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歐東林去了白氏正式報到,雖然有白蝶的引薦,但是辦事作風歷來嚴謹的白灝,決不會放低對屬下的要求。
「歐助理,今天下午3點之前,把我下個禮拜的行程安排列印出來給我。……」
「歐助理,明天上午美東造紙的代表要過來,你把擬定的企化書幫我整理好……」
「歐助理,你通知業務部主管過來一下,我要這個星期業績的總結彙報……」
「歐助理,跟海臣公司的合作已經結束,要各部門下班前把總結E-mail到我的郵箱里……」
……
助理助理,主理主理。
歐東林的工作,就是要協助白灝迅速有效地掌控整個白氏運作。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所有事情都要在他這裡打轉理順;除此之外,他甚至還要負責白灝大部分私人時間的安排,因為娛樂或應酬,也是工作的需要。
一個好的領導人,是沒有個人時間——他漸漸了解到,蘇凌軒需要在工作時間多麼拚命,才能擠出那些看似閑暇的時間,來跟自己相處。
工作不到一周,歐東林就深刻地領會白灝所謂『合格』的要求,難怪之前的助理寧願捨棄白氏這麼大棵樹;與其伺候一個工作狂,恐怕還是保命比較要緊。
處理完一大早就堆棧在辦公桌上高達半尺的文件,還有計算機里擠爆郵箱的信件,歐東林轉了轉僵硬的脖子,剛要起身到茶水間換口氣,桌上電話響起,白灝又叫他進去一趟。
吸血鬼、榨汁機!歐東林在心底這麼控訴著,放下電話還是走了進去。
「總裁,請問有什麼吩咐?」站在辦公桌前,歐東林恭敬開口。
即使再不滿意對方的嚴苛要求,但是白灝的工作態度,實在值得尊敬。而且,歐東林的工作份額要是和上司比較,就明顯是小巫見大巫了。
「歐助理,明天錦綸地產為新項目招標。我要親自過去,你也準備一下。」白灝眼睛都沒抬,繼續批閱手中文件,口裡簡潔明確的交代了事情。
歐東林不禁咋舌:要動用到總裁,項目一定過億。可是帶著自己這樣子的蝦兵蟹將,不會有問題么?
白灝批完文件,注意到歐東林還愣在那裡,微微蹙了蹙眉,「歐助理,還有什麼問題?」
歐東林小心翼翼開口,「總裁,需不需要其它部門主管的協同?」
皺了皺眉頭,白灝終於抬起頭來。十多年的商戰歲月,只在這個男人的額角留下了少許痕迹,卻也成功將他打磨得寒光洌洌,像一把隨時散發著王者氣息的利刃。他臉部的輪廓有著刀削般剛毅線條,高挺鼻樑上架著的一幅眼鏡,稍稍化解了眉宇間的迫人氣勢;兩道濃黑劍眉之下,深沉無瀾的星目,正炯炯有神地盯住歐東林。
被他凌厲目光注視,歐東林下意識退了半步,連忙低下頭去。
「這次的競標,雖然我很重視,但是並不需要興師動眾。」白灝的語調不高,隱隱含威,「如果我連幾個部門主管的能力都不及,總裁位置也可以退位讓賢了。」
「是,總裁,我明白了!」歐東林自知多言,連忙退了出來。
***
競標的地點就在錦綸總部大樓,歐東林跟著白灝進了會場,看著滿場陣勢,愈加肯定這個項目重大價值。可以容納千人的豪華大廳里,主席台上紅幕緊閉,前三排是貴賓區,往後五排已經坐滿各界人士,空出的後部和周圍過道,幾乎擠滿了各大報刊、雜誌、電視台的記者和攝像師們。
白灝一言不發地從中間過道向前走去,人群居然有一瞬間安靜,視線全部投了過來,漸漸才有了竊竊私語。
「白氏的總裁居然親自到場,想必錦綸一定受寵若驚啊……」
