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已經三天了。沈心舞站在院中看著對面的窗戶,身邊圍繞了一圈梅花的花瓣,像一個包圍圈將她護住。
三天里沒有當面看到獨孤鶴,他只是隔著窗戶指點,未曾現身。還在閉關么?
透過窗欞看不到裡面的任何景物,只是漆黑的一片,但他的聲音卻適時地傳來:「不許停!你現在連三分火候都沒練到。」
他教劍法一向不是這麼性急的。沈心舞知道,為了打好基礎,獨孤鶴有時會讓她數月之內只苦練一招,象如今這樣逼著她在七天之內練成一套劍法不是獨孤鶴的處事作風。但他的確是這樣下的命令。七天。為何是七天?
一隻筆穿窗而出,擦臉飛過,這是他在警告。拾起那筆,總覺得哪裡不對勁,又說不上來。一陣風起,她又開始舞動起那柄劍了。
夜半時分,她路過獨孤雁的房門,思忖了一下,推門進去。獨孤雁果然未睡,坐在窗前獃獃的看著天邊新月,月光下隱約照見臉上那點點淚痕。見她進來,總是有幾分詫異。「沈姐姐,還沒休息?」
「在想那個人?」沈心舞覺得她天真地過了,「他又不曾與你山盟海誓,何必這樣戀戀不捨?」
「你不會懂的。」獨孤雁輕搖著臻首,那淚光后竟有著夢一般的笑容,「無論他與大哥之間有著怎樣的恨結,在我心裡,他永遠是當初那個和藹可親的楚哥哥。」
沈心舞不會知道的,十年前,當獨孤雁還是一個頑皮的女童時,曾因追逐蝴蝶爬上一顆大樹,當她因懼高而嚇得從樹上落下時,是楚天舒將她抱在懷裡,救了她。那溫柔明亮的眸子,漾著水一般的笑意,令幼小的她從此失神,再也離不開那個愛笑的楚哥哥了。猶記得幼年時他最愛叫她「小雁兒」,那滿是寵溺的聲調有多少年不曾聽到了?便是這回重逢也沒有發現過去歲月所遺留的情感在他身上還殘存了一絲一毫。但即使是如此,若能再聽他柔柔的低喚一聲「小雁兒」,她必將死而無怨。
見她眸光幽幽,就知道她沉浸在過去幸福的回憶里,忍不住將她從夢幻中招醒:「十年的時間不短,足以改變一切。」言下之意自明。
獨孤雁沉默片刻,低嘆:「我對他的心意未變,這就夠了。」抬頭輕吁一聲:「若能再有所奢望,我只願他不曾忘懷我們過去曾有的情誼。」
她與獨孤鶴一樣無可救藥。暗自在心中搖頭,沈心舞無言以對。獨孤鶴恨楚天舒到了極點,獨孤雁卻是愛他到了極點,誰也不給自己轉圜的餘地。一樣的痴傻,但是……她神色黯然,自己又有什麼資格說別人呢?她不是一樣選擇了這樣一條路走么?選擇了一生一世恨一個人,不至死亡決不回頭。
這天下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宿命,無法改變,只有承受。
兩人都在自怨自哀時,獨孤雁突然看到她手中的那柄劍,驚訝地問出:「這劍怎麼會在你的手上?」
「為什麼不會?」一直就覺得這把劍有些古怪,看獨孤雁的神情更知道它的確不一般。獨孤鶴的那一句「只有它才配得上我這套劍法」似有深意卻無法追究,令她困惑了很久。
獨孤雁的眼波在那劍身與沈心舞的人之間來回逡巡,像是看到什麼天大的稀奇事。
受不了她那種眼光,有些急了,問:「到底怎麼回事?」
獨孤雁的唇邊綻放出一抹古怪的笑容:「這原是他當年的隨身佩劍。」
氣沖沖的直奔獨孤鶴的住處,想將劍狠狠摔在他臉上,然後再硬著聲音告訴他:「我不要你用過的東西。」她甚至不打招呼,闖門而入。
