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潘德文失蹤的消息,是在第二日晚上傳出來的,傳到可兒的耳中時,潘塵色正在屋裡繡花。
其實也不能說是失蹤,只能說,二夫人又沒在自家屋中找到二老爺。這種事,隔三岔五地就會出現一次,也不能說是什麼奇聞了。只不過,在潘家這種大家族,不論多小的事都會迅速地被傳開來,傳話的人,也多半是下人。
可兒並不清楚昨天晚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但她明白那一定是非常了得的一件事。塵色現在的臉上雖然是一片平靜,但二十幾年的相處,讓她看出塵色心中有事。
潘德文的失蹤並不讓可兒吃驚,那種吃喝嫖賭樣樣都齊全的人,很可能死在哪裡都沒有人知道;讓她吃驚的是,在準備晚飯的時候,一個絕對不可能的人來了。
潘令!
看見潘今出現在屋外,可兒手中的東西掉了一地,「小小少爺?!』他為什麼會來?這幾年來,他不是不願同小姐說一句話的嗎?更別說是到小姐的屋裡來了……
她吃驚的樣子令潘令笑了。雖然只是淺淺的一個笑容,卻讓可兒看呆了眼。好久好久,都沒看見過潘今的笑了!
「多準備點飯菜,我會在這裡吃。」交待完這一句,潘令進了屋去,讓可兒在外面愣神兒。
潘塵色平靜地抬起頭來,與進來的潘令對視著,二人都沒有說話。
片刻后,潘今微微轉過眼去,走進來坐下,心中急跳,為什麼一看見她的眼神,他會心虛?潘今懊惱地想,不是已經下定決心了的嗎?不能逃避。默念著這四個字,他又抬起眼來,看著她的眼睛,讓她也看見他的決心。
不是夢,也不是幻想。那個吻……
她動怒,咬牙問:「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潘令答:『很清楚,明明白白。」
「啪」!她打了他一個耳光。生平第一次,她打他。
潘今沉默地看著她,挨這個耳光是預料中事。
潘塵色從來沒有這樣生氣過,她胸口劇烈起伏著,又是難堪又是心痛,「我是你娘廣他怎能這樣子對她?
潘今卻笑了,「你我都知道,我的娘是沙曉玲,不是你。」如今,他很慶幸她不是。
「小少爺!可兒進屋來,對他們的對話一點不懂,但是聽到潘令這樣回答潘塵色,不禁叫出來打斷他們,「你不能這樣說,小姐從你生下來就一直疼你養你,她做的,並不比一個母親少!」
「我知道!」潘今有點痛苦地低喊,他一直目不轉睛地盯著潘塵色,「我知道!所以,我、我願為您做任何事,只要、只要不離開您……」
他說的話有些奇怪,但總算是想通了,不恨小姐了!可兒激動地去拉潘今,「小少爺,你這樣想就對了!小姐她…」
「可兒!塵色打斷可兒的話,「你,你下去準備晚飯,讓我和令兒單獨說話。」她和他之間的事,絕對不能被任何人知道。
可兒有些奇怪,她左右打量著潘塵色和潘令,終於發現他倆的神情不是十分對勁,「……是。」她慢慢地走了出去,然後將門關上。這一天,可真不平靜啊!
沉默了一會,塵色開口:「這個事情,先不說了……我想知道,對於你二叔,你打算……怎麼辦?」人命關天,弄不好,連他也會……賠命!
這個問題,他也想過,「只要不被發現,是不會有事的。」屍體被綁上石塊,一時半會兒浮不起來,過得久了,那時要查,也查不到什麼,「只是,有一件事,怕是有些麻煩。」
「…什麼?』
『那玉麒麟,不見了!
『什麼?!」潘塵色瞪大眼,「不見了?為什麼不見了?」
潘今吸了一口氣,「昨天晚上我們兩個抬……的時候,我怕帶在身上不方便,就將那東西放在雜屋裡,想等回來再去取。可是,我回來的時候,玉麒麟已經不見了!
