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他原本以為得到特別待遇的常可樂，會被其它資深的老傭人欺負。她是傭人，其它人也是傭人，憑什麼初來乍到的她可以住在客房？憑什麼得到常來作客的婆婆的關注和疼愛？

沒錯，喬彬這麼想是絕對正確的。一開始，誠如他所想的，常可樂被傭人們一致排擠，可是，這情況沒維持多久，很快地他便發現，她已和其它人打成一片，成為他們的一分子。

本以為她被眾人欺負會受不了，然後含淚主動離開喬家，如此一來，他什麼都不用做，她就會從他眼前消失。

自始至終，他肯答應讓她來喬家當傭人，全是看在婆婆的面子上，因為他可不想因為常可樂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女人，傷了他跟婆婆之間的情誼。

然而，若她是自己離去，那就和他沒半點關係了。

抱持這個想法，喬彬一直在等。可，事實卻告訴他，她主動離開的日子還遙遠得很。

為什麼她能那麼迅速地收服眾人的心？

這夜回家，才踏進大廳，喬彬即見母親笑呵呵地迎了上來。

「什麼事那麼高興？」他笑問？

「你過來、我有東西給你看。」喬母開心萬分地領著兒子到飯廳，長方形的紅木桌面上，放著一盤又一盤的美味菜肴。

「這有什麼好看的？不是跟平日一樣嗎？」喬彬不太明白母親在大驚小怪什麼，過去家裡的餐點都是這麼豐富啊！

「你看仔細點。」喬母賣著關子——

他依言仔細看了一會兒，「若真要說有什麼不同，就是廚子退步了，看，以前的擺盤精緻多了！」

「你這渾小子！」聞言，喬母輕敲了兒子一記。

「我說錯了嗎？」

「這些都是我做的。」她終於說實話。

以為自己聽錯，喬彬有半秒的愣然。

「媽，這個玩笑不好笑。」誰都知道喬家太太不懂得下廚的啊！

「誰跟你開玩笑。」見兒子不相信，喬母不知道該高興還是該生氣。

「你是說真的？」喬彬看母親一臉正經，不像是在說笑。

「當然。」

「可是……」胸口的狐疑凝聚不散。

「因為你媽我有一個好師父啊！」喬母好心為兒子解去疑團，「這些日子以來，我都在接受秘密訓練，就是想給你們每個人一個意外的驚喜。」

事實證明她成功了！

「好師父？誰？」

不好的預感驀然冒升。

「呵呵，還會有誰？」喬母轉過頭，「出來吧！樂兒。」

喬母滿臉笑意地把有點靦腆的常可樂推向前。

「喬太太，你太抬舉我了，其實我也沒教你多少，是你聰明才能學會的。」

「雖然這些話很好聽，但我很清楚自己的手藝有多差勁！」這麼多年來她都一直遠庖廚，就是最佳的證明，「沒有你從旁耐心指導，我想這輩子我都別妄想可以進廚房，更別說是燒一桌好菜來了。」

