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即使窗帘仍復著,白晝的訊息卻早已悄悄滲透整個房間。
唐依娜從陌生的床上猛然坐起,突然間意識到過去的那個夜晚,她已經將自己推進了一個連自己都無法掌控的世界,一個或許將使得她萬劫不復的世界。
真是鬼迷心竅了,她居然放任一個男人蹂躪自己,而這個男人是……她的老闆!
都是那一支佛朗明哥舞和那幾杯雞尾酒惹的禍!
環視她所在的房間,一室陽剛的灰藍、素棕與少許點綴性質的白。這個房間里沒有太多的裝飾,顯示出它純粹的功用性。房裡唯一較鮮明活潑的地方,是她身下這張灰底、藍白條紋的絲質大床。此刻它的寧靜,反倒像在提醒昨天夜裡它曾經被慾望充滿。
事情究竟是怎麼發生的?酒精令她忘了大半,而用力地回想只是更讓宿醉的頭痛加劇。
一切都變了,她想著。如果不是她正裸身坐在陌生的床上,而她也沒有敏感到私密部位的疼痛腫脹,那麼她絕對不會相信她一向感覺骯髒的事情已經發生在她身上。
這種事情不該發生的,尤其對象又是她的老闆陶健方。
昨夜……昨夜如果不要碰那些看似無害卻遺禍無窮的雞尾酒就好了,而如果要怪罪雞尾酒,倒不如她不該神經突然失調到扮演跳佛朗明哥舞的女郎,還舞到走火入魔,去招惹了自己的老闆。
看看床上的睡痕,他似乎老早以前就起床了。他認出她來了嗎?如果認出來了,他會怎麼想?
或許她根本毋需猜測他怎麼想,只要在這一時刻及時走出這間房子,變回掛著蒙蒙眼鏡、古板無趣的唐依娜——
這個念頭令她慌忙裡上被單跳下床,床單上那一小撮特別醒目的污漬令她失神了小片刻。
失去就失去了,回顧已無意義。咬咬唇,她找到那件被掛在衣櫥門邊的黑與鵝黃舞衣,她又猶豫著穿這樣的衣服會不會過份涼快與醒目?寒風惻惻的元旦日,她的衣服和大衣卻全被留在昨夜舞會會場的儲藏室。
當機立斷,她打開衣櫥抽出一件應該是屬於他老闆的雪白襯衫,扣子才扣了一半,房門卻毫無預警地被推開。
「又想不聲不響地逃了?」她的老闆——陶健方,穿著整齊的厚棉休閑服,端著一隻正冒煙的餐盤,瀟洒地倚著門框揶揄她。
「天!我的衣服!」她手忙腳亂地抄緊襯衫再里上被單。「哎!我的面具!」她惶惶地四處逡巡。
他輕快卻教依娜感覺頗具壓迫感的走入房間,在床頭櫃輕輕放下裝著早餐的托盤,然後轉頭面向她。「你再不需要『你的』面具了,唐依娜!」他交抱雙臂,審視她。「還有,那是『我的』衣服,唐依娜,不過你穿著它的樣子很好看。」
他認出她了,還有,他似乎正以情人的姿態對她說話!
現況令依娜最初窘迫,接著老羞成怒。事情不應該是這樣子的。如果昨夜不是因為心裡積壓太多鬱悶與壓力,她根本不會去參加什麼公司的跨年舞會,更別說她會妝扮得那麼冶盪狂野,當著眾目睽睽跳舞。
「該死了!」她抬頭看他,低聲咒罵。
「我從不曉得你那端莊的舌頭也會罵人喔,唐依娜。」他鎖住她的視線,微微笑著,那感覺相當溫暖與親密。
「有可能你……你認錯了,我不是唐依娜!」她露出少有的結巴。「還有,我覺得我的舌頭無論如何一定都比我的……我的穿著還端莊多了,我要求隱私,我必須穿好衣服。」
「你想否認你是唐依娜?」他好像頗為樂見她的困窘。「那——這袋衣物是不是你的?」
他從某個她沒有留意到的角落拿出一個僅在角落綉了幾個小圈圈的深藍色大袋子,在她面前晃了晃。
再否認也無濟於事了!她伸出一手奪過袋子,低聲的問:「你怎麼曉得有這袋衣物……」
「我原先可是什麼都不曉得!」陶健方嘲弄道。「今早一覺醒來,卻發覺我最信任、也最高不可攀的唐秘書竟然躺在我的臂彎,未著寸縷,睡姿狂野——」看著她愈來愈紅的臉孔,他似乎愈得意。「我才終於想通你的特助劉蒂蒂昨晚為什麼一直用那種防範大惡龍的眼神緊盯著我看。所以,今早我從電腦檔案里調到她的電話,並理直氣壯地要求她把你的衣物送過來。」
天啊!他不會是想鬧得人盡皆知吧?不可能吧!「不可能,今天元旦,每個人都休假……」
「誰讓我是她目前的衣食父母!誰又教她昨晚要扮演上斷頭台的瑪麗皇后!」陶健方一臉的好整以暇。「我告訴她如果不想被殺頭,最好趕緊把你的衣物送來。」
老天!果真是蒂蒂幫她送衣物過來的!完蛋了,蒂蒂對現在的情況一定一清二楚……天啊,更被毀了!
