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同一天下午,依娜終於在公司看到姍姍來遲的丈夫,那時,她手中拿的仍是那疊唯有他能做出最後決定的競標公文。
忙碌投入工作中的陶健方比任何巨額數目或白紙黑字都叫人著迷。他精力無窮,乾脆利落且頭腦敏銳。他用在工作上的力量似乎取之不竭,好像任何問題都會在他的手中迎刃而解。即使他從事休閑活動時,也充滿了競爭性,那曾經令她大為震驚。
而且,他看起來英俊極了。工作間,他時常雙臂抱胸,雙腿有力地叉開,陷入專註的思考中。但學會愛上他之後,依娜才逐漸明白,她愛上的不只是他的活力和睿智,還有他其他很人性化的特點——他有一針見血的幽默感。即使他憤世嫉俗,卻從來不曾讓天生的多疑性格干擾了他在工作上的客觀性與公正性。此外她認為他最打動她的一點,不是他的英俊或聰明過人,而是她原先極力想避開的東西——他的激烈。
依娜深信,一定是他潛伏在文質彬彬形體之下的激烈將她誘向他。他其實和她相像,在寧靜的外表下,都有一個激蕩不安的靈魂。
他是否也因此而深深打動了魏絲絲的芳心?他是否一如四年多前那般的深愛著魏絲絲?
從他上班之後那種冷靜、深藏不露的表情,依娜根本看不出來他是否如他母親一直強調的,正和魏絲絲有志一同、重新熾烈地燃起了睽違許久的感情?
他那對他們的婚姻充滿批判的母親,應該還沒有要求他和她離婚,也沒有對他提起她對她老人家的不敬,否則,他的神情應該不會那麼鎮定。
相對於健方,依娜根本是心神不寧。整個下午,她一直在找機會想利用公事將他導向私務,可嘆魏海倫有意攪局。她不曉得為什麼魏海倫總能在適當的時候抹掉她的話頭。她甚至連半個我字都還沒說出口,魏海倫就在健方面前重複不下十次魏絲絲,令依娜笑也不是、哭也不是。
魏海倫對她姊姊的忠誠令人感動,可是從她偶爾投給依娜的不懷好意笑容得以看清,她居心叵測。就這樣,依娜錯失了了解自己丈夫心意地良機。
更令人沮喪的是接下來幾天,依娜竟驚覺到健方似乎也正有意無意地在逃避她,他總是避著她困惑的眼神,也避著她的人。
結婚以後,他一定每天親自送她上下班,可是自從魏絲絲出現以後,他安排新請來為他父母開車的司機老紀負責接送她。在公司,他一向謹守公事公辦,但即使他奉上班時間不談私事為圭臬,偶爾,他卻也會表現他一針見血的幽默與活潑,可是自從魏絲絲出現以後,他的舉動卻讓依娜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冷淡。最能證明健方對她的熱情正在消褪中的,不外乎自從魏絲絲出現以後,他就不曾開啟兩人之間那扇區隔夫與妻的門。
該死的英國式繁文褥節,夫妻倆住同一個房間本就天經地義,還留什麼私人空間?可恨的魏絲絲,為什麼早不出現、晚不出現,偏偏出現在她剛和健方結婚,兩人的感情也漸入佳境、出現生機的節骨眼?可憎的魏絲絲!她到底有什魔力,竟能在一夕之間支配了健方的感情?
依娜真的好希望自己能夠憎恨魏絲絲,可是自從這天深夜依娜在游泳池畔和她不期而遇並有過一席之談后,依娜竟然發覺魏絲絲對健方的摯情,令她無法憎恨。
這天晚上一如之前幾個夜晚,依娜沒有勉強自己加入陶家那令她感覺格格不入,猶如外人的快樂家庭聚會,她只要找一點小借口,例如頭痛,就沒有人會懷疑她根本不是頭痛,而是心痛,就沒有人會多說一句慰留的話,包括對她的窘況好像有點了解又好像有點同情的陶老先生和她的丈夫陶健方都二話不說的讓她走人。
健方的冷淡的確很傷人,但她又怎麼有那種力氣呆坐在那裡,看著他和他的初戀情人、摯愛的前前任未婚妻親密的竊竊私語?又怎麼有那種能耐干坐在那邊,掛著矯飾過的笑容,和幾個曾經私底下威脅恫嚇過她的人窩成一堆,假裝沒發生過什麼事一般的談天說地?
