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雖然神智在虛無縹緲間飄蕩,但疲軟的身子卻有著極度敏銳的感覺,知道自己已置身在熟悉了幾乎一輩子的環境中。
中原不若莫城那麼寒冷,暮春三月,北國還在冰天雪地中,但中原已經回春,潮濕溫暖的氣息包圍了她,身子明明是舒服的,但為什麼心兒那麼酸楚疼痛?
水芙蓉動了動睫毛,將醒未醒,然盈盈淚珠已綴上眼睫。這代表什麼意義?是因為心裡的傷痕太深太重,所以就算未曾想起,也會自然而然地流淚嗎?
她張開雙眼,淚水也緩緩流下。
「醒來了嗎?」親自在她身邊看護的段芸香,一見到她流淚,已然心裡有數。她知道水芙蓉性格好強,絕不願被人發現她哭了,所以假裝轉過身去端湯藥。「我請大夫為你把過脈,你受了風寒又疲累過度。大夫給你開了幾帖葯,都已煎上,快喝了它吧。」
「謝謝你。」水芙蓉揩去淚痕,不願讓人發現她有泣意。
「娘子、娘子,你看見了沒有?她在偷偷的哭耶。」青史賢在段芸香臉側耳語著,還伺機舔了一下誘人的小耳垂。段芸香臉龐微微一熱,起了戰慄,因為他不正經的動作。「閉嘴!」
「抱歉,我的到來給你們添麻煩了。」水芙蓉支起身子,虛弱地說道。
她從莫城裡策馬離開,馬兒四蹄齊飛,雖然比風更快,但那些屬於莫城的記憶卻沒有因此被拋在腦後。離開后,她的激動雖已平復,情緒卻沉澱成深刻的恨意與悲哀,都是針對自己與莫慎揚。
她知道,自己回不了芙蓉閣;這一回去,勢必引起眾多流言。她的個性雖然愈挫愈勇,但來自莫城、來自莫慎揚的傷實在太重了;負了那些傷,她已萬念俱灰,別說是輩短流長,她恐怕連一根小指頭的輕推都禁不起。
在她的故交之中,願意無條件助她一臂之力的人選,非段芸香莫屬,所以打探了她的現況,她便奔來求助。
如果真像莫城那些外來客所言,許多人都在找尋她,那麼她藏身於此,為了掩藏她的行跡,青史府可得大費周章了。為此,她感到深深歉疚。
「沒關係,你儘管安心地留下,所有的事我都會料理。」段芸香雖然年紀輕輕,但統領得了整個易容門,能力自然不容小覷。
「對了,這陣子你上哪兒去了……噢!」青史賢好奇地問著。但他的話才剛脫口,大腿立即被狠狠掐住,痛得他差點要哭爹喊娘。小芸兒娘子壞壞,怎麼老是對他這麼凶呢?
「我去了個遙遠的地方。」水芙蓉一語帶過。「我能在此寄住一陣子嗎?」
「沒有問題。」段芸香慷慨允諾。
當年,為了調查是誰暗捅易容門的樓子時,她曾經多次得到水芙蓉的幫助;如今她有難處,傾力相幫也是應該的,何況當時她們也建立了極珍貴的友誼。
「既然跑到遙遠的地方去,再跑回來一定很辛苦吧?你為什麼要回來……啊!」他的小腿脛骨又被小芸兒踢了一記,痛得抱腿單腳猛跳。
「不好意思。」段芸香的笑容有些齜牙咧嘴。「我家相公不太懂事,請不要見怪。芙蓉姑娘!你要住多久、就住多久,不需介懷。」
「先謝謝你了。」水芙蓉望向窗外,不再言語。
是不忍,也是不願看他們夫婦倆恩愛打罵的模樣,那只是在她的傷口上灑了鹽罷了。水芙蓉淡然一喟,曾經以為她與莫慎揚也會有這樣的一天,沒有想到,那些瑰麗的幻想都只是枉然而已……
見水芙蓉惆悵的模樣,段芸香體貼地說道:「你好好歇著,我們先出去了。」