「我不懂你為什麼這麼做?事情如果鬧大了,不只會毀了你我的名譽,還會鬧得滿城風雨。」
「這倒是個問題!」陶健方收起陽光般的笑臉,皺眉沉思。
「真的很對不起,讓你陷入……這一團糟!」
「說抱歉的人應該是我吧!」陶健方似乎十分訝異她將錯誤全部攬起。「雖說你誤導了我,可是我卻貿然地取走一些屬於你的,很珍貴的東西。」
「不能怪你,昨夜我的行為的確可能誤導任何男人。」
「無論如何,事情不可能這樣就算——了結!」他頓了一下,似乎正做著什麼打算。
她強迫自己再度仰頭看他。他真的滿高,與她一六五的身高比起來還高出近一個頭。他也很英俊,古典味極重的儒雅外表,微微鬈曲且光滑的黑髮,以及漆黑眼底那抹深邃智慧的亮光。裡頭散發著精明、自製、以及每當他陷入沉思時才會不自覺流露的熱力。
但是陶健方再次陷入沉思的表情——卻引起依娜的驚慌。她驀的記起康經理在陶健方遴選出他的機要秘書之前,就曾以半玩笑半警告的語氣要求她們萬萬不可對老闆產生非份之想,因為老闆的第一守則恰是「兔子不吃窩邊草」。如今,他卻在無意之中嚼下了窩邊草,他會怎麼做?
「陶……呃,總經理,你該不會是打算……解僱我吧?」依娜的心頭涌過一陣更強烈的恐慌。不行,目前她擔不起失業的風險,尤其這又不失是一份穩定高薪的工作,目前,她比任何時候都還需要工作,以及工作所能換取的金錢。
「不,我為什麼要解僱你?」看著她瞬間蒼白的臉龐,他的柔情突然湧現。「雖然你在床上的表現差強人意,但沒有人能否認你是個好秘書。」
更拉緊身上的被單,依娜弄不懂他究竟在貶她或誇她,但她感到自己由剛剛的渾身泛冷變為全身發燙。「既然——總經理你喜歡的還是我工作上的表現,那麼,我們何不當作昨晚的事不曾發生。」她故做冷漠、勇敢地擠出她假設所有隻想求得一段速食愛情的男子最喜歡聽的話。
「你不想要我負責?」陶健方當她外星人般驚訝地望著她。
「負責?」從自己老闆嘴裡吐出來的這個空泛的動詞嚇了依娜一大跳!她不認為他所謂「負責」的含意和她所認定的一樣,她所看重的「負責」包含了神聖的諾言與婚姻,而她認為現代鮮少有男人會在一夜情之後就勇於負責,相對於陶健方這種身價不菲的黃金單身漢來說,更是不可能。
而為了免於在他的「信口開河」中表現出過度的期待與失去更多的尊嚴,她表現更漠不在乎的樣子。「為什麼你要負責!都什麼時代了?男歡女愛,各取所需。如果你是在為奪去我的那一層薄膜而困擾,那你大可不必,那種東西,這麼不痛不癢的失去或許比留著更教人放心。」她的眼中沒入了一層陰影。
說這樣的話,並非她真的不痛不癢(至少她的下腹部仍悸痛著。)但她安慰自己比起慘遭強暴的姊姊,這種失去純潔的方式好多了,至少她擁有選擇權,並且很清楚和她睡了一夜的男人是誰。
但眼前這個和她睡了一夜的男人很難消化她這種泛濫的說法,心裡的感覺更是錯綜複雜。即使他所謂的「負責」並不包括婚姻,但卻可能包含了一定誠意的承諾。而唐依娜那不痛不癢、冷淡到至極的「男歡女愛說」,也讓陶健方不自覺地冷漠了起來。
他原本為她擔心的情緒逝去,連帶的,那些因她而起的柔情也銷聲匿跡。既然身為女人的她都能那麼瀟洒,那麼身為男人的他為什麼就不能無關痛癢、表現豁達!