「三大集團最近不是分寸必爭么?待會穆氏和蘇氏一定也會出現……」
歐東林在白灝身邊坐下,明亮的聚光燈已經劈劈啪啪的追了過來,讓他好不自在。白灝卻是坐得四平八穩,連眼光都沒晃一晃;早已沒有傲態,甚至連反感懶得表現,顯然是無視了這種公開場合下的追捧。
忽然,後面又是一陣騷動,原來穆氏總經理和蘇氏董事長竟然雙雙出現在會場。看他們笑容滿面地並肩出現在錦綸的競標會上,便證實了外界最近關於兩家合作甚歡的傳言非虛。
「穆總經理,據說您近日有到蘇氏拜訪蘇老夫人,不知是什麼重大合作項目呢?」
「蘇董事長,你對於有穆總這樣的合作夥伴,有些什麼感想要發表?」
「穆氏和蘇氏的關係,會不會影響多年以來的三大集團平衡發展的局勢呢?」
……
經濟雜誌的記者們七嘴八舌,採訪架勢絕不亞於追擊明星緋聞。
興奮的其實不止記者,最喜出望外的,當算是坐立不安的歐東林,他根本沒想到這麼快就可以見到蘇凌軒。
他將注意力完全放在了蘇凌軒的身上:只見蘇凌軒不時含笑點頭,身邊的穆凱身量稍高,不知是否有意,此時伸出的手臂不著痕迹地將他圈在懷裡。
雖然完全不知道蘇凌軒和穆凱之間的事情,歐東林卻也十分反感。
他正要起身過去阻攔,主席台上已經發話,「競標儀式馬上就要開始,請各位貴賓入座,我們的工作人員要開始發放資料了。」
人群這才散開,蘇凌軒和穆凱慢慢走了過來。恰巧蘇氏的位置就和白氏挨在一起,蘇凌軒順勢掃過去,撞上了歐東林滿是期待的目光,那裡面分外著幾分欣喜。
蘇凌軒一僵,倒是他身後的穆凱開口打破了尷尬,「白大哥居然親自出馬,看樣子我們對這個項目都是志在必得啊。」卻是故意忽略了歐東林。
歐東林也不在意,索性站起身來笑著拉過蘇凌軒,「我不知道你今天要來。」
白灝並不愛管這三人間的關係,他和穆凱說了幾句話,轉頭看向這邊,「凌軒,你知不知道小蝶最近在忙些什麼?我已多日不見她人。」目光帶著質問。
「她好象還在學校給學長做助手,我們也已經一個多禮拜不曾見面。」蘇凌軒有些不安。
白灝眉頭一皺,「你是他的未婚夫,怎麼可以一個禮拜不過問她的生活?」
穆凱看到白灝責難,連忙含笑解圍,「白大哥,因為穆氏和蘇氏之前有一個合作案,出了一點問題,雖然沒有鬧得滿城風雨,也夠麻煩的……」他掃上歐東林一眼,「現在總算解決。凌軒他今後絕不會再冷落了小蝶妹妹,這件事說來我有很大責任,就請您不要再怪凌軒了。」
「這樣也就罷了,男人當以事業為重。不過凌軒你自己也要注意身體,我看你憔悴了不少。」白灝稍微放鬆了神色,拍拍蘇凌軒的肩膀,不再計較。
競標開始,按著流程下來,結果不出所料,自然是財力雄厚的白氏穩撥頭籌。錦綸代表一將結果宣布,便立刻請白灝到偏廳詳談,其它貴賓也被請到宴會廳用餐休息。
雙方不過大致確認了些細節,就約定改日再簽合約。錦綸的總裁親自引著白灝來到宴會廳,歐東林之前已感覺到,蘇凌軒在迴避他,此刻果然找不到蘇凌軒的影子。他跟侍者打聽,才知道蘇凌軒前腳剛剛離開,恐怕還未走遠。
顧不得白灝還在,歐東林拔腿便衝進了電梯間,一路追到停車場。空曠的地下停車場里,因為今天的競拍,停了特別多輛車。歐東林一排一排仔細找過去,忽然遠遠瞥見一輛閃亮著車后燈的藍色跑車,可不正是蘇凌軒的座駕?
心中狂喜,他緊跑幾步,剛要喊出「凌軒」,那邊傳來爭執之聲,一字不差落到他的耳中。
如被一記猛雷擊中,歐東林再挪不得半步!
