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芳渡崖掬月軒
寧緩緩睜開雙目,第一眼便是那青紗幔帳之上間彩鎦金的雲紋閣頂。大廳中央架著玉磯紗屏,屏風兩旁紫金蟠龍鼎上雲煙蒸繚;腦子裡還是迷迷糊糊,可是這兒的一切,為何如此眼熟?
「你醒了?」看清楚了推門而入的人,寧幾乎要一個打挺地坐起,慌忙間卻牽扯了身上的傷口,痛得蜷了下去。
「傷成這樣,還不安生。」扶風放下手中端著的葯盤,端了一杯水走到榻邊,明知故問,「你身上大大小小的傷痕不下百處,致命的一處卻在胸口,究竟怎麽弄得?」
前一刻,自己還正在旭闍山樑旁的平原上跟魔界決戰,這麽轉眼,就躺在了這裡呢?寧心不在焉地就著扶風的手喝了幾口水,還是百思不得其解。
「你想知道自己怎麽來了這兒吧?」扶風轉身取過葯末,開始解寧身上的紗布,「你啊,昏迷了有兩天呢……不要亂動……說來也奇,我去山上採藥,就在山澗里撿到你了。」
寧張了張口,喉嚨里卻似有一把火鉗燎過,痛得發不出聲來。只好死命盯住扶風的雙眼,比著口型:這裡是芳渡崖,那麽羽兒呢?他在麽?
「你還有臉問公子啊?當日是誰不告而別,害他傷心得跟什麽似的,啐!」扶風顯然是怒了,手下力氣一重,勒得寧嘶嘶倒抽著冷氣,「公子早被他的二哥請回府里了,還不知幾時回來呢。你啊,慢慢兒等著吧!」
寧紅了臉,咬緊嘴唇低頭下去,心裡想著他日怎麽哄得羽兒回心轉意。
「說不出話來就老實養著,老這麽躺著讓人看著討厭!」扶風口裡說著狠話,手下活計卻是利落,片刻便已收拾妥當,「我十幾日後還要去遠處山上採藥,夜裡不能回來;你若修養得當,到時應該已然痊癒了。」
退出來闔上房門,扶風掛在臉上的薄怒立即換了憂色:戰主,我這裡能瞞一日是一日,何去何從,您還要早作決定啊!
***
匆匆將夜氏姐弟安置在璟爾鳶府中,我察覺身上的藥效將近發作;身邊只有忘憂花蕊提煉的「毗羅丹」,卻未免牛刀小用。我不否認,取葯不過是個借口。不是不放心扶風,天下之大,若是他還不能揣摩我意,恐怕這世間我再難尋得知己。不過這次他愈發該是恨透了寧,想上回他在葯中下毒,差之分毫便可要了寧的性命,我便每每不寒而慄。
我的容貌回了人間,自然又可幻化自如。於是先服了葯,再上寢閣摘除了面具、換上一身合體衣裳。下得樓來,赫然又是那個貌不驚人的書生。只是接連打了幾場大戰,身上難免掛些小彩,如今好是好了,卻是留下了些疤痕,一會兒調了藥膏塗上,不日便可銷去痕迹,想來將來人前還是一派儒秀,不必肖那粗魯莽夫之態。
我在谷中轉了幾圈,竟是不見扶風蹤影,想著他大概是上山採藥還未回來,也就沒再去尋。腳下七兜八轉,還是停在了掬月軒前。雖然清楚沒有見到扶風之前絕不可先去見寧,況且他如今也該好了,不一定就在房內。可是心底卻是按捺不住,一個勁地催促著腳步挪了進去。
就躲在窗外看一眼吧。我打定主意偷偷潛到臨水露台一側,那裡可以避過屏風看到寧的房內。向里張望,他正半倚在四機榻上,神情專註地盯著手中書卷。
看了半天,寧也還是一動不動;我悻悻收回頭來,心中卻是喜歡,剛要提腳離開,「誰在外邊?羽兒,是你麽?」那聲音竟是透著喜出望外,我聽著不由自主就「哎」的一聲應了,醒覺過來心下懊悔已是不及。
我在外面正自躊躇,房間里卻是一陣劈哩撲啦,我趕忙沖了進去,卻見寧從榻上跌了下來,急得滿面通紅。
「還是沒有大好麽,可是哪裡疼痛?」我慌忙過去扶他起來,袍袖卻被死命拽住,力氣大得險些將我拖倒在他身上。
「我知道你捨不得我,羽兒,剛剛真怕你就這麽跑了,讓我再也尋不見了……」他的呼吸吐在我的耳畔。寧的雙手將我摟得太緊,那種忘情的力度,讓我幾乎就要喘不過氣來。可是,被他這麽抱著,想要將我揉進他的身體一般的抱著,我卻覺得前所未有的安心。他果然什麽都不知道呢,國讎家恨、欺騙隱瞞,一切的一切,我還有機會向他解釋。只是不知現在,他是否肯安心陪我住下,忘記他的身份、忘記他的責任?