於是冒著被陶老夫人當著眾人的面撻伐的危險,她堅持不肯再參與他們陶家那類「外人」沒有置喙餘地的家庭聚會。
而她這個被摒棄在陶家圈圈之外的媳婦,每當夜深無法入睡,便只能靜靜的徘徊在陶家偌大且蔚藍的游泳池畔。
依娜不是沒有想過在池畔碰見某人,但她真正想遇見的人是她的丈夫,卻從沒想過會遇見魏絲絲。
這夜她寂寥的坐在泳池畔,注視著波光粼粼的水面,來人可能為了怕嚇著出神的她,故意加重腳步弄出聲響。
「我——可以在你身邊坐下嗎?」來人是外表纖細的魏絲絲,她有禮地徵詢著。
依娜無可不可地點點頭,聳聳肩。「很美的夜色!」依娜不曉得自己為什麼要這麼說,或許就像在問人家吃飯了沒有?
「只不過一個人欣賞,恐怕是太孤單了些!」魏絲絲輕喟。
依娜也不曉得魏絲絲為什麼要這麼說?她會不會正嘲笑她的落單!「孤單並沒有什麼不好。」她淡淡地說道。
「總是不太健康,像我,就一直很怕獨自一人。」
才第二句話,魏絲絲便朝依娜暴露出自己的弱點,但那真的是一種自暴其短嗎?或者是一種炫耀,炫耀她正領受著太多的寵愛?包括健方的、白袍醫生的、陶家二老的,還有魏海倫等魏家人的,而她唐依娜缺乏的正是這樣每個人都願為她點一盞燈,開一扇窗的愛,所以她便必須能耐孤單,甚至理解孤單或假裝偏愛孤單。
「人是個體,每個人的一顆心都隔著肚皮,即使群聚著,也難免感覺孤單。大概正因為這種恐怕被排斥又害怕被同化的心理,所以人的外表即使不孤單,內心也永遠是孤單的。」說是說的頭頭是道,但依娜明白自己真的痛恨孤單。
「你很有見解,人又漂亮,難怪阿方會和你結婚。」魏絲絲誇講著。
「是的,我是很好用,耐操擱有力!」依娜自嘲地嘟噥著某句廣告詞,但她終於收回一直落在池面的眼睛,直視著魏絲絲,猜測著她對她的誇讚究竟有幾分真誠?又有什麼目的?瞧,她變得多猜疑。「你叫健方——阿方?」
「對,那是我對他的稱呼,阿方說那是我專用的昵稱。」魏絲絲甜蜜蜜地笑著。她笑的像小孩,完全的沒有心機。
但依娜還是很難控制心裡的妒嫉!「這幾年,你一定不怎麼好過。」她看著魏絲絲輕撣磁磚上的灰塵,真難相信,一個人能看起來那麼的一塵不染。
「是啊,我想家、想著阿方。」
「聽說以前……你們很相愛,但時過境遷,現在的你,還如以往般的……愛著健方嗎?」依娜很艱難地吐出她的疑問,誰讓她是個不怕「心」苦的好奇寶寶。
「愛,我當然還愛他。深深愛著,如果不是為了他,我恐怕我根本沒有辦法捱過那些大大小小的,沒有辦法頂著半邊的顏面傷殘來看他。」魏絲絲說得好熱烈,半點都不隱諱。可是在想起自己正面對著什麼人——她的阿方的妻子——說話時,她驀的變得不安了。「我這麼說一定冒犯你了吧?你是有權生氣我的逾越,畢竟你是阿方的妻子!」
「也許就快不是了!」依娜又側頭對著池面咕噥,她為自己的前景感覺悲觀,但同時她也得對自己承認,她無法怨恨魏絲絲——這個即將造成她前景悲觀的女人。她看起來是那麼的無害,毫無心機且良善。「我沒有生氣,真的。因為我確實了解愛,了解愛的嚴肅,了解伴隨愛而來的愉悅與幸福,甚至寂寞與無助,我更能體會那種永遠不能向你所愛的人傾吐感情的痛苦。」依娜茫然地望向夜色。她知道她體會的不只是魏絲絲的心情,她敘述的根本是自己的心事。
「你——也愛著阿方?」魏絲絲似乎對這個發現十分驚訝。
「不然你以為我為什麼會嫁給他?」依娜原想否認,但又想知道魏絲絲究竟為什麼對她的「愛」那麼驚訝?
