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有一股力量從手心一直蔓延開來,又冷又熱,不斷地交替著。

殷冬雪覺得眼睛很痛,身體無力;就像很久以前,她在山上有一回不小心掉到山谷底,好多天沒有合眼睡覺,只為了爬出深淵的那種感覺。

而此刻,再怎麼痛,她都不想死;再怎麼無力,她也要突破現狀,因為爹生前最後一個要求她還未辦到,還未……

起來!這一舉打不好,妳之前的東西全都白學了!

忽然,一道老人的聲音鑽進腦里,殷冬雪猛然睜開眼,而這一睜,她也呆愣住了。

是爹?真的是爹!他沒死!

看著眼前那熟悉的身影,她不禁狂喜,有股想撲上去抱住的衝動,突然,她的手臂上卻被人重重地拿鞭子抽了下。

快打!

是爹在鞭促她,原來爹根本沒死,呵呵!

也不管那一下有多痛,她還是笑了開來,並立即打出一拳。

只是這一出拳,她又呆愣住了。

她的手……怎麼這麼小?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看著自己收回的手,她傻愣地將小手翻翻又看看。

等她再度抬眸,困惑地望向爹。「爹?」

老人的身影卻在轉眼之間消失了,不僅如此,她更發現此時此刻的她,居然站在一片白茫茫之中。

雪,是雪,是她熟悉的大雪。

雪一直從天空落下,而後堆得好厚好厚,厚到掩蓋過她的腳,掩蓋過地面上的一切,覆蓋住全部的聲音,所有的一切都歸於寂靜。

好……安靜,就好像這世上僅剩她一人,孤孤單單,好寂寞……

「爹!你在哪裡?爹--」她忍不住對著一片無邊無際的雪地大喊。

她拚命叫著,卻只有安靜回應著她。

爹……你回來!不要走、不要死……

她只有一個人,好寂寞喔,她想要有人跟她說話……

不知道喊了多久,她累得跪倒在雪地里,她的手埋在雪裡,逐漸凍紅,沒了知覺。

垂著的眼眸除了一片白,便看不進其他顏色,不過她卻感到有兩道熱意由眼眶滾了下來,跟著落到她的手背上。

連溫度,都只能自己給。

也許是被那滾燙的淚珠熱痛了,她的淚越落越多,就像雨一樣,啪答啪答地落在手背上,再滑入雪裡。

真的……死了嗎?爹真的死了嗎?她真的就只剩下自己一個人了嗎?

給妳。吃了它,妳需要力氣。

爹回來了?

耳邊又竄進一道聲音,讓她狂喜地抬起臉,只是這一看,她又怔愣了。

不是她爹,而是……

她迎上了一對黑眸,那眸子是冷靜的、是炯炯有神的。

眸子上頭有對斜飛的濃眉,而沿著眉心下來的是直挺挺的鼻子,再過來是……

那人在笑,嘴巴輕揚弧度,正對著她笑。

莫名地,看著他的笑容,她的心卻是猛地一緊,連本來緊盯在他臉上的目光,都忍不住移開,定在自己的手上。

同時,她發現自己手中拿著包子,那包子正熱著,飄散著柔柔的白煙。

包子是他給她的。

奇怪,為什麼她的臉會這麼熱,可剛剛她的身體明明還冷著的?

為什麼她看見他便……

穆?對!他姓穆,他叫作穆淵!

再度抬眼想捕捉那張熟悉的面容,她發現剛剛的笑臉竟已消失無蹤。

人呢?她往四周急找,卻是空蕩蕩的。

於是她急了,比剛剛發現爹不見了還要著急。

霍地,她跳起來,並且慌張地在雪地上賓士。

你……可不可以不要走?留下來……陪我。

你可不可以不要定?留下來陪我!

我不要再一個人!