我抬起頭來,「你怎知我在外面?」他血銀色的眸子里漸漸浮起一層氤氳。
「小傻瓜,你的影子明明白白就印在了這玉磯屏風上,我一抬眼,可不見著了?」
「寧,你這些日子,到底去哪裡了?」我盡量問得平靜,可是不慣撒謊,目光猶自躲閃:如果繼續欺瞞可以換來幸福,我想自己並不介意做個小人。
「我?說起來像是做了一場夢,羽兒你知道麽,我離開以後才發現自己有多麽思念你。」寧抱著我,在我耳邊呢喃,「你呢?你都去了哪裡?做了什麽?」
「哦……我一直在這谷中啊……」能夠少說一點總是好的,寧抱著我的胳膊似乎重重環緊了一下,是我多心了麽?
「你在谷中,沒有出去啊。那麽,你都幹了些什麽呢?」還好,寧的語氣還是那麽寵溺。
「我啊?」我強迫自己看著他的眼睛,「種花、採藥、品茶。」
「真好,羽兒。」我倏然驚覺,他的聲音這一刻開始冷硬如冰,「可是,你根本就不在谷中吧?或者說,我從來就不認識全部的你?」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得我向後一縮,雙腕卻被他緊緊扼住,越是掙扎越是被抓緊。一些手臂和胸口上原本被刻意遮住的傷痕,也都漸漸露了出來,寧的眼神愈加陰霾起來。有什麽地方錯了,寧不可能會知道阿,前一刻他還那麽溫柔……
一定,一定是我在做夢。
「說不出來麽?羽兒,要不要我告訴你,你是誰?」寧微微眯起了雙眼,冰冷的表情讓我微顫,「我永遠不會忘記,那天你我在戰場上擦身而過時,從你髮際飄過來的這股淡香……」他鬆開了一隻手,輕輕執起我的一縷長發放在鼻翼下。「這種氣味,是你特有的體香,我當時以為是自己的錯覺,可是你知道麽,當你說你這段日子哪裡都沒有去時,那一刻,我只能肯定了最不願意相信的事情。」
「不,寧!你、你聽我說……」我慌張起來,拚命想要解釋,可是卻不知道從何說起。
「羽兒,或者你更願意我稱您為『羽帥』?呵呵,我怎麽這麽笨,你欺騙著我,卻連名字都沒有改。」
寧的臉上,慢慢浮出一個笑容,那麽的傲然、那麽的陌生,讓我恍惚又回到了當日的沙場相對。他上下打量起我,半晌一笑,「我們已如此開誠布公,難道就不能讓我一睹羽帥真容麽?」寧抱著胳膊淡淡說道,「我想,那才是全部的你吧?」
寧,你錯了,全部的羽兒你早已見到,可惜,你不肯信。看著他觀賞好戲的表情,我深吸一口氣,腳下袍擺輕揚。
「你,真得想看麽?」我的心裡,不是不難過的;他的眼神,更讓我絕望。
此時已是初夏的芳渡崖里,雪銀一片的忘憂花海正是盛開著,沒有輕風偶過,也時而層層瑩浪起伏;忽然一股引力似從天邊襲來,花海中央出現一個渦漩,捲起的花瓣潑銀濺玉般飛向半空,又聚集著朝同一個方向飄了過去。
大廳中央,我漸漸被四面飄來的忘憂輕輕包裹起來,感覺渾身開始發熱;當花球上的光華漸漸淡去,漫天花瓣便如碎雪一般翩翩飄下,鋪灑了一地。
