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方晚靜在方晨曦那邊直待到隔天晚上才離開。
老實說,當她發現陳宇揚定的是她之前上班的飯店時,感覺真的很微妙,想換,但又因為她始終沒跟他說過自己曾經在飯店上過班的事情,只好作罷。
不過其實還好啦,她以前工作時段是晚上十點到隔天六點,跟下午值班的人幾乎沒有交集,應該不會有人認出來吧。
跨步向前走到櫃檯──
「您好,請問有預約嗎?」
「有,姓陳,昨天應該已經有一位先住進來了。」
她接著說出陳宇揚的護照拼音,櫃檯小姐很快的拿出鑰匙,上面一個圓圓的塑膠牌子寫著一二一五。
十二樓,十五號房。
進電梯,上樓,出電梯,然後開房門。
雖然在這裡工作兩年,但這還是她第一次真的踏入客房──深米色床具,淺米色傢俱,厚厚的地毯,簡約俐落。
落地窗帘全開,可以看到北市繁華的街景。
而陳宇揚,正在房間內的書桌椅上對著電腦,不知道在研究什麼,很出神,連她近來都不知道。
玩心忽起,方晚靜拿起電話,按下快速撥號鍵一。
很快的他的手機響了。
她就站在後面看著他抓起電話,「喂。」
「在想什麼?這麼專心。」
「怎麼突然這麼說?」
「我已經進來房間啦,可你都沒發現。」
然後她就看到陳宇揚定住,回頭,對她展開一個有點微妙的笑意──是微笑沒錯,但看起來就是很奇怪,好像卡卡的,有點不太自然。
方晚靜走過去,仔細看了看他,「你怎麼了?」
「怎麼突然這麼問?」
「因為你看起來怪怪的。」她很直接的說,「而且,你剛剛那句話已經講過一次了,只是換了最後一個宇而已。」
「是嗎?」陳宇揚勉強一笑,「我沒留意。」
過去二十四個小時,他實在很不好受。
從懷疑,到查證,打擊,到恢復,花去很多力氣。
雖然他覺得晚靜不盡誠實,甚至就某種程度來說是騙了他,但他對她真的有感情,而且經過一整晚的思考,他也覺得,她對他絕對不至於完全無動於哀,他們之間的愛是存在的,只是比例差別比較大。
他愛她很多,她對他則只有一些。
當然,要說服自己的確十分困難,他想到她曾經跟王家興在一起就很不舒服,而且是非常不舒服,但想到他們在一起后,她的手機就只有他跟晨曦兩個號碼會固定撥出,又有種詭異的安慰。
這樣到底算是寬容,還是膽怯?
說不清。
他只知道自己……非,常,介,意。
但比較失去她的可能性,他又開始催眠自己,那些都過去了──那些都過去了,過去了,過去了。
過去的事情不應該追究,如果追究只會造成彼此傷害,那樣的追究一點意義都沒。
何況,她沒有騙他,只是比較少談及自己的想法。
很多事情是他自己假設的──譬如說,她願意到紐約是被他的真情打動,但事實上,她自己從未這麼講過。
她通常只是微笑看著他,然後反問他,你說呢?