好不好?好不好……

手裡緊緊捏著溫熱的包子,彷佛如果那溫度失去了,那人的蹤跡也會跟著杳然,她的腳步不曾因為厚重的積雪阻擋而稍有遲疑,可豆大的淚珠卻在半晌后,又再滾出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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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著什麼惡夢?三天來,她一直是這樣。

床側,穆淵頻頻拿帕子擦去殷冬雪臉上沁出的汗珠。

她不斷囈語,臉上的表情更從不安變化到驚慌;左手自從撈著他的手之後,便始終緊抓著不放,而右手……

目光緩緩移至殷冬雪擱在身側的右手臂,旋即定住她的手掌。

寒珀,她仍握得緊緊的,拿不下來。

如果想取走,大概得剁下她的手,但是他絕對不會那麼做。

她昏了三天,門外那幫衙門的弟兄也等了三天,只因為寒珀在她手上。

對所有人而言,她算是個來歷不明的人物,所以難脫與那幫人勾結的嫌疑;固然那幫人,不是被她殺了,就是被傷得僅存一口氣被逮進牢里了。

目前他雖有將寒珀取回並立即歸還皇宮的責任,但也不能在事情末釐清之前,便讓她背負盜竊的罪名。

「少爺,您要不要去休息?這裡我來就可以了。」

端進一盆準備給昏迷了三天的殷冬雪擦身的溫水,大娘對著正在想事情的穆淵說。

「葯去拿了嗎?」

「拿了,正煎著呢。」將手上的水盆擱上,大娘走到床側。安靜好一會兒,才輕輕地吐一口氣,「殷姑娘是咱們的恩人。」

「嗯。」

猶豫一會兒,大娘又說:「殷姑娘她會不會……就這樣醒不過來?」

喝了好多解毒的葯,且他家少爺日日幫她運氣驅毒,她還是沒有醒過來的跡象,這實在讓人擔憂!

聽著大娘的話,穆淵也不免擔心起來。

醒不過來?有這個可能,縱使醒來,眼睛……也不一定會痊癒,因為那異族人下的毒實在歹狠。

三天來,她的情況就像被雲遮去的月光,忽暗忽明;一下子好,一下子壞,能撐得過那最差的關頭,大抵是因為她本身的內力足夠。只是,還能夠撐持多久,他並不曉得。

「我相信她會醒來。」他說。

「真的嗎?」

「沒錯。」穆淵邊說,邊欲將殷冬雪抓在他手腕的手指頭扳開。

這時,殷冬雪不僅悶哼一聲,五指又抓得更緊。

「呵……姑娘不要您走開耶。」見狀,大娘笑了。

「那這樣好了,您等會兒再進來,我在這裡再坐一下。」有點兒痛,因為她的指甲幾乎要掐進他的肉里。

「也好。」聞言,大娘退至門邊。

一打開門,看見門外那一群官差,大娘馬上垮下臉。

真像一群等著啃人屍骨的禿鷹!哪有人這樣的?她罵在心底,卻沒說出來。

她趕緊出了門,背過身,迅速將門帶上;不過在合上門之際,她一張圓餅似的臉,又塞進門縫,並對穆淵說:「少爺,您……覺得殷姑娘好不好啊?」

「什麼?」

「夫人很喜歡她喔。」

「是嗎?」

「所以……」大娘話未說完,就被穆淵給打斷。

「娘是不是還忙著煎藥,您要不要過去幫忙?」

搖了搖頭,大娘嘆口氣,「真不知道是真不懂還是假不懂,像您這樣,哪家的姑娘會愛上您?」長得俊是一回事,不解風情又是另一回事,只怕他要光棍一輩子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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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被帶上后,穆淵的心情隨著大娘的話而開始躁動。