而我,從寧失態發出的抽氣聲中,知道自己已露出了本像。他慢慢朝我走過來,目光像是賞鑒著世間最精緻的珍寶,「你,真美──!」那嘆息般的由衷讚美,讓我一度奢想,或者靠著這身皮囊,就這樣將寧留在身邊吧。
「可是你再美,也還是滅我天界的仇人。」他的語氣倏然一轉,徹底打醉我的幻想。
「告訴我,你是怎樣將我的天界一而再、再而三摧毀的,魔煞戰魂閣下?」
「你留我在谷里療傷,又是抱著怎樣一種心情來看待我的感激涕零?戲弄我很開心吧?」
「那個時候你一定很得意:看,這個傻子,明明被亡了國,居然還和仇人信誓旦旦地定下白髮之盟!」
他每說一句,人便向前一步,當我驚覺退無可退時,他的怒火業已升騰到極致;可是最後,他卻朝我溫柔笑了,「羽兒,你知道麽?我原本都放棄了,可是為著你才籌劃復國的呢,這樣說來,我是不是要謝謝你?」
聽著他用冰冷的聲音叫著我「羽兒」,輕描淡寫地告訴我他離谷的真正理由,我的心瑟縮了一下,迅速泛開一片抽痛──對不起,是我一直都在傷害著你,明明知道你是那麽的驕傲,卻總是欺騙著你信任……
我伸出的手指,試圖觸摸他的臉龐,卻在半途被狠狠打開,「這麽喜歡接近男人麽?」
寧的眼中儘是厭惡,像是恍然大悟了什麽,「那天我在戰場,居然沒有編錯啊!羽帥,原來我們真的有過『那種』關係呢。」他曖昧地曳住我的肩膀,熟悉的氣息讓我一陣眩暈,心、卻冷到了極點。
「你,想要怎麽樣?」我開口,幾乎帶著哭音:寧,不要這樣,我是你的羽啊。
寧忽然低頭到我耳邊,輕薄語調讓我臉上騰的一燒,「不如,我們現在就來重溫一下?」腦海里控制不住地,迅速現出那些曾經纏綿的鏡頭。
隨之而出的這句話,卻讓我剛剛發熱的四肢,瞬間變回冰涼,「羽帥,這是你欠我的,不是麽?」
也許過了一世,也許只是一刻。我開口,打破了沉默。
「只是一夜,所有的,便都清了麽?」聲音平靜得讓自己訝異,卻藏著最後的奢望。
「哦?那就看你……值不值這個價了!」寧的眼光毫不掩飾的向我胸口掃視過來,眼神分明著不屑。
我承認,世間欠你最多的,就是我……所以不論你此刻想要什麽,我都會給你。
只是今夜過後,我會告訴自己:我們之間的帳太過複雜,我不願意、也不會,再跟你計算。
在你心裡,我是羽兒也好、羽帥也罷;反正我的眼中,你都只有一個。所以不論哪一個你,都只是我當初愛上的那個人。
雖然不甘心……這份愛……最後……卻註定要以這種彼此傷害的方式來結束。
緩緩走到榻旁,我顫著手指試了幾次才解開了衣襟。勉強自己含笑著轉過身來,衣袍墜地的瞬間,我聽到自己的聲音恍若來自天外。
「寧,過來……」滑落了一點溫熱,卻不只是眼角。
──也許沒有愛意就沒有怨懟,沒有期望就沒有失落;能傷害著我們的,只能是我們自己。因為當初,正是我們心甘情願的、義無反顧的、飛蛾撲火的,親手將自己的心交到了那人手中。然後,用上喝一杯冷水等待它化作一顆一顆熱淚緩緩從眼角滴落的時間,讓這顆真心變作唯一的利器,砍出能夠讓我們痛入骨髓的傷……