裡屋是獨孤鶴的寢榻,一道幔簾垂下,依稀可辨人影,他就在裡面。她知道他一定沒睡,於是大步走了過去,果然聽到他的喝聲:「誰准許你進來的?」雖然可以聽得出他的怒意,雖然那聲音中威嚴依舊,但卻似乎失去了光澤,暗啞了很多。
她站住,將劍摔在桌上,「這劍我不要!」
「為什麼?」他平靜地問。
她板著面孔,「你用過的東西我不會要的。」
「想與我劃清界限么?」他一陣冷笑,連紗簾都在抖動。「若真不屑於用我的東西,還留在這裡做什麼?練獨孤劍法豈不也是玷污你了?」
反被他搶白,沈心舞的臉色一陣青一陣紅。
「把劍收回去!」他的聲音又低沉了些,「我說過,只有這把劍才能駕馭這套劍法,不是兒戲!」
她又沉默著拿起劍,忽然問:「你讓我七天內練成這套劍法是想在你和楚天舒的決戰之時能助你一臂之力么?」
透過紗簾,似乎看到獨孤鶴的清亮的眼睛,「如果我真有此意,你會么?」
「不會!」她答得非常痛快。
「所以,」他說:「我也不會這麼想。」躺在簾后命令:「還有四天,劍法必須練成。否則我不等三年之期到時就先殺了你!」
「你最近的殺氣可真重啊……」想起他這幾日無論是對妹妹、對敵人還是對她,最常表露的一個感情就是濃濃的殺氣。
她走出房間,仰望星空,決戰之日真的要到了么?
山下。楚天舒同樣在觀察星象,喃喃自語:「若無料錯,明日便到了。」詭譎的笑中有著說不出的殘忍冷酷,十年的等待,今生的恩怨,都在明日一筆了結。不知為何,應該狂喜的,卻難免有一絲悵然。
天剛亮,沈心舞便覺得四周有種異樣的感覺,有個門人正急匆匆地跑來,她問:「是不是出事了?」難得見白鶴城的人也會慌張。
那人遲疑了一下,回答:「城外不知從哪裡來了很多人,將城門口包圍了。」
沈心舞一驚,難道楚天舒要提前行動么?「告訴城主了么?」
「未曾稟報。」那人正在躊躇,不知是先去告訴小姐還是城主,這兩位主人一個被軟禁,一個在閉關,都不敢擅自打擾。
城外此時傳來楚天舒的高喊聲:「獨孤鶴,還記得十年之約么?我不準備再多等那幾天了,有本事你今天就出來和我一決生死!」
沈心舞皺眉,是什麼原因使得楚天舒如此急躁?十年都等了,何必在乎這幾天?
獨孤雁跑出來,臉色慘白,急急的問她:「是他來了么?」
「嗯。」沈心舞點頭。
獨孤雁的神情較之以往更加焦慮,不停地自語:「他為什麼不守信用?為什麼要這個時候來?」
沈心舞依舊冷笑:「來就來吧,難道劍神還會怕他么?」記得獨孤鶴曾自信滿滿地說他今生從未怕過,為什麼到現在都看不見他的人影?
獨孤雁急得直跺腳:「你不懂的!」跑到城門前,她呼喚:「楚哥哥,還有三天你都不肯等么?大哥今日有事,他是不會見你的!」
楚天舒的笑聲從外面傳來:「不見?那我便非要等到他出來見我為止。你告訴他,我再等他一個時辰,否則我便要闖進白鶴城了!」
見說服不了,獨孤雁忙對下人說:「吩咐城中之人,準備迎敵。」
一個時辰很快便到,楚天舒果真率領屬下躍進白鶴城中。顯然他是有備而來,所帶之人皆是魔域的精兵強將,武功詭異,步伐靈活,在白鶴城中指東打西,儼然不把這江湖人心中的聖地放在眼裡。
獨孤雁被城人護住,拉到安全一些的地方去了。而楚天舒似乎也命令手下不要難為她,因此無人追殺。
一旁的沈心舞心情矛盾,不知是應該冷眼旁觀還是插手幫忙。
沒有城主坐鎮,白鶴城的門人節節敗退,最後退到獨孤鶴的卧室門前。用身體在房前擋出一道牆來。