水芙蓉沒有回答她,愁緒正在泛濫,她失神地望著屋外那片乾爽與鮮綠,腦中卻極度思念著那塊覆了冰雪的銀白大地;思念的同時,卻又極度痛恨著。那片大地雖然被雪點綴得銀白無瑕,但那兒的人性卻是不堪的,尤以莫慎揚為最。
思及他,她的俏臉都冷了,寒凍的心扉藏了滿滿的恨意,啃噬著她的心……
青史賢與段芸香走出地點隱密的客房后,段芸香生氣地數落道:「你學學察言觀色好不好?在水芙蓉面前,不要亂說話!」
「人家好奇嘛。你想想,水芙蓉一年前可是艷冠群芳的奇女子呢!消失一陣子后,卻變得失魂落魄,箇中原因,你難道不好奇嗎?」青史賢振振有辭。
說不好奇是騙人的。段芸香也和她有過短暫而特別的交集,如今見她消瘦又失神的模樣,心裡也擔心得緊,亟欲知道她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但,水芙蓉的性格是獨立的,若非必要,絕不求人,段芸香自己也是如此,所以將心比心地想到,水芙蓉恐怕不會喜歡他們窮追猛打的方式。
「對吧,你也好奇嘛。」青史賢觀察娘子的表情,下個結論道。「不如將那個俊美少年揪出來,嚴刑逼供一番。」他摩拳擦掌著,直覺水芙蓉變得如此,一定和那個嘴上無毛的小夥子有關。
「哪兒來俊美少年?」段芸香眯起眼睛,很是疑惑。
「就是現在住在咱們對面客棧的一個少年啊!我親眼看見,是他尾隨水芙蓉而來,直到看見咱們把她迎進屋裡,才喘了好大一口氣呢!」嘿嘿,他的觀察力夠入微吧?快崇拜他吧,親親娘子!
「你給我少管閑事!」她用力地擰了一下他的耳朵,決定維持原議,不去探問水芙蓉的私事。
「哎哎哎,好痛啊——」青史賢呼痛了不到兩聲,隨即又故態復萌地問起,神秘兮兮的。「小芸兒娘子!我愈想愈覺得奇怪,這個少年跟水芙蓉是什麼關係?難道他們鬧姐弟戀?」看水芙蓉那副模樣,根本就是為情所苦。
「唆!」回應他的,是一記捶在肚皮的小小粉拳。
水芙蓉帶著心碎離開莫城;離開之後,神情加速憔悴。
日復一日地過去,在青史府邸住下的她,漸漸變成了一具沒有靈魂的軀體。她知道自己該振作、她向來不容許自己被任何事物打倒……但,這回她就是無法阻止自己的沉淪。
月圓月又缺,日子漸漸暖熱起來,她的心依舊是冰寒的。她無時無刻不挂念莫慎揚,想著他的冷傲、想著他的霸道。
明明是恨他的,不是嗎?為什麼又惦記著他?想到他曾經對她的好,她忍不住會嘴角柔揚,直到記起他對莫亭言的冷酷,才變得痛苦萬分。為什麼會這樣?恨一個人的時候,怎會同時又對他魂牽夢縈?她的心裂成了兩半,日夜撕扯。
然而,最恨的人是自己。要不是因為有她的失誤,莫亭言的心意怎會弄得眾所周知?怎麼會被人燒死?她又怎麼會看到莫慎揚冷酷無情的一面?要是沒有她,事情就不會如此糟糕了!
她悶得食不下咽,身子骨虛了又虛、瘦了又瘦,鎮日倚在窗邊沉思。
「芙蓉姑娘。」就在此時,青史賢與段芸香聯袂出現了。每天,他們總會抽時間,過來與她說話。「精神好一點了嗎?」
「好多了。」明明是睜眼說瞎話,水芙蓉卻也答得自然。
青史賢三言兩語就跟她親親熱熱地攀談起來。「芙蓉姑娘,不是我要說你,你也該接觸外界的訊息,老是一個人悶著想心事,愁眉苦臉的,那多糟糕。」
「青史賢!」段芸香低吼。這臭男人愈來愈欠扁了,居然哪壺不開提哪壺!