「好吧!既然我們都認為這種事可以複雜也可以簡單,那麼我們就把它簡單化吧!」他一反剛才柔和的聲調與溫暖的臉色,表情冷淡的從床頭櫃里抽出一個絨布長盒。「這裡有一份禮物,你應該會喜歡。」掀開絨盒,他把它放在床上。
盒裡是一串光彩奪目的項鏈,K金的鏈身,鑲藍鑽,淚滴的墜子。它看來有相當的價值。
依娜先是目瞪口呆地看著項鏈片刻,接著莫名所以的仰頭看他。
「別客氣!儘管拿去!」陶健方的視線與她茫然的目光相遇,他猜想她大概是故做無知,於是他譏誚地加了一句:「應該算是交易慣例吧!有所付出必定有所補償。」
依娜後知後覺到他把他們之間的關係看成交易!交易?那是否意味著——他當她是個可以揮之即來,呼之即去的妓女?天!難道男人永遠改不掉對女人的心情漠視嗎?
「不,我不會收——」她憤怒地瞪著他,熱淚幾乎奪眶而出,但她不允許自己哭出來。
陶健方很難理解為什麼她一副受到屈辱的神情,想把事情淡化的是她,他的提議補償,也只不過是在淡化屬於他的內疚。「為什麼不能收?我記得最初和你面談那次,你說過你經常處在『匱乏』狀態,這條項鏈是真鑽,滿值錢的,也許它可以讓你抵擋你的匱乏好一陣子。」
她沒有放鬆瞪他,如果她的眼光會殺人,他早已被她大卸八塊,但她最想做的是把鑽石項鏈往他臉上砸,他擺明了要用這串鑽石項鏈來抵她的初夜。可是不幸的,有件事真的被他說中了,如果擁有這串項鏈,那麼馬上就可解除一件正在燃眉之急的困難。
自尊與現實交戰著。她眼中晃動著矛盾的感情,她個人或許可能無欲無求,但還有躲在陰暗一隅,等著仰仗她的人……現實終於戰勝了自尊,她別過臉不再瞅著他看(一旦收下了項鏈,她又有什麼理由說或感覺他的饋贈對她是一項侮辱?)她咬緊牙根,再沒有異議地拾起長絨盒子,蓋上,默默地丟入她的藍袋子。
「我說過,我必須穿好衣服了,等一下我就離開,應該可以吧?」她哽咽著問,抗拒著自我厭棄的淚水。
「可以,當然可以,我想即使我再富有,也禁不起一天送出兩條所費不貲的鑽石項鏈。」他點點頭,譏誚著,聲音中再次出現她並不陌生的微帶香港腔調的粵式國語。
她幾乎被他嘲諷的語氣擊潰了。背過身子,她不願被他看見她已淚盈於睫。
有短暫的小片刻,陶健方真的看出了她心情有一翻的掙扎與周折,但貪婪總是凌駕一切。他再度肯定貪婪是人的本能,他也不再心虛於奪走她的童貞。因為,人的童貞只有一次,交易,卻可以不計其數。
他看向她僵硬冷凝的背影,語氣平板而冰冷的強調:「我該去吃早餐了,想必你也知道涼掉的早餐和冷了的性一樣的令人食不下咽。儘快把你自己變回唐依娜吧!那之後你就可以走了,如果必須,你甚至還可以用跑的,或者,用逃的。但我認為,這可能不是我那一板一眼的唐秘書會做的事,落荒而逃,哈——」
爆出一陣譏誚似的大笑之後,他端起托盤,走出房間,卡上房門。
依娜過了好半晌才找到力量轉身。他的話像利刃一樣的傷人,但她不曉得自己為什麼會產生傷痕纍纍的感覺?