聞言,潘塵色有些眩暈,「是有人取走了嗎?」那麼,殺人的事也有人知道了?
潘令沉默。因為他也想到同樣的可能。
片刻,塵色又一笑,苦笑,「殺人償命,天經地義,我在怕些什麼?』
潘今抬首看她,「我該償命嗎?」
塵色看著他沒有表情的臉,「要償命,也是我。」如果不是因為她,他根本不會殺人。
他的眼中有了一絲激動,伸手,他的手握住了她的,她一震,掙脫了。
潘令眼中的激動平靜下去,他沉靜地道:「我不會償命,你也不會;我不會讓任何人傷害你,永遠不會!」
他誓言一般的話,激起她心中千尺浪,只因她看到,說這話的時候,他眼裡的執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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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德文失蹤第四日。
如果是一日兩日,還有可能是出去喝花酒住窯子,畢竟以前不是沒有過,但這次卻是足足四日不見人影。依潘德文用錢的本事,早該是回家中取錢的時候了,所以二夫人終於沉不住氣,驚惶地鬧出來。
她這一鬧,更鬧出一件大事兒:皇上御賜的金玉麒麟不見了!
那金玉麒麟原來是保管在潘家老爺子的六姨奶奶處,也就是即將出嫁的潘如芯的母親那兒。那位六姨奶奶,原來是個極為細心的人,早就發現金玉麒麟被偷了。只是那樣重要的東西在她的手中平白不見,嚇得她吃不下、睡不著,又不敢說出來,現下一聽說潘老二不見了,一尋思潘德文平素的所作所為,正該是他做的,於是在潘步懷面前跪下,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偷偷對潘老爺子說了。潘步懷震怒,卻也不敢聲張,只是叫了潘家老大潘閡堰和潘塵色去,也把這事告訴了他倆,商量著如何辦。
潘閡堰想了想,開口道:「爹,這事最好別再讓更多的人知道,如果傳了出去,我們潘家也就完了。」
「這還用你說嗎?」潘步懷吼道,在屋裡走來走去,「那金玉麒麟是先皇踢下來的,丟了那東西,就是丟了我們潘家全家人的命!塵色,你說,現在該怎麼辦?」他停在塵色面前,負著手,等塵色的回答。
塵色的臉上,如同任何時候一樣,總是那樣沉靜。她的聲音,也是同樣平靜:「依我所見,金玉麒麟被二哥拿走的可能很大。當務之急,是要找到二哥,找到他,自然也就知道金玉麒麟的下落了。」
潘步懷點頭,「除了他.誰還敢有那個膽子偷?塵色說得沒錯,閡堰,」他轉身喚潘家長子,「你去給我把德文那小子找出來,哪怕他是上了天人了地,也得給我揪出來。記得,要快,還要收緊嘴,別露了不該露的事。」
潘閡堰點頭,「是!
「還有,」潘塵色也開口,「如果真是二哥拿了金玉麒麟,一定是有人要『觀賞觀賞』,或是根本就想得到,這個人一定非權即貴,不然也不敢沾這御賜的物什,所以大哥可以從這方面去查查看,那些當鋪什麼的,盡可少花點工夫,特別是在這重慶府,沒有哪家敢接這金玉麒麟的。」
潘閡堰看了她一眼,沒有說話。
「還不快去?愣在這裡幹嗎?」潘步懷皺著眉道。
「是」
看著潘閡堰走遠,潘步懷才低聲罵道:「年紀一大把了,卻還不如女人來得沉著,真是!
「爹,大哥已經很能於,很能幫你了。」塵色輕聲勸道。
潘步懷看著她,嘆氣不已,「你要是個男子就好了,卻偏偏是個女兒身。」
潘塵色垂頭苦笑。她又何嘗不希望自己是個男人?若她是個男子.恐怕就沒那麼多的煩心事了吧。
「還有德文那小子,這次找到他,我非要了他的命不可!什麼壞主意,居然打到我們家的金玉麒麟身上,不成器的小子!」潘步懷氣呼呼地坐下,沒注意到旁邊的潘塵色面上白了一白。
過得半刻,潘步懷忽然想起,「塵色,最近潘令那小子好像又要同你說話了?』他人雖然老了,但卻並不老眼昏花,特別是在這潘府,哪件事是他不知道的?