水芙蓉微笑,美麗卻沒有靈魂。「青史公子說得對,最近外頭有什麼消息嗎?」她堆了笑容,卻只是虛言應付,事實上她連一點關心世事的情緒都沒有。
「有啊有啊。」青史賢連忙點頭。正愁著找不到人來討論這檔震驚大江南北的事兒。他開口道:「你可知道北方有座神秘之城,叫作莫城?」
一聽到「莫城」,站在窗邊的水芙蓉,臉色立即蒼白如紙,搖搖欲墜。
「青史賢,拜託你,閉嘴!」段芸香直覺有異,連忙喝止他。
「不能講了啊?」青史賢扁著嘴。嗚嗚,他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個聽眾啊!
「……沒關係,請說下去。」對於莫城,或者該說是對於莫慎揚的關心遠大過於想忘記那兒的種種,她掙扎著說道。「我想知道莫城發生了什麼事。」
青史賢委屈地瞥了段芸香一眼,見她不置可否,這才開口。「莫城之前發生了內亂,是因為藏寶圖而引起;人們搶著挖寶,卻都失敗了。而就在他們誣指彼此暗藏了寶藏,要反目成仇的時候,莫城城主出手了!」青史賢此時突然眉飛色舞、神采飛揚地說道。「他的功夫十分了得,當下就以雙拳遏止了一場惡鬥,所有的人都被他扔進地洞里捱餓,直到發財夢都餓醒了之後,才放他們出來。」
「嗄?」莫慎揚終於還是退讓,讓他們為所欲為了嗎?在她離開之前,他不是一直都不讓人們開挖?為什麼他的態度,在她離開之後,便有了巨變?
然而,水芙蓉怎麼也沒有想到,莫慎揚態度的轉變,只是因為她;她更沒想到,貪財造成的浩劫幾乎又重演了一次,但莫慎揚卻獨自化解了這場浩劫;除了妄想破滅之外,那裡的人們都沒有性命的損傷。
是不是就因他身懷精妙武功,當初她為他擔憂時,他總是那麼鎮定?水芙蓉心酸地想著,她恐怕是多此一舉吧?沒有她,他反而在彈指間輕鬆化去危機。
「不過,事後莫城幾乎都毀了。」青史賢語帶崇敬地說明。「城主莫慎揚帶領人民開始重建的工作,直到城務上軌道之後,他便功成身退,離開了莫城。」
「離開莫城?」水芙蓉驚訝地低呼。「他去了哪裡?」
青史賢搔搔後腦勺,也是一臉迷惑。「我也不知道耶,好像行蹤成謎。」這些都是聽來的消息,他也只是將聽來的事情說出來,沒想過要去求證。
「行蹤成謎?」這和「下落不明」有什麼不同?水芙蓉受到衝擊地晃了晃。
「是啊,好多人都在猜,這位武功驚人的前任城主會不會被記恨的人暗算,所以莫城才故意傳出他讓位與行蹤成謎的傳言,混淆視聽?」青史賢半真半假地猜道,雖然只是推測,倒也言之有理。
這是有可能發生的!只要想到他們毫不容情地把莫亭言架上柴堆,燒成焦骸,水芙蓉便下意識地相信他們不難昧著良心,辦到這件事。
但……不!她捂著張大的嘴巴,猛烈地搖著頭。莫慎揚不會被暗算的!他那麼健壯、那麼狂妄,她甚至還清楚記得他的手臂多麼有力,體溫多麼熾熱。這樣的男人怎麼可能會死呢?她不相信,她沒有辦法勉強自已相信!
「這些都是什麼時候發生的事?」她艱難地問著,聲音已然顫抖。
「十幾天前。」青史賢困惑地看她。「是在你來了之後,陸續傳出消息。」
十幾天前,她在心裡默誦著。在她悲傷自抑、自我譴責、在她不住思念著他,卻又不住恨著他時,他竟在千里之外做了那麼多事……甚至可能因而喪生?
雖然恨他,但她也同時是愛他的啊!她希望他過得好好的,她不要他遭遇橫禍!
