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不是例假日,前往宜蘭的列車上並沒有太多人,天氣很好,在平穩的軌道上,火車快速的前進著。
石碩臣想起最後一次回宜蘭的時候,很久了,久到他無法確切的想起當時的正確年紀……
「怎麼樣?感覺是不是很懷念啊?」
面對姊姊的疑問,他也沒有否認,「我現在覺得好奇怪,自己怎麼一下子長這麼大。」
上次到宜蘭,他還覺得火車的椅子好大,現在他坐在裡面,一百八十二公分的身高,只覺得擠手擠腳,完全無法放開。
「爺爺看到你長得這麼高,一定很高興。」
「爺爺看到妳變得這麼老,一定很擔心。」
「喂。」
石碩臣哈哈一笑,「開玩笑的啦。」
「最好是。」石湛蘅皮笑肉不笑的看了弟弟一眼,「雖然說二十七是個危險的年歲,但是好說歹說,也算是二字頭的,而且我在街上走,還有人以為我是大學生呢。」
「人家是為了要跟妳推銷東西才會叫妳同學同學,妳不要被騙了。」
石湛蘅看了弟弟一眼。奇怪,他們的角色怎麼好像有點顛倒了。
她是姊姊,他是弟弟,但現在卻是他在告訴她,小心不要被騙?
不知道是不是分離太久的關係,她總覺得石碩臣跟記憶中的不太一樣,不只是身高拉長,臉型成熟這種外在的改變,就連他處理一些事情的方法,也超出她的預想之外。
當初想叫他去璽媛家住,雖然是因為家裡真的太亂,而且她沒有多餘的地方好收拾,但是當他住得好好的,完全沒有任何不習慣之後,她放心之餘,又有點小小的失落,當然不期望他像以前那樣依賴她,但是他全然的獨立與自主,讓她這個姊姊好迷惘。
「喂……」
「我是妳弟弟,不要叫我喂。」
「石碩臣,我問你,妳跟璽媛的摩擦大不大?」
吃著說不出味道好壞的火車便當,他回答這個有點突然的問題,「我跟她沒有摩擦啊。」
「一點都沒有?」
「我吃完東西會洗碗,換掉的衣服會自己洗,地板髒了會擦,看完的雜誌報紙也不會亂丟,會消耗冰箱的東西,但也會補充。」石碩臣想了想,「雖然沒有付房租,但算是一個好房客吧。」
「喔……」嗚,失望。
真希望弟弟跟以前一樣死賴著說要跟她一起,或者露出很勉強的樣子說自己其實在忍耐。這種想法雖然有點變態,但是,那是姊姊病啊,他這麼自立自強,她會覺得自己這個姊姊一點用處也沒有……啊,慢著……
「那你呢?你會不會覺得跟她住壓力大?」
「也不會啊。」
石湛蘅「喔」了一聲,「也……不會啊。」
「她是比較一板一眼沒錯,但就是因為一板一眼,所以只要維持規律跟整潔,就沒有多大的問題,而且老實說,她的個性也還滿可愛的。」
「可愛?」她沒聽錯吧?
她的弟弟說那個冰山女可愛?