因為她沒否認,他就以為自己對了,現在想來,他不只沒猜對,還離了一大截。
靠撒嬌拚業績的事,跟王家興在一起的事,他的妻子上門找人的事,跟飯店經理或許有曖昧的事,她想逃離這一切才跟他到紐約的事……他不打算問她任何東西,但需要一點時間調適。
他很介意沒錯,但那都過去了,而翻舊帳對維繫感情並沒有任何助力,所以他選擇了消化。
與其說相信她,不如說相信自己。
相信自己終有一天能平衡兩人的心意,他對她跟她對他能一樣多。
深吸一口氣,他盡量讓自己語氣如常,「晨曦好點了嗎?」
「好多了。」講起妹妹,方晚靜一笑,「她只是想撒撒嬌而已,我答應以後常回來看她,她就放心了。」
「怎麼,韓抑剛最近忙?」
「還好,晨曦只是想見我……我能理解,那種感覺很難形容,肚子里有了自己的寶寶,除了寶寶的父親,最想分享的就是自己的親人,她的血緣親人只有我……晨曦只是想親口跟我說,她要當媽媽了……很傻對不對……可是,我覺得晨曦真的長大了,不再是那個哭哭啼啼的小孩子,她很高興的跟我說,她要當媽媽了……」
「韓抑剛……很開心吧?」
「嗯。」她笑了出來,「他啊,居然已經買了一堆嬰兒用品回家放了,他爸媽也是一樣,自從晨曦有寶寶后,三天兩頭就拎著一大堆東西上門說要給她補一補,又伯她冷著了,幫她訂了北歐產的被子跟羽毛衣,現在家裡堆得到處都是兩老買的物品。」
陳宇揚聽著她訴說的一切,心想,其實他很懂現在的韓抑剛──因為他們的對象是親姊妹,都是小女生,而且兩人都有種讓人憐愛的特質,差別只在於晨曦比較坦白,晚靜比較內斂。
自己心愛的人有了自己的寶寶,真正成了一個家,有爸爸,有媽媽,有孩子,兩人的血緣因為愛情而延續,那種感覺什麼也比不上。
去年底去看陶比剛剛出生的孩子時,他曾幻想過如果晚靜也懷孕的情況,感想是,他會很樂,所以他懂為什麼在晨曦連肚子都還沒大起來的時候,韓抑剛會跑去買一堆嬰兒用品。
因為如果今天有孩子的人是晚靜,他也會這麼做。
「我今天下午陪晨曦去做產檢,看到醫生指著超音波螢幕上的那個點點,感覺真奇怪,那個點點,過幾年後就會叫我阿姨。」方晚靜的聲音有著不可思議,「就一個點點而已……」
「很感動吧,看到的時候。」
「嗯……」
陳宇揚伸出手,原本想跟以前一樣摸摸她的頭,但念頭只是瞬間,微微舉起的手又放回原本的位置,然後盡量讓自己笑得自然一點,以笑容回應她。
但很顯然的不太成功,因為她的表情顯得有點疑惑。
兩人就這樣對看了一下,然後她先放棄了,「你吃晚餐了嗎?」
「還沒。」
「那我們去外面吃吧。」
他想也不想就脫口而出,「我不想去。」說完,又覺得太過尖銳,再度補上,「我是說我不餓,你去吧。」
亂七八糟說完自己也不懂重點在哪的回答,陳宇揚轉過頭開始在鍵盤上敲打,繼續剛剛未完成的報表──他知道晚靜在看他,可現在的他只是個庸俗的男人,庸俗到明知道兩人若要在一起就不該介意以前的事情,但還是非常介意。
後來晚靜要了客房服務。
他還是說他不餓。
靜靜的房間中,只有輕微的刀叉聲,沒多久,晚靜電話響起,她拿著手機走到床上,坐在床沿說,低低的聲音,聽得出來又是在跟晨曦說話,大概半小時后,結束了電話,她就靠在床邊看著無聲電視。
一整晚,兩人沒再交談,房間就只有敲打鍵盤的聲音,滴滴答答。
而為了避免自己與她翻舊帳,陳宇揚採取了最鴕鳥也最安全的方法,避開。
接下來幾天,他都借口說要去寵愛珠寶旗艦店看報表,每天早出晚歸,她打電話過來也是五分鐘內就掛斷──雖然一直告訴自己不要幼稚,但老實說,他真的需要一點時間才能完全釋懷。
他知道晚靜很疑惑,但暫時他還沒辦法像過去那樣面對她。
台北的最後一天晚上,他跟幾個之前替寵愛做平面的攝影師吃飯,因為其中一個日籍攝影師說起自己為什麼到現在還孤家寡人的原因,其他有被女友拋棄的人紛紛心有戚戚焉起來,聊開了,一下忘了時間,等回去的時候,晚靜已經睡了。
小小的一個人縮在被子里。
陳宇揚突然有種於心不忍的感覺──他這幾天避她避得這麼明顯,她不可能沒感覺。
老實說來,她也沒錯,至少他們在一起之後她就只有他,一切只因為他庸俗,庸俗到沒辦法不去想她那些微的不誠實。