***
是夜掬月軒
寧從來沒有想過,他最愛的人,卻是如此欺騙著他。
當那人將一襲雨過天晴的袍子在他眼前脫去時,他卻沒有絲毫抱負得逞的愉悅感;於是,便愈加憤怒了
他將他重重甩在榻上,那人溫順地閉了雙眼,雪白身子舒展開來,像是在錦被上慢慢盛開的一朵忘憂,被寧所熟悉的淡淡香氣縈繞著。
如此妖異的,眼前這人很美,足以魅惑天下人;他卻直覺著應該厭惡,自己所熟悉的羽,不會展露出這般的煙視媚行;一個妖精,憑什麽頂著羽的名分?所以,他不要相信他是羽。
理智,卻在觸摸到滑膩肌膚的那一瞬,焚毀殆盡。寧的手,毫不留情撫過腳踝、小腿、大腿、小腹、胸口……所及之處也許不久便會泛出一片淤紫。
這具慢慢顫抖的身體,也許因為疼痛、也許因為敏感,他也開始有了報復的快感。
將身體慢慢合到了他的上方,卻在下一刻,毫無預警地衝刺進了他乾澀的甬道。看見那半闔著的氤氳雙眼猛地睜大、星芒急遽一縮,那臉上難耐的痛苦神情;感覺著那緊咬牙關里沒有滲出的哀鳴,那手掌下愈發劇烈地抖動起來的軀體。
寧笑了,微微俯身下去,狂濤巨浪般吻盡了那慘白唇瓣上的鮮血。然後,他隱忍著停頓下來,沒有潤滑的摩擦,同樣讓他難以接受。
他伸手過去慢慢搓弄著,直到聽見那人再也壓抑不住地低低喘息,那呼吸也愈來愈急促……漸漸腰部無意識地向上頂起,最終在一個挺身里,釋放在了他的手中。
耐心地使用著掌心的溫熱,寧一面潤滑一面開始抽動,由慢而快,那人的痛呼慢慢兒被急促的抽泣聲代替。
這具身體,竟沒有他不熟悉的反映;而且,還是這麽愛哭。
寧伸出了手指,卻僵在了半空:這是在干什麽?難道我忘記了,這個人不是我的羽兒,他只是那個亡我家國的仇人啊!
他將動作再次停了下來,強迫自己看清楚身下的這個人:對,這樣的身子,這樣的臉,一個陌生人而已。
那人好象發現了寧的異樣,竟然試著想要讓他離開身體,哼,這樣就結束了麽?將他迅速翻轉過來,寧就著還未抽出的姿勢,用力一頂!如願以償地聽到一聲悶哼。
快感,如同潮湧,同時到來。
寧覺得自己快要瘋狂了,便索性扣住那細弱的腰,開始恣意動作起來。
一次、一次,全部抽出再用力頂到最深處。
原本潤滑好了花穴似乎禁受不住這種酷刑,漸漸開始充血、腫脹、最終裂開。
血、匯聚成細線,順著那跪立著不住輕顫的腿流到榻上,原本月白色的被單上滲開了一朵又一朵的鮮麗花朵。
看著那人在身下陣陣痙攣,快感也來得愈來愈強烈,寧的身子好象被托著升向雲端;可是,他的心,為什麽會像黑潭裡浮不起的死木,一直、一直沉了下去?
忽然,那人艱難扭過頭來,抬起的一隻手慢慢撫上自己的臉龐,像是春風裡的柳絮;開口,那聲音破碎得不成模樣。
「寧,終於碰到你了……你,瘦了……胸口我刺的那一劍,很、很痛吧……」
那一瞬間,寧忽然有一種想哭的衝動──他不再分得清楚,眼前這個,是毀他家國的羽帥,還是令他魂牽夢縈的羽兒?