「你為了一己私慾,那樣陷害歐東林,你不覺得自己太過分么?」氣憤之至的,是蘇凌軒。
「他一個鄉下小子,憑什麼跟我爭?」攔住了蘇凌軒的男人蠻橫而霸道,「我想要的東西,誰也別想阻止!」
是穆凱,他居然喜歡蘇凌軒?!原來,真是穆凱設計自己。歐東林之前種種疑惑,一瞬間豁然開朗。
「我跟你根本沒有機會,何必苦苦相逼?算我求你,也放過歐東林吧。」那麼驕傲的人,居然就這樣為自己低了頭。
「你跟那小子就有機會?他先有孟爾婷,再有任娟娟,你以為他會去愛一個男人?」
「錯全在我,求你……不要再說了……」不是不痛苦的,蘇凌軒心如刀絞。
歐東林覺得心裡好亂,原來凌軒之前對他訴說愛,不是欺騙不是戲謔,是真真實實情之所至!凌軒凌軒凌軒……只有『凌軒』兩個字在他腦中久久盤旋。
「蘇凌軒,是你逼我!是我二十幾年的細心呵護,被你不屑一顧。」穆凱怒吼,「我可以把你弄上床一次,就可以有第二次、第三次!蘇凌軒,你逃得了么?」
穆凱在說什麼,他是在說凌軒么?凌軒,為我、做了什麼?歐東林的身體,僵直得不能動彈。
「穆凱你放手,我們冷靜一點好不好?」蘇凌軒哀求。
穆凱咆哮,「永遠是你護著他,那晚呢?現在呢?他在哪?」
只是隔著一排車,歐東林卻覺得,這一瞬間,他和蘇凌軒隔著千山萬水——他總以為自己很了解對方,可是今天他才發現自己原來什麼都不知道。
歐東林,快點逃,你還有什麼臉去見蘇凌軒?!……
不、不想走,歐東林抱住頭蹲下,腳下的地面上,落下豆大的濕印……
那邊的對峙還在繼續,每一句,都像是尖刀,毫不留情地,割戮著歐東林的心。
「你是情聖,你是英雄……你為了救歐東林可以主動獻身給我!」是穆凱惱羞成怒的嘶吼,夾雜在纏鬥之中,便是嘶啦一聲,布料破裂的聲音。
「不要!穆凱你住手,不要啊——!」變了調的聲音,驚慌失措的哀求。
歐東林,快一點去救他!……
可是,雙腳像被釘在地面,歐東林急得發瘋!他狠咬了一口胳膊,鮮紅的血珠子沁出來,疼得鑽心的銳痛終於讓肢體恢復知覺。
歐東林衝出去,一眼看清了他們:穆凱將蘇凌軒壓在車子前端,一手壓住蘇凌軒併到頭頂的雙臂,另一隻手還停留在蘇凌軒的腿間;蘇凌軒的上身幾乎赤裸,象牙色的單薄身體在破碎布料下瑟瑟抖動著,修長的雙腿被穆凱強擠開來,根本沒有反抗的能力……
「穆凱,你這個混蛋!」歐東林朝對方撲過去。
穆凱連頭也沒回,扭身一閃,一拳已經將歐東林狠狠砸在地上,「不想死就快滾!」
「不要,歐東林你快走……穆凱!你不要傷他!」蘇凌軒驚叫。
吐出一口血沫的歐東林,一次次翻身上前,又被輕易打回地上,他猶不放棄!
「穆凱,你有種就打死我!你這個畜牲!」罵出來的,都是歐東林這輩子都沒有講過的粗口。
如果地上有塊板磚,歐東林一定會毫不猶豫抄起來就往穆凱頭上砸去!砸他個頭破血流,砸他腦漿開花!砸死他也不解恨吶!
穆凱,你可以隨便作踐我歐東林,可是你在糟踐蘇凌軒!
肺里像要炸了,從來沒有這麼生氣過!
任娟娟甩了他,沒有過;被王老闆打得半死,沒有過;遭人陷害,從高處一跌到底,也沒有;甚至是剛剛親耳證實,穆凱就是那個算計他的小人,還是沒有。
看著那邊不住發抖的蘇凌軒,歐東林再也不能忍了!