自潘今知道他的身世之後,不僅不念潘家曾經養育他的恩情,對塵色也是不理不睬的,就連過年過節,也不曾出現在餐桌上。當然,塵色沒說話,他自然也不會容別人亂開腔。這兩年那潘令越發過分了,平時人影也不見一個,這兩日倒是常常出現在府內,偶爾還會到塵色的屋裡去吃飯。
塵色沒回話,只是默默地看了潘步懷一眼。
「怎麼,他想通了?」潘步懷冷笑,「還是捨不得這舒適日子?」他早就猜到,沒人能在金錢面前充硬骨頭的。
「爹,我想……找機會送令兒出去學點本事。」塵色猶豫著說。得送走他,而且是越快越好。
潘步懷倒不是很反對的樣子,「等家裡的事兒完了以後再打算吧。」那小子其實倒是聰明,跟他爹差不多。如果能收服為他潘家所用,也算不錯。
塵色笑笑,然後轉開頭去,眉眼全是著急。她就是想在這事沒完之前,把他送出去啊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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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景嚴的墳在龍隱鎮郊外三里處,沒有葬在潘家的祖墳里。
右邊那個墳頭上,一株洋槐蔥蔥鬱郁,那是沙曉玲的墓。左邊那個墳里所葬的,就是藍景嚴。
基本上,潘塵色很少來拜祭他們倆。因為她不想來打擾地下這兩人的休息,而且要說幸福,他們兩個應該比她幸福吧。
她沒有讓可兒跟隨,有些話不能讓可兒知道。
『最嚴,曉玲,上次來看你們,是去年的清明了吧。」哺南說著,潘塵色將果籃放在兩墳中間,點上一支香,插在果籃的前面。
「雖然很少來,但是我卻常常想起你們,想起過去的日子。你們在天上看得到我嗎?」靠著洋槐坐下,潘塵沙用手指將沙曉玲墓碑上的青苔輕輕颳去。看樣子,不僅是她很少來,連令兒似乎也不常來。
因為不曾一起來過,所以她不知道他在他親爹媽墳前會做些什麼,說些什麼。
「我想你們應當知道,令兒他闖了禍。」秀眉輕蹩,生色雙手環住自己的肩。這次的事是對她最大的挑戰,而且她只能贏,不能輸。一輸,就是輸掉他的一條命!
「說實話,曉玲,我並沒有多大的信心。」她深深嘆氣,將頭埋進臂間,「我倒真希望,當時是我死了,不要讓今兒去背負殺人這個罪名。干錯萬錯,都是我的錯,是不是?」
「可是,想殺我的那人,是我的哥哥,你說好笑不好笑?
