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蓋一鳴道∶「今年三月初十,是晉陽大俠蕭半和的五十誕辰┅┅」那少女聽到蕭半和的名字,微微一怔,道∶「你們識得蕭老英雄嗎?」蓋一鳴道∶「我們不識蕭老英雄,只是素來仰慕他老人家的英名,算得上是神交已久,要乘他五十誕辰前去拜壽。說來慚愧,我們四兄弟少了一份賀禮,上不得門,因此┅┅便┅┅所┅┅這個┅┅」那少女笑道∶「原來你們要搶我的坐騎去送禮。嗯,這個容易。」說著從頭上拔下一枚金釵,說道∶「這蘋金釵給了你們,釵上這顆明珠很值錢,你們拿去做為賀禮,蕭老英雄一定喜歡。」說著一提馬韁,那駿馬四蹄翻飛,遠遠去了。
蓋一鳴持釵在手,但見釵上一顆明珠又大又圓,寶光瑩然,四俠雖然不大識貨,卻也知是一件希世之珍。四俠獃獃望著這顆明珠,都是歡喜不盡。逍遙子道∶「這位姑娘慷慨豪爽,倒是我輩中人。」蓋一鳴道∶「大哥料事如神,言之有理。」
那少女坐在甘亭鎮汾安客店的一間小客房裡,桌上放著一把小小酒壺,壺裡裝著是天下馳名的汾酒。這甘亭鎮在晉南臨汾縣與洪洞縣之間,正是汾酒的產地。可是她只喝了一口,嘴裡便辣辣的又麻又痛,這酒實在並不好喝。為什麽爹爹卻這麽喜歡?爹爹常說∶「女孩子不許喝酒。」在家中得聽爹爹的話,這次一個人偷偷出來,這汾酒非得好好喝上一壺不可。但要喝上這一壺,可還真不容易。她又喝了一大口,自覺臉上有些發熱,伸手一摸,竟是有些燙手。
隔壁房裡的鏢客們卻是你一杯、我一杯的不停乾杯,難道他們不怕辣嗎?一個粗大的嗓子叫了起來∶「夥計,再來三斤!」那少女聽著搖了搖頭。另一個聲音說道∶「張兄弟,這道上還是把細些的好,少喝幾杯!江湖上有言道∶『手穩口也穩,到處好藏身。』待到了北京,咱們再痛痛快快的大醉一場。」先前那人笑道∶「總鏢頭,我瞧你也是穩得太過了。那四個點子胡吹一輪什麽太岳四俠,就把你嚇得┅┅嘿,嘿┅┅夥計,快打酒來。」
那少女聽到「太岳四俠」的名頭,忍不住便要笑出聲來,想來這批鏢師也跟太岳四俠交過手啦。只聽那總鏢頭說道∶「我怕什麽了?你那知道我身上挑的千斤重擔啊。這十萬兩鹽鏢,也沒放在我姓周的心上。哼,這時也不便跟你細說,到了北京,你自會知道。」那張鏢師笑道∶「不錯,不錯!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嘿嘿,鴛鴦刀啊鴛鴦刀!」
那少女一聽到「鴛鴦刀」三字,心中砰的一跳,將耳朵湊到牆壁上去,想聽得仔細些,但隔房剎時之間聲息全無。那少女心中一動,從房門中溜了出去,悄步走到眾鏢師的窗下一站。只聽得周總鏢師說道∶「你怎知道?是誰漏了風聲?張兄弟,這件事可不是鬧著玩的。」他壓低了嗓門,但語調卻極是鄭重。那張鏢師輕描淡寫的說道∶「這裡的兄弟誰人不知,那個不曉?單就你自己,才當是個什麽了不起的大秘密。」周總鏢頭聲音發顫,忙問∶「是誰說的?」張鏢師道∶「哈哈,還能有誰?是你自己。」周總鏢頭更急了,道∶「我幾時說過了?張兄弟,今日你不說個明明白白,咱哥兒們可不能算完。我姓周的平日待你不薄啊┅┅」只聽另一人道∶「總鏢頭,你別急。張大哥的話沒錯,是你自己說的。」周總鏢頭道∶「我?我?我怎麽會?」那人道∶「咱們鏢車一離西安,每天晚上你睡著了,便盡說夢話,翻來覆去總是說∶『鴛鴦刀,鴛鴦刀!這一次送去北京,可不能出半點岔子,得了鴛鴦刀,無敵於天下┅┅』」