過往的一幕一幕,在寧眼前恍若流水行龍般飛現而過:這聲音,這笑容,這氣息……有哪一樣不是羽兒的,自己愛上的羽兒?天,塌陷了,也沒有這麽的震驚。那人的手,卻忽然無力地垂了下去,鋪散著烏黑髮絲的脊背也不再綳得筆直,閉了雙眼墜落下去。
寧的心底立刻便湧出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慌:難道,我錯了?即使我不願承認,但事實就是,他是羽帥,也是我的羽兒啊。
這一點,知道很容易;想通,卻很難。可是一旦想通,他就覺得之前的所作所為,似乎有些錯得離譜了。
寧拚命搖晃著快要昏厥過去的他,想要一個答案。那人回過神來,聲音輕且斷續,「有、有沒有開心一點?……記住,只這一次……好好把握機會哦……」那笑容虛弱,卻沒有一絲慘淡;他甚至轉過身來,主動抱住了寧的肩膀,開始自己努力上下動作起來。
寧原本就已幾經中斷、瀕臨爆發的慾望,終於如山呼海嘯一般席捲了頭腦,一切思想蕩然無存,恨不得就此融化在他身上,再不起來。得不到的答案,換了那人的吻,似乎,也安心了……快感衝上巔峰的那一瞬,寧緊緊抱住了懷中的人。
國讎家恨,有著那麽多恩恩怨怨的我們,究竟為什麽會走到這一步?
放過了別人,其實就是放過了自己。何況,那還是我發誓要去摯愛一生的人。
所以羽兒,不管你是誰,我還是想要喜歡你。
***
旭日高升,我方昏昏沉沉醒轉過來。等過、也盼過,縱然我的身在魔界,心中又有哪一日不在候你回來?這一夕共度之後,心中便再不存半點幻想。
強忍著後脊一陣陣鑽心疼痛,我將身體慢慢從他下面移出,唯恐驚動了他的好夢。想要抬腿,偏偏腰下綿軟一片,竟絲毫使不上氣力,索性挪到榻邊,翻身跌坐在踏腳之上。身下雙膝咯得生疼,這才勉強找回了雙腿知覺;我撐著榻沿,緩緩跪坐起來;也不去夠我那被遠遠扔開的褻衣,徑自拉過身前他的一件外衣,卻沒留意那是我最討厭的深灰色。
好不容易挪步到了廳口,我回過頭去,透過紗屏見他依舊睡得香沉。
芳渡崖內,山明水秀間日日繁花似錦;只是這一次,再不能於花間瀟洒穿行,片葉不沾。我苦笑著蹣跚廊間,卻在谷口遇到了採藥而回的扶風,他初見我一臉震驚,片刻之後化作激怒。
「是他傷你?」扶風輕輕過來攙我,言語間不再拘禮。
「不礙的,是我自己的打算。」我回他安心一笑,卻開始王顧左右,「你在人間,可有去探視過寒衣和秋冥?」
「你還有心管這些?他們過得不錯呢。」扶風手下用力,想要將我抱起,「這衣服還是換下來吧。」
輕輕退後一步,我哄他道,「不如你去取了衣服過來,我倒想在這蔭涼地里站上一會,也好去去昨晚燥熱。」
看他遠去背影,那噙在眼角的淚,終如斷線珍珠一般滾了下來:扶風,回過頭來再看我一眼,可好?他果然行到遠處,又側過頭來,看我笑著揚手催促,這才無奈轉過廊彎去了。
片刻之後,扶風尋到了掬月軒。
「你這隻睡豬!給我起來!」一聲爆喝,恍若晴天霹靂。寧尚未睜眼,已被劈頭蓋臉飛來的衣物砸得莫名其妙;待到看清身前之人,又是大吃一驚:那從來堅強無比的扶風,此刻竟是紅了眼圈?
「你昨晚乾的好事,戰主不見了!」扶風方才擲的,便是自寢閣取出的衣物,谷口卻已無人。
這才想起昨夜荒唐,轉眼醒來,卻再尋不見夢中佳人痕迹。心中一股不祥,莫非……
人已是飛身出去。
***
我立於山谷絕壁之上,放眼望去,漫山遍野一片雪銀。嘆了一口氣,曾幾何時來到這處,卻只是為貪戀那月下花開的美景。
從來不知道,自己其實是這麽恐懼而寂寞的。我出生在霪雨初霽的清晨,帶著弒母奪妻的罪孽,呱呱墜落來到這世上。
我的母親,只為著妄圖改變我的命運,便是落了個「不得長相守,青春夭蕣華」的下場。
而那至今還守在妃陵殿中的,我的父親,他又是抱著怎樣的心情來嬌養我長大的呢?