「一直以為,就算是兄弟姐妹之間不相親,可總算是一家人,是不是?可惜根本就不是那樣,我……太天真了。
「還有,今兒他……雖然他救了我,可是我們也回不到從前了,再也回不去了。如今的今兒,我越來越不了解,他居然、居然……唉,可能是他一時糊塗,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可我居然讓這種事情發生!曉玲,教教我,我該怎麼樣做才能救令兒呢?」
「你救不了的。」
突來的聲音,讓潘塵色一驚,她飛快地抬起頭來,看見三步外站著的潘今。
面色劇變,她有些難堪地站起身來,不知道他到底聽到了多少。
潘令的臉色冷冷的,他走到兩墓中間的前方。
「他們是死了的人,死人是聽不見你的話的。」
潘塵色一震,「令兒!你……你怎麼能說出這種話來!他們是你的……」
「我當然知道他們是誰。」轉過頭去看著她,潘令居然輕輕笑了一下,那笑卻是冰涼的,「不就是我那不負責任的爹媽嘛,我當然曉得!」
知道他的心中有氣,所以她平下心氣來輕言道:「你爹娘沒有不負責任,而且,他們都很愛你。有些事你還不清楚,在沒有了解真相之前,你沒有權利來責怪他們。」
潘今點頭,「真相?你指的是潘家曾經把沙家整得家破人亡的事,還是你爹強行拆散一對有情人,卻把自己的女兒塞給一點不愛她不疼她的丈夫?沒有什麼是我不知道的,包括你和我爹之間的『十八歲之約』。」
他的話,的確讓她感到意外。
頓了一下,她疑惑地開口:「你既然知道,為什麼還如此不諒解你爹娘?」
沒有即時回答。潘令轉過身來,與潘塵色面對面。
「我為什麼要諒解他們?難道你就沒有怪過他們的自私嗎?」直視她的眼,他逼問道:「在知道丈夫心有所屬,而且那個人還是你的好姐妹時,你心裡真的一點被傷害的感覺也沒有嗎?當作為妻子的你,幫助丈夫掩飾真相,在外人面前故作恩愛,私下卻為藍景嚴和沙曉玲的私會編織各種各樣的理由和借口時,你不曾傷心嗎?當你同我爹藍景嚴才結婚不到一年,沙曉玲卻不顧你的處境,把我託付給你教養時,你就沒有一絲為難過?當我那偉大的父親戴上『痴心漢』的光環卻沒有對你的悲喜關心過一句話.沒有盡過一天做丈夫的責任,就把我們兩個丟在人世間自己解脫去了的時候,你就沒有怨過半分?啊?你回答我!」
他的一字一句,竟像是聽到她心底最深處的吶喊似的,好多連她自己都沒有細細想過的,都替她說了出來,讓她半天回不了話。
「我……我……」為什麼,她竟無言以對,而只能軟弱地說:「這是我們上一輩的事,你卻沒有任何理由怪他們…」
他卻是像聽見了什麼好笑的話一樣,「上一輩?」一雙深潭似的眼睛,現在泛起層層浪花,「你想用輩分來壓我?」他一把拉過她,緊鎖在懷中,「現在,你還敢說什麼長輩晚輩的嗎?」鼻尖對著鼻尖,眼睛對著眼睛,他的惡意對著她的驚惶。
「你幹什麼?」只愣了一刻,她開始掙扎,「放手,聽見沒有?」心跳得如此快,不想面對也不願面對,她一直在逃避的問題,而他卻總是時時刻刻提醒她。
「放手!」怒意透過眼睛傳遞到他的眼中,心中終於認知,不知從何時起,初時的那個小小潘令已經不在,面前這個潘今,有著成人的面孔和臂力,可以讓她在他的懷中動彈不得。
吻她的意圖,在感到她的怒火時,不得不強壓了下去,但他仍不放手,而是將她抱得更緊,「不放不放不放!」在她的耳邊大吼著,吼出他心裡最想說的話,「這輩子我都不會放開你,不管你覺得我多壞多臟,我都不放手。讓全世界都看不起我好了,我就是愛你!是恥辱也罷,是敗壞道德也罷,反正我不在乎,就算你恨我……我也不在乎廠就算心會很痛很痛,就算得到的只是她的鄙視,也不要放手。不要她走,不要分開,從小到大,他都只有她一個人而已啊……
恨不得能揉她進懷中,進胸中,不再分離。
「……曾經,我愛上你的父親。」隱隱地,他聽見她說,很淡很淡的語氣,疏離的語氣。
怔了怔,他輕輕將她推開一點,好看清她的樣子。
連她的眼,也是疏離的^
「既然知道全部,那麼沒道理不知道這一點,是不是?」她說。
輕輕一推,她離開他的懷抱,「只是愛就行了嗎?你不是比任何人都知道這個愛字用得不對給人所帶去的傷害嗎?」
「你的父親,深愛你的母親,卻深深傷害了我。你也要像他那樣,用愛來傷害我嗎?」
她一字字說道:「註定了,你我只能有母子之愛,再不能有別的。」
深深地看了一下無言而頹喪的潘令,潘塵色轉身離去。
不及十步——
「慢著!
