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圖書館的角落,恩茱正在做考古題。
左邊是她大一到大四的讀書夥伴成裕天,右邊則是最近吃錯藥的雷謙。
他第一次帶著書出現時,恩茱完全不認為他有辦法在這邊待太久——他好動厭靜,叫他待圖書館他寧願去擦球,除非是為了借指定書或者找人,不然他不可能踏入這裡一步。
這樣的一個人,沒想到那天他居然真的待到五點半,跟她一起離開,然後「順便」到南陽街附近辦事,還一辦辦到她九點半下課,然後再「順便」跟她一起搭捷運回家。
有一就有二,有三就有四,慢慢的不到半個月,他們就發展成現在這個樣子……三人共用一張大桌子,各自為即將到來的其中考奮鬥,雷謙依舊7-11,不缺席任何刻意的偶遇。
驀的,恩茱打了個噴嚏。
聲音不大,但已足夠讓左右的兩個男人同時抬起頭來。
「沒事吧?」成裕天問。
她正想搖頭,卻又控制不住的打了第二個噴嚏。
雷謙一下站了起來,什麼也沒說的朝樓梯的方向走去。
成裕天微覺奇怪,但沒多管,轉頭又問恩茱,「真沒事?」
「沒事。」她吸吸鼻子,「只是剛好有點癢。」
說完,轉身將外套披起——四月天氣時晴時雨,勿冷勿熱,氣象報告日夜溫差常常會達到兩位數,真的很不好穿衣服,白天還好,晚上睡覺時就比較麻煩,常常會不知道要蓋大棉被還是毛毯,蓋多怕踢被,蓋少怕感冒。
成裕天指著雷謙剛剛好消失在轉角的身影,笑說:「你猜他去幹麼?」
「場面話是我不知道,實話是有一點猜到,但不確定。」
雖然雷謙最近好像變了個人,但他們認識的時間太長,長到即使他最近好像被掉了包,她還是能在短短時間摸清楚掉包后的行為模式,他剛剛百分之九十是去幫她倒熱水。
「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膽小了,連猜測的話都不敢說出口。」
「我怕夢醒之後難過啊。」恩茱很誠實的說:「老實告訴你,死心這件事情說起來容易,操作起來太不容易了,我的平靜建立在看不到他之上,可是他最近老在我面前晃來晃去,又對我這麼好,我怎麼可能一點感覺都沒有。」
「那還不容易,接受就是了。」
「你說得簡單,我雖然懂他的行為模式,但我完全不懂他的心思啊,好幾次我都想抓著他的領子問:『雷謙,你在玩什麼遊戲?』但又想,隨他起舞不就中了他的計嗎?我好不容易有了一點進步,絕對不能再掉下去。」
還有一件事情她不好意思說的是:他又沒說喜歡她。
沒有喜歡,何來接受。
只是這樣一講不就代表她真的有在考慮,那她之前的信誓旦旦外加無數失眠又算什麼,所以她連說都不敢說。
「我現在已經正視自己是個俗人這件事情了,我再也不想假裝大方,再也不想假裝懂事。」去他媽的溫柔,去他媽的善解人意,「栗子上星期跟男朋友吵架,你知道原因是什麼嗎?她男朋友收下了別的女生給的巧克力——就這樣喔,後來栗子的男朋友用了好大好大一束紅玫瑰才讓兩人和好。」
嘆了一口氣,「現在想來,我以前簡直就是偉人,雷謙一天到晚跟朋友唱歌,烤肉,聯誼,情書禮物照單全收,口袋三不五時有兩人電影票根,只要女生跟他要電話就會給……我以前居然都沒有制止這種行為,雖然很不高興,但完全沒有制止過——但話說回來,也沒立場那麼做就是了,『特別』是我自己認為的,對他來說,我就只是一起長大的玩伴。」
成裕天笑笑,「現在應該不只是這樣了吧,明眼人都看得出來,他這種行為叫做追求。」
「你太文雅了。」
比起追求,她覺得比較像是在發情。
更有可能是像栗子說的,因為畢業后馬上要去當兵了,雷謙那樣習慣眾星拱月的個性,絕對不甘寂寞,所以迫切的要找一個女朋友,放假時有人陪,萬一不幸抽到金馬獎,至少還有人通通信,打打電話。
她不得不承認栗子的危言聳聽很有一套,因為她就被嚇得一愣一愣,而且越想越是這麼回事,不然她怎麼樣都想不通為什麼他會對她好,而且是非常突然的,完全找不到開端跟切入點。
十幾年,不可能現在才日久生情。
十幾年,當然更不可能是一見鍾情。