「有人說,你是為了貪圖……貪圖阿方的……」魏絲絲漲紅了臉,她心地好的連依娜的「貪圖」都不好意思明說。
反而是依娜面不改色的替她說了。「有人說我貪圖健方的金錢與榮華富貴?其實也無怪乎他們會這麼說,甚至於連健方都這麼認為!」依娜的神情突然又變得有點慘澹。
「為什麼阿方會這麼認為?」魏絲絲更顯驚訝了。
「為什麼?」依娜再次掉回頭直視她。「或許因為這世間的一切,不論是人性或物體都不容易尋找出真實;坦白的也許是秘密、謊騙的也許是真誠。」
「我還是不懂,」魏絲絲仍舊一臉迷惑。「難道是你和健方之間有誤會?可是,誤會是可以化解的,你為什麼不解釋?」
是的,我們之間是有一些小小的誤會,他誤認我拜金,而我或許拜金,但不是為了自己。天!這算什麼解釋?健方或許根本不會想聽她的解釋,更遑論要他相信她的解釋!
「誤會也是人間的一種吐吶,就跟呼吸一樣尋常。」依娜無奈地自我嘲弄著。
但魏絲絲的表情卻極其嚴肅。「你知道陶伯母打算逼阿方和你離婚嗎?」
「陶老夫人已經對我提過一次,就我所知,她之所以這麼積極,全是為了你的福祉著想。」依娜忍不住勾起嘴角諷刺她。
魏絲絲的臉又漲紅了。「我是還深愛著阿方,但是請你務必相信我,我不會使卑鄙的手段得回阿方。」她像急欲博得依娜的信任,相當孩子氣的低嚷。
「我——相信你。」依娜點點頭。
「那你怎麼答覆陶伯母那種過份的要求?」
「我拒絕接受陶老夫人的恫嚇。」依娜又一次注視著魏絲絲那雖遭逢災難卻仍保持著一定程度純真的臉龐,心裡有更多莫名的感慨。「我退回她推到我面前的離婚協議書,我要求讓健方自己做抉擇,畢竟,他已經是個成年人,應該曉得許多選擇都必須自己做。」
「是的,你這麼做很正確,可是……萬一……阿方真的選擇了我,難道你就會同意與他離婚?」問出這樣的問題魏絲絲顯得尷尬,可是她又不得不問。
依娜能體諒她的心境,畢竟,那攸關著她的幸福。「只要……是健方主動開口,告訴我他對我再無餘情,告訴我他仍深愛著你,唯有和你結合方能獲得幸福,那麼,我會無條件的簽字,無條件的退出。」說出這麼冠冕堂皇的話,依娜的感覺是——心痛。
「你……不會恨他?畢竟你也一直有所付出。」魏絲絲又一次錯愕於依娜太過阿沙力的說法。「而且似乎……你付出的遠比阿方付出的還要多。」
魏絲絲指的應該是感情上的付出吧!可是如果換做是健方或陶家人的角度,他們一定不這麼想,他們百分之百會認定他付出的比較多,即使那些是無關感情的物質付出。
而依娜早覺悟這是個有錢判生、無錢判死的世界,所以她也覺悟,只要是健方親自開口,那麼她會答應他的任何要求。不過面對魏絲絲這樣善解人意地女子,她倒是可以抒發一下她的感想、她的心事。
「在愛情的國度里,付出的多寡是難以衡量的。並非付出較多的一方就比較孤獨,即使背叛的一方,也並不意味就較少付出。我的感覺是較堅強的人一定比較孤獨,這樣的人不僅要消化自己的傷痛,還要包容愛人本身的脆弱,甚至殘缺。」依娜看著逐漸罩霧的夜色,凄涼的微笑著。「我們都不能否認健方也有他心靈上的盲點與缺失,但有時候我常感到他的缺失已經成為我生命中的一部份,如果說這是愛情的可悲之處,那麼這一份可悲應該也包含在我愛他的力量當中。」
「依娜!」魏絲絲不覺為她話里的真情動容,不覺親熱的叫喚她的名字。她甚至驚訝,在聽了陶伯母和魏海倫對唐依娜的諸多批評之後,唐依娜卻只消十五分鐘便整個扭轉了她對她的印象。關於那些道聽途說,魏絲絲開始覺得可鄙、可惡。「依娜——我真的沒想過我的再度出現會對你的生活造成這麼大的紊亂和傷害……」
「不,能對我造成傷害的人不是你,也不是任何人,而是我自己。」依娜制止了她的自責。「你確實是一個好女人,值得獲得幸福。可是我還是必須告訴你,我也是一個好女人,我也值得幸福,所以我必須警告你,除非健方先放棄我,否則,我不會先放棄他。」依娜抿緊唇,露出了她原住民公主的毅力與固執本色。
魏絲絲則令人驚訝的,沒有絲毫敵意地握住她的手,搖了搖頭。「好吧,那麼我們算達成共識,我們公平競爭,靜候並尊重阿方最終的選擇。」
依娜點頭同意她的說法,才和魏絲絲分道,各自為營。
在回房的途中,依娜想著魏絲絲實在天真。她們這哪叫公平競爭?她是健方的妻子,算起來是佔了身份的便宜,但魏絲絲是眾人屬意的陶家媳婦候選人,魏絲絲佔了集陶家人寵愛於一身的便宜。
健方對魏絲絲的關愛溢於言表,毋庸置疑。而魏絲絲的出現,一定會迫使健方做一次二選一的選擇題,他若不是放棄魏絲絲,便是訴請離婚,讓她唐依娜被cleanout!