她停住,
她聽見他的冷笑,「所以我說,我恨藍景嚴。既然如此,我就學學哪吁吧。」
不明他的話,所以她回過頭去,見到那血腥的一幕——
潘今背對著她,左手衣袖挽得高高,右手執著的一把匕直在陽光下泛起冷冷的白光。
勸阻話尚不及出,腳步已先跑了過去。
潘令沒有絲毫遲疑地將匕首刀刃向左手臂割去,鮮血頓時涌了出來。
「不要!她大駭,將他拉轉向自己這方,不待他的第二刀割下,雙手直覺抓住那刀身。潘令一驚,忙不迭地鬆手。
刀掉落地下,嫩草已被鮮血染紅。
『你的手怎麼樣?!」
『你的手怎麼樣?!」
不約而同地,他們同時急問對方。潘令的手猶自流著血,他卻用右手抓住塵色的手腕,仔細審視傷口的深淺。
幾可見骨!
潘令的心痛得絞在了一起。他咬緊唇,單手撕下衣襟,也不顧受傷那隻手的疼痛,拉住她的手,只想著要給她止血。
「我沒有關係,你的手給我看看,到底怎樣了?」塵色只是著急,剛才那一刀他下得那樣重,只希望不要太嚴重才好啊。定睛看仔細了,才知道他只來得及深深切下,不及將整片肉割下來。
「走,我們去看大夫廣他只是簡單地包紮了一下,還得馬上回鎮上去找金創葯來敷上。
「你的手……」她急喊。
他痛心疾首,「我說了我的傷不礙事!你別讓我更痛恨自己了好嗎廣
他的痛,從他的手心經由她的手臂傳到了她的心,第一次,她深刻發覺了自己在潘今眼中是如此重要,重要得令他不惜傷害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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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樣的傷,是夠讓人側目的。
好在正是正午,街上沒有幾個行人。
好在藥鋪子就在鎮口。
好在江大夫這個人,一點也不大驚小怪。他見了一身是血的潘塵色和潘今,什麼也沒問,就開始動手替潘塵色上藥包紮。
其實,潘今曾拜潘衍宗所賜,受過大大小小的傷無數,這次的傷口,也不算什麼大不了的。而且,當時的他雖然非常激動和不顧一切,但也沒真正想「割肉還父」,可以說,他是想令自己受傷讓她心疼,但千算萬算卻算漏了她的不顧一切——居然為了阻止他而去抓那鋒利的刀刃。
潘令一直緊鎖眉頭,直到江大夫告訴他,只要好好調養,她的手是能夠好的,才略略放下一顆心,讓江大夫給他包紮。
事實上,他受的傷,還不如她的傷重!