最有可能的,就是栗子大師的預言。
成裕天說,栗子的個性唯恐天下不亂,最擅長鬍說八道,她說的話當笑話聽聽可以,傻瓜才當真——但她就是那個傻瓜啊。
她覺得栗子說的好有道理。
而且只有這樣,才能解釋雷謙這陣子以來的行徑,他快當兵了,需要個女朋友好跟部隊的人說「我女朋友都一直問我什麼時候放假」。
而她,是最好人選。
「如果現在才認識,有很大的機率會兵變,可你就不同了,你們認識十幾年,他完全知道你的乖巧伶俐死心眼,他既然是為了快當兵才趕忙找女朋友,當然要找個全世界最不會兵變的女朋友啊,那個人就是你。」
栗子指著她的鼻子說:「球隊的人可不會在他當兵時寫信給他溫柔鼓勵,所以,練球算什麼,籃球可不會跟他說,等你放假回來我們去看電影,都快畢業了,找個女朋友比較重要,雖然他嘴上不說,可心裡一定知道你喜歡他,所以你是最安全的,你愛他那麼久了,不會在乎多那兩年。」
聽完史蒂芬·栗的驚恐言論,恩茱為數不多的浪漫迅速消失殆盡,無影無蹤。
所以她戰戰兢兢的保護著自己。
不要感動,不要多想,不要覺得他們之間或許有希望……
「喝點熱水。」
雷謙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了,而且果然是去幫她拿水的。
恩茱看著眼前那杯冒煙的液體,又看了看雷謙那張真的透著一絲名叫溫柔情緒的臉……
為什麼會在無視我的感情這麼多年後,現在又對我好呢?
她有感覺的。
會覺得感動,會動搖,然後想起栗子的話之後,又會有種想要揪住他領子問清楚的衝動。
「你最近都不用練球嗎?」
「下一次校際比賽是七月,我都畢業了還練什麼。」
他並沒有參加職業球團選秀的意願。
雖然他很喜歡籃球,真的真的很喜歡,教練也看好他將來打職籃的潛力,但是,他就是不太想。
他還是想從事科系相關的工作。
畢竟他花了四年的時間念書,他想證明小學時永遠只在倒數個位數名次徘徊的自己可以學以致用,他不是靠著一張帥臉與身材讓女生風靡,而是他有腦,他的智商跟肌肉一樣發達。
何況現在他還有另外一個人生目標:眼前這個女人。
媽媽那天的話就像替他拿掉了眼罩一樣,那些千絲萬縷找不到答案的事情,突然間變得透明,什麼都清楚了,這些年來,她為他做的,還有,他從來沒有去想過的。
很奇怪,越是明白,越是有一種羞愧,他居然可以不知不覺到這個地步。
隨著心情的變化,眼前的女人也越看越可愛,甚至有時候他會失心瘋的覺得恩茱比宮崎葵還美。
以前的恩茱是個好看的鄰居,但現在的恩茱打敗全天下的女人,成為他心中第一號正妹。
他覺得自己的心情像是浴缸,而意識到喜歡她就像開了水龍頭一樣,從此水嘩嘩直流,越來越多,越來越滿。
以前沒注意的事情突然變得清楚,一方面覺得自己以前真混蛋,一方面又會珍惜現在她給予的所有反應,就連她偶爾一句問話,都會讓他變成懷春少年一樣甜蜜亂笑,覺得今天真美好。
她問他最近都不用練球欵……
他就知道,她一定還是關心他的。
「反正已經不參加比賽了,就讓學弟多點機會。」
「還是可以去體育館吧。」
「當然可以。」事實上,阿南還特別跑來跟他說,他最近一周只出現個一次兩次,大家都很失落,而大家泛指學弟學妹——學弟失去偶像,學妹失去保養眼睛的對象。
他是很高興自己這麼重要啦,不過他真的覺得自己的人生該從練球以及跟朋友玩樂進展到另一個階段,例如:為將來打算。
雖然剛開始有點討厭這棟磚造三層建築,但現在慢慢喜歡了,英式的白色窗子,厚重的木製長桌,將看出去的綠映扶疏,就連種植在古板道旁正盛開的杜鵑都有種說不出的感覺,當然,最主要的是長桌旁邊的那個人。
「比起來,我現在比較喜歡圖書館。」
恩茱正想說些什麼的時候,旁邊的成裕天看了她一眼,臉上寫著兩個字:安靜。
她知道剛剛簡短的對話已經吵到他讀書的情緒,於是她沒再多說,只是在雷謙的示意下,端過那杯他特意去拿的熱水,一小口一小口慢慢的喝著。
手暖暖的,心卻是茫然的。
她真希望他誠實的告訴她,到底是為了什麼,這些行為是真的喜歡,還是只是像栗子說的那樣?