周威信又驚又愧,那裡還說得出話來?怎想得到自己牢牢守住的大秘密,只因為白天里儘是想著,腦中除了「鴛鴦刀」沒再轉其他念頭,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在睡夢中竟會說了出來。他向眾鏢師團團一揖,低聲道∶「各位千位不可再提『鴛鴦刀』三字。我今晚起,我用布包著嘴巴睡覺。」
那少女在窗外聽了這幾句話,心中大樂,暗想∶「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這一對鴛鴦刀,竟然在這鏢師身上。我盜了回去,瞧爹爹怎麽說?」
原來這少女姓蕭名中慧,她爹爹便是晉陽大俠蕭半和。
蕭半和威名遠震,與江湖上各路好漢廣通聲氣。上月間得到訊息,武林中失落有年的鴛鴦刀重現江湖,竟為川陝總督劉於義所得。這對刀和蕭半和大有淵源,他非奪到手中不可,心下計議,料想劉於義定會將寶刀送往京師,呈獻皇帝,與其到西安府重兵駐守之地搶奪,不如攔路搶劫。豈知那劉於義狡猾多智,一得到寶刀,便大布疑陣,假差官、假貢隊,派了一次又一次,使得覬覦這對寶刀的江湖豪士接連上當,反而折了不少人手。蕭半和想起自己五十生辰將屆,於是撒下英雄帖,廣邀秦晉冀魯四路好漢來喝一杯壽酒,但有些英雄帖中卻另有附言,囑託各人竭盡全力,務須將這對寶刀劫奪下來。當然,若不是他熟知其人的血性朋友,請帖中自無附言,否則風聲漏,打草驚蛇,別說寶刀搶不到,只怕還累了好朋友們的命。
蕭中慧一聽父親說起這對寶刀,當即躍躍欲試。蕭中和派出徒兒四處撒英雄帖,她便也要去,蕭半和派人在陝西道上埋伏,她更加要去。但蕭半和總是搖頭說道∶「不成!」她求得急了,蕭半和便道∶「你問奶大媽去,問奶媽媽去。」蕭半和有兩位夫人,大夫人姓袁,二夫人姓楊。中慧是楊夫人所生,可是袁夫人對她十分疼愛,和自己親生的女兒一般無異。楊夫人說不能去,中慧還可撒嬌,還可整天說非去不可,但袁夫人一說不能去,中慧便不敢辯駁。這位袁夫人對她很是慈和,但神色間自然有一股威嚴,她從小便不敢對大媽的話有半點違拗。
然而搶奪寶刀啊,又兇險,又奇妙,這是多麽有趣的事。蕭中慧一想到,無論如何按捺不住,終於在一天半夜裡,留了個字條給爹爹、大媽和媽媽,偷偷牽了一匹馬,便離了晉陽。她遇到了要去給爹爹拜壽的太岳四俠,覺得天下的英雄好漢,武功也不過如此;她聽到了鏢師們的對話,覺得要劫奪鴛鴦刀,也不是什麽難事。
她轉過身來,要待回到房中,再慢慢盤算如何向鏢隊動手,只跨出兩步,突然之間,隔著天井的對面房中傳出當的一聲響,這是她從小就聽慣了的兵刃撞擊聲。她心中一驚∶「啊喲,不好!人家瞧見我啦!」卻聽得一人罵道∶「當真動手麽?」一個女子聲音叫道∶「那還跟你客氣?」但聽得乒乒乓乓之聲不絕,打得甚是激烈,還夾雜一個嬰兒的大聲哭叫。對面房中窗格上顯出兩個黑影,一男一女,每人各執一柄單刀,縱橫揮霍,拚命砍殺。