隔著人牆,楚天舒得意地仰天大笑:「獨孤鶴啊獨孤鶴,枉你被稱作劍神,若被世人看到你今天這副藏頭縮尾的樣子,你還有何面目活在世上?」
屋中終於傳來獨孤鶴的聲音,清冷依舊:「你以為你贏了么?」
楚天舒再笑:「現在被困在房裡不敢出來見人的可不是我吧?」
數道劍風刺穿紙窗、越過人牆,點中數名魔域門徒要穴,令他們當場斃命。魔域眾人未見劍神之面便已有同伴被殺皆頓感驚駭。楚天舒顯然也未料到會有這一局面,驚訝之色一現,馬上又恢復如常,嘿嘿冷笑:「沒想到你還能做幾分困獸猶鬥。」
獨孤鶴冷冷的回答:「再往前來,這些人的下場便是榜樣。」
楚天舒一咬牙:「我偏不信這個邪!」挺步而上,獨孤鶴在遠方高喊:「楚哥哥!念在以往的情誼,不要再動干戈了!」
楚天舒不答,還往前上,白鶴城的眾人嚴陣以待。沈心舞暗自觀瞧。
房門忽然打開,獨孤鶴從門中緩緩走出。冷峻的臉上如結了一層青色的寒霜,每走一步都有凌厲的殺氣逼來,令人喘不上氣。
兩位死敵四目交視,空氣冷凝停滯在此刻。
彷彿很久,楚天舒握緊的拳頭忽然慢慢鬆開,臉上竟露出一個微笑:「這十年來你的武功大概精進不少?」
「足以殺你!」獨孤鶴答。
「還有三天是么?」楚天舒又問。
獨孤鶴如冰山巍巍:「你若選在今日我奉陪!」
「還是三天後吧!說不定到時會是個好天氣。」楚天舒笑著說,然後突然轉身,帶著門人退後,一如每次離開時那般鬼影幢幢,瞬間便從白鶴城中消失,走得乾乾淨淨。
這突然的轉變令在場所有人吃驚。原本以為要開始一場血腥之戰的獨孤雁驚慮過度昏厥過去。身側立刻有下人將她扶回房中。獨孤鶴一揮手,其他的門人也隨即散去。
見獨孤鶴又回到房中,沈心舞愣在原地半晌,有些茫然。剛才如果他們真的打了起來,自己究竟會不會上前幫忙呢?還是會落井下石?看著那又緊閉起來的房門,她忽然幾步踏上,推門走進。
以為獨孤鶴一定會喝令她離開,沒想到裡面毫無動靜。她悄然走過去,驀地驚住了。剛才如神一般彈指間嚇退楚天舒的的獨孤鶴竟伏倒在床榻邊,顯得極為衰弱。
她奔過去,推著他驚問:「你怎麼了?」
獨孤鶴的臉色從未像此刻這樣蒼白無色,好似一朵凋零的梅花,雙手緊緊抓住床單,全身都在微微顫抖,似在強忍著某種巨大的痛楚。聽到她呼喚,也不睜眼,聲音從牙縫中擠出:「要想殺我,現在是最好的時機。」
她僵在那裡,不知所措,他的提醒使她潛藏在心底的所有恨意一下子又都涌了上來,胸口的短劍似要破衣而出,血液又開始沸騰,連手指都在蠢蠢欲動。
的確,若要殺他,現在是最佳時機。也許是今生唯一的機會,在他毫無抵抗能力的情況下,即使是未曾習武的頑童都可以輕易將他制於死地。
「還不動手?可不要後悔!」他又在催促。
獃獃的看著他的面色愈發慘白,一束黑髮飄落額前,憑添了幾分凄美。一代劍神竟是這種下場,這世上怕是誰也料想不到吧?忽然明白楚天舒執意要選在今日與他決戰的目的了。顯然他早已知道此時的劍神最不堪一擊。當夜在沁芳亭中他所提到的獨孤鶴將要面臨的難關如今也得到印證。
一抹堅決的神色在她眼中閃現,她一抬手——抓過床頭一件披風,將他緊緊裹住。
連獨孤鶴都在驚詫:「你做什麼?」
幾乎將朱唇咬破,她回答:「我不會允許你死在別人手裡!」
他忽然笑了,虛弱的笑,說不出的悲涼,卻有著一絲安詳。
楚天舒怒氣沖沖地在大殿中踱步。沒有理由會算錯啊?今天明明是他內力散盡的日子,怎麼還能以劍氣殺人?倏然靈光一現,難道他在唱空城計?