也許就如同健方陪依娜回部落時,她對她父親說過的她不曉得這種愛的感覺將把她引向何處?是幸福快樂的日子?或萬劫不復?但她唯一知道的是她必須嘗試。
即使,她的對手是這麼個溫柔善良的女子,即使,她的勝算似乎不大,但她還是必須全力以赴。
又是一個幾乎稱得上愉快的陶家晚間聚會。
陶家二老坐在主沙發上,陸醫師和魏絲絲分踞另兩張單人沙發,魏海倫則坐在小沙發凳上,人手一杯花果茶或咖啡,很輕鬆地交談,很悠閑地啜飲。
唯一不輕鬆不悠閑的大概只有端了杯咖啡倚立在窗邊的陶健方。他憑窗遠眺大門,顯得心神不寧又有些氣憤。看看自己的手錶,將近十點半整。
大概連他自己都不願相信,他的心神不寧肇因於唐依娜——他的妻子的夜不歸營。
或者他也不是真的擔心,只是生氣她似乎對他說謊。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下班前,她就笑開了一張迷人的小臉,告訴他下班時請老紀不用接送她,原因是她之前的助理劉蒂蒂因事上台北來,她想儘儘地主之誼,請劉蒂蒂吃一頓飯。
這原也無可厚非,即使是個瞎子,都能在辦公室里感受到她們仿如姊妹的深厚情誼,劉蒂蒂的離職南嫁,令依娜嗒然若失。這種種情況,健方不是沒有看在眼裡,所以劉蒂蒂這次北上,健方也莫名的替依娜感覺高興。
但怪異的事情發生在一小時之前,約莫九點半的時候,健方從依娜忘記帶出去的手機語音信箱里收到一個訊息。那個訊息是劉蒂蒂發出來的,她說原訂三天後上台北的決定可能必須延期,她說她深感抱歉並等日期確定再跟她聯繫,她還說她現在想起要上台北的心情竟比初戀的感覺還興奮!
劉蒂蒂的語氣的確很逗趣,可是,這通語音留言意味著什麼?唐依娜說謊!
更重要的,她為什麼說謊?
對,他同意自己最近相當的漠視她,而且是蓄意的。主要原因當然是因為魏絲絲的出現。
絲絲的死里復生,對他造成的震撼太大了,效應也相對的產生。四年裡,絲絲私底下承受了那麼多的災難和苦痛,包括那麼多次的手術,包括半邊顏面已成傷殘的殘酷事實。再瞧瞧他這個四年多來一直自詡深愛她且念念不忘她的未婚夫究竟為她做了什麼?他甚至連她正身受痛苦都毫不知情。他了解這是絲絲對他的體貼,對他的柔情善意,但這期間他卻另訂一次婚,也真的結了婚,這正是他對絲絲深感愧疚的原因,也是他冷淡自己妻子的原因。
他真的訝異自己對依娜的著迷已經到了必須掩飾的程度。他根本無法否認自從部落回來之後,他對她的看法已經有許許多多的改觀。從她天真的情懷到爛漫的舉止,從她明亮的笑容到隱隱的憂傷……她可以是為族人設想過度的原住民公主,也可以是狂野的穿梭于山林間的風的精靈,她是可以和父親深刻交談的好女兒,也可以是一顆沉靜、充滿內蘊、默默折射光華的小小琉璃珠……
從來沒有一個女人能夠那麼的迷惑他!