「芙蓉姑娘,你還好吧?」段芸香知道問題的癥結就出在這裡,但此時的水芙蓉情緒太激動,因此她只能關懷地問著。
扶著水芙蓉,段芸香暗自發誓,回房后一定要找針線將青史賢的大嘴縫上。
「對不起。」水芙蓉痛苦地壓抑著注意。「請讓我靜一靜,可以嗎……」
「她她她……她怎麼啦?」好像有點感覺到自己闖了禍的青史賢,小聲地與段芸香咬耳朵。「是我惹她哭了嗎?」「你好好休息一下。」段芸香拍拍水芙蓉的肩,決定給她一個安靜的空間,然後她反手抓住青史賢的耳朵,將他拖了出去。「該死了你,給我出來!」
就在他們走到門口時,青史府邸的老總管突然慌慌張張地跑了過來。
「老爺、夫人,有個男人指明要見芙蓉姑娘,硬是闖了進來,挑了幾個人……」為了好好照應水芙蓉,老總管破例地知道水芙蓉留在青史府邸的事。
段芸香與青史賢面面相覷。水芙蓉在此的消息,他們保護得滴水不漏,根本不曾外泄,此時又是誰會上門來找她?
「青史,你去擋一擋。」段芸香決斷地著手安排。她回房去,告知水芙蓉有客相訪。「芙蓉姑娘,有人知道你往寒舍來嗎?有人上門來找你,你見是不見?」
「我誰也不見……」水芙蓉珠淚紛落地說道。她軟弱地哭著,必須要有足夠的空間與時間,舔舐心底的傷口。
「你可以誰都不見,但就是不能不見我。」低沉暗啞的嗓音切了進來。
水芙蓉陡然止住了泣意,怔住。這嗓音、這感覺,難道是……
一瞬之間,天旋地轉。親昵的、痛苦的、深情的、雋永的,所有感覺都旋繞成一句動情的呼喚——「芙蓉!」
那麼熟悉的霸道口氣,那麼灼人的炙烈氣息,只要一存在,壓迫感便隨之而來——水芙蓉從啜泣中抬起臉來,怔怔地望著排開青史賢、逐漸逼近的巨大人影。他一出現,寬闊的屋舍立即變得狹小,空氣也陡然稀薄,水芙蓉的心跳在加快,血液的溫度逐漸逼向沸騰。
是幻覺嗎?只有他能夠挑彈的心弦,被那句「芙蓉」的呼喚而勾動,她心神俱震。真的是他嗎?睜大眼睛,她看著那風塵僕僕的男人,挺拔的黑影來到面前;她的雙腿癱軟,在即將跌倒之際,他摟住了她纖細腰身,手勁還是那麼霸道,水芙蓉身子一軟,徹底倒向他懷裡,緊緊抱著他。
「莫慎揚,原來你沒死!」她不住地往他的懷裡鑽去,汲取他的體熱;扣緊了他,告訴自己他不是個幻影。「他們都說你行蹤不明,可能已經死了啊!」
莫慎楊舉起手掌,撫過她的青絲,表情是痛苦而釋然的。在看到她完好如初,卻消瘦得不成人樣時,他心痛極了,慶幸自己終於趕來慰撫她。當初,無論如何都要逼她走的決定,無疑的是保住了她的命,但對她而言,並非全無傷害啊。
水芙蓉緊緊地抱著他啜泣,在他熾烈的氣息中感受他仍然活著的幸福。
「那……是莫慎揚,莫城的城主。他來這裡做什麼?」青史賢呆愕地問道。
段芸香比他從容些,她揮揮手,要嚇傻了的老總管先行離去。「走,咱們出去!」她看得出來,眼前這個悍烈男子,抱著水芙蓉的模樣充滿愛意。就是因為失去了他,水芙蓉才會變得憔悴吧?此時在他身邊,她便眉眼生輝了起來。
「不要啦,人家要留在這裡看熱鬧!」青史賢扭著脾氣,不肯走。「很少有機會見到傳聞中的大人物耶。」
莫慎揚與水芙蓉絲毫沒有察覺到他們之外的其他事情,只是緊緊地相擁著。
水芙蓉的啜泣聲漸漸停歇,慌張亂飛的心兒倏然歸位。此時,倚著莫慎揚,她突然想起了莫亭言,所有的慶幸與愉悅在一瞬之間,全化成了灰。
心一橫,她一把推開莫慎揚,噙淚卻狠心地說道:「你……你來做什麼?我不是已經說過,我一輩子都不想再見到你?」
「沒想到,水芙蓉還真不是普通的嘴硬。」青史賢邊看團圓戲、邊發表評論。「娘子你猜,就嘴硬這一點,你和她孰勝孰敗?」
「閉嘴!」段芸香幾乎是呻吟著斥責他。
「我為你而來,是要帶你回我身邊的。」莫慎揚定定地望著水芙蓉,斬釘截鐵地說著。他的聲音中有一股力量,足以讓人相信他辦得到所有他要辦的事。
「我不跟你走!」如果她全心依了莫慎揚,豈不是太對不起莫亭言?