不明白。
真的……不明白。
哈啾!
天啊,真的感冒了,恩茱已經搞不清楚這是今晚的第幾次抽衛生紙,真是,早知道現在會變嚴重,回家前要先去看醫生的。
感冒了,偏偏在今天晚上——爸媽回宜蘭看外公外婆,恩浩與女友菲菲去台中玩,她一個人在家,想撒嬌都沒對象,家裡只有一點昨天的剩飯,還有油膩膩的排骨酥……惡。
她現在很想吃麵筋配稀飯這種中式輕食,不過懶得把剩飯煮成稀飯,更懶得出去買麵筋,外頭下雨呢……哈啾!
抽了一張衛生紙,我擤~~
正當她把毯子抖開包住自己時,門鈴響了起來,叮咚!叮咚!叮咚!
也不用問誰了,會這樣按她家門鈴的只有一個人。
毯子人移動到玄關,拉開大門。
雷謙一個一百八十公分的人一下衝進來,邊走邊說:「我剛經過一家滷味,看到你最喜歡吃的豆腐,就買了一份。」
在餐桌上放下東西,正想繼續跟她說些話,卻見眼前的人包著毯子,眼眶紅紅,鼻子紅紅,手上還拿著一張衛生紙,忍不住皺眉,「……你感冒了?」
她點點頭,喉嚨有點痛,她不太想說話。
她生病了,雷謙想,感冒嘛,多喝開水多休息就會好,她都這麼大的人了,會照顧自己——應該是這樣的,可是他卻覺得好不放心。
她生病了耶,感冒耶,原本健康的人會因為這樣變得有氣,她從小又那麼怕冷,身體很不舒服的。
想到恩茱身體不舒服,他就整個人都覺得不舒服。
總之,感冒太嚴重了。
這種非常時期,應該要有人二十四小時待在她身邊,提醒她吃藥、吃飯,注意別讓她受涼,好好照顧她。
他朝裡面看了看,「童爸童媽不在?」
剛進來時他就注意到了,房子里沒有其他人聲,只有電視里「康熙來了」蔡康永訪問來賓的聲音。
「去外公外婆家,今天外公生日。」
「恩浩呢?」
「交往紀念日,跟菲菲去台中玩。」
所以今天只有她一個人在家。
雷謙轉過身,問了一個非常嚴重的問題,「看過醫生了嗎?」
「診所九點就關了。」
而她的噴嚏多連發則始於九點半,短短九十分鐘,豬羊變色,她連喉嚨都開始痛了。
「沒吃藥?」
「我剛找過了,藥箱只剩下一點腸胃藥。」
因為巷口就有診所,所以他們家一向沒有囤積備用藥的習慣。
雷謙看看時鐘,十一點了,那她一定不想吃鹵豆腐——雖然粗心,但她感冒時會連帶食慾不佳這點他還是知道的。
童媽曾說兩個孩子簡直就是極端,恩浩感冒時味覺變淡,總會要求大魚大肉,山珍海味,而恩茱感冒時味覺卻相對敏感,只吃稀飯麵筋,稀飯還得是純稀飯,不能摻肉絲蛋絲,不然她吃兩口就會推說反胃,不要了。
「晚餐吃過了嗎?」
恩茱搖搖頭。
她很想吃麵筋,但是外面在下雨,還是那種打在玻璃上叮噹作響的傾盆春雨,又濕又冷,她一點都不想出去。
「我想睡了。」然後看了他特別買來的鹵豆腐一眼,「那個——」
「那就只好我自己吃啦,你快去躺著,感冒要多休息。」雷謙推著她,「我吃完自己回去。」
「那……晚安。」