冷不防心頭雷聲大作,頓足自罵:「聰明一世,糊塗一時!若他還有還手之力,怎麼可能讓我全身而退?」於是對外面高喝:「來人!隨我再到白鶴城一趟!」
「他若知道你在騙他,一定還會來的。」沈心舞坐在獨孤鶴的對面,淡淡的說。
獨孤鶴還在自行調息內力,但顯然極為吃力,額頭全是汗珠。微閉著雙眼,平靜地回答:「總會要來,無需多慮。」
她偏著頭:「難道你甘心失敗?」
「誰勝誰敗,現在還言之過早。」他放棄了運功,疲憊地睜開雙眼,與她對視:「你若要走還來得及。」
她撇撇嘴,「看你死在別人手裡我更難受。」
深吸了一口氣,獨孤鶴的面色略有緩和。左手一扭床頭的一個機關,床邊的牆壁竟然裂開。他也不多言,一側身,便隱身於黑洞之中。沈心舞急忙跟進,她後腳剛入,那洞又重新封好,看不出一點痕迹。
曾經高高在上的獨孤鶴此刻連走路都十分困難,腳步虛浮,在黑暗中還有些踉蹌。
沈心舞問:「這路通往那兒?」
黑暗中聽到他淡漠地回答:「到了不就知道,何必多問。」
這時候他還不忘維持自己的尊嚴,沈心舞連扶都懶得扶他,任他走得磕磕絆絆。
走不多時,前方隱約可以看見一絲光亮,再往前走,聽到一個熟悉的歌聲。沈心舞赫然明白,這裡通往劍閣地下,也正是關押柳月奴的所在。
柳月奴渾然不知即將到來的一切,同往常一樣枯坐在鐵籠中唱著斷腸的情歌,看到獨孤鶴的突然來臨,她的眸中迸發出異樣的神采,躍起來似要喊叫,獨孤鶴站在籠前,拼盡全身力氣抬手一點,凌空點中她的穴道,柳月奴瞬間便如睡著般倒了下去。
沈心舞也貼在籠邊,獃獃地看著那憔悴的身影。她最後的結局會是怎樣?被情人痛恨的感覺應是生不如死吧?但她為何不自我了斷?是沒有那份勇氣,還是甘願將自己深埋進痛苦及自責中以求贖罪和寬容?
正要對獨孤鶴說話,他忽然身子一斜,整個人便倒在她身上。她毫無準備,一下子被壓倒在地。怒而想推開他,卻一眼瞥見他那近在毫釐的臉:平日里的冷峻威嚴全然消失,呼吸微熱短促,蒼白柔弱的更像一枝蘆花。從未接觸過這樣的劍神,酷似她當日在城中救助過的那隻白虎,一樣的虛弱無助。
她怔住了,愣愣地看著眼前這張曾被她詛咒過千次萬次的臉,心底卻有著難言的茫然與失措,一陣陣隱隱做痛。
「要想打擊劍神,從外攻是沒用的,要從他的心上下手。」這是當日楚天舒的告誡。
回眸看著那籠中昏倒的女子,想起淚眼朦朧的獨孤雁,曾經愛過他的人最終都得到了怎樣的報應?這個男人是冷酷的,可怕的。即使此刻他功力散盡,仍然令她從心底湧出徹骨的寒意,一個細小的聲音在耳畔對她警告:「要小心!要遠離!千萬要記住那些前車之鑒!莫要再做了他情感的殉葬品了!」
好吧,且撕開他不染凡塵的外衣,再剖開人身這具臭皮囊,仔細地看清楚劍神的心究竟是肉做的,還是鐵鑄成?