一聽到她的話,莫慎揚沉下了臉;挑起的眉,彷彿在問「為什麼」。
「我永遠忘不了他,莫亭言。」水芙蓉痛苦地閉上眼睛。「這是我第一次嘗到有人為我而亡的滋味,太苦、太痛,我根本忘不去。」
如果可以,她也想徹底將莫亭言忘掉。與莫慎揚長相廝守的慾望,和對不起莫亭言的歉疚一樣深,兩方面扯著她的心,心口無時無刻不發疼。但,疼痛隨著時日推移,竟愈來愈深刻;她就是忘不掉那些事,只要一看到、一想到莫慎揚,莫亭言含恨的模樣就會跳上心頭。當初遠遠逃離他,也是因為要痛懲彼此,讓沒有辦法結合的痛,來抵償傷害莫亭言的罪。
「謝謝你還記得我。」一縷清幽嗓音悄然而至,俊美少年從莫慎揚身後走出來
「我原本還怕你思念堂哥過度,而完全把我給忘了,沒想到你還惦記我。」
五官如此漂亮、說話的口氣帶點嘲弄,這熟悉的一切……
「亭言!」她的身子顛了顛,不敢置信地輕呼。「亭言,你不是死了嗎?」
「我哪裡是死了?」莫亭言愈走愈近,笑弧愈展愈大。他低頭笑睨著莫慎揚護著的水芙蓉。「來,捏一捏,我的手是溫熱的呢。」
水芙蓉伸出手,直到觸及他溫熱的肌膚,她才大聲呼道:「亭言,原來你真的沒死!」過多的驚喜幾乎衝倒她,水芙蓉被眼前的情景弄得暈頭轉向。
這是怎麼回事?原本已死去的人,如今活生生地在她面前;視她為仇敵的人,則一點芥蒂都沒有。難道他們之間曾經發生過什麼事,是她不知道的嗎?
水芙蓉一見到莫亭言友善地說話,看不出「臨死前」恨她的模樣,她一安心,便急急地說道:「你不會知道我是多麼歉疚,一直責怪自己害死了你!」
「芙蓉姑娘,你就為了這漂亮的小夥子而難過嗎?」青史賢一臉不敢置信,表情很怪。「早知道,我就把他揪出來,讓你瞧上一瞧,你就心安了。」
「你認識莫亭言?」水芙蓉轉向青史賢,驚訝地反問道。
「不認識。不過,早在你到來的時候,他已經尾隨在你身後了。」都是小芸兒娘子啦!一直叫他不可以輕舉妄動,不然早就真相大白了。「後來,他甚至在對面的客棧住下,日日夜夜把照子往這裡瞧。」
「原來都被發現了。」莫亭言的眼裡有著雨過天青的適意,像是勘破了愛之不得的痛楚。「堂哥,有主人家作證,這下你可知道,我一點都沒有偷懶。」
「我早已知道你會信守然諾,為我守護芙蓉。」莫慎揚沒有一絲驚訝地說著,打從一開始便這麼篤定,莫亭言辦得來這檔事。
信守然諾?他們可是訂了秘密契約?水芙蓉再也按捺不住懷疑。有些事,她不能等待,一定要立刻弄清楚。「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她激動的情緒已然平復,思前想後,總覺得事有蹊蹺。「你們是不是耍了我?快告訴我是怎麼回事!」
「就由我來說明。」莫亭言自告奮勇地說道。「當初,你在莫城不斷地與人們起衝突,堂哥為了讓你遠離災禍,所以想將你送走;誰知你卻堅持不肯離開。」