璽媛那雙漂亮但冷漠有加的眼睛,不知道嚇退了多少當初想追求她的人,「冷漠」與「美麗」是男生最常用來形容她的兩個聯想詞,至於「可愛」,老實說,認識這麼久,第一次聽到。
面對姊姊那明顯懷疑的語氣,石碩臣給了很肯定的答案,「可愛。」
同居生活第N天,每天每天,他都會看到方璽媛與她精鍊的外表截然不同的脫線部分。有趣的是,她似乎無法接受自己脫線的一面,總會趁別人不注意的時候,靜悄悄的修正錯誤。
記得有一次她先收衣服,後來等他去收的時候,發現自己的內褲不見了,原本以為被風吹到樓下,也沒太在意,沒想到晚一點洗澡開瓦斯的時候,看到他的內褲很孤單的晾在陽台。
他看到的當時,先是再確定,後來大笑。
一定是她收自己衣服的時候沒注意,後來發現了,不好意思直接拿給他,於是又把內褲晾回陽台,然後假裝沒有收錯這件事情發生。
還有一次,他們看電視,她在沙發上睡著,打呼還流口水,醒來的時候大概發現自己有流口水,所以先翻身,伸手拿茶几上的面紙,為了營造擦鼻水的錯覺,她還故意吸了吸鼻子,然後說「最近天氣有點冷」之類的話--那是他最痛苦的忍笑經驗之一。
不是很長的時間,不過,卻知道很多。
看過她難受,看過她大笑,很難不去被她吸引……所以他才會在今天早上吻了她的額頭。
她的皮膚細細的,身上有種女孩子才有的淡淡香味。
原本他以為她會有一些反應,沒想到,只是獃獃的看著他。
他知道她固定周一休息,也知道她在周一總是比較懶散跟放鬆,所以……這算是月曜日的魔法嗎?
在她最呆的時間偷襲了她?
那是一個很輕很輕的吻,不過他相信,這是他們之間最激烈的演出,他們的關係,將從這個一秒鐘的接觸開始,全面改變。
「……」
「璽媛,我聽不清楚。」
「……」
「我……我真的聽不清楚。」
「我說。」方璽媛吸了一口氣,臉上一片豁出去的神情,「石碩臣今天出門前吻了我。」
夏品曦呆了五秒才反應過來,「什麼?他他他他他、他吻了妳?!」
「嗯。」雖然只有額頭,但,那也是吻。
「他吻妳,可他,他不是……」
「不是同性戀嗎?唉,就是這樣我才被嚇到啊。」她重重的嘆了口氣,「他如果愛女人然後吻我,我還能理解,異性相吸嘛,可他愛男人然後吻我,我真的完全不知道他在想什麼?」
一秒間的輕觸,但卻換來一整天的驚愕,好好的星期一,她突然一點休息的心情都沒有。
誰,誰來告訴她為什麼?
他拍拍屁股走人到宜蘭,她在公寓內被問號壓得喘不過氣,好不容易等到品曦下班,兩人約在淡水見面,玻璃窗外,是台北情侶必看的淡水夕陽,玻璃窗內,是兩個不知道該說什麼的人。
「那等等喬霓來好了,她戀愛很多次,應該比較知道怎麼解釋。」
唉,沒錯。
方璽媛原本也想跟喬霓講,不過她今天要產檢,晚一點才來。由於她已經悶了一整天,實在悶不住,所以就先跟夏品曦開口了。
但夏品曦這個人從小長到大,只喜歡過左承尉一個人,在感情上是很單純的,單純到無法給她一點可能性。
夏品曦看了看手錶,「應該快來了。」
快一點哪,喬霓,我需要妳。方璽媛在心中大喊。
就像在呼應她的呼叫似的,沒多久,喬霓終於來了。
脫外套,點晚餐,然後打電話跟沈亮宇說一下她已經跟她們見到了,接著拿出月子中心燉的湯,開始慢慢喝了起來。
「妳們兩個怎麼了?古里古怪的。」
「就是……」夏品曦看了方璽媛一眼,似乎在確定這話該不該由自己的口中說出來,「就是啊……」
「就是?」喬霓一臉奇怪,「現在流行這樣講話喔?」
於是,半小時之前一個說得小聲,一個完全聽不見的情況再度重演,一次、兩次……然後,喬霓提高了八度音,「他吻妳?」
「小聲一點啦。」
「我驚訝啊。」
「妳再驚訝也不會比我驚訝,我是當事人。」原本拿著湯匙的手僵了僵,想摸一下額頭,但終於還是忍住。
明明是早上的吻,明明已經過了好幾個小時,怎麼還在發燙?