這不正是她所期望的嗎?讓他認定她的貪婪、矯飾,甚至毫無感情。這不正是她所要的嗎?假裝可以一甩頭就忘掉的一夜情。
但她又怎能否認,他鄙視的話在她的心頭滲入了濃重的憂鬱,令她眼淚掉得既凶又急,令她心痛的……無可比擬。
元旦過後,日子照舊的持續著。
沒有人曉得陶健方和唐依娜之間曾有過一段插曲——
但那真的只是插曲嗎?
事實上,對陶健方和唐依娜而言,要把這段插曲變成過去,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拿依娜來說,她首先必須面對的是公司里她唯一的知己劉蒂蒂,元旦假的第二天,蒂蒂便打她的手機找上她,那時,依娜正在靠近中部鄉下的一家療養院里,說著「睡美人」的故事給她已經變成「睡美人」許多年的姊姊聽。
「唐大秘書,你的手機真難搞。一直要我留言、留言,我正想要是再打不通,我就真放一些『流言』,看你還敢不敢要我留言……」
「你敢?」
「緊張啦!」蒂蒂在另一端奸笑著。「心虛必有因,還不從實招來!」
「招什麼?」
「前天舞會未了,你不是被『龍頭』帶出場嗎?後來呢?」蒂蒂人前乖的像小貓,人後可是無狀的很。「龍頭」叫的自然是她們的老闆陶健方。
「到了地下停車場,我們就分道揚鏢了!」依娜打定主意,絕不滿足蒂蒂喜歡八卦的耳朵。
但蒂蒂豈願善罷甘休。「鬼才信咧,那咱們龍頭昨天早上為什麼『十萬火急』的交代我,迅速帶一些你的衣物去他家?幹嘛,他要賑災啊?」
「或許!反正這個世界本就充滿了災難。」
「少來!你那些幾乎可以擺在史博館供人瞻仰的骨董眼鏡和衣物,就算送人恐怕都沒人要。」蒂蒂心急口快,但在見手機彼端依娜的輕嘆時,她語氣也由咄咄逼人轉為嘆息。「我似乎聽見你消瘦了的樣子。」
依娜啼笑皆非地低吟。「別無厘頭了,蒂蒂,我們才兩天不見,就算再見,你也不見得能看出我瘦在哪裡,何況是用『聽』的。」
「即使誇張了點,人家也是關心你嘛!」蒂蒂孩子氣的嚷嚷。「對了,依娜,你現在在哪裡?」
「我在看得到大海的地方。」
「那我是不是該回答:我在看得到星星的地方。拜託,我現在看得到的唯一東西是日光燈。」蒂蒂在手機彼端的表情一定很無聊。可是不一下子,她又恢復十足的興味。「我猜猜看,你一定正和龍頭在大海邊你儂我儂,對不對?」
「如果真被你逮到我和你的龍頭在海邊約會,我想你會被龍頭殺頭。」依娜先是玩笑,繼之遲疑地頓了頓,才答:「我在療養院里,來探望我的姊姊。」
「喔!她——還好吧!」蒂蒂算依娜最信任的朋友,所以她曉得依娜一些較私人的事。
「老樣子,喜歡聽我說童話!只可惜我沒辦法一直留在她身邊說給她聽。」
「你有你的無奈,她應該會諒解的——」
「只能如此希望。」真是「只能」希望,她的姊姊甚至不認得她了。
「依娜,別一直把自己弄得那麼壓力沉重好嗎?」蒂蒂吞吐了一下,又勸道:「你是還年輕,可是女人的青春有限,難道你打算一輩子扛著這種無止盡的責任。」
「她是我的姊姊,我的親人,我不得不扛!」依娜輕描淡寫著。不是她喜歡故做堅強,而是事情碰上了,不扛又能怎麼樣?
