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深夜兩點,歐瑀勁還沒睡,穿著輕便的衣服坐在電腦桌前,右手輕輕移動著滑鼠,點看紐約時報的新聞,冷氣充裕的房間中,咖啡的香味淡淡的飄散,混合著煙草,成了一種奇特的味道,
閱讀,消化,往下拉一個頁面。
外人看他們光鮮亮麗,但其實壓力也不小。
他每天得看六份報紙,看兩個小時的快轉新聞,看一個小時的網路新聞,然後還要開會,看稿,順稿--其實要做的事情很多。
當然他可以很認分的一直當個大嬸偶像,但偶像的壽命通常不長久,為了確保自己十年後還能在主播台上,他絕對不能怠惰。
鍛煉新聞視覺,鍛煉新聞嗅覺,收視領先不能驕傲,收視落後不能浮躁,無時無刻保持客觀……
MSN上還有幾個人在。
一串名單開下來,大學同學不是離開就是下線,還亮著照片的,都是電視台的同事,徐導、小梅姊、展易、汪頤珊、安妮、小彭、小許、辜雅淳,然後還有林澄薇。
雖然她掛著忙碌,但他就像在電視台一樣,只要看到她就忍不住想捉弄一下,打開視窗,打上「哈啰,小薇薇」,很快的送過去。
三分鐘過去,一點動靜都沒有。
歐瑀勁微覺奇怪,再度離開紐約時報的網頁,點開名單總目錄--林澄薇還在啊!
根據經驗,她是很老實的狀態使用者。
不像有些人,明明在卻會掛著「離開」,或著沒事卻掛「忙碌」,她沒事就是沒事,忙碌就是忙碌,離開就是下線。
現在是忙碌,不過以往只要他敲她,她都會回,今天是怎麼回事?
正在想,對話框立即閃了兩下,沒有文字,一個單純的笑臉問號。
「在忙?」歐瑀勁問。
「也不算忙啦。」
「跟誰在聊?」
「展易。」
「展易?」歐瑀勁挑起眉毛,「跟他有什麼好聊?」
林澄薇不講,他還有點忘記--她同學會的時候,是找展易陪她去的,展易有次要攜伴參加的正式場合,也是找林澄薇,有女朋友跟有小情人的人,感情還這麼融洽,未免太奇怪。
「隨便聊啊。」
「你們現在在聊什麼?」
「就討論到有個男人跟五個女人有了孩子,然後他都不結婚,也不工作,就叫那些女人養他,那些女人也心甘情願,每個月上班的薪水拿出三分之一給那個男人,然後自己養孩子,展易說那個男人好命,我覺得那男人好奇怪。」
「那男人有什麼好奇怪,那些女人才奇怪。」
「哈哈哈,展易也是這樣說。」
歐瑀勁瞇起眼。老實說,這是他第一次覺得好友的名字有點……呃,刺眼。
老實說,他還真的不太懂,她跟展易認識三年,跟自己也認識三年,但不知道為什麼,那丫頭似乎就是對展易比較有心。
比較會主動親近,笑臉也比較多。
想想,還真不平衡,明明是他對她比較好啊。
以前她跟周芷安做事,周芷安脾氣暴躁又多疑,小薇三兩天頭就被電,光是在準備室,他就不知道救了她多少次,同事的慶生飯局,也都是他負責送她回家,至於她過了時間才去餐廳卻還有東西吃,也是因為他有特別交代廚房阿姨的關係,雖然說都是小事,但至少證明他很關心她。
即使有時候會捉弄她,但也在一般範圍內,最多也就是讓她臉紅,絕對沒有讓她哭過。
展易說、展易說、展易說--真想跟她說「展易有女朋友啦」。
女朋友的名字叫辜雅淳,工作能力一流的超級大美女,超自信、超個性,跟妳是相反的類型……
歐瑀勁不得不承認,此時這種想法的自己,非常沒水準。
但所幸他只是在腦海中想一想,並沒有真的說出口。
不過還是火大。
。乾脆一不做二不休,把展易也拉進同一個對話框框,就不信這樣他們還能兩個人聊。
確定人都進來后,歐瑀勁很快丟出一句,「對於那一個男人與五個女人的故事,本少爺有高見。」
「說吧。」展易選的字色是黑色,在話框中感覺特別明顯。
「兩相情願的事情,沒有什麼奇怪不奇怪。」