「喬霓,我不是找妳來驚訝的,妳談過的戀愛多,可不可以告訴我,那該是什麼?」
驚訝過後,喬霓恢復了正常,「吻,還不就是那個意思。」
「我是女人好嗎?」
如果是小傑還是凱哥突然吻她,她還能夠理解,那有可能是愛情之間的喜歡,可是,石碩臣耶,他不會喜歡她,但有誰會去吻一個自己不喜歡的人?怎麼想都是沒有道理的一件事情。
「性向有可能會改變啊,何況,」喬霓嫵媚一笑,「在我跟沈亮宇交往之前,他也吻過我的額頭。」
「他那時已經喜歡妳了嗎?」
「那當然。」她信心滿滿的說,「愛到不行,又不敢追,後來忍耐不住終於吻了,可是直接吻臉頰太冒犯,所以吻了額頭……這些話都是他講的,不是我自己編出來的。」
所以說,根據喬霓的論點,石碩臣是喜歡她的?
不過也太奇怪了吧,這種喜歡不成立啊。
唉,她討厭這種事情啦。
就是因為愛情太複雜、太難懂,所以她才不想去碰!多年來,她也一直過得很好,幹麼在這種時候冒出這個狀況?她不想為這種事情傷腦筋啊……
「妳現在是不是在想,好好一個星期一,全部被破壞了?」
雖然這樣表示對石碩臣有點不好意思,但是,她還是點頭了。以往的星期一對她來說,是放鬆的月曜日,但今天,是脫軌的月曜日。
對別人而言,那樣的輕觸可能只是一個友好的觸碰,但對她來講,這已經算是激情演出了。
不是肢體上的,而是心理層面的激情。
習慣了目前的生活方式,只要一點點的變化,就可能在她心中造成某種程度的化學反應。
她不想情況變得複雜。
不管是他對她,還是她對他都一樣……
「唉,璽媛。」
喬霓的聲音把她拉回現實。
「其實我覺得這樣不錯耶。」喬霓很難得的認真起來,「妳可以趁這個機會想一下,看看自己是真的不想愛,還是只是沒找到人愛?」
方璽媛復誦著,「不想愛?沒找到人愛?」
差別……好微妙。
她終於放下了自己一直拿在手上,但始終沒有使用的湯匙,「我就是不願意去想這個字,才會都不接受別人的追求,我不否認一個人的生活有時候會覺得寂寞,但是,大部分的時候其實還滿輕鬆的。」
「妳這樣不對吧。」
方璽媛笑笑,有點無奈的說:「我怕到了嘛。」
「難道妳要這輩子都這樣?」
「以後的事情我還不知道,但目前……應該是這樣。」
那種為了一個人傷心,為了一個人難過的日子,她真的是受夠了!眼淚、心痛,再多的難受都無法改變現狀。她早就發誓,絕對不可以再讓自己陷入那麼悲慘的境界。
愛會讓人很快樂,但就是因為太快樂了,所以一旦結局不美好,那痛苦就像是要償還似的加倍,壓得人喘不過氣。
她還是不懂,什麼叫做--我會永遠愛妳?
什麼叫永遠?
他怎麼能夠在離開她之後,輕易的跟她說永遠?
跟奏分開后,她花了好久的時間才儲存足夠的力氣笑說過往,那平靜的背後是什麼,只有她一個人知道。
她不要再去想愛不愛,因為,那讓她好傷心……
也許是察覺了她的心情盪下,夏品曦換了位子,做到她旁邊,伸手將她攬住,「璽媛,妳不要這樣。」
夏品曦的手帕輕輕朝她臉頰印下--
左邊,右邊。
直到那時,她才發現,自己竟然哭了。
開了店門,將日曆上寫著「月曜日」那頁撕去。很好,今天是星期二,她要上班,不要受到影響。
先把帶來的零錢放進收款機,然後順手打開了吧台內的機台開關,切開音響,放出符合「冰藍海豚」的水晶音樂。
今天要叫咖啡豆,還有蛋糕。
上次客人抱怨蛋糕太干,今天送來的時候,絕對要當場試吃,真的不行就要退回去,還有,要把帳轉入凱哥的賬號……
後門處傳來砰砰砰的腳步聲,員工休息室的帘子一掀,小傑的聲音沖了出來,「璽媛姊,早。」
方璽媛抬起頭,「早。」
原本笑嘻嘻的小傑很明顯的是被什麼驚訝到了,咧大的嘴就這樣張著,「璽媛姊妳……沒睡好?」
「嗯。」不是沒睡好,是根本沒什麼睡到。
「那妳要不要先去裡面躺一下?反正中午以前不會有什麼客人,我跟宜倩可以應付。」
方璽媛笑了笑,做了-個「沒關係」的手勢。
都是石碩臣啦,害她昨天一整天覺得怪怪的,晚上也沒睡好,現在眼圈黑黑,臉蛋腫腫。她會不知道女生過了二十五要盡量少熬夜嗎?