「唉!如果你能釣到個像龍頭那樣英俊又多金的男人就好了!」蒂蒂仍不輕言放棄套情報。
咳!蒂蒂就是有這種本事,幾句話就能把人拉回原點當靶心。依娜苦笑著。「蒂蒂,我和你的龍頭真的不怎麼樣。好朋友,一句話,以後要真怎麼樣了,我一定告訴你,OK?!好了,收線吧,電話費貴得很。」
關掉手機,蒂蒂仍意猶未盡的疑問,還是再次將依娜拉回以為可以不再記憶的記憶。
假後上班的那初初幾天,日子的確很難熬。她和陶健方不同於其他一夜情人的地方是,他們在同一個地方上班,其間只隔著一扇門板,最糟糕的是,他是她的頂頭上司。
平常時,他倒是個待人儒雅、客觀公正的好上司,可是自從經歷了那一夜,他對其他人的態度依舊,唯獨在面對依娜時大大的反常,連著近一個月,每當她與他單獨在一起,他對她不僅不苟言笑,擺個臉譜,還時常動不動就找碴,甚至冷嘲熱諷。
「Miss唐依娜,能不能麻煩你不要在我的客戶面前搔首弄姿,老在那邊晃動你那性感的屁股。你知道,我是開公司,不是開妓女戶,我可不希望我的客戶用口水把我們的辦公室淹沒。」
那不過是下午的事。她和蒂蒂陪著他,會同某個對他們公司開發出來的新記憶體有興趣的年輕客戶在會議室做簡報。依娜不認為穿著寬鬆套裝、土裡古氣的自己能被套上「搔首弄姿」、「晃動性感屁股」這種種罪名,更遑論她能引起客戶垂涎三尺。
要怪也只能怪蒂蒂朝著人家年輕客戶猛甜笑,猛放電。可是依娜又不能陷害好友,只好當個吃啞巴的黃連……錯,是吃黃連的啞巴!
天可憐見,瞧她,真的快被陶健方的詭怪脾氣和自己的吞聲忍氣「氣」昏頭了。
人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這天晚間的七、八點,依娜又為了陶健方的臨時指示,空著肚子單獨留在辦公室里趕一份報告。那原本是蒂蒂份內的工作,可是蒂蒂是現代都會女,即使加班費再高,也難以取代她一心嚮往的浪漫夜生活。
有時候依娜會自問為誰辛苦為誰忙?可是不敢細想,她又會急忙安慰自己一副肩膀一個擔,人嘛,誰沒有負擔。
唯心靈的負荷總重過體力的。雖然陶健方在工作上仍然很器重她,看不出來有想淘汰她的傾向,但他過於頻繁的冷嘲熱諷,卻讓她產生了想淘汰自己的渴望。
悲哀的是,不到最後關頭,她不能輕言放棄工作。於是她只好忍著飢腸轆轆,打算起身替自己倒杯開水,找些乾糧裹腹。這同時,電話聲劃破寂靜的響起,響了三下之後,突然又詭異的停止,然後連接她和陶健方辦公室的那扇門突然開啟,有個人影像鬼魅般的站在那裡,她差點驚叫出聲,但定睛一看,她認出他是陶健方,她的老闆。
他怎麼還在辦公室里?她困惑,卻遲疑著不知道該不該問。
「你的電話,二線!」他倒是先開口說話了,可是語氣明顯的不悅。
依娜拿起電話,瞥他一眼,他不像想離去的站在她的辦公桌邊,端詳著她才剛打出來的那份文件資料。
話筒彼端是自己的弟弟唐雅各,他打來的不是時候(其實該說陶健方根本不該出現在這個時候。)談的又是令人不得不心煩的金錢問題。雅各讀的是私立大學,現在雖然才開始放寒假,他仍必須為了籌措學費而打工。他告訴她他找到了一個工作,薪資還算高,但距離湊足學費可能還差一截,他說每次繳學費都繳得那麼累,還得連累二姊,實在有點讀不下去。
依娜又能說什麼,唯一能做的只有安慰他會幫他湊足學費,鼓勵他不要輕言放棄。
「我愛你,」掛電話之前,依娜從不吝向自己的弟弟表達她身為親人的愛意。當母親仍活著的時候曾一直在她的觀念里灌輸,親人是一種十分緊密、十分值得珍惜的關係。
可是陶健方卻誤解了那三個字的含意,尤其在這種真愛不容易出口的年代,唐依娜當著他的面,透過電話對一個有聲無形的男人輕聲細語,吐露愛意,激起了他莫名的怒氣。
「唐依娜,才一個月不到,你的舊愛就必須排隊當接線生,等候你接完新歡的電話,看起來你進步很多,這個月你都裝扮成什麼去引誘男人和你來段一夜情?」陶健方問道,譏誚之意昭然若揭。
她定在剛掛上的電話旁,無法理解他為什麼連下了班都不放過她。找碴的是他,又餓又累得像條狗在這邊加班的是她,不公平的是她還得應付他。「陶總經理,你應該看得出來,我並沒有預期你這個接線生的出現,還有,這個月我幾乎每晚加班,忙得沒有空去玩……一夜情!」她疲倦地按了按牛角眼鏡下的鼻頭,再次不懂她幹嘛得回應他莫名其妙又帶刺的問話。
「那麼剛才電話中的那個男人是誰?」他冷冷地又問。
依娜抬起頭,不確定在他眼中看到的是什麼?憤怒?或者某種感情的激蕩?他為什麼憤怒?他不是早就言明兩人之間只是一夜的交易!交易,喔,她現在想起這兩個字都還會無端的心痛。可是她明知道自己不該心痛的,因為心痛,便代表了心動。他也不該憤怒的,憤怒也可能包含了妒嫉與醋意。
他為什麼憤怒?是因為他對她真有一些起碼的感情嗎?不,只要想起那一夜他似諷刺的話和寒冰的表情,她便曉得不該懷抱這種妄想,那麼他莫名的憤怒和詰問又是為了什麼?