他坐在床沿,摸了摸她的額頭,她在被子里動了動,然後睜開眼睛。
「吵醒你了?」
她點點頭,然後說:「沒有。」
「沒有?」
「嗯,一點點想睡。」
陳宇揚看著她的模樣,內心大概知道了。
她迷迷糊糊的,一定是吃到什麼含酒的食物──晚靜對酒類意外的弱,有時候只是食物內有一些些酒的成分,都可以讓她語焉不詳一整晚。
現在,她臉上正蕩漾著一股的笑意。
獃獃的,不過很可愛。
他用手背輕輕摩挲著她的臉,突然間覺得很多事情都不重要了,在聽過那個日籍攝影師的悲慘遭遇后──他四年多前遇到一個模特兒,兩人一見鍾情,很快就同居,感情十分好,也計畫經濟能力許可時要結婚。
就在介紹女友給其他朋友認識時,赫然發現女友的前男友居然是自己的朋友,雖然不是很熟,但因為工作的關係也常見面。
他開始覺得尷尬。
跟女友獨處時會想起朋友的臉,跟朋友獨處時會想起女友的臉,後來因為受不了這種感覺兩人終於分手,但他後來卻沒能再愛上任何人,無論是一夜情還是聯誼,怎麼想都是女模特兒的臉。
兩年後,他忍不住回去找女模特兒,卻發現她已經結婚了,對像居然也是他們這工作圈的人,一個負責打光的工程師。
他很驚訝,但工程師卻笑著對他說:「那隻證明你們不夠好,所以她現在才會屬於我。」
直到那時,攝影師才知道自己錯過了什麼。
飯局上,攝影師說著說著,臉上一副要哭的樣子,瞬間,他想到了自己跟晚靜之間。
太相似了。
突然他想起這幾日對她的冷淡,如果他再這樣對待她,以她這樣的性格也許最後也會選擇離開。
他的口袋有一枚中午在寵愛珠寶旗艦店挑的戒指,看到的瞬間只覺得可愛,她會喜歡,所以就買下來了,至於什麼時候送出,當時根本還沒想過,直到聽完攝影師的故事,他決定就是今天。
他要用這隻戒指在她出生的城市跟她求婚。
只是沒想到,她已經先睡了,而且還明顯有醉意,這時不管跟她說什麼,都說不通的吧,他想。
「睡吧。」他摸摸她的頭髮,「明天就要回去了。」
方晚靜獃滯的看著他,突然笑了,「我今天下午遇到以前的同事耶。」
「西服專櫃的嗎?」
「不是,是飯~店~的~我以前在這裡上過班喔……」
陳宇揚微微一笑,想,我知道。
「以前的同事看到我進出商務套房,居然問我,這次搭上誰,我啊……完全不想理她……我以前對她不錯的,但後來才知道她老在背後說我壞話,因為經理對我好,所以她覺得不公平,嗯……可是,我跟經理認識很久了啊……
「他啊,哈哈哈,他是我爸以前的朋友喔,雖然不是很親近,但也認識十幾年,我其實不記得他了,可面談的時候他認出我,他還記得我,他說,他自己也有老婆跟小孩要養,沒辦法在經濟上幫我什麼,不過如果我在這裡工作,只要不犯大錯,他都可以掩護我。」
陳宇揚忍不住驚訝起來。原來,原來是這樣──經理是方先生以前的朋友,所以對她十分照顧。
只因為是朋友的女兒而已。
不是,不是什麼有曖昧……
他很惡劣的發現,自己居然因為這樣高興起來。
雖然說,他今天回來時就已經告訴自己,要忘掉所有的事情,但「忘掉事情」跟「事情不曾發生」,相較之下,後者顯然甜美許多。
方晚靜似乎沒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讓他開心的事情,迷迷糊糊之中,繼續自言自語著。
「不過後來因為那個藍寶石的事情,由於我在履歷上……有寫在飯店工作,那可惡的櫃長故意打電話給飯店說我偷竊,他只好把我辭掉……我啊,我被她那樣一問真的好生氣,嗯……下午我跟經理見面,想說,我家這樣后,還看在故人情誼上的人就只有他了,所以要跟他謝謝啊……他的樣子很奇怪喔……被我一直問,他才說樓下李格西裝進駐后,有人傳我跟王家興同居……
「王家興是有追我,可我拒絕了啦……可我一個同事卻羨慕得不得了,說如果王家興約她,蹲在路邊吃阿宗麵線她也會去,我就把名片塞給她,沒想到後來他們還真的在一起了……好笑的是王家興一邊跟我同事在一起,但還是會故意挑她不在的時間跑來想約我,還說什麼……比較喜歡我撒嬌的樣子,我哪有撒嬌……我講話本來就這樣,怎麼可能對客人凶呢……對,對不對?」
王家興也是子虛烏有?