回到都市,他發覺他的迷惑更深了!一些以前他認定為她的「矛盾」特質的,現在都變得較為有跡可循。例如她西班牙女郎那類的熱情造型能夠那麼成功,大概真的得歸功於她原住民的熱情血統。至於那位呆板老成的唐秘書,就真的是一種刻意的偽裝。
好比之前幾次他勉強要求她參與他們陶家的晚間聚會,當她發覺自己和所有客人格格不入時,不知怎麼的,她就是能在客廳里找到一個較不引人注目的角落,或坐或站的,將自己幾乎不被察覺的融成背景。
雖然他還沒有真的弄懂為何一有機會她就急於偽裝,但卻開始有些了解,那樣的偽裝似乎能給她較多的安全感。
就像他,原本已經逐漸對依娜敞開心懷,打算承認他對她不僅只有慾望,還有欣賞,甚至——愛。可是絲絲突然生還回來,他便不得不本能的開始偽裝,假裝他和依娜之間並沒有太多共同的地方,假裝他們並沒有那麼深刻的情感……他唯恐對自己妻子的過份關注與柔情會傷害了絲絲那受盡苦難與磨折的感情,所以他選擇對依娜冷淡來平衡自己對絲絲的愧疚感。
但健方其實很清楚依娜經常將困惑的眼神駐留在他的身上,那裡頭有著太多的不解與憂傷。在經歷了他大半個月的蓄意忽略之後,她也變得不再看他,但這次她卻忘了掩飾自己臉上的蕭索與憂傷。
他以他自以為是的奇特方式在彰顯對絲絲的公平,可是對依娜卻又明顯的不公平。健方看的出來依娜十分的不快樂,甚至又漸漸縮回之前幾年她替自己創造出來的那個殼裡。
然而今天似乎有所不同,離開公司赴約之前,她是多麼難得的神采飛揚,彷彿與劉蒂蒂的這個約會,已經將她連日來的陰霾盡掃。
該死的是,她根本不是去赴劉蒂蒂的約會!九點半時劉蒂蒂的那通手機留言替她泄了底,而將近十點半的這一個鐘頭里,他已經看了手錶不下十次,窗子也幾乎被他望穿了,連帶的,他的心浮氣躁也被客廳里的某些人看穿了。
「陶大哥,在等唐秘書?」魏海倫不知何時立在他身邊,她晃動手中的咖啡,輕問。
健方側頭看她,既不承認也不否認。在絲絲出現以前,他只知道魏海倫是康經理的極力推薦,只曉得她極有才幹卻又經常喜歡和唐依娜唱反調和別苗頭,卻從來沒有想過她和絲絲居然是親姊妹(她們長的並不相像,絲絲像母親,有甜美的氣質,海倫可能比較像父親,無論作風或外表都較強悍。)魏海倫也一直以下屬和上司的態度在面對他,對他是尊敬有加。不過自從她的姊姊復元並現身,她就改稱他為陶大哥,卻又死也不肯開口改叫依娜陶大嫂或陶夫人。
或許,正因為那種和她姊姊同仇敵愾的心理,所以她很自然地對在公司里最為他所器重的依娜產生敵意。何況依娜突然變成了陶夫人,她的敵意自然更深。
而見他默然不語,魏海倫變得語帶玄機。「有一件事,我覺得應該告訴你,是關於唐秘書的。」
「什麼事?」健方假裝成不甚在意地又啜飲了一口咖啡。
「今天午休時有一個男人打電話給唐秘書,是我先接聽的,那男人口音有點怪異,有點像原住民什麼的,他約她下班見面……」
「對電話的內容你倒是特別清楚!」健方不禁打斷魏海倫並諷刺她,心想公司培養了這樣一個包打聽兼包竊聽,不曉得是福是禍?