殷冬雪,她好不好?嗯,沒什麼不好,只是脾氣很壞,他從沒見過的壞。

不過,如果不是因為她這麼與眾不同,他大概也不會對她……

想著想著,他的手竟不知不覺地搭上正用力抓著自己手腕的手。

她的手小小的,肌膚不似一般女子那樣光滑,但卻隱藏著一般女子不會有的堅毅。

雖然她隱藏得極好,但從她的眼裡,他很明顯地看見一絲寂寞。

昏迷的這幾天,她所表現出的不安肯定和這有關係。

她來自哪裡?她跟著他要做什麼?她和那些人……

不,她和他們沒有關係,他可以看得出來;因為她定獨特的,而且特別到任何人不能與之為伍,唯有他可以。

莫名地,一股情潮在他的胸中激蕩;他……喜歡這個如小獸般的娃娃。

嘴角噙著暖暖的笑意,大掌撫上殷冬雪的臉蛋,他為她撥去額上的亂髮,並緩緩低下頭,將一枚輕柔的吻落在她的眉心……

「喔啊!」

穆淵全然沒料到殷冬雪會在這時清醒過來,而且還朝他撲上來,而這一撲,兩顆頭顱也就撞個正著。

額頭吃了痛,讓剛清醒的殷冬雪更加慌亂,縱使身體虛弱,她仍立即盤坐起來,手一轉,準確無誤地掐住穆淵的頸子。

「誰?」她所有的力氣全使在手腕及腰上,以至於氣喘吁吁。「說……說話!否則,死!」

她一直說著,但對方的沉靜讓她心中的不安不斷地擴大。

因此,她的手勁又更重了。

這一掐,對方頸項上的脈搏都在她的掌心底下清晰地跳動。

也許剛開始她宛如一隻受到驚嚇的小獸,不過隱隱約約,她好像知道這人是誰,心底漾起一股想依偎上去的衝動。

但也許是她的天性使然,她對任何人都不信任,包括對自己。

他再不說話,她就要殺了他!她在心底一直重複著這些話。

過了好一會兒--

「是我。」

隨著穆淵低低的回答,殷冬雪緊繃的身子宛若春風吹融的冬雪般軟化了。

是他!

穆淵的聲音,撫平了殷冬雪不安的情緒。

她的身子抖顫了幾下,最後眼珠子看向他,跟著,深深地吐出一口氣,人便癱軟在他的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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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個時辰后--

「妳看見了什麼?」

殷冬雪未答,是以他又問:「一點影子都沒有?看見什麼了,告訴我。」

看不見、看不見、看不見!她什麼都看不見!只行微弱的光和晃動的影子,只有這樣,他要叫她講什麼?她瞎了嗎?

從她再次醒來,他就這麼不停地問她。

殷冬雪精緻的五官揉成一團,兩隻手握得緊緊的,整個人綳得像拉緊的弓弦,只怕下一刻就會因為過度緊繃而斷裂了。

「殷冬雪?」看著那張低垂且看不出情緒的臉,穆淵喚道,而後,他將大手撫上她的臉。

因為這動作太過突然,殷冬雪像被驚嚇一般,整個人自床鋪上跳起來,她迅速翻身下床榻,還被椅子給絆倒。

「嘶--」可才摔到地上,她又立即爬了起來,就像只張牙舞爪的小獸防備著他。

但她也才支撐一會兒,雙腿又軟了,幸好穆淵及時靠過來抱住她。

「不要怕,這裡除了我,沒有其他人。」雙臂環著她的腰,穆淵感覺到她極度緊張。「我知道妳不信任我,但妳把自己交給我好嗎?就好像……那回在山谷里,我只能信任妳,而妳現在也可以把自己想成當時的我。」

把自己想成是當時的他?

這似乎很難,因為一直以來她就只有自己一個人,什麼都靠自己。

殷冬雪鼻間吐納的均是穆淵的味道,她混亂地想著,而就在她尚嫵法釐清頭緒的時候,她已經安穩地依偎在他懷中了。

這是前所未有的,只是她自己並未發現。

「我……」好久,她終於悶悶地哼出一聲。「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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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解手,於是穆淵背著她,穿過門外那群等待的官差,來到屋后的茅房。

之後的三天,都是如此。

後來甚至連吃飯、睡覺,只要能夠讓她安心,他都盡量陪在她身邊。

這些舉動看在那群弟兄眼裡,似是為了監督以便取回寒珀,但他自己卻十分明白,他是因為私情。

日復一日,她對他的一切不自在已經逐漸消弭,他的心也跟著益加愉快。

連帶地,他昔日教條般的生活也因為她而有了改變。

忙完一堆公事,他會想要馬上回家,只為了看看她,不管她的情況有無好轉,就只為了看看她,和她說說話,雖然她的話實在也不多。

而今日,他才從衙門回來。

「爺,寒珀仍是取不回來嗎?客氣點問她,她不給的話,反正現在她眼睛看不見,您要搶過來也是很容易的。」看守殷冬雪的官差,由一群減為兩名,其中一名見他回來,遠遠地就迎了上去。