……
一陣纏鬥過後,歐東林半跪在地上,剛剛挨的一腳,已經讓他痛得不能動彈。
「穆凱,求你不要再打了!」
又驚又痛,蘇凌軒終於哭了;淚水,順著晶瑩的臉龐往下滴落。
「你哭了,你居然又為他哭?」原本壓住蘇凌軒的穆凱退後一步,指著歐東林大叫,「軒軒,你答應過我不再為他流淚!」
不再有掙扎,不再有打鬥,四周突然安靜下來,除了穆凱的粗重喘息,只有蘇凌軒低低的哭泣。
突然,歐東林從地上跳起,狠狠給了還在震驚中的穆凱一拳。下一刻,瑟瑟發抖的蘇凌軒已被他搶奪回來,緊緊抱住。
穆凱慢慢從地上爬了起來,一手擦去鼻子下面的鮮血,冷笑著開口,「你倒會趁人不備!知道他拿自己跟我換什麼?你像只又臭又硬的蟑螂被關在監獄里的時候,他正在我的床上呻吟著呢!」
「穆凱,住嘴!」蘇凌軒大叫,本來就沒有血色的臉,更像一張白紙。
「我就是要說!」穆凱看著歐東林大聲繼續,「那天你在我的床上,你的聲音、你的眼神,還有你的呼吸……我永遠記得!」
「穆凱,我跟你同歸於盡!」歐東林大吼,震得地下室里嗡嗡迴音。
「歐東林,我會怕你么?」穆凱側身,順手將西裝甩回車窗里,一把拉開領帶。
歐東林雙眼血紅,卻被蘇凌軒死死拖住,「穆凱,我求你,你走吧……!」
還沒說完,原本只是嗚咽的蘇凌軒,霎時淚如滾珠。
歐東林連忙將他摟回懷裡,慌慌張張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只會用手指笨拙地去抹那不停掉落閃亮。
原本劍拔弩張的兩個男人,一齊軟了下來。
穆凱看著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蘇凌軒,突然好哀涼。自己花了二十多年時間,只是希望看到那雙美麗眼睛充盈著淚水的樣子么?真的只要得到蘇凌軒,就可以不去在乎他的感覺么?比性命還要珍愛的人,如果勉強他在身邊,他不幸福,自己還能快樂了么?
他一世囂張,向來想做什麼,就是無魔無佛、勢不可擋。可是,蘇凌軒畢竟不是東西,不是他想要,就可以得到的東西啊。
「軒軒,你別哭了,我走!」無奈嘆一口氣,穆凱收起渾身豹子般兇悍氣息。
最後看了蘇凌軒一眼,又看看滿臉戒備的歐東林,他慢慢轉頭進了自己的車,強迫自己不再留戀地離開。
「你是白痴啊,你剛剛如果真跟穆凱打起來,他完全可以用正當防衛的理由殺了你!」蘇凌軒看到穆凱離開,幾乎不敢相信已經逃過一劫。
「我是莊稼地里出來的,難道力氣比不過他?」歐東林不忿,伸手去擦眼角,疼得一縮。
「在英國,穆凱蟬聯校際散打冠軍五年!」蘇凌軒搖了搖頭,「有一次我們被搶劫,他空手擰斷一個黑人大漢的脖子,你的脖子比人家硬?」
歐東林吞了一口口水,「那……他欺負你,我打不過也要打!」
蘇凌軒低下頭去好笑,歐東林還是傻得那麼可愛。
「好啦,你把外套借我,讓我回去吧。」只可惜,他會這麼義憤填膺,卻只是因為自己是他最重要的朋友,不是出於愛情。
「呃?」歐東林看著滑下車子,已經打開車門在那等他的蘇凌軒,不禁驚詫於對方的恢復速度。
如果不是蘇凌軒身上碎布和紅痕,那張平靜如水的臉,根本讓人無法想象幾分鐘前,曾在這個男子身上發生了什麼。