魏海倫被他挖苦的臉一陣紅,慌忙解釋:「我不是有意要偷聽的,實在因為剛好是午休,而她接電話的樣子又曖曖昧昧,神神秘秘的樣子。」
「怎麼個曖昧神秘法?」
「她故意把聲音壓的好低,又時常捂著話筒東張西望。」
「大家都在午休,不是嗎?她大概怕吵了別人。何況依娜是個貨真價實的原住民,打電話來的那個男人有可能是我的小舅子或岳父大人。」雖然心裡對依娜的謊言憤怒,可是健方並不願在外人面前談論依娜的不是。
「是嗎?」魏海倫似乎顯得十分驚訝。「那真的有可能是我弄錯了,我聽見唐秘書叫對方好幾次或什麼的,好像是或杉還是或松什麼的,也許,真的是我弄錯了……」
健方沒有再聽進魏海倫接下來的話,就連她一臉無趣地掉頭走開都沒發覺。憤怒的感覺正從他的周身燒起,喔,難怪依娜要神采飛揚的去赴約,要和昔日青梅竹馬的情人相見,當然是一件值得興奮的事。霍松,真他媽的……
健方打心底暗罵,一抬頭看向窗戶延伸過去的大門口時,他的咒罵凍結了,他的表情也凍結了!
一目了然的畫面是一輛烤漆嚴重剝落、東凹西凹,堪堪稱之為汽車的破車,正停放在正門口,依娜從駕駛座旁下車,並同時吸引著駕駛人下車,他們頭湊得很近,不曉得在咕噥什麼?但依娜的傍徨哀傷與霍松充滿安慰的神情,形成強烈的對比,更稍後,依娜不知何故竟淚流滿面,而霍松乾脆令人吃驚地將依娜納入懷抱。
哦!不,依娜是他陶健方的,誰都不能夠碰她。這是第一個掠過健方心頭的蠻橫心態。
接下來的這一夜,可以想見陶健方的無名火把依娜和他都燒得十分難過。
依娜很快地進門,還很敷衍地朝在座每個人點頭問候,才掉頭回房。每個人也都能看出她的眼眶有哭過的紅腫,都聞到她身上濃郁的酒臭。
陶家的聚會因她一陣風般的橫掃過,很快地便草草結束了。健方回到自己的房裡時,從兩房相接的門邊聽出她正沐浴,他只猶豫了一下就打開門,走了進去,而她也正巧開啟浴室的門,任玫瑰般的香氣和浴室的煙霧蒸騰了一室。
他們的眼睛互鎖,對峙,其間還夾雜著對彼此的猜疑與顧忌。
「今晚,你似乎過的相當愉快?」相對於依娜,健方的顧忌好像沒有那麼多,所以他率先開口。
「也許吧!不過我相信沒有你的愉快!」依娜警戒地看著他英俊的臉龐,卻看不穿他的情緒。
「沒有嗎?有酒可以喝,還有部落舊情人的懷抱可以靠,你為什麼不快樂?還紅著眼眶回來?莫不是和你的部落情人真情難捨吧?」健方怒火中燒著。「你到底在胡說什麼?我是和……蒂蒂,嗯……是喝了些酒,可是……」
「如果你去查查你的語音信箱,你會發覺你的謊言已被揭穿了。劉蒂蒂在留言里向你致歉,你和她明天的約會暫時取消了,她發誓北上之前,一定會再與你聯絡。」
「蒂蒂她……我……」因心虛,也因為心痛,依娜悄悄的挪開與他對峙的眼光,秀眉微微皺起。
「霍松好嗎?」他再次打斷她的支吾,豹一般輕巧地走近她,盯緊她,活像要在她臉上盯出洞來。
「霍松?你曉得霍松?」她相當吃驚。
「我當然曉得!」健方粗聲道。「有人的地方就有閑話,我不相信你不知道你和霍松之間的曖昧情節正在部落里廣為流傳,哼!畢竟你是『人見人愛』的公主。」
他的話令依娜背脊一寒,尤其是最後一句,他說得它像個詛咒。「你無權指責我和霍松亂來。」她尖銳說道。「你不也是個『人見人愛』的王子,你和魏絲絲轟轟烈烈的愛情,絕妙的可以寫一本厚厚的愛情傳奇!」
「哦,和一個純情專一的女人製造傳奇總比和一個濫情的女人製造傳奇好些的,不是嗎?」他冰冷,譏誚地笑著。「而你絕不能說我『無權。』我是你的丈夫,我擁有你的一切。」他蠻橫地強調。
「而我是你的妻子,我擁有你的什麼?」她尖酸的反問。「你隨性所至的冷淡與污衊?」
她一針見血的指責,令他有片刻的啞然,但他旋即想起她被霍松納入懷抱的影像,而那今他再度怒火熾燃。「我是對你冷淡,可是我不認為污衊了你。」他銳利地看著她,唇厭惡地抿起。「就在剛才,就在陶家的大門口,你和霍松抱成一團。我不是瞎子,也不算太在乎,只是痛恨你對我們陶家的名譽視若無物。」
依娜笑了,幾近悲哀地笑著。對她,他從來都只認定他想認定的,從來不分青紅皂白,不問他不屑她的心情。她十分清楚他很看重他們陶家的名譽,但他真的不在乎她成為蕩婦?不在乎她讓他戴綠帽子?他僵硬國語中的粵語腔調又出現了。依娜一直相信那意味著他堅固的盔甲偶爾也會出現裂縫,可是她納悶,自己究竟還有沒有機會完全的看清楚這個只在她面前披盔帶甲,全副武裝的男人?