「嗯。」林澄薇回應,「可你不覺得那個男人真的很奇怪嗎?我是說,如果你喜歡著第一個女人,那怎麼還能再去追求第二個女人、第三個女人?然後,就算真的都喜歡,又怎麼能夠那樣忍心?」
「小薇薇,這妳就不對了。」
「哪裡不對?」
「那男人是很賤沒錯,但賤男人的先決要件是笨女人,沒有賤男人也可有笨女人,但沒有笨女人絕對不會有賤男人。」打了一串繞口令也似的東西,歐瑀勁接著問:「懂嗎?」
「有點。」
「很好……喂喂,展易,你幹麼不說話?」
「我認為感情沒有賤跟笨,只有情願、不情願,如果可以滿足對方的感情需求,那麼就算是有來有往的供需給予,既然是有來有往的供需給予,當然就沒有賤與笨的問題。」
看到那簡單的幾個字,歐瑀勁突然忍不住「啊」了出來。他這沙豬,戳到小薇的痛處了。
她在養小情人啊。
所以說,他剛剛的高談闊論不但是罵她笨,還罵她的男人賤--根據經驗,女人不介意人家罵自己,但極端厭惡人家罵自己的男人。
因為女人是感性的動物。
對感性的動物來說,依靠自己的男人只是一時時運不濟,只要給他們時間與信心,他們就會振作起來。
所以,他剛剛的發言,應該讓小薇很……很……那個……
話說出口,來不來得及拗回來?
對別人來說也許不可能,但他是誰?他可是訓練有素的專業說話人呢,就當是教授的隨堂練習好了,分數可再商量,重點是,心意要先到。
「不過說實話,我倒是很羨慕那種一心一德,貫徹始終的感情。」雙手快速在鍵盤上活動,歐瑀勁嘩啦嘩啦倒出連自己也不相信的話,「身為一個男人,我必須承認,如果有人願意為我這樣做,我會很感動,然後努力的不要去辜負對方那樣純粹的心意。」
展易笑出來,「大哥,這很不像你講的話。」
「我認真的。」
展易還是選擇大笑,反倒是林澄薇沒有多說什麼,只打了一堆「……」表示說自己有看到。
「小薇薇,妳在想什麼?」
「可我覺得養男人很笨耶。」
咦?歐瑀勁睜大眼睛,一時之間不太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麼--可我覺得養男人很笨耶?
這已經不是一個問號可以解決的事情,而是一串問號啊。
很笨妳還這麼做?
還是說,妳就是覺得自己真的是個笨女人?
來不及問,因為就在他預備發問的時候,他的手機響起了。
時間是凌晨兩點五十分。
歐瑀勁才剛進入急診室,就聽到方明澤的大叫。
「喔,輕一點、輕一點,干!會痛妳知不知道?」
「不知道。」
「媽的,這是我的腳、我的臉。」
「閉嘴。」
很明顯,是個神智清醒的怕痛病人與醫護之間的對話。
聲音太大,連詢問也免了,歐瑀勁朝著聲音的來處走過去,很快的看到他的同事一臉凄慘的躺在床上。
旁邊一個滿臉驚慌的中年人,略帶酒味,還有一個警察,而造成痛苦大叫的來源,是個男孩子氣的小護士。
專業人士的新聞鼻出動。
躺在床上的是受害者,滿臉驚慌的是肇事者,有人報案,警察是來做筆錄的,至於臭臉小護士,應該是工作職業使然,已經八風吹不動了。
歐瑀勁是名人,警察認得,那中年人也認得。
肇事有名人出動,通常不是什麼好事,只可能鬧大,不可能變小,大概是想到這點,中年人的臉色更形灰土。
跟警察打過招呼后,歐瑀勁走向前,看到方明澤大致沒問題,微覺放心,但看到他一臉慘狀,又覺得有點好笑,「聽到消息才跑出去的?」
躺在床上的方明澤呻吟了幾聲,用著明顯有點沙啞的聲音說:「聽說有院長級的會議,每一家都出動了。」
歐瑀勁一笑,「值勤時間,在勞基法保障範圍內。」
「喂,大哥,我被搞成這樣,你還在想什麼勞基法不勞基法?」
「我只不過是實際點而已。」
剛才那名小護士走了過來,「你是病人的家屬?」
「朋友。」
「朋友也可以,幫他辦一下住院手續。」
住院?