我的眉眼,幼時聽說便有七分像上母妃。
那麽多年以來,父皇透過我的身體,想必卻是看著另一個影子吧。
愛女如命、嬌寵至極,甚至毀了殿宇、掘了宮室,只為我要看那花海連綿;可知我恰恰,愛上便是母妃帶來的唯一東西──忘憂。
父皇眼中,我於花間曼舞,虹影翩躚間,是露著誰的笑容?
而那臨城一舞,他於黃沙漫漫之間,看到的又是誰如蝶兒收翼、緩緩墜落他的懷中?
身後千軍齊嘯,他高高托起我,眼眶裡閃耀著碎光,口中卻忘情喚出「伶兒」……
我黯了心,卻依舊嬌笑如鈴,意欲在他耳中蓋過那一眾喧囂。
他是我的父皇,我兒時最親近的人;這份親情,縱使煙羅也給不了我。
沒有了他的注視,我的世界里便沒有了色彩;只有深灰色的天空里,怎麽也飛不起來。
我負著疚,這麽多年,我不想,我不問,因為假像破了,我會更加寂寞。
及至後來,我遇到了寧,我的夫君;天宮百年,卻只給我增添了……更深沉的寂寞。
偏偏,在我最寂寥的時候,他又來到了我的身邊。
這一次,我選擇愛上他;一開始,也是因為他的寂寞。
從來沒有想到,高高如他,也會如我般寂寞;是不是,人,都會寂寞?
決定要愛,是那麽徘徊無措;可是真正愛上,卻只是一句話的時間;是否,在那之前,就已動心?
愛,是可以照亮寂寞的,可是我卻事先不知,當愛過去,那空虛和寂寞,是淬了毒的利刃,足以殺了我。
站在這裡,我才明白:當年黑暗裡畏縮在殿角的孩子,長大後原來還是這麽害怕寂寞。父皇母妃的陰影、殺戮嗜血的命運、飛華的憎惡、寧的愛……我背負不起,便索性全部不要了。
展了衣袖,我接去那最後一絲陽光,天幕之下風雲異動,一如我在鬼界催動禁咒時;只是此刻,四界天宇同在呼嘯。
飛華不知道,我其實借著四處征戰,早已悄悄種齊了忘憂,果然還是到了這一天。一界的忘憂,當可復活強大如同鬼帝暗秋冥;催動了四界忘憂,我卻是要拿自己做那最高祭品,扭轉這時空!
我會消失、母妃回來、扶風變回煙羅,除此以外,一切都不會改變。飛華若是配得上煙羅,倒也不失為一樁美事,只盼他倆琴瑟合鳴、鍾鼓相悅。
母妃與父皇邂逅在這谷里,兩重心字羅衣,琵琶弦上說相思,華月皇宮裡雙宿雙棲。
寧依舊是他的天帝,攜著愛姬們泛舟天宮飄絮湖,水天清、影湛波平,魚翻藻鑒,鷺點煙汀。
腥紅、雪銀鋪天蓋地,從天宇的三個方向,漸漸聚攏了過來。
崖底的空氣攪動起來,黑色颶風將她們吸了進去,片片碎成汁液,閃著綺麗妖異的光。
轉瞬之間,山谷似乎化了滔天血海,卷著緋色碎銀的細浪,映亮了整個天空、火紅火紅。
「呵……就算作了這麽多事情,還是沒人肯愛我。」淚已濕了面頰,我大笑著自嘲。
站到崖邊,轉過身來,輕輕抬起雙臂……我流暢的動作,卻在見到他時,微一凝滯。
閉上眼睛向後倒去──也好,請你親眼看著我的死亡;畢竟,你是真心愛過我的人,也是我唯一愛過的人,身下這一片赤焰的修羅地獄,便是我最後的歸宿。
我笑了,笑得絢爛如山花,最真的一抹。
身子急速下降,風,穿過我的袍袖,掀起我的衣擺。腳下的血海嘶鳴著,隱隱便是金戈鐵馬……
我想,這一生,至此已休。
「不!──」
耳邊呼呼的風,被上方傳來的凄厲吼聲劃破,我倏然睜開眼,卻看到了讓我幾乎驚死過去的一幕:寧從崖邊飛身下來,半空之中撲向我的身影義無反顧,轉眼他努力伸出的右手已是近在咫尺。