「所以?」水芙蓉蹙起眉,懷疑接下來的話語才是重點。
「所以我獻了一計。」莫亭言說著,眼角雖然還有欲愛不能的晦澀,但已經減輕許多。「在你的身份曝光之後,有天小香跑來告訴我,有個婢女聽見了我和你的對話,正聯合螢芝,打算利用我的弱點來除去我,也使你內疚而去,所以我便把這件事告訴正擔心你的堂哥,打算將計就計。」他還是不習慣,在人前承認他的愛,所以將問題的核心心照不宣地帶過。
「將計就計的意思是——」水芙蓉的腦筋轉得快,已經猜到他要說些什麼,一絲怒氣悄悄升起。「讓這件事如期發生,你們裝作什麼都不知道,一個人裝作恨死我的模樣,另一個來套相應不理,是嗎?」火藥味自她的唇際飄出,嗅著了這意欲燃起的氣味,一大一小兩個男人,竟然舔舔唇,誰也不敢點頭應聲「是」。
「不要怯於承認啊,是就點個頭。」他們不敢承認的模樣,益發讓她肯定了這個猜測沒有錯。「反正你們不都是為了我好,這麼做不就是為了要逼我離開嗎?」她挖苦地說著,臉色漸漸沉了下來,柳眉也慢慢地打上了結。
知道她「有來有往」的脾氣,莫亭言也不敢貿然點頭。他含蓄保守說道:「這……這只是一個權宜之計,別太介意嘛。」
「接著說下去。」水芙蓉悍然令道。
「堂哥表面上對於要處我於極刑的眾民意見,沒有任何反對,但其實是要等火焰被點燃、人們避開的時候,才上前去救我。」
「為什麼火焰點燃了,人們就要避開?」
「他們怕邪魔從我身上鑽出來的時候,會伺機跑到他們身上去。」
這個解釋挺有趣。恐怕那些人永遠都不知道,真正的邪魔是在他們的心裡。
「可是,當時你們不怕我竄出去阻止而撞見嗎?」她可不懂得滅邪之術那些古古怪怪、不通人性的規矩,是很有可能目睹一切的。
「呃,堂哥他……他點了你的昏睡穴。」見她一臉的不信,莫亭言吶吶地解釋道。「就在你跌倒,疼得爬不起來的時候。」
「可惡!」為了瞞住她,他們可費了不少力氣!「接著呢?」
「等堂哥把我從火架上救下來時,就將我先藏到他的院落去療傷。沒有多久,你便闖了進來,和堂哥大吵了一頓,然後負氣地離開。」
水芙蓉這才恍然大悟。原來,那些詆毀莫亭言的話,和莫慎揚相應不理的態度,全是有預謀的。他們根本就是一內一外地套好了招,存心要騙她的。可惡!
「因為我本來就是一個『死了』的人,不宜再在莫城待下去,以防穿幫,所以就尾隨在你身後,一路保護著你。」莫亭言吁了口氣,終於將這前因後果交代完畢,認命地等待水芙蓉接下來狗血淋頭似的臭罵。
水芙蓉輪流地瞪著莫慎揚與莫亭言,在瞪著莫慎揚的時候,憤怒的眼神依然承載滿滿的愛意;在睇向莫亭言時,氣壞的眼神也有著疼惜胞弟般的情緒。
「很好。」水芙蓉點點頭,咬牙切齒。「事情解釋至此,終於真相大白了。」
亭言沒有死、莫慎揚甚至也不是個冷血無情的男人;他們都是因為太疼她、太在乎她,所以才會出此下策,水芙蓉心裡比誰都清楚他們這麼做的緣由,但還是不能原諒……該死的!他們欺騙了她!