陳宇揚發現自己心中有種低級的竊喜──他一直以為自己是現代人,但直到這幾天,他才發現原來自己只是個未開化的原始人。
他介意著那個奇怪的聽說──以為晚靜是因為不能繼續跟王家興在一起才選擇了他。
事實證明,「聽說」真的很可怕。
要不是她有著醉意,要不是他剛好吵醒她,他可能就這樣一直以為下去,然後還以為自己胸襟夠大。
全錯。
他很庸俗,真的很庸俗。
庸俗得很幼稚,庸俗得因為這樣突然高興起來。
看著她的眼神變得溫柔。
方晚靜完全無視,繼續自言自語,「可他們也在一起沒多久,因為王太太很厲害……王太太真的很厲害喔,她遠遠的還沒到專櫃,我們櫃長就說……這女人有殺氣……我們櫃長也很厲害對不對,我跟同事完全看不出什麼,可櫃長一看就知道有問題……我以後決定有什麼事情要先問過我們櫃長……因為她講話真的好准……」
她似乎完全停下下來,斷斷續續的說了好多事情。
有些他懂,有些不懂。
但無論如何,他都是慶幸的。
慶幸自己在誤信那些話之後,有冷靜下來──雖然說,他的冷靜表現得差強人意,但至少還可以補救,如果說他因為這些子虛烏有而失去她,那他想,他後悔的不會只是兩三年。
這在被子里一臉迷濛看著他的小女生已經完全佔據他的思維了。
她不多話,很多事情也都有自己的意見,從來不會跟他說一些甜言蜜語,她永遠知道自己在做什麼,而且,她只做自己想做的。
她是一個冷調的女孩子。
而他則喜歡上了這個剛剛成年的女孩子。
「晚靜。」
「嗯?」
「我們結婚好不好?」
「好~啊~~」
「那……手伸出來。」
小女生從被子里伸出一手,讓他將戒指戴在她手上,剛剛好。
「我們這樣就算結婚了嗎?」
他微笑點頭,「不算。」
「對嘛,因為我覺得好像少了一點什麼……沒有白紗,也沒有禮堂,這樣的婚禮跟我想的不一樣耶。」
他笑了出來,「也跟我想的不一樣。」
這是求婚,不是訂婚,不過,他想現在跟她講什麼都很難講清楚。
如果日期真的定了,他會宴請所有的親朋好友,讓他們知道他結婚了,讓他們知道,這個剛剛成年的小女生就是他的妻子。
「那……那我應該去舊金山看陳伯跟陳嫂了耶……」
「是啊,我們是晚輩,應該我們過去的。」
「唉……」
「怎麼了?」
方晚靜看著他,小臉上有著痛苦,「陳嫂……」
「我媽很疼你的。」
「我知道,可是啊……唉,陳嫂以前跟我說,晚靜,有什麼事情不要老放在心裡……高興不高興,都要學著講出來……我說沒辦法,我,我不知道該怎麼講……陳嫂就說,如果什麼事情都放在心裡,以後跟你在一起的男孩子會很辛苦……」
原來是這樣。
難怪她一直不肯他跟爸媽提她的名字。
「放心吧。」他握起她的手輕輕一吻,「跟你在一起的男孩子沒有辛苦,相反的,他覺得很幸福。」
她看著他,「真的?」
「我保證。」
方晚靜笑了,迷迷糊糊的樣子。
他彎身在她額頭上一吻,「睡吧。」
「思~~晚~安~」
就這樣,他完成了求婚──雖然被求婚的對象可能在隔天醒來后完全不記得,不過他想自己永遠不會忘記今天晚上。
他好像經歷了一場奇異的心靈旅程。
因為她的關係,他知道真正喜歡一個人時的感覺,所有的感覺變得鮮明,會留意四季,會知道生活除了工作也可以容納其他,工作與心愛的人相處並不互相抵觸。
看著晚靜再度睡去的臉,他想,回舊金山時會親口告訴母親──他,很幸福。
非常非常的幸福。
*欲知方晨曦與韓抑剛的甜蜜情事,請看簡薰花園系列739小新娘之一《新娘十七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