喬彬直盯著常可樂。這女人，居然連他母親也收服了？

「我先上去換衣服。」他轉過身，大步上樓。

「彬，你不先嘗點嗎？」喬母在後頭喊。

「我待會再吃。」他沒回過頭。

回到房間，換上一套較舒適的休閑服后，才出房門，他便見到在他房門口等候的母親。

「怎麼了？」

「彬，你是不是不喜歡樂兒？」

「怎麼會。」喬彬笑一個。他還以為他掩飾得不錯。

母親喜歡常可樂，他又不是瞎子，怎會看不到？若他直接說出他擔心常可樂有什麼不良企圖，只怕會傷到母親的心。

「真的嗎？」喬母仍有點懷疑。

「當然是真的，騙你做什麼？」

「你沒不喜歡樂見就好了。」喬母吁了一口氣，眼神轉黯。「說真的，自從馨不在以後，這個家就沒了歡笑，雖然你常常掛著一張笑臉，但媽知道，馨的事給了你很大的打擊！」

聞言！喬彬的心忍不住痛起來。

每次聽到喬馨的名字，他就遏止不了心頭的悲傷、憤怒。即使已經過了這麼久，喪妹之痛還是狠狠地折磨著他。

「彬，過了那麼多年，我想……我們也該完全放下了！」她握住兒子的大手，「馨的事不是任何人的錯，你爸、我以及你，都不要再自責了。」

喬母知道，那件意外發生后，三個人當中最苛責自己的，就是喬彬。

一直捧在手心呵護、疼愛的妹妹，竟然在他全神貫注地應付剛接管的事業時，選擇離他們遠去……

「我知道了，媽。」口上雖這麼應允，但喬彬知道，他是不可能說放下就放下的。

「家裡的氣氛一直都很差，直至樂兒來了才有了轉變。」談到常可樂，喬母一笑，「我覺得這是個很好的時機，我們也該走出陰霾，重新出發了。說起來真不可思議，在樂兒身邊，好象很容易就感受到快樂，她啊……和她名字還真是絕配！」

「沒錯。」喬彬附和道。

「說出來你不要笑我，有時候、我會覺得樂兒是馨的化身。她們不但年紀一樣，就連嗓音都有點相像。」

若喬馨沒在六年前死去，今年也有二十六歲了。

「上天殘忍地從我們手中奪走了馨，為了補償我們，所以派樂兒來填補馨的空缺，有她相伴的這段日子，我覺得重新有了一個女兒。」

「那樣不就好了？」喬彬輕輕擁抱母親，「馨不在，有樂兒陪你。」

原本以為聽到母親說常可樂取代了喬馨，會點燃自己心中的怒火，畢竟在他心中，他的妹妹只有喬馨一個，誰也不能取而代之！可是，出乎意料的，他居然沒動氣……

罷了！想這些有的沒的幹什麼？常可樂早晚會離開喬家，她的事，根本不值得他來煩心！

下意識抗拒常可樂進駐他的心，喬彬閉上眼，把大腦里她的影像、餘音，一一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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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從懂事起，喬彬便給自己訂下兩個目標——

第一，要重振喬氏第一百貨的聲勢，讓那些在他們家道中落時，曾經看不起他們的人跌破眼鏡。

喬氏在他祖父掌權的年代，曾經稱霸百貨業，然而到了父親那一代，卻遭逢巨變，勢力大不如前。

當時喬彬年紀小小，但振興家業的想法已深植腦海，在他眼中，除了他們喬氏，沒人有資格坐上百貨業龍頭的寶座，

二十四歲在哈佛拿到企管博士學位后，喬彬旋即回台接管公司，在他的英明領導下，喬氏於短短三年內便重奪百貨業龍頭之位，接著，他又用了三年的時間，更加鞏固喬氏無法動搖的地位。

第一個目標，他毫無疑問的做到了，而且做得完美無瑕。

而他的第二個目標，是要好好保護喬家的每一個人，不讓他們受到半點傷害。

但是喬馨的自殺身亡，令他的人生規畫添上了不可磨滅的污點，而這更堅定了喬彬達到第二個目標的決心。

為確保年事漸高的雙親能在喪女之痛后仍能安享晚年，他必須把一切可能的潛在危機全部排除在外！

他絕不容許繼喬馨之後，喬家再有人發生任何意外，所以，他才對來路不明的常可樂保持戒心。

但，奇怪的是，愈是與她相處，他對她的偏見似乎日漸……日漸地消失！

較印象深刻的一次，是他在花園不經意碰上她——

剛在書房裡處理完繁重的公事，來花園喘口氣的喬彬，來到花圃時，看到常可樂正在整理園中的花草。

當時夜已深，傭人全都夢周公去，整個偌大的花園只有常可樂，以及突地出現的喬彬。

臉帶一抹自然的笑痕，常可樂蹲下身，悉心地打理花圃中生長較差的花草。

天色暗黑一片，為方便作業，她還特地拿了個特大號的手電筒來，目睹此情此景，喬彬心裡的第一個反應是——為什麼偏挑夜晚來整理園圃？大白天做不是更快更好嗎？至少視線無阻無礙。