歐瑀勁突然想起一個問題,他看了方明澤一眼,後者滿是擦傷的臉上給了他一個苦笑。
「請問一下,他大概要多久才能出院?」
「兩個星期。」
歐瑀勁覺得自己已經笑不出來了,「兩個星期?」
「快的話兩個星期,慢的話不知道。」小護士看了他一眼,臉上沒有太多的表情,「鉛筆圈起來的地方簽名,然後拿去櫃檯繳錢,批完價拿價單過來,就可以移上去病房。」
「請問一下,他現在的情況是?」
雖然問得很禮貌,但歐瑀勁真正想說的是,他明明看起來就只是一點擦傷,為什麼會嚴重到要住院兩個星期?
小護士頭也沒抬,自顧自的翻開病例,「我們不能跟病人解釋病情,等醫生忙完另一床的急診,我再請醫生跟你說明。」
等歐瑀勁替方明澤辦好入院手續,也確實進入病房后,徐崇聖風風火火的也趕來了。
窗外天色已經有點亮,三人在病房內,你看我、我看你,都是一臉無奈。
方明澤就要去日本做採訪了,除了夏曼,還有幾位議員,都是好不容易才敲定的訪問,這下該怎麼辦?
放棄的話,等於浪費大好的獨家,不放棄,又要叫誰代替?
只見徐崇聖坐在旁邊的椅子上,肥肥的身軀好像定住似的,動也不動,醫院特有的消毒水味道中,點滴里的藥水慢慢往下滴注,沒人講話。。過了半個多小時,徐崇聖睜開眼睛,雙手往腿上一拍,「我決定了。」
兩個男人定定看著他,看他能決定出什麼來。
徐崇聖眼睛轉向歐瑀勁,「你去。」
「我去?!」歐瑀勁鬼叫起來。
「對,你去。」
「我去了那新聞誰播?」
「叫他們幾個先上。」
所謂「他們幾個」表示電視台中幾個長得比較好看的記者,歐瑀勁與辜雅淳都固定休周日,而周日的時段,便由記者輪流上主播台,美其名是訓練,其實是節省人力,而且必要的時候,還有預備軍。
「萬一我回來的時候收視掉了怎麼辦?」
「董事會那邊我頂著。」
「我沒準備。」
「明澤,等一下把隨身碟給他。」
好吧,最後一招,「我不會日文啊,老大。」
「我叫一個會日文的跟你去。」
「你要幫我請翻譯嗎?」
「翻譯太貴,我叫小薇跟你去。」
歐瑀勁這下倒是停止了哀叫。叫小薇跟他去的意思是,他們兩人會一起在日本待上半個月?
就他們兩人耶。
感覺好像……還不賴!不過……
靜默中,歐瑀勁又開口了,「老大,你這樣雖然省人又省錢,可是小薇的頭頭是辜雅淳,我們兩個的感情是,她巴不得我丟臉,我巴不得她出醜,她怎麼可能讓小薇來幫我做事?」
簡單幾句話,馬上堵得徐崇聖說不出話來。
沒錯,他是製作人兼導播,可是他那學妹個性很差又沒得商量,願意讓自己的助理跑去伺敵的機率應該是不大。
那怎麼辦?