一想到為他們而流的淚水,水芙蓉的委屈倏然爆發。「你們真是太好了,一齊自命英雄。」她挖苦著,非要將他們削得灰頭土臉不可。「一個留在莫城裡衝鋒陷陣,一個守在我身後,我水芙蓉好大的面子,竟得到如此尊貴的待遇!」他們美其名是為了她好,但她卻還是覺得好氣好氣;可以和他們並肩作戰,但他們卻一腳將她踹出戰局!
見到她一副打算泄忿的模樣,莫亭言登時頭皮發麻。秋後算帳的時間到了!
「為什麼這樣對我?」她握著小拳,轉向莫亭言,再逼近莫慎揚,對摯愛的他吼著。「你不知道我會很傷心的嗎?」「我不要你受傷害。」莫慎揚僅以一句話解釋了他的動機,彷彿這句話便足以交代行事的緣由。「我不能眼看著你陷入危機。」她好強的個性,三番兩次使她自己捲入麻煩中,最麻煩的是,她不以為那些是麻煩,還沾惹得理直氣壯!她願意為他而戰,他卻不願意她為他而傷。莫慎揚定定地望著她,炯炯的眼神只鎖定在她身上,使他的回答劇力萬鈞——所有的出發點,都是因為愛她!
水芙蓉嘶吼著,不能明白這是他表現愛情的方式。「我不怕受傷害,我只要跟你並肩作戰!」對她而言,只有和他在一起同甘共苦,才是極致的愛情!
「我只要你平平安安。」他輕描淡寫地說著,平靜的語氣下藏著熾烈的愛意。
「我又不是沒有能力的傀儡娃娃!」她又吼了回去。
莫慎揚直想搖搖水芙蓉的小腦袋,將她執拗的想法搖出來。「你的確不是,因為我不會去在乎一樽娃娃的安危,但我會把我的女人看得比生命更重要!」
他激烈地吼著,像是野獸的咆哮,話聲一落,室內死寂得可以。
他的女人——彷彿被狠狠地敲了一記,水芙蓉陡然窺破所有迷霧,甜蜜一滴滴地滲透入心中,終於看穿這個男人的用心。原來,他不只是為了她好,更因為愛她,所以不忍她身陷危機。
她也是好愛好愛他的喲,但她的方式是,一直陪在他身邊,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不管遭遇了什麼都無怨無悔——他們表現感情的方式如此懸殊,即便是認清了他的心意,她仍然無法不感到生氣,而女人就是有使小性子的天賦權利!
望著他們以帶點怒火,又藏著極度深情的眼神互視著,段芸香清了清喉嚨,低聲地對青史賢與莫亭言說道:「我們把地方讓給他們,到外頭去吧。」
「那怎麼行呢?」青史賢好奇地喳呼著。「我還沒有請教莫城主,到底莫城的尋寶殺戮遊戲,是怎麼解決的啊。」事情的真相撲朔迷離,他真想一窺究竟。
「叫你走,你敢不走?」段芸香狠狠地瞪視著他。
「你有興趣聽後續發展?」莫慎揚從水芙蓉的小臉上收掉視線,決定他們之間的問題可以等到私下相處時,再以綺艷的方式慢慢解決。
他先回應青史賢。早在趕到中原、找尋水芙蓉之前,莫慎揚已經徹底地調查過暗器世家的種種,也對青史賢有所了解。因為他和段芸香在危難之際,收留了他的女人,所以他破天荒地願意以事實真相酬謝他。
「你肯說嗎?」青史賢嬉皮笑臉地問著。他痞子似的態度,在凜然神威的莫慎揚面前,非但不顯得低弱,反而以能屈能伸、能守能攻的姿態,和他相抗衡。
「對了。」水芙蓉的注意力也暫時移開了,疑惑地問起。「方才青史賢說,莫城裡曾經一片混亂,人人都去挖寶,卻又無功而返,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關於這件事——」莫慎揚緩緩地啟口,環視了眾人一遭。「在你和亭言離開莫城之後,我讓人們按著地圖去尋寶。那些寶藏怎麼找也找不著,在失望之餘,他們開始互相懷疑;在殺機已起,卻未危及任何人時,我出手阻止了他們。」
「然後就把他們丟到地洞去,反省三天三夜對吧?看不出來你也挺會開人玩笑。」青史賢眯著雙眼,懷疑地說道。「對了,找不到寶?那張藏寶圖是假的吧?」
「如假包換。」莫慎揚不容質疑。
「那為什麼還是找不到寶藏?」不等青史賢問出口,水芙蓉已經低問道。
「因為……」莫慎揚揚起了唇角,那充滿自信的笑容竟是邪惡得緊。「多年前,我的祖先秘密地做了一件事。」
「什麼事?」眾人異口同聲地問道。
「易南為北、易東為西,河成山,湖成林。」他徐徐解釋道。「他們改變了地貌。」
「所以說,如果按圖索驥地去找,根本是會挖到一處相差甚遠的地方。」水芙蓉手指一彈,領悟力極高地說道。
好……好有先見之明的祖先哪!青史賢聽得傻住。哪像他們家的十八代祖宗笨得要命,創立了暗器世家,還規定掌門必須由嫡長子繼承,簡直是搬磚頭砸自個兒子孫後代的腳。瞧瞧,兩者相比之下,青史府的老祖宗們,段數也太低了吧!