「凌軒,你已經沒事了?」破裂的嘴角還在發疼,歐東林有些不信。
「我先送你去醫院。」上了駕駛位,蘇凌軒始終低著頭。
「不用了,我自己坐計程車去,你先回家休息。」
「你坐好。」手還抖得握不住方向盤,害怕泄漏了自己刻意壓在心底的恐懼,蘇凌軒不敢多言。
歐東林遲疑片刻,慢慢開口,「凌軒,你……」
「我猜你今天聽到了很多事情,也會有很多疑問。」蘇凌軒打斷他,一面將車開出車庫,「穆凱說的,你不必介懷。」
「你為什麼可以這麼冷靜?」再也看不下去,歐東林側身大吼,「難道為了一個朋友,你就可以爬上一個男人的床,隨便他胡亂糟蹋?」
蘇凌軒嚇一跳,將車在路邊停穩。
歐東林將臉埋進手掌,喃喃道,「凌軒,你看清楚,我只是一個什麼都沒有的窮小子,你為了我這麼做,不值得、不值得!」
蘇凌軒瞪大了眼睛,但他確實看到了歐東林的指縫裡,緩緩滲出晶亮。
許久,蘇凌軒才從驚訝中醒過來,「歐東林,你聽我把話說完。」
歐東林放開手掌,卻低著頭不敢看他:實在太難看了,他不是蘇凌軒,可以直面自己的情緒——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可歐東林這輩子,從來沒有覺得這麼窩囊過。
蘇凌軒遞過面巾盒,歐東林不接,他並不勉強,輕輕說道,「第一,穆凱會陷害你,原本就是因為我,我該對你說『對不起』。」
「凌軒你別說了,是我對不起你……」歐東林狠狠用手背揉著眼睛,眼睛珠子紅得像兔子。
蘇凌軒搖頭,笑著說完,「第二,穆凱他,並沒有真正碰過我。」
歐東林刷地坐直起來,一臉錯愕。
「他是故意氣你的,我們並沒有做到最後。」蘇凌軒不由自主地臉紅起來,「那天晚上,就像剛剛那樣,我哭了,所以他就停手了。」
歐東林怎麼可能相信,「你別為了安慰我,就騙我……」
「因為從小他就怕我哭,這也就是我一個大男人,卻常會哭泣的理由啊。」蘇凌軒說到這裡,心底不由得對穆凱生出了一絲歉意:他是真心愛著自己,二十年來從未改變;即使到最後,穆凱也沒有作出傷害他的事情。
歐東林雖然吃驚,仔細想想,也就明白了。
「該說的我都說了,所以你不用自責了,我現在就送你去醫院。」
蘇凌軒再次發動車子,歐東林坐在一邊沉默許久,忽然開口,「凌軒,我一直在找機會問你:那天去你家,你追出來的告白,是不是真的?」
蘇凌軒一驚,怎麼也沒有想到歐東林會在知道一切之後,再回到這個原點處的問題。他是在試探,還是在確認?只是,在見到任娟娟的那瞬,蘇凌軒就已經作了決定,從此都只當歐東林是好朋友。
「那個時候還是。可是現在,我當你是朋友而已。」蘇凌軒忍著悲傷,盡量平緩了語氣,「我想明白了,小蝶才是我的終生幸福。」
歐東林沒有想到,他急於被證實的東西,居然只言片語,就已經被完全否定。
「你、你說的是真話?你不喜歡我,為什麼為了我去求穆凱那個混蛋?我不相信!」
「你是我的好朋友,換了是你,也會這樣做。」你不相信?與其讓你陷入兩難境界,最後發現自己根本無法喜歡一個男人,不如現在洒脫一點。
蘇凌軒打轉方向盤,輕聲叮囑,「歐東林,你坐好,醫院很快就到。」
歐東林呆坐在座位上,不再出聲。