但,那個吻驚到了她。
喬霓憑著戀愛女王的無數經驗,鐵口直斷說:「那傢伙對妳有遐想。」
「我比他老。」
「才兩歲,妳看,黛咪摩爾的男朋友比她小十二歲。」
「他是我朋友的弟弟。」
「如果他真的喜歡上妳,我跟你保證,湛蘅會哭著祝福你們。」
好吧,就算身邊的人都覺得他們沒問題好了,但是,最大的問題在於--喜歡上異性的Gay,那還叫Gay嗎?
如果他這麼多年來都跟男人混,怎麼可能會突然轉性呢?
「只要不是百分之百的異性戀,那就有喜歡上同性的可能性,相對的,如果不是百分之百的同性戀,也有喜歡上異性的可能性。世界這麼大,人這麼多,什麼事情都有可能會發生。」
一番話,說得夏品曦一臉感動,「喬霓,妳好聰明喔。」
「那當然,聽戀愛大師的話,不會有錯啦。」
因為喬霓太言之鑿鑿,一時之間,方璽媛還以為那是某個研究報導,但後來證明,那只是喬霓自己的想法。
總之呢,從近晚混到晚上,她們看了淡水的夕陽跟月亮,可是,什麼結論也沒有。
散會的時候,她陪夏品曦在捷運站口等左承尉來接人,就在騎士的車子快到的時候,夏品曦突然丟給她一句話--「妳沒有推他,也沒有罵他?那是不是代表妳也有點喜歡他?」
「我?」喜歡他?
「欸,我隨便猜的啦。」夏品曦一臉甜笑,「妳不要放在心上。」
講完后,左承尉的白色跑車就剛好出現,小公主悠悠然然的上了車,留下一個大問號給她。
什麼叫,是不是代表妳「也」喜歡他?
「也」耶,「也」耶。
她怎麼可能不放在心上?
一直想一直想一直想,然後就變成這樣,剛剛小傑一定是被她嚇到,而且,她知道,待會宜倩來的時候,會問她一模一樣的話。
鈴鈴--電話聲響起。
「『冰藍海豚』您好。」
「早安。」
喝,害她假日泡湯外帶睡眠不足的元兇?
想到自己眼睛這麼腫,他的聲音卻還一副陽光萬里的樣子,方璽媛忍不住有點惱火,「幹麼?」
「妳要不要吃牛舌餅?」
「牛、牛舌餅?」
什麼時候啦,問她什麼牛舌餅啊?哪有人做了讓人困擾的事情之後,第一次講話就問別人要不要吃東西?
「不要。」
「還是妳要剝皮辣椒?」
還來?方璽媛不由自主的提高了聲音,「你特別打電話來問我這個?」
什麼牛舌餅,什麼剝皮辣椒,他應該是要說明一下他昨天到底是在吻什麼吧?那讓她很困擾耶。
她要的是答案,不是食物。
「出來玩帶名產回去,不是基本禮貌嗎?」石碩臣還在那頭笑,「真可惜妳沒一起來,宜蘭現在變得很漂亮。」
十分鐘后,他們結束了對話。
她,還是敗給了他的牛舌餅。
電話里反正也講不清楚,等他回來,她會好好的、仔細的問個清楚,面對面之後,不要說牛舌餅跟剝皮辣椒,就算有剝皮餅跟牛舌辣椒都沒用。
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