又適時捕捉到他的神情和大宮志英的淚光,但這一次,他不再忌諱自己出風頭,他做的,只是自己該盡的責任。
追悼會散了之後,為了避免和鮑丹妮再碰到那種彼此都尷尬的場面,他徑自走出會場。
人群聚集在場外的大廳,發出嗡嗡的談笑聲,還有人帶著巴結的笑容等著和平常難得一見的大人物握手、合影,忙碌的報社記者在人堆中穿梭著。
與方才肅穆哀傷比起來,這種變質的交際氣氛使人很難接受,尤其敬悼的是他的知交;麥哲宇戴起了太陽眼鏡,儘可能的避免任何不必要的騷擾。
外面的天空不知何時陰暗了下來,他咬住了嘴唇。煩惱、鬱悶、哀傷、孤獨在他心中攪成了一團,他惘然地走向停車場。
☆☆☆
白莉莉站在窗帘後面,冷靜、不動聲色。
她早就發現有些不對勁了,可是想找出原因就得沉得住氣。
金夫人自草坪那端出現后,她舉起瞭望遠鏡。果然不出所料,金夫人是向著那個可疑的高坡走去,後面亦步亦趨著的,是她的貼身女侍小鳳。
經過她一個月來的連續觀察。這是金夫人在每個禮拜一和禮拜四的習慣。她去那個高坡的小屋幹什麼?白莉莉好奇的心理蠢蠢欲動!這回,她可是打定主意要潛到那邊的樹林和小屋去看一看。
金夫人走得很快,像是有什麼急事要辦,白莉莉把望遠,鏡對準小鳳,這麼年輕的女孩子,白莉莉想,為什麼表情那麼愁苦呢?
難道——那房中真有什麼秘密?望遠鏡繼續跟著金夫人,直到她們消失在樹林中。白莉莉興味索然的放下望遠鏡,她覺得自己像只貓,而金夫人就是她的獵物,她現在還不想立刻逮住金夫人,是因為她想玩得更久些。
白莉莉的臉上有種莫測高深的表情,然後她站起身來,撥了一個電話出去。在電話中她只講了幾個字,可是接聽的人立刻明白她的意思。打完電話,她走到穿衣鏡前,欣賞自己,她真美,不是嗎?
明鏡中,映出的是一個年輕、姣好的面孔,和多姿充滿彈性的胴體。
在那部「天使進城」中,多少觀眾為她銀幕上爆炸性的身材如痴如狂,可是;那只是電影而已,又是經過電檢處的剪刀修剪過的,他們從沒有看過真實的她,尤其是全裸的時候。
她一手輕挾著鏡緣,擺出個挑逗的姿勢,一手撫弄著垂在頸項上的珍珠項鏈。
除了這串珍珠項鏈,她什麼都沒「穿」。
這是她的習慣。
瑪麗蓮夢露是她心目中的偶像,她的一舉一動,當然要向這個性感女神看齊。她的眼光由欣賞變得嚴苛。從家鄉出來闖天下,這是她最好的本錢。她當然也不只有身材而已,她的頭腦時刻在提醒她——要想更好的活下去,就要保身材。
她常常拿這種批評的眼光看自己,而且比買她的男人更不容情。她的頸項太長,胸圍過寬,乳房有點下垂……她當然不是十全十美,但也就因為這樣,她才會更勤奮地做運動,跳韻律操。
不過這些日子下來,她發現除了她自己挑剔之處,別人倒還沒有批評她的缺點。觀眾們喜歡她。因為她有比身材更富誘惑的東西——她的魅力。
白莉莉的性感。
她收回視線,嬌慵地伸了個懶腰,延伸的四肢,像極了頭美麗的花豹。
該是她上騎術的時間了,她打開衣櫃,迅速地換上緊身騎裝。
那一身的英姿勃發,連她自己都覺得帥氣。
最近有人找她談一個劇本「馬戲世家」——請她扮演馬戲團主那個刁蠻任性的女兒,她還沒有答應,可是她看過他們送來的戲裝設計圖,真是帥透了,就沖著那套打扮,她也許會答應。
反正她現在闊極了,陶達然把她當個寶貝似地捧著,可以說是要什麼,有什麼。
但也有一樣是她要不到的!白莉莉的臉垮了下來,那就是尊敬。觀眾雖喜歡她,愛她,為她瘋狂,為她陶醉,可是,從沒有人尊敬過她。
她起初在掌聲與鮮花中昏了頭,從沒發現有什麼不對勁,是陶達然點醒她的。她也一直認為陶達然在危言聳聽,直到她進了薇尚,她才發現自己在這群貴婦中是多麼的卑微。