除了歐瑀勁,他想不出有誰可以在短時間內備戰完畢。
除了小薇,他也想不出有誰可以開著NHK直接看新聞,且一邊看還可以隨口做翻譯。
日簽跟機票都可以搞定,但如果讓辜雅淳噴火,全部的人都會燒到。
嘩的一聲,病房的拉門被拉開。
是剛剛在急診室那個小護士。
她手上拿著一個盆子,裡面裝的是為了診療方便而替方明澤脫下來的褲子、鞋子、襪子,還有他的手機、手錶等等事物。
「看一下有沒有少?沒問題的話,在簽收單這裡簽個名。」
方明澤手上傷痕纍纍,由歐瑀勁代簽了。
小護士離去前丟下一句「講話小聲一點」,語氣很像在教訓小學生--雖然令人有點不爽,但由於三人想著公事,也沒人理她。
徐崇聖的聲音不自覺的變小,「我打電話給展易,要他探探口風。」
「不用,小薇會想辦法讓辜雅淳答應啦,多算加班費給她就行了。」
歐瑀勁與徐崇聖異口同聲,「你怎麼知道?」
「她自己講的啊。」方明澤一臉無辜,顯然不知道兩人為什麼會有這麼大的反應。
「她自己講的?」又是異口同聲。
「你們兩個是怎麼搞的?」躺在床上的人一臉莫名其妙,「她那個翻譯其實接得很趕,我原本開她玩笑說,是不是要存錢買名牌?她說不是,是要存妹妹的學費,辜雅淳也知道她要負擔這個,應該不會擋她財路。」
徐崇聖「咦」的一聲,「她妹妹不是畢業了嗎?」
「有考大學。」
「這樣啊。」徐崇聖點點頭,「我還以為她會直接進入社會,畢竟她看起來不是讀書的料,又闖了那一個大禍。」
「我聽小薇說,她妹妹現在立志賺大錢,拿到高等資格,眼光放遠,將來才賺得多。」
簡單的幾句話,卻讓歐瑀勁聽得快傻眼。
小薇不是養小情人,而是養妹妹?
那是哪個青光眼加白內障跟他說小薇跟個美少年同居的?可惡的是自己這個豬頭居然還相信。
好唄,養妹妹總比養小情人好,可她父母親都在,據說家境也還不錯,怎麼會淪落到要姊妹兩人都往「錢」看?
看方明澤跟徐崇聖兩人聊林澄薇的家事聊得自然,歐瑀勁心中突然浮現出一種微妙的在意。
他還以為他是電視台中對她最好的人,但現在看起來,似乎不是那麼一回事,她崇拜辜雅淳,覺得展易說的話很有道理,然後方明澤跟徐崇聖都知道她的狀況,而他,他連她在養誰都搞錯,唉。
只不過是「聽說」她養了小情人,然後又剛好看到她接過幾通要帶宵夜回去的電話,就以為那是真的了。
他根本沒有問過她啊。
看那兩人說得起勁,歐瑀勁發揮專業,見縫插針,說幾句、引幾句,三兩下就把實情全套出來。
小薇養的是妹妹沒錯,但她妹妹看起來像她弟弟。
前兩年跟人在路邊打架,不小心砸爛了停在路邊的賓士車,而且不是砸得普通爛,是砸得非常爛。
妹妹不敢讓家人知道,只好找姊姊求救。
小薇當時的積蓄也不多,只好跟銀行借了錢先賠給對方--父母還是有養妹妹,但姊妹還要努力還錢給銀行。
難怪她對於物質總是很克制,又很甘之如飴。
真是亂七八糟!歐瑀勁想。
但老實說,知道實情的感覺還挺爽快的,因為他總覺得,女人去養男人是一件很笨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