這麽一打,客店中登時大亂。只聽得周總鏢頭喝道∶「大夥兒別出去,各人戒備,守住鏢車,小心歹人的調虎離山之計。」蕭中慧一聽,心想∶「這麽不要性命拚鬥,那裡是調虎離山的假打?只可惜他不出來瞧瞧,否則倒真是盜刀的良機。」再瞧那兩個黑影時,女的顯已力乏,不住倒退,那男的卻步步進逼,毫不放鬆。她俠義之心登起,心想∶「這惡賊好生無禮,夤夜搶入女子房中,橫施強暴,這抱不平豈可不打?」帶要衝進去助那女子,但轉念一想∶「不好!我一出手,不免露了行藏,若是教那些鏢師瞧見了,再下手盜刀便不容易。」當下強忍怒氣,只聽得兵刃相擊之聲漸緩,男女兩人破口大罵起來,說得是魯南土語,蕭中慧倒有一大半沒能聽懂。
她聽了一會,煩躁起來,正要回房,忽聽得呀的一聲,東邊一間客房的板門推開,出來一位少年書生。只聽他朗聲說道∶「兩位何事爭吵?有話好好分辨道理,何以動刀動槍?」他一面說,一面走到男女兩人的窗下,似要勸解。蕭中慧心道∶「那惡徒如此凶蠻,誰來跟你講理?」只聽得那房中兵刃相交之聲又起,小兒啼哭之聲越來越響,驀地里一粒彈丸從窗格中飛出,拍的一聲,正好將那書生的帽子打落在地。那書生叫道∶「啊喲,不好!」接著喃喃自語∶「城門失火,殃及池魚。君子不立於危牆之下,這還是明哲保身要緊。」說著便慢慢退回房中。
蕭中慧既覺好笑,又替那女子著急,心想那惡賊心無忌憚,這女子非吃大虧不可。但這時那房中鬥毆之聲已息,客店中登時靜了下來。蕭中慧心下琢磨∶「爹爹常說,行事當分輕重緩急,眼前是盜刀要緊,只好讓那兇徒無法無天。」當下回到房中,關上了門,躺在炕上,尋思如何劫那寶刀∶「這鏢隊的人可真不少,我一個人怎對付得了?本該連夜趕回晉陽,去跟爹爹說知,讓他來調兵遣將。可是倘若我用計將刀盜來,雙手捧給爹爹,豈不是更妙?」想到得意之處,左邊臉頰上那個酒窩兒深深陷了進去。可是用什麽計呢?她自幼得爹爹調教,武功甚是不弱。但說到用計,咱們的蕭姑娘可不大在行,肚裡計策不算多,簡直可以說不大有。
她躺在炕上,想得頭也痛了,雖想出了五六個法兒,但仔細一琢磨,竟是沒一條管用。朦朦朧朧間眼皮重了起來,靜夜之中,忽聽得篤、篤、篤┅┅一聲一聲自遠而近的響著,有人以鐵杖敲擊街上的石板,一路行來,顯然是個盲人。
敲擊的聲音響到客店之前,曳然而止,接著那鐵杖便在店門上突、突、突的響了起來,跟著是店小二開門聲、呵斥聲,一個蒼老的聲音哀求著要一間店房。店小二要他先給錢,老瞎子給了錢,可是還差著兩吊。於是推拒聲、祈懇聲、店小二罵人的污言穢語,一句一句傳入蕭中慧的耳里。
她越聽越覺那盲人可憐,當下翻身坐起,在包袱中拿了一小錠銀子,開門出去,卻見那書生已在指手劃腳、之乎者也的和店小二理論,看來他雖要明哲保身,還是不免要多管閑事。只聽他說道∶「小二哥,敬老恤貧,乃是美德,差這兩吊錢,你就給他墊了,也就完啦。」店小二怒道∶「相公的話倒說得好聽,你既好心,那你便給他墊了啊。」那書生道∶「你這話又不對了。想我是行旅之人,盤纏帶得不多,寶店的價錢又大得嚇人,倘若隨便出手,轉眼間便如夫子之厄於陳蔡了。因此,所以,還是小二哥少收兩吊錢吧。」
蕭中慧噗哧一笑,叫道∶「喂,小二哥,這錢我給墊了,接著!」店小二一抬頭,只見白光一閃,一塊碎銀飛了過來,忙伸手去接。他這雙手銀子是接慣了的,可說百不失一,這般空中飛來的銀子,這次卻是生平頭一遭遇上,不免少了習練,噗的一聲,那塊銀子已打中他的胸口,雖說是銀子,打在身上畢竟也有些疼痛,忍不住「啊邀」一聲叫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