在大深夜做這種事，明顯不是為了彰顯她有多勤快，樹立好傭人的形象這點他很明白。

若不是他怡巧來這一趟，想必沒人會知道常可樂曾經在夜晚整理過花圃。

他是多慮了嗎？對她的戒心是否該放下一點？

喬彬禁不住反問自已。

在他正在想時，原低著頭的常可樂忽然抬起頭。

「喬少爺？」

剛才一剎那間、她強烈的感到一道視線緊鎖在她身上，起初還以為自己多心了，誰會像她一樣，大半夜還不睡的。

既然被發現了，喬彬乾脆朝她走去。

「少爺還沒睡呀？」她站起來，滿手泥巴地握住手電筒，問道。

她略帶白痴的提問逗笑了他，「不，已經睡了，現在正在夢遊，你可別驚醒我，我好不容易才睡著的！」

喬彬有點兒驚訝．他明明對她還心存戒備，也期待著她主動走人的一天，可在面對面相處時，他竟是這般的從容自在，還有心情跟她打趣。

內心的想法和表露出來的行為形成的矛盾，讓他不由自主覺得納悶。但習慣不把情緒波動反映在臉上，他還是一如往常，溫文笑容不變。

「那……少爺，你要找個夢遊治療師嗎？」配合他的語氣，她說。

納悶歸納悶，他說話仍是輕快的調子，「我會的，不過希望我醒來后還記得這件事。」

「你不記得的話，我會提醒你的！」燦爛的笑靨即便在漆黑的夜裡，還是那麼的明亮、那麼的耀眼。

「好的，拜託你了。」

近距離看到她的亮麗笑容，喬彬的心房頓時悸動了一下。

不知道是黑夜的關係，還是其它的原因，向來敏感的他沒發現自己內心的異樣。

「你怎麼挑這個時間來整理花圃？」聊了一會閑話，他問出心中的疑問。

「啊？這個啊……其實是因為我睡不著啦！本來打算來這兒走走再回去睡覺，但走了好久都不覺得累，當我經過這花圃時，看到這裡凌亂一片，便順手蹲下來整理了，反正閑著也是閑著嘛！」

「那這特大號的手電筒是打哪兒來的？」

喬彬的第二個問題，像是為了不想聊天中斷而發問的。

他一直抗拒她，因為她是外人，會帶來不安的因素；可他越是抗拒她，那份牽扯的引力彷佛越是強大，最後把他的抗拒吃得一點不剩……

「是從園丁室拿來的，」沒注意到他異於平常的表現，她如實回答，「那裡工具一應俱全，什麼都不缺唷！」

「這樣啊……」他應一聲。

「那少爺你呢？」這回換她問了。

「我？跟你一樣，睡不著！」喬彬一笑回答。

「哦……少爺，恕我多嘴，男人的確該以事業為重，但若過火了可不好喔！」

沒料到她會驀然吐出這麼一番話，他有半秒不知該作何反應。

像是感覺到他些微的愕然，常可樂揚起笑容，「少爺剛剛才在書房處理完公事吧？你看起來很疲累呢！」

「對啊！」他笑一笑。

常可樂忽然頓住，直視他、似乎有話想說，卻又不知如何開口。

「怎麼了？」他問。

「少爺，我是個好人唷！」一抹誠懇的淺笑在她臉上浮現。「雖然這麼說好象很不要臉，但我還是想說，或許這就是臉皮厚的人的好處吧！」她抓了頭，有些不好意思地說。

女性的直覺真不可小覷，喬彬自認把對她的戒心掩藏得非常好，在他那無害的溫暖笑臉、親切的態度下，誰會想到他日夜都在監視、防備著她。

「你是好人，我當然知道。」喬彬心中一邊讚歎她直覺準確，一邊再給她一個溫柔又帥氣的笑容。

常可樂盯著他的臉好幾秒，像是在思量是不是自己太多心、多疑了。

「那就好。」最後，她漾出純真的笑容。

難以想象，在社會泡了四年，她還保持著一顆天使般純潔的心。

「虧你還能說好，你現在可一點都不好！」

「呃？」她愣住，不太明白他指的是什麼。

「看你的頭髮。」他帥氣的笑意綻放開來，「被你那滿是泥巴的手這麼一抓，都沾到泥了。」

「真的嗎？」她大驚失色，一張小嘴張得老大，那模樣看來可愛極了！

他有一秒的失神，但很快便回復過來，「當然！我幹嘛騙你？」

「那就糟了！」她得趁著泥巴干透前，去把它洗掉。

「快去洗個澡吧！別忘了洗頭唷！」

「我這就去。」她心急地轉過身，跑了兩步又回過頭，對他笑道：「晚安啰，少爺。」說完，便一溜煙地跑走了。

她最後那抹開朗的笑容，在柔和月光的映襯下，竟就這麼打開喬彬冰封已久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