***
穆凱到底手下留情,歐東林的傷勢只在皮肉,休息幾天就好了。回到公司,白灝不改苛厲的老闆本色,要求他將病假期間耽誤的事情,立刻加班趕出來。
坐在辦公桌上,四個小時過去,歐東林手邊半尺高的文件,一點沒少;最上面,又新加了半摞要處理的報表。
「唉……」怎麼會想到,他歐東林,也會有這種嘆息來、嘆息去的時候。
昨天蘇凌軒來他家探病,略坐了一坐,就要走。
他送他下樓,兩個人一句話也沒有,至始至終,歐東林不敢抬頭;他沒有勇氣,怕抬了頭開了口,兩個人連朋友也做不成。
歐東林不會知道,蘇凌軒開車回家,靠近家門,就昏倒了在車內。直到買菜回家的清嫂發現他,已經將近晚飯時分。
「小少爺?小少爺、小少爺!」清嫂大驚失色,連忙敲打著車窗戶,喚醒蘇凌軒。
就在老人家幾乎要跑回去叫人時,蘇凌軒慢慢睜開了眼睛,往昔黑亮的雙眸蒙上了混沌,看得清嫂一陣心痛。
「小少爺,您、您這是怎麼了喲?」
「清嫂,沒事,我中午應酬時多喝了一點。」蘇凌軒勉強撐坐了起來。
「您騙我,您從不喝酒。」清嫂看著蘇凌軒的疲態,不忍心再說下去,「還好小姐去白府了,小少爺,我先扶您回去吧。」
蘇凌軒回到卧室躺下,不大多會,清嫂端著一碗雞湯清粥上來,「小少爺,怎麼這樣不會保養自己呢?」
蘇凌軒知道自己這幾天大驚大悲,撐不下去,還是病了。
「清嫂,麻煩你了。」每次生病,蘇凌軒都愛喝清嫂做的粥,這已經是他的一個小習慣。
清嫂十四歲進了裴家伺候母親,到了蘇家,又是一手帶大了蘇凌軒,四十多年盡心儘力,跟蘇凌軒母子的感情,自然也不同於一般的主佣。
「我老了,等將來小蝶小姐進了門,我教會她煮這道粥,就要回鄉下養老去咯!」清嫂笑笑接過空碗,「小少爺啊,可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跟小姐的關係。」
蘇凌軒低了頭,不說話;他們母子的關係一直沒有緩和過來。
老人家嘆了一口氣,在床邊坐下,「今天小姐回來,一定會再跟你談起白家小姐過門的事情,你就不要拂逆她的意思。小蝶小姐是個好姑娘,你也是喜歡她的,千萬不要再強著性子了。」
要娶小蝶么?是啊,已經訂婚這麼久,白蝶又已畢業數月,原本兩家就是說好,一旦白蝶完成學業,就讓他倆完婚的。如此說來,也是時候了。
蘇凌軒慢慢滑到被面之下,清嫂替他掖好被角,輕手輕腳地出去了。
閉上眼睛,蘇凌軒彷彿回到了童年時——
小小的兩個孩子在花園裡追逐嬉戲。白蝶扮新娘,用金紅的梧桐葉子做成頭紗,羞羞答答等他來掀……稍大一些,便有了媒妁之約,白蝶卻並不避忌,反而更加粘他……訂婚那天,賓客盈門。鄰家小女初長成的小蝶,是那麼的嬌艷美麗,白大哥將妹妹的纖纖柔荑交到他的手中,從此將身嫁與君、一生休……
可是那麼純純愛戀著自己的小蝶,卻不知道:當那個男人出現在自己的眼前,朝他憨憨一笑,王子與公主的幸福故事,便慢慢破碎開來……
是造化弄人,還是天意如此?蘇凌軒睜開眼睛,天花板好低,壓得他快要喘不過氣來。
明明已經拒絕了歐東林,可是,就這樣跟小蝶踏入婚姻殿堂,自己,真的可以面對小蝶,問心無愧么?自己真的有資格執起她的手,在神面前宣誓,一生只愛身邊這個女子么?