沒有人看得起她。
即使她美貌如花,即使她是當今最紅的女星,有最高的票房……但這一切都沒有用。在薇尚,不講究個人的努力,重要的是家世,是背景,是財勢。除非有一天她成為陶達然名正言順的夫人,她才能真正被接納,對這一點,她當然看得很清楚。人往高處爬,水才朝低處流,人人都有上進的本能,她當然也不例外。
她比誰都明白,就算她是當今第一名角,也總有一天會禁不住時光的摧殘,從她的寶座上掉下來,被新人替換,這是個殘酷的現實,她用不著欺騙自己。若要為未來打算,陶達然是她最好的歸宿,而且他愛她。
一般男人,尤其是有錢有勢的公子哥兒,對於她們這種艷星,抱的都是玩弄的心理,稍有不慎,甚至會人財兩失,不但銀子沒撈著,還白賠了身體,更因為緋聞而鬧得身價大跌。
剛出道時,就有人警告她——你交十個八個男朋友都不要緊,追的人多,表示你有辦法,可是女人天生身子骨輕,禁不起一摔,事前一定得張大眼睛,如果給男子甩了,就千萬不要聲張,也別想不開…」
那段苦口婆心給了她很大的警惕作用,身歷其境的歷練也使她嘗盡了酸甜苦辣,歷練出一身刀槍不透的本事,更因此體會到一句名言:
——銀子是白的,眼睛是黑的。
可不是!世界上還有比鈔票更好的東西?
就憑著這樣的精明,使她在人海中找到了陶達然,同時緊緊抓牢他,他不但能給她財富、安全,還能給她地位。簡直像特地為她訂做的一樣。不過,她也會在心裡抱怨,如果他再年輕點,英俊些,那該多好?
白莉莉嘆了口氣,套上馬靴,走出門口,遠遠地,看見高坡有兩個黑影,金夫人和小鳳出來了,她轉回去拿起望遠鏡,果然金夫人精神抖擻,元氣旺盛,小風卻病懨懨的,而且步履蹣跚。
怎麼回事?
她像每回一樣發出問號。
到了馬房,她發現「藍天之星」的廄房是空的,江倩宜來了?白莉莉心裡一陣興奮,連忙跑到「鑽石」的門口,看著馬僮把它牽出來。
鑽石一走出馬廄,立刻搖頭擺尾,渾身一抖,欣喜的模樣,像個好容易逮著機會出來撒野的頑童。
她輕輕拍拍它,又從口袋中取出兩塊方糖餵了它,才縱身而上。那矯健的身子,連馬僮都看直了眼睛,她心裡也禁不住地得意,她和江倩宜是兩種完全不同的類型,江倩宜高貴含蓄,她卻開朗潑辣。
以前她羨慕過江倩宜,但自從她擁有「鑽石」之後,從它身上得到很多安慰與啟示。她用不著羨慕別人,她本身就很高明,不管別人含什麼眼光看她,她都要做她心目中至高無上的自己。
這個「自己」是她創造的,她也賦予她新的生命,新的生活。她不用為這些實在值得驕傲的成就而自卑。「白莉莉是最好的!」她心中默念一聲,一拐馬刺,鑽石就向前飛奔而去。
在青翠的草坡上,她不斷留意江倩宜可能會出現蹤跡的地方。自從鑽石來到薇尚之後,她就渴望能和江倩宜在此地並駕齊驅,她們都是頂尖的高手,想必那將是種享受。
果然,不久之後,她在不遠的樹林外,發現江倩宜的芳蹤。「走!」她嬌叱一聲,雙腿一夾,鑽石就很機靈的向著樹林跑去,江倩宜正悠閑地在樹蔭下踱著,藍天之星在旁邊吃著草,聽到馬蹄聲時,江倩宜抬起了頭來。
「是你?」
「你好!華夫人!」她讓馬直奔到江倩宜十公尺前,才漂亮俐落的猛一收韁,鑽石的前蹄高高舉起來,長聲鳴嘶著,連退了兩步才站住腳。
「你好!」江倩宜一點也不吃驚,眉頭仍深鎖著。
「你——有心事?」白莉莉一翻身下了馬,把鑽石拉到藍天之星的旁邊。江倩宜一雙眼有點紅紅的,似乎剛哭過。
江倩宜搖搖頭。「我想一個人在這兒靜一靜。」
「要不要——我陪你?」
「我想一個人!」江倩宜仍然搖頭。
「好吧!那——我走了!」她解開馬韁,躍上馬背,突然,她發現有人騎著馬向這兒疾奔而來,那是馬房裡的杜總管,難道發生了什麼事不成?