從江大夫的兩江堂出來,潘今一句話也不說,只是默默跟在潘塵色的身後。這個樣子的他們,也不可能從前門進去,所以只能走後門。
眼見到潘家後門了,塵色轉過身來,正想交待他兩句,卻見潘令直跪了下去。
自責、愧疚、難過……他的眼睛里有太多東西,卻又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才叩下第一個頭,塵色就走近他,向他伸出手去,「別難過了,起來吧。」
他欲言又止,握著她的手臂,緩緩起身。
「我不進去了。」他低聲道。
塵色一怔,「為何?」
沉默半刻,他回答:「我還有些事,約了人。」
「你受傷了呀。」她擔心地說。
「小傷而已。」他淺笑,一笑即隱,「這件事比較重要,我得去把它解決了。最近的事夠亂的,我不能讓這件事也來添亂。」她也會擔心他呢。
點點頭,她知道他是一旦下了決心就不會更改的人,「小心一點。
沒有回話,他再看她一眼,然後一摔頭,轉身而去。
收回目光,塵色也轉身,進了門去。才一進門,卻看見可兒正準備出來,見了她,也是一怔。
「有事?」可兒的神情有些慌亂,令潘塵色不禁問道。
可兒頓了一下,道:「二老爺……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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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手中的巾絹握成一團,潘令皺著眉四處打量著。這是在寶輪寺里的馬桑樹下。
龍隱鎮上的寺廟何其多,這寶輪寺曾經算是其中相當有名的一座。寺廟佔地面積很大,由大雄寶殿至馬鞍山,一直到童家橋,都屬寶輪寺的地盤,到處都修建有神殿廟宇,氣勢恢宏,有僧侶300多人,香火旺盛。不過,那些都已是過眼雲煙,如今的寶輪寺,僅存大雄寶殿是由於明末清初張獻忠人川時,把廟幾乎燒盡。也正因為如此,如非是每月初一、十五或是菩薩生日,一般的百姓鮮少有來寺里的。可以說,這正是一個談話的好地方。
展開巾絹,人目的是極娟秀的字跡。
很明顯,在絹上寫字的人,是一個「她」。
這個「她」,就是前幾日老纏著他的黃明娟。
上次得罪她之後,好些日子沒見了,他正想著從此可以大下太平了。加上那件事發生后,他的一門兒心思全放在了潘塵色身上,根本沒想到過還要和黃明娟再見面,
只是,昨天她託人來,送了手中的這一方巾絹給他,約他在這龍隱寺見面。其實,如果不是那絹上的最後一句話,他也不會來。上寫著:你的秘密,我已知曉,有要緊事和你談。
他不認為黃明娟知道了他殺人的事,但是他考慮良久,還是來赴約,姑且聽她說些什麼。
等得有些不耐煩了,但在表面下.他還是保持平靜
再等得半刻,他轉身欲走,卻發現黃明娟已站在旁邊。
倆倆相望,無言。
終於,他開口:「找我有事?」』
黃明娟半垂首,只是看著他包著紗布的手。
他走了過去,」有話直說,我的時間不多。」
她抬起頭來,「你的手是怎麼回事廣她拉著他的手臂,美目望著他,有些焦急有些心痛。
輕輕將手臂收回,他轉身。
黃明娟俏臉變色,她咬牙道:「你站住!
播令不理會,仍然自己走自己的,
「你不該姓潘的,是不是?」她在後面叫。
停下步來,他回頭看她,似笑非笑的,「這就是你所謂的秘密?」全潘家都心知肚明的事,也叫秘密?
黃明娟有點苦澀地笑了一下,「這個,倒不是什麼秘密。只是……還記得你那個表兄嗎?潘衍宗的?她蓮步輕移地走到他面前,抬頭仰視著他。
潘家不置可否,只是不甚在意地看她想說些什麼。
「他告訴我,說你本來應該姓藍,而且,是私生子。」黃明娟一字一字地道.「他說——你根本配不上我!」』
潘今笑了,「就這樣?」真是浪費他的時間,
黃明娟卻搖了搖頭,「我知道我的性格不算好,我有自知之明。」她開始繞著他打圈,也不看他,「他以為我知道了你的身世,就會看不起你,以此來打擊你。但是他算錯了,因為……你並不在乎我怎麼看你。」