謊言是欺騙,卻也許能讓她一生幸福;實話是傷害,還有無法預估的代價。究竟要何去何從?蘇凌軒不知道。
「東林、東林,我要怎麼辦?」蘇凌軒沒有發現,在他彷徨無助的時候,便下意識喊著這個名字。
***
晚上蘇夫人回來,難得的喜氣洋洋,果然喚了蘇凌軒過去書房,跟他商量迎娶白蝶的事情。
「你家白伯母已經請人選了日子,就是下月中旬,我們知道你們年輕人喜歡西式婚禮,我們也不介意,只要一併把老規矩也做好就行。」
蘇夫人從小接受著大家閨秀的傳統教育,上次的訂婚就已經做足了功夫,在正式婚禮上更是不肯馬虎。
「我也不指望別的什麼,小蝶歷來是好的,她進了蘇家門自然便是相夫教子,你也可以收心去在公務上,不會再亂來。」
這話當然是在暗指歐東林,蘇凌軒不好發作,只能苦笑著點頭——也許,這就是自己的命:雖然註定得不到所愛,卻能妻賢子孝,在別人的艷慕里度過一生。
「你要不反對,我就跟你白伯母說定了。」蘇夫人注意到兒子在走神,「軒兒,母親的話,你可有在聽?」
「嗯。一切都按母親的意思去辦,我今天身體有些不適,還請母親見諒。」蘇凌軒恭恭敬敬退了出來,門在身後被喀噠帶住,襯得那些默默上樓的腳步,格外的沉重。
回到樓上,他突然想到已經有幾日沒跟白蝶通話——小丫頭還在學校幫忙,大概並不知道婚期,還是通知一下,免得她又嗔怪自己。
打通白蝶手機,卻是一個陌生的男子聲音。蘇凌軒微怔,白蝶的手機從來都是隨身攜帶,這個時間,她會在哪裡和這名男子相處?
「你好,是找小蝶的吧?」那邊的男子倒是先開口了,聲音溫潤謙和。
「你好,請問小蝶在哪裡,她是否不方便接聽?」
「哦,她剛剛進了無菌室接種,所以沒有帶著手機。有什麼是我可以轉達的么?還是麻煩你一會再打過來呢?」
蘇凌軒笑了,小蝶果然工作勤奮,莫非還想再攻博士?
「那就麻煩了,我是蘇凌軒,婚禮似乎提前,請您讓她有空回個電話給我。」
「我是孟爾婷的哥哥,也是白蝶的學長,您就是白蝶的未婚夫吧。」孟學長的十分客氣。
蘇凌軒笑道,「孟學長您好,爾婷也是我的朋友,請您屆時和令妹一同來參加我們的婚禮。」
對方久久沉默,蘇凌軒懷疑是否掉線時,又突然開口,「請您一定要善待白蝶,她是個應該得到幸福的女孩。我祝福你們永結同心、白頭偕老。」
孟學長的態度,似乎有著超乎尋常的誠懇與激動。
來不及細想,那邊又客氣了幾句,就掛斷了;過了半個小時,白蝶打電話過來,和蘇凌軒約好周末見面。
***
白蝶沒有想到,他們這次見面的地點,會在醫院。
蘇凌軒是在視察工地工程進度的時候,從一座出了問題的腳手架上摔下來的。幸運的是,雖然高度已經超過4米,除了右小腿骨輕度骨折,卻奇迹般沒有其它外傷。
不幸的是,雖然找不出原因,可是蘇凌軒一直莫名高燒,昏迷不醒。
「哥、哥,我是白蝶,你醒醒啊……!」
「軒兒、軒兒,你不要嚇媽啊……」
蘇凌軒的情況十分特殊,他似乎不是重度昏迷著,反而像個正在做噩夢的孩子:他會不時地哭泣,卻也只是默默流淚。可是不管醫生還是家屬使用任何辦法刺激他,也都沒有蘇醒的跡象。
遇到這種事情,婚期自然是被擱置。
蘇夫人在丈夫死後多年,又一次陷入了極度悲哀和前所未有的悔恨之中。她甚至祈求上天,只要多給蘇凌軒一次復原機會,她就可以捨棄一切。
兩個禮拜過去,大家都已心焦力瘁,白蝶卻還緊緊守在蘇凌軒身邊,儼然便已是他生死與共的妻子。
「哥,不要再哭了好么?」輕輕用手帕吸去蘇凌軒眼角永遠不幹的淚水,白蝶慢慢揉搓著蘇凌軒開始變得僵硬的手指。
「哥,你是想把小時候不能夠的哭泣,一次都補上么?可是,那樣你就是小白兔了,會被大野狼刁走的,哥……」合著掌心貼在臉上的手指,沒有往昔的溫暖,白蝶的眼淚一滴一滴滑下來,濕潤了蘇凌軒的指紋。
「哥,不要再睡了,小蝶乖乖陪你捉迷藏……小蝶不再頑皮了……小蝶……嗚……」白蝶終於忍不住,趴在蘇凌軒已經消瘦得見骨的胸口號啕大哭了起來,「小蝶對不起你,哥,小蝶錯了……嗚……你原諒小蝶好不好……」
也許是白蝶的呼喚觸動了蘇凌軒沉睡在記憶里的靈魂,或者是他終於感受到了人間的體溫,蘇凌軒扇了扇濃密的睫毛,雖然沒有睜眼,卻發出了一句低喃,剛剛夠靠近他唇邊的小蝶聽清楚。
白蝶忽然旋起身子,轉身衝出走廊,抓住裙腳朝樓下狂跑!