「華夫人!」杜總管人還沒到,那中氣十足的大嗓門就到了,只聽到他氣急敗壞的嚷:「您府上有電話來,要您立刻回去一趟。」
白莉莉一回頭,見江倩宜天旋地轉一副要暈過去的樣子,立刻過去扶住了她。
「沒關係!」江倩宜似乎在竭力剋制住自己的情緒,婉拒她的好意。
奇怪,只不過一通要她回去的電話,她卻像得到什麼噩耗似的,白莉莉心裡好生嘀咕。可是沒等她想完,江倩宜已經上了馬背,一溜煙地跑了。
「等等我!」她一踢馬也追上去。
追到馬房大門口,透過玻璃,江倩宜正在總管的辦公室打電話,臉色很焦急。
「出了什麼事?」她跳下馬,把繩韁往馬僮面前一遞,大踏步的走了進去。
「我先生,他——」江倩宜一張臉慘白得可怕。
「出事了?」
「現在情況還不清楚,我得立刻回去。」說完江倩宜轉身就走。
她脫口而出:「我送你。在這種情形下,你不應該一個人開車。」
「謝謝你!」出乎意料的,江倩宜並沒拒絕她,大概事情的確到了非常緊急的地步。
一路上,江倩宜都沒有說話,那精巧無瑕的臉孔和因焦慮、擔憂而微微顫動的嘴角,給人一種恍惚的感覺,但再仔細觀察,就可以發現她也許外表嬌弱,但其實若遇到大事.是個具有堅忍毅力的女人,她天生具有貴夫人的氣質,那種真正的貴夫人。
「你先生——這是第一次?」白莉莉轉過頭問。
江倩宜木然的搖了搖頭。
「心臟病——依他這個年紀——」看到江倩宜眼睛中的凄惻,她住口了。
到了華公館,白莉莉停下車子,羨慕地打量著這幢古木參天的巨宅,可是,現在時候沒到,她還不急著進去。
「要不要——進來坐會兒?」在重重焦慮下,江倩宜這句客套話說得有些心不在焉。
「不了!我還要回薇尚去取東西。」白莉莉深吸一口氣,才能抑止那份強烈的好奇心。
「謝謝!」江倩宜下車后,伸出手與她一握,隨即消失在那扇綠色的大門后,隔著鏤空鋼欄,白莉莉看見了僕人們在大理石階梯上畢恭畢敬地迎接著她們的夫人。
夫人!
白莉莉嘆了口氣,要到哪一天……
她收回羨慕的眼光,重新發動車子,一路上,她都在想著一個問題——
她合適過那種生活嗎?而且陪伴著的對象,是個老人。即使陶達然家財萬貫又怎樣?
就算她將來如願以償地結了婚,也等於是一場賭博,賭注卻是她的青春與自由。她必須被人掐著脖子呼吸大公館的僵冷空氣,成天束手束腳遵守禮儀,死死板板地聽命於傳統,而且毫無發展餘地。得到的,不過是一些所謂的「尊敬」。但這些就是至高無上的人生意義?
值得嗎?