「嗯。」沒太仔細去聽,穆淵只想快點看到殷冬雪。

方才他去了大牢一趟,那裡關著在殷冬雪手裡倖存的歹徒,從他們口中,他問了關於殷冬雪中毒的事情,並了解只要持之以恆地以內力逼毒,以及使刖上好的驅毒草藥,眼睛復明是指日可待。

為此,他相當的興奮。

「爺。」官差再次叫住穆淵,「爺,她不是都不防著您嗎?也許趁她睡著時把寒珀取回來。」

「寒珀一定會取回來,但不是現在。」

「為何不是現在?宮裡不也在催了嗎?萬一她逃了怎麼辦,那時不就更麻煩?如果她逃了,宮中有交代,格殺……」

「她不會逃,也逃不掉,現在誰都不能證明她是不是與那幫人同夥。」

「但誰也不能證明她和他們不同夥呀!」

如果他們同夥,她就犯不著救他,更犯不著殺傷一堆人。

「話是這麼說沒錯,但……」

咿--

當他們來到殷冬雪養傷的廂房門口時,房門正好從裡頭被推開。

殷冬雪站在門口,睜著大眼,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

兩名官差看得心驚,馬上把手上的刀橫擋在胸前。

靜靜站了一會兒,她便在眾人的注視之下,動作流暢地跨出門檻,沿著走廊,往茅房的方向緩緩走去。

「爺,您確定她真的看不見?」兩名官差在跟上她之前,小聲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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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冬雪已經恢復到可以自行行走,而她素來靈敏的聽力與反應,讓她在短短几天之內,便能夠在穆家內遊走無礙。

這天夜裡。

殷冬雪躺在床上,但根本沒睡著,她的腦袋裡全都是白天在房內聽到官差與他的對話。

也許是因為看不見的緣故,所以一切的感覺都比平常靈敏數倍。

比如說他的聲音,他的動作。

他溫柔地喂她喝葯,有時候他的大手會搭在她手上,有時候他會抱著她……

這些,都讓她有種「存在」的感覺。

一直以來,她總覺得這世上好像就只有她一個人,她不會有伴,不可能擁有真正的伴。

久而久之,她也就覺得一個人可以過得很好,沒有伴也不會怎樣,只是偶爾會有孤單的感覺。

這種孤單感,在爹和她住在山裡的那段日子消失不見,然而當爹離去之後,孤單感又像黑夜一樣席捲而來。

可這次來到京城,她遇上了這個男人,原本她還不以為意,但……

「呵。」她不禁悲哀地輕笑。

原來他對她好,不過就只是為了這塊石頭,這塊叫作寒珀的石頭!

他是個捕快,所以有把失物找回的職責:而他對她好,也就只是想讓她將石頭交給他,換言之,如果今天石頭不在她手裡……

不,不對,她為什麼要這麼在乎他!

如果她沒有認錯人,他就是爹要她殺的人!只要她恢復力氣,要殺他是輕而易舉,只要一掌或一記手刀,他就會像被她殺過的那些人一樣,死!

可是……她不希望他死,可惡!

躺在床鋪上,殷冬雪的思緒益發混亂,就在這時,屋外傳來一聲細微的異響,讓她的身子瞬地緊繃。

有人!

她因眼睛看不見而變得格外靈敏的耳朵,立即找到聲音的來源。

有人從側邊的窗戶翻了進來,動作雖極為俐落,但那人的一舉一動老早在她的注意之中。

那人輕手輕腳地來到床側,小心翼翼地在她衣服上翻找東西,在掏出東西后,便快速往床鋪上一撲……

「喝!人呢?」

床鋪上空空如也,那人倏地倒抽一口氣,驚跳開來。只是這一跳,正好抵上身後的一個溫體。

人……在他後面?

還來不及轉身,他的脖子上已經多出一隻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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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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