一路上,她拚命催促著司機,恨不得這車便是超音速飛機——而她趕去的地方,恰巧便是機場。
蘇凌軒好不容易說出的那三個字,便是『歐東林』。
……
黃昏的S城國際機場,金色斜陽籠罩下,格外有一份柔和的愜意。
歐東林拎著行李包,剛剛走到機場出口處,卻看見白蝶擠在接機的人群里,一臉焦急地朝他猛揮手。
歐東林心裡猛地一沉,臂彎里的上裝,無聲落地。
***
計程車一停靠在醫院門口,歐東林拔腿就沖!
樓下等電梯太慢,他從樓梯爬:病房在19層,38個小轉彎……歐東林每奔一截,心就更痛一分!
凌軒、凌軒,你等著我!不管是朋友還是愛人,只要你好起來,我什麼都肯聽你的!只要你醒過來在對我笑一笑,就是立刻死了,我也絕無怨言!
終於,歐東林跌跌撞撞滑倒在蘇凌軒的床前,將一旁診治的醫生、護士幾乎駭死。
「我來了,凌軒、凌軒醒來……醒來啊!」歐東林緊緊握住蘇凌軒的手掌,沒有溫度,甚至有些冰冷。
眼前這個毫無生機的男子,怎麼會是那個時常笑著大罵自己傻瓜的蘇凌軒呢?
歐東林伸出手,小心翼翼觸碰那慘白乾涸的唇,這個曾經溫暖柔軟的所在,在那一夜,是怎樣笨拙地按壓在自己的唇上呢?那個吻,是否聚集了他2年的全部思念和心情?
「蘇凌軒,你醒來!我要你重新回答我的問題,你聽到沒有,你起來啊!」
絕望的愛意、焦慮的愛意、單純的愛意,用盡全部心思,即使彼此都產生了火花,卻最終也沒有交集在一起的兩人,只能忍受命運的一再戲弄……
「歐東林,你鬆開他吧。已經十六天了,醫生說,他也許是在可以逃避什麼所以不願意醒來……一個月、半年、或者是十年,我們都不知道他哪一天會醒來……」
白蝶靠在門框上,微微抬起的臉上淚水流淌,「可是,他只喚了你的名。那一刻,我便明白了所有事情。你,才是解開他心結的根本吧?」
聰明的女子——也許再不明白,便也不是白蝶了。
蘇凌軒以為,穆凱是最了解他的;殊不知,能夠在了解他之後,再為他無私奉獻全部的朋友,卻只有白蝶一人。
白蝶也許是自私的,但,她差點便為蘇凌軒放棄了自己的幸福。
即使這幸福,是她與整個家族對抗,也要爭取的;可是,只為了昏迷的蘇凌軒,她什麼都沒說,便默默放手了。
如果不是今天蘇凌軒喊出了歐東林,她已下定決心永遠陪他走下去。
蘇凌軒不是白蝶的愛人,卻是她最重要的人;就好象蘇凌軒明明愛著歐東林,卻可以為白蝶捨去性命。
這些,都無關愛情,卻有著不輸於愛情的偉大成分。這種沒有辦法解釋的感情,也許正是友情、親情和戀情的結合體,才會有著如此奇妙吧。
白蝶就一直這樣靜靜地倚在門框上,看歐東林對蘇凌軒說話、看歐東林搖晃蘇凌軒、看歐東林抱著蘇凌軒……直到,看見歐東林吻住蘇凌軒,而那人慢慢張開了緊閉的雙目。
白蝶笑了,她證實了自己的想法——
其實有些東西,成份並不需要太複雜。
就好象,能夠喚醒睡美人的,永遠只有王子的吻。
愛情的神奇力量,終究不可取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