「你拆穿了我的謊言,也確信我是個蕩婦,好的,反正我沒有立場解釋。我從不敢自抬身價,也相信你對我從不在乎,好的,我們總算達成了共識。那麼不如我們各自為營吧,免得等一下真的刀刃相向、互相廝殺那就難看了。你請出去吧,我累了!」即使她沒有熱淚盈眶,但她曉得自己的胸口正漲滿著淚水,她的心已碎裂成兩半。「我累了,真的,睡眠對現在的我來說十分的必要,而假使你還有那個精力,我不反對你去握著你那個名叫魏絲絲的淑女朋友的手,秉燭夜談也好,把酒言歡也罷,至於該分居或鬧離婚,只好等明天再說了,對不起,我累了!」她坐入床沿,一心只想學他表現得冷淡與不關心,但當她只剩滿腹的傷痛及絕望時,她一點也不確定自己的表現了。
「不准你敷衍我!」他被激怒了。他大步逼近她,英俊的臉龐挑釁的繃緊。
「是你先敷衍我。」她也發怒了。他是個典型的偽君子,只准州官放火,不準百姓點燈。
依娜和他憤怒的對峙著,她卧室中的岑寂如鉛一般沉重。但稍後他卻出人意表地笑了,眼中憤怒與慾望齊飛的笑著。「既然我們都害怕被敷衍,那麼何妨讓我們表現出一些對彼此的看重!」
從他開始鬆脫上衣鈕扣的動作,她知道他在想些什麼。他明顯的嫉妒給了她一絲希望,但時機錯了,他只是在回應他誤以為她丟給他的挑釁,他並不是真的因為看重她或關心她而想和她做愛。
「不!」她搖頭,開始往幃幔四柱大床的內部退縮。他眼裡暴烈躁進的感情嚇著了她。
但他是從不讓步的,即使知道她並不情願,他還是一寸一寸的為自己寬衣,同時一步一步的逼近,讓慾火一點一點的燒盡他的控制力。
重重蓬鬆的床幔及絲睡衣的下擺遲緩並絆住了依娜的規避動作。她幾乎有機會從另一頭爬下床,就只差那麼小片刻。
陶健方先抓住了她的小腿肚,再從背後抱住她的臀與腰腹。不顧她的掙扎踢動,以如此的姿勢,手便開始漫遊。他左手向上直抵她的雙峰,右手將她的絲睡衣推高過臀際,而後手指揉向了她的女性部位。
她完全被制住了,但她仍抗拒著他的慾望。她幾乎痛恨他玩弄著她那些經由他的啟蒙才了解的秘密部位,而他所使用的方式是那麼的沒有節制,那麼的無止無盡,讓她幾乎因為急驟攀升的興奮而啜泣出聲。
他繼續撩高她的睡衣,將它從她上方拉脫,他輕扯她如雲的秀髮,讓她美麗的頭顱以極大的角度後仰。
他的唇噙住她,又鬆開她。突然間地不耐對她施予細緻的折磨,從她身後,他以鷙猛的熱情進入她體內,與她結合。
而她忘了一切,忘了她的掙扎,她的武裝、忘了他所帶給她的痛苦與絕望……只除了他的肌膚正貼著她的肌膚燃燒,以及他胸部、腿際的毛髮輕輕拂過她臀背時的性感。他狂野、原始的動作同時令她興奮與喜悅。所有的感覺就像旋轉著失去了控制,他在她腿間凝聚更多的熱力,直到他們的歡愉被極力拉緊,終至綳斷。
「大陶!」她呻吟,降服地輕喚。
她的呼喚將他逼過了邊緣,他扣緊她的臀,將她拉得更近,抵得更深,而後他抱著她撲伏在被波上,完全的饜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