看著恩茱進入房間后,雷謙拿出手機,撥給佩倩,「是我,問你一下,要怎麼照顧感冒病人?」
「吃藥,睡覺。」
「便利商店有賣感冒藥嗎?」
「屈臣氏才有賣啦,我們學校附近那家是二十四小時營業,二樓就有了,你問一下店員看看,還有,補充水分很重要。」
佩倩每說一個,他就在紙上記下。
「然後呢?」
「多休息啊。」
「然後呢?」
「嗯……」佩倩有點猶豫的說:「大概就這樣吧。」
感冒這樣值得大家重視的事情,要注意的事項應該很多,至少得寫滿一張A4紙吧,怎麼會就這幾樣而已?
雷謙主觀的覺得,佩倩一定漏了什麼。
結束與她的通話后,他又撥了另外一通,「志豪?我雷謙,有個問題要問你——」
志豪一驚——他進進球隊兩年多來,隊長從來沒有問過他任何問題,現在居然十一點多打給他,可見一定很重要。
就在他正要立正端坐時,卻聽見令他跌倒的問句——
「你知道要怎麼照顧感冒病人嗎?」
這個嘛……
「老大,我是念土木的耶。」
喀,直接掛掉,再撥。
「美芷?我是雷謙啦,你知道要怎麼照顧感冒病人嗎?」
「怎麼照顧感冒病人?你感冒啦?不是?不是你幹麼問這個?吼我知道,女朋友對不對?女朋友是誰……」
吼,好啰嗦。
於是那天晚上,所有籃球隊成員以及繫上同學都在晚上十一點到十一點半之間,接到了同一個人的電話,內容都是千篇一律——我是雷謙,你知道要怎麼照顧感冒病人嗎?
恩茱在房裡躺著,隱隱約約聽見雷謙在講電話,不多久就聽見大門關上的聲音,知道他回家了。
鼻塞,所以睡得不太好,睡睡醒醒,隱隱約約聽見家裡有動靜,但因為實在很疲倦,只好告訴自己,一定是老鼠,不用起來,就這樣到五點多,終於比較清醒了,躺在床上把今日行程想了一遍,上午沒,她可以先去巷口診所看醫生。
梳洗完后,正想去廚房喝點水,卻在餐桌上出現了奇怪的東西——一個小鐵鍋,一罐麵筋,一盒感冒藥,旁邊的紙條上是雷謙奇醜無比的大字:
多休息,有需要打電話給我。
P.S.稀飯我儘力了。
恩茱打開鍋蓋,是她喜歡的清稀飯……雖然打開的瞬間就聞到焦味,可是……他從來不下廚的。
他總說想吃東西到巷口便利商店買就好了,下廚太麻煩。
她知道他一定一邊皺眉一邊攪鍋,還會罵便利商店為什麼只買皮蛋瘦肉粥或者海鮮粥,這個世界也是有人只吃白稀飯的等等。
麵筋的罐子上還有一點點水。
感冒藥是全新的,二十四小時的藥局在十五分鐘的車程距離之外,學校附近的屈臣氏更遠,至少得二十五分鐘。
恩茱拿了碗,開了麵筋,一口一口慢慢吃著。
稀飯根本沒爛,還吃得燒焦的味道,一點都不好吃,居然給生病的人吃這個……可是……可是……
昨天晚上下著雨吧,她記得氣象報告只有十五度。
她紅著眼眶想,晚一點一定要告訴雷謙,他煮的東西真的很難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