因為打心眼瞧不起她!一定是的,她怎能忘記自己在他的心中,已成了見錢眼開的淘金女郎。即使平時在公司她穿著再古板,表現再端莊,他也自以為早已洞悉了她的矯飾跟偽裝。也難怪,他總是對她不假辭色。
而既然他只想貶損她,她也不認為有解釋的必要。
她決定不睬他的問題。「我還有封信件沒打。」她聽若罔聞的坐回座位,而這是個錯誤的決定。
陶健方注意到她逃避的姿態了,他執意不讓她逃避,「那個男人是誰?」他的語氣顯得很惡劣,心情也是。
她按捺下心中被他攪起的焦慮,平鋪直敘道:「一個親人!」
「有多親?」陶健方語氣里的輕蔑是絕不會讓人錯認的。「他也能輕易令你躺在他身下,為他張開你修長勻稱的小麥色雙腿?」
憤怒在她眼底積聚。「你怎麼敢——你沒有權利指控我和任何男人——不清不楚!」
「我是沒有權利,畢竟,我也只不過曾經在你的腿間衝刺過一回,除了我差點洗不幹凈的床單,它甚至沒有留下半點痕迹。」他陰沉地強調。「為什麼你要這麼偽裝自己?作踐自己?」又一個不算克制的問題。
而他的問題幾乎擊倒了她。她站了起來,椅子在地面刮出聲音。她鏡片后的眼睛閃過狂怒。「哦,我曾經『親、愛』的偉大的阿特拉斯(註:希臘羅馬神話中扛天的巨人),你或許有扛天的本事,可是你並沒有扛到我的。你不能妄自尊大的評斷我。即使我……我真的犯……犯賤!」
他對她的譏誚無動於衷,但卻有一股他無法控制的衝動。他逼近她,將她困在他與電腦桌的中間,還突兀的雙手並用,一手拉掉她醜醜的牛角框眼鏡,一邊扯脫她盤得死緊的髮髻。
「這樣好多了!」審視著她按散下來的長鬈髮正因電腦的微光而映出打濕的烏鴉羽翼般的亮黑色澤時,陶健方不禁得意地蜷起嘴角。「這樣好多了!」他用另一種屬於他特有的、但卻迥異平常的、溫柔的粵腔國語重複置評道,並趁著她仍處在茫然失措的一刻,俯身擄獲她花瓣般的柔唇。
按常理,依娜應該充滿骨氣的推開他的,並大發雷霆地痛罵他一頓,但她突然渴望這個親吻,渴望再次明了被他擁抱的滋味。舞會那一夜,有許多過程她參與的太過含糊,而在這一刻,這心痛挫折遠勝於快樂的一刻,她需要溫柔的吻,這種需要像火焰般的焚燒著她,無法消掉。
她昏沉沉地伸手撫摸他的臉頰,他的臉頰既溫暖又光滑,她虛弱的攀緊他的脖子,她的唇卻越來越熱情。
依娜的反應讓陶健方感覺高興。沒有絲毫猶豫,他的手探進她的套裝里,復住她的胸脯,另一手則纏住她的髮絲。「依娜!和我在一起的感覺並沒有那麼不愉快,對吧!甚至可以說,那一夜我們配合的不錯,我完全不能否認還想要你,而如果你真的欠缺男人,我建議由我全權代理!」
他的傲慢像釘子一般的釘進她的腦海、她的心坎。她開始掙扎,在他沒有放鬆意願的情況下,她變成捶打他。
他終於鬆開她,但他交抱雙臂,帶著不耐與批判瞪著她。
「哦!我幹嘛忍受這個?」依娜撫著額頭,小聲又痛苦的自問。「省省你的建議吧!陶大老闆,在你面前我什麼都不缺,只欠缺尊嚴。」她打破自語,大聲且反叛的低嚷。「還有,我大概忘了告訴你剛才打那通電話的人是我唯一的弟弟。哦!我又為什麼要告訴你?」