潘今沒有給她反應。
黃明娟似乎也不怎麼介意。
「我不管你是什麼人,是大少爺也好,是私生子也罷,反正你是你,而我,」她勇敢地看著他的眼睛,「喜歡你!」
潘今仍然不說話,只是有些冰冷地看著她,看得她再不敢直視他的目光。
漸漸地,他看她的眼中有了一絲溫柔。
片刻,他緩緩地說:「你……長得有些像一個人。」見她疑惑地抬頭看他,他的目光在她臉上搜尋著,「其實,也只有三分像,特別是下巴和嘴。但是,你沒有她漂亮,不論是淺笑還是輕愁,誰都……」無法像她那樣牽引我的心。搖搖頭,沒有將最後這句話說完。潘今正色道:「黃姑娘,我潘今不是一個值得你傾心之人,而且,我心裡有人了,那個人住在我心裡好多年,今後還會一直待在那裡,所以……放棄我吧。」他再搖頭,「那個潘衍宗,你最好也不要跟他打交道,我不是好人,他卻比我還要壞。潘令言盡於止,善自珍重。」
有什麼東西在黃明娟的眼中閃了一下。
「你是說,你永遠都不可能喜歡我?」
他直接點頭,「對!」
她笑了一下,在此時,倒顯得有些突兀。她問:「那個人,是誰?」
他沉默。
「是……潘塵色?」這個名字從黃明娟的口中說出來,讓潘今幾乎懷疑自己聽錯了。
潘今震驚萬分地瞪著她。
黃明娟的眼中是「原來如此」的神色。她又笑了一下,不過已是澀澀的笑,還有一點經努力控制過後的鄙視,「我說過了,我一點也不笨,你的事情我都叫人替我打聽過。你的生母並非潘塵色,而是一個叫沙曉玲的女人,她和潘塵色以前是好姐妹。曾經我也發現過,你喜歡盯著我的臉看,但我察覺出你看的那個人根本不是我,而一定是和我有些相似的人,我卻不知道那人是誰。直到我剛才在街上遇見你們『母子』。」
黃明娟說:「不知道吧?剛才我在街上就看見你們了,鼎鼎有名的潘塵色,果然漂亮。」她突然有些激動地後退兩步,「只是讓我萬萬沒有想到的是,你喜歡的人居然是、居然是她——你的養母!我和她有三分相似不是嗎?還有你當時的樣子,你從來沒有用那種眼神看過別的什麼人或東西!只有在看她的時候,你的眼神才帶著那種想要把一切都燃燒掉的感情,那種用盡所有力量去掠奪的意志……」她有些說不下去,深吸一日氣,她又說:『當然,你掩飾得很好,我那時也不敢確定。直到剛才我說出潘塵色這個名字,你的反應告訴我,我沒猜錯。」
等她說完,潘令才開口:「是的,你沒猜錯。」他甚至單手托頜,帶著極其平靜的口氣,稱讚她:「以前我對你的看法完全錯誤。除了有點愛耍大小姐脾氣之外,你其實非常聰明。有沒有考慮過像你爹一樣當狀師啊?」『你……」黃明娟氣得差點說不出話來,「你……太令人噁心了!這是逆倫你知道不知道?真是噁心!
「逆倫?什麼逆倫?潘塵色不是我的媽,早在五年前我就不曾叫過她媽了!只是單單喜歡上她了,有什麼不對,因為她養過我那麼多年,我就不能以男人的身份來愛她嗎?什麼道理!准規定的道理?!好吧,就算是逆倫,那又有什麼?反正她跟我沒有血緣關係,為了她,我什麼都可以做。你明不明白?」他冷冷地盯著她,「別說是你,就是全世界的人站在我面前指著我鼻子罵,我都無所謂!我,就是天理,其他人休想對我指手劃腳!」
潘令的這番話驚得黃明娟瞠目結舌。她沒想到潘令居然對她說出這些根本無法想象的話來,她原來以為,他天性就是一個外冷內熱的人,但是像這樣不顧一切,還是遠遠超出她的預料。
「還有,我既然說出來,就不怕你去告訴別人,」潘令的眼中透出決裂的神氣,「你愛怎麼想怎麼想去,也盡時告訴給潘衍宗,那我還會感謝你幫了我一個忙。』他一笑,「我正不知該如何開始這場戰鬥呢!」
「你……」黃明娟不能置信,「你……』他竟然想把這件事公開?
「你……就那麼喜歡她?」喜歡到不願偷偷摸摸,喜歡到不惜身敗名裂?
吸了一口氣,潘令沉聲道:「也許你無法理解,但這是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