我始終不知,被他牢牢扣在懷中那刻,我是怎樣表情。「沒有人愛你,我來愛你!」他只對我說完這一句,就被崖下的氣流卷暈過去。他的雙手,卻始終不曾有半分放鬆,牢牢攬住我的腰身,誓要與我一同墜嚮往生。
電光火石之間,我已伸手撐向崖邊突兀石棱,力挽兩人墜勢,一面朝天際喝出朗朗禁咒。待我拖著寧安全升回崖面時,忘憂血海已然消失;而我也因耗氣過度,來不及再交待什麽就昏倒在了趕來的扶風懷中。
***
為什麽四肢僵麻得動彈不得?為什麽緊閉著眼睛還這麽酸重?我想要出聲,卻只扯得喉嚨生疼,嘴角觸到一股沁潤,緩緩注入,溫化了我喉間的乾澀;努力張開眼,我終於看清了身前的人。
「戰主,你可醒來了。」事後才知扶風已在寢閣里守了七夜,他的眼中此刻竟有閃閃光亮。
頭,好暈!「扶風,唔……」血祭當天發生的事情,在我腦中漸漸清晰起來,「讓你擔心了。」我要撐著半坐起來,扶風連忙在我背後塞上了兩隻大攢金團錦靠枕,「那人……你是如何安置的?」我一面任著他打點,輕輕開口。
「您都傷成這樣子了,果然還是要記掛著他的。」扶風有些無奈,托著芙蓉燕窩盅小心餵了我一勺,頓時甜香滿口,「他抗不住禁咒之力,此刻還昏迷在掬月軒裡面。」
「那就由著他去吧,待我將養幾天,我們便回華月。」我低下頭,避開了扶風驚詫眼神。
扶風離開寢閣後,我闔著眼半卧在榻上。窗外已是五更,外面靜得似乎可以聽到晨露凝結後從草尖滑落的聲音……我的心中,從來沒有如今夜一般的寧靜祥和過。
有些東西看得過重,原本就不容易說出「捨得」二字。說是不要了的,卻大多是放棄;那是種勉強的割捨,也註定是藕絲不斷、戚戚哀哀。可是一旦真心「放下」,卻是痛徹心扉後的大悟,再無所謂的期許,自然也就沒有了執念之苦。
我的身體傷上加傷、內憂外患,總之恢復得很慢。能夠起床行走時,是又過了十五天後的事。這一場難得的纏綿在榻,卻是讓扶風打疊起千般精神,日日做出珍饈百味來哄我進食,也並不為著補身,只是圖我展顏。我會祭起忘憂的緣由,扶風不問,我也不提。只是看他凝視我時眼底的憂心忡忡,我便發誓,即便是只為了扶風,從此也不再生出自裁念頭。
寧恢復得倒是很快,不過幾日後我便聽到了院門外隱隱飄來琴音,常常一奏一天。扶風執意擋他大駕在外,我索性倚在榻上聽那音韻間的流泉松濤。
宮商角羽、輕攏慢捻,一點一點勾起我並未刻意忘記的亂紅叢間執手相望,還有那花月正春風時的嬉戲笑鬧……我不過抿一抿唇,回頭笑著指點扶風往下念書。
和寧再次見面,已是出谷那夜。他抱著琴追來,站定夜風之中,一襲黑袍翻飛如幡,「你,果然不再留念?不肯聽我懺悔?不願給我機會?」
我皺一皺眉,他何時瘦得如此?穿得單薄又在風口上,大病初癒到底是不好。隨手解下雀裘披風遞了過去,看他詫異不動,我只得索性替他系好。
他愣了一愣,「羽兒,我就知道你還記得過去……」滿臉的喜出望外,在我退開瞬間僵住。
我在月色下,暗暗舒出心頭的一口氣,方才那些舉止間,果然不再有什麽激動越心情。「過去我付出的感情,我不會否認,也不能收回。」我看著寧靜靜開口,「可是,過去了就是過去了,我們之間,今後還是朋友。」
我想,我和寧從這一刻,終於雲淡風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