受傷的淚水在她眼中打轉。親吻與被擁抱的渴望燃成灰燼,剩下的渴望是離開他、離他遠遠的——
他正看著她,牢牢地盯著,彷彿想用眼光在她身上鑽出洞來。
她的臉上閃過一絲恐懼,恐懼她可能因這樣的叛逆而失去更多!例如工作、例如姊姊的醫療費、弟弟的學費!但他怎麼能夠如此待她,一下子讓她感受溫柔,一下子又待她如此殘酷……
去他的工作!疼痛的頭及受傷的自尊卻令她抓起皮包、連電腦電燈都來不及關,她便奪門而出。
她又再次從他面前落荒而逃了,這是第幾次?
依娜算不出來,也不想去算了,反正她總是無法逃得太遠,就狀況百出。電梯在下墜,她的喉頭與心口也像有重物在將她往下拉。
出了電梯,她倚在一根圓柱上,閉上雙眼,疼痛的頭、欲嘔的喉、茫然的心、空洞的腹與受傷的自尊,讓她全身無力。她真的恨他,恨他讓她自覺像個娼妓,讓她覺得自己墮落、污穢、愚蠢。
在陶健方面前一直隱忍的淚水終於跌出眼眶,緩緩滑下圓柱,挫折與太過沉重的壓力讓她綣起自己,她將臉埋入手中,失聲痛哭。
她放任脆弱的感情盔甲散了一地,碎成片片,但淚水再多,也抹不去她的痛苦、哀傷與無望。
淚水瀰漫中,依娜難以想象的是陶健方會紆尊降貴的追著她出來。他隔著些許的距離注視著她哭泣的樣子,唯一顯露的表情是他唇角陰鬱的一撇與他眼中明顯的懊悔。
數分鐘過去了,她慢慢停止哭泣,他才走近,拉起她並遞上手帕。她又開始哭了。但因為不願意他看到她再次崩潰,她別開身子。
但一如剛才,他極迅捷地攬住她,將她拉抵他的腰際。「我說過,我可以扛的,我可以!」他強而有力的低語。
他似乎有點明白剛才她弟弟打來那通電話的涵意,也彷彿明白了她的肩頭有副怎樣的擔子,他確實聽到有關金錢,也確實誤解她正與其他男人交易,他始料未及的是那個引起他醋意的男人是她的弟弟。
「醋意!」他找到了更令他錯愕的兩個字了。醋意!
依娜仍然在啜泣,心情太過惶亂的她,根本沒聽懂他話里的意思。
就連他都沒再懂自己怎麼會提出這種連自己都會驚訝地提議,但他就是莫名其妙且無心壓抑的衝口而出了。
「別忘記你剛抬舉我的。只要我願意,我可以是強而有力的阿特拉斯,讓我做你的阿特拉斯。」他再度強硬的低語,做著有力的說服。
起先她還是沒弄懂他究竟在說服她接受他所提供的什麼?稍後她弄懂了,但並未立刻回答他。
她曉得一旦接受了他建議提供的,那麼這輩子她在他面前將永遠抬不起頭,更別提什麼尊嚴。
她唯一的念頭是拒絕,但最終她還是選擇了投降。她為家人承擔的責任每差一點就要擊垮她了。這一刻,挫敗像不可跨越的高牆包圍著她的每一方,這一刻,陶健方的臂彎顯得如此的安全、堅實且強壯。
她眸中仍有泉涌而出的淚花,但他正擁著她,一手擱在她的脊椎上,一手鋼柔並濟地揉著她的肩膀。
這一刻,她同意投降給他的溫情之中,也被迫投降於自己的痛苦之下,為的是——尋找到再次出發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