青史賢不服氣地說著:「你這麼大方地把秘密說出來,不怕有一日藏寶圖落在我手中,價值連城的寶貝都被我挖出來嗎?」
「我從不做沒有把握的事,也不說沒有把握的話。」莫慎揚宣布著,帶著一抹雍容輕笑。「世上僅存的藏寶圖,已被我燒去,再不會落入人手。」
「嗄……」青史賢摸摸鼻子。
「無聊!碰了一鼻子灰了吧?」段芸香小聲地奚落道。
「既然如此,莫城藏寶之說不攻自破,而你又指導人們重建了莫城。」青史賢很好奇,歪著頭問。「為什麼還要另立新城主?你不想繼續統領那個地方嗎?」
「之所以將莫城帶上軌道,是因為長輩遺訓:莫城是莫家的責任,城主有義務照莫城裡的每一個人。」莫慎揚摟著水芙蓉,冷肅地說著。「但,這不等於他們能夠無所顧忌地傷害我在乎的人,侮辱水芙蓉在先,不辨流言真相地火燒莫亭言在後,縱使他們都說得出理由解釋這些行為,但我斷不可能諒解,所以在莫城紛亂平息之後,我將城主之位交給另一個可以信賴的人。」
莫亭言與水芙蓉動容地望著他,沒想到他竟然為了他們,捨棄莫城的一切。
「這樣的解釋還算詳盡嗎?」莫慎揚解釋完畢,神情又變回冷淡霸道。「請讓我們獨處。」他發號施令,凜然的氣勢,自若得有如主人家。
青史賢竟然就這樣著了他的道,乖乖地要離開。「好好好,要獨處多久都可以,不過你要走的時候,記得把她帶走。」向來樂觀的青史賢突然攢起眉頭,露出苦惱的模樣。「自從水芙蓉來了以後,我娘子每晚一定會問我千篇一律的問題:到底是誰比較漂亮?我回答得煩都煩死了……噢——」突然,站在他身邊的段芸香,肘子突然往旁側一拐,打中了他的小腹,痛得他大叫一聲。
莫亭言知道分別良久,他們一定有很多話要說,留戀地看著他們,他再次認清,沒有他介入的可能。他微微笑著,試著敞開胸懷。「青史夫人、青史老爺,請帶我到外頭去吧,我可以趁此機會,把所知的莫城來龍去脈都告訴你們。」
「真的嗎?那真是太好了。」第一手資訊,可是青史賢最愛聽的呢。
「走走走,到廳里泡茶去,把這裡讓給他們。」段芸香突然笑容可掬地說道,親切的程度十分可疑,像是為了要遮掩住羞赧。可惡,殺千刀的青史賢,居然連她私下比較誰美麗的問題,都一五一十地說出來了。欠扁!
他們三人互相招呼著出去,將客房空著給莫慎揚與水芙蓉。
然而,早在他們離去前,這對有情人兒已經深情地凝望著,再也看不見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