☆☆☆
「德金!」江倩宜推開門,顫抖的叫了一聲。她的面孔死灰,手足僵冷,這是她有生以來,頭一次覺得這麼恐懼。雖然這感覺很惡劣,但是多麼的真實。她注視著躺在床上的老人,這也是她頭一次如此地正視他。
奇怪的是,直到此刻,她才能用如此精確的眼光去估量丈夫。這個和她結婚十一年、晨昏相伴、同床共枕的男人。
他——老了。
那種事實比他病了的感覺更可怖。
卸除一切日常保護色,包括威嚴的華德金,像個屍體般躺在那兒,所有的弱點,一覽無遺。
「德金!」她顫抖得更厲害地蹲下身子。
華德金就在她激動的注視下,突然張開了眼睛。
「你看得到我嗎?聽得到我嗎?」他雖然只是睜開眼,但所有的焦慮似乎都過去了,心頭重擔被卸下了,她狂喜的熱淚衝進她那向來少泄露情感的眼睛:「你覺得好些了嗎?本來應該送你去醫院的,可是醫生說你還不能移動。」
華德金的手指從毯子下伸了出來,慢慢地替她揩掉了眼淚:「我沒事!倩宜,你受驚了。」
江倩宜伏在他肩上,哭丁出來。她頭一次知道,總有一天,華德金會先離她而去。
不管這個丈夫是不是她自己選的,她都懼怕。
華德金的手放在她的秀髮上,「倩宜!」他用輕得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在說:「自從跟你一道生活以來,我一直覺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可是現在——我後悔了,這件事我真的做錯了——」一隻柔軟的手封住他的嘴,倩宜那凝眸帶淚的眼睛中充滿了驚恐。
「讓我說完!」他急促地。喘息著,拿開了她的手:「倩宜,我不說,恐怕就沒機會了。」
倩宜強忍著嗚咽,但淚水落了下來,在這一刻,她那絕美的臉不像個女婦人,只像個小女孩子,悲傷,茫然的小女孩。
「我最對不起你一點。」他咳嗽了一陣子又繼續說:「就是自私到剝奪了你的青春,倩宜,你有沒有想過,你從來沒有年輕過?」
她震驚地撫著自己的面頰,不自覺地脫口而出:「我本來就很年輕。」
「不是指這種年輕!」他的喘氣更遽了,一口氣要喘不上來,但馬上他又恢復了,「我是指心情上的,你嫁到華家來之後,我從沒聽你大聲笑過,一開始我有點驚慌,我以為你對這個婚姻不滿意——」
「我沒有!」她叫了出來。
「我知道!」他用手勢阻止她,「我費了很多的時間觀察你,我才發現你不是不快樂,而是沒有什麼事能令你真正快樂,但我一直不肯承認我沒有帶給你快樂,原諒我,我太自私了!」
「別再說了!」她幾乎捂起耳朵。
「請聽我說下去!」他的眼中淚意更深、悔意更濃了,「我一直以為讓你衣食無憂就好了,可是這是不夠的。」
「我——很滿足。」
「不!你只是太懂事了!」他搖搖頭,淚居然從他的眼眶中滑出來:「我要趁這個機會向你表白,倩宜,你還年輕,實在不該再陪著一個老人……」
「求你——」她一下子又暈眩起來,怎麼回事?她只覺得眼前發花,呼吸困難,才勉強恢復過來,她深深呼吸著。
「我不但自私,而且很愚蠢,絆著你,從你身上取得安慰固然是人生至樂,但我的良心不徇,卻使得一切的快樂蒙上陰影……」他還想繼續說下去,可是醫生已經在敲門了。
醫生替他重新診治過,交代了些必要事項,為了禮貌,倩宜以女主人的身分送他到門口。回來時,她經過全是落地玻璃的長廊,不經意的,她往鋪著白砂、假山和流泉的中庭望去,有一棵高大的喬木正在落葉。
一片黃色有斑點的枯葉在空中緩緩的飄著,又輕又慢,但終於達到了地面。她抬頭望那片落葉的母樹,令她震驚的是,樹上一片翠綠。她緊緊地抓著窗帘,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你還這麼年輕——」耳中飄過的是這樣的句子,她明白他說的話發生效用了,突然之間,她害怕再進去那個房裡。
華德金一時的懺悔,卻像根鑰匙似的,打開了她心靈中一直關閉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