殺人也可以不見血的,是么?美麗的瞳仁中幽幽的光澤變幻莫測,縴手輕輕拂開他額前的亂髮,帶著玩味,細細審視著面前這張俊美的面容。這便是她的敵人了。一個完美的、絕頂的對手。接下去等待著她的究竟是勝利還是毀滅?無從知道,唯有靜靜地期待。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她必將無悔。
春天……雪花……美麗的女子……柔婉的眼神……飛舞的衣裙……「我要永遠伴隨你」……誰?是誰?……「鶴,你愛我么?」……幸福的微笑……滿天的流花……驚駭的眼眸……哭泣……「鶴,原諒我,求你原諒我」……「你要為自己做過的付出代價!」……劍光……飛血……死去的心……一切都已枯竭……
獨孤鶴睜開眼,一雙清涼的手正放在他的額上。沈心舞就跪在他身旁。
「你還在這裡?」他欠身坐起,沈心舞一笑:「總不能把你留在這兒,任你自生自滅吧?」
她竟然沖著他笑?他的眸光掠過一絲詫異。試試運行了一下周身的真氣,還是亂得沒有章法。這兩天對於他來說無疑將是生死之關,能不能衝破還是未知。
一碗清澈的水呈在他面前,碗后是她淺淺地笑:「我從外面拿了點吃的喝的,估計這三天我們都要在這裡過了。」
他定定地注視著她:「為什麼要勉強自己曲意承歡?」
她心頭一跳:「怎麼能說勉強?你是我的師父啊。」
他接過那碗,劍眉微挑,「我從不記得你叫過我師父,也不相信你會把我看作你師父。」黑眸看進她心裡:「如今的你只會更令我覺得危險。」
她的笑容一點點收斂凝固,他真是個難纏的對手,「難道你喜歡我對你冷顏相向么?」
將碗中的水一飲而盡,平淡的回答:「起碼那才是你的本性。」
「好,」她的眉毛擰在一起,「若我現在告訴你這碗水裡有毒呢?」
他若無其事地將碗放下,慵懶地斜靠在牆上,「你沒有那麼心急的。你是我調教出來的,有著和我一樣的霸道,在沒有看到敵人跪在腳前痛哭哀號時是不會讓他們輕易超生的。」
她的手指輕輕按在他的眉心,幾乎是依靠在他身旁,輕吐著蘭香:「若是有一天我在你面前痛哭哀號,你會怎樣?」
他閉著眼睛,笑容隱約而模糊:「我會鄙夷你。說不定還會殺了你。」
「你是怎麼練就這副鐵石心腸的?」她嗤笑,「看來我要和你學的還很多。」
他悠悠地回答:「等你有過我的經歷,自然就會和我一樣了。」
她側耳傾聽外面的動靜,什麼都聽不到,「也許楚天舒已經在你的地盤上大開殺戒了,你不急么?」
「早晚他會明白代價的涵義!」他的語氣中森冷的殺氣陡現。
她沉默一下,又問:「你不怕你的妹妹會落入他的手中么?」
他也沉默半晌,忽然冷冷道:「那個傻瓜,讓她吃點苦頭最好。」
「誰?你在說誰?」沈心舞沒聽明白,「你是在說獨孤雁么?」
他的嘴角又露出那個輕蔑地笑:「她太天真,以為學會原諒就能解決一切了。卻不知有些東西是一輩子也不能原諒的,更不可能忘卻。」
「或許她能感化楚天舒,你不想成就一份美好么?」
「所有美好的背後必然有份醜惡,你以為楚天舒會看上她么?那就不是楚天舒了。」
「你怎麼這麼武斷?」她替獨孤雁辯解,「不能因為你看到的是醜惡,就否定一切的美麗。」
「武斷一些沒什麼不好。」他從心靈深處發出一句長長的嘆息,「最起碼在受傷時不會太痛。」
「柳月奴傷了你么?」她探詢的眼神狡猾得像只優雅的小狐狸。
「過去的事我不想再提!」他的嘴角又冷硬起來。
她偏不更改話題,「所有人都在對我說,她對你曾經有多麼重要。你竟然狠得下心把這麼一個痴愛你的女子關在這裡,任她憔悴,任她瘋狂,卻可以做到不聞不問,十年來日日夜夜都在無聲地折磨著她。你真的從中感到快樂了?」
他不答。
於是她繼續說下去:「因為對你的愧疚,她連死的勇氣都沒有,但她的淚水與腸斷換來的卻是你更加無情的報復。她今生最大的失敗,就是把情愛給了一個根本沒有心的人!還敢說什麼你也曾經有過情愛?對於愛你的人,你就是這樣報答的嗎?」
一動不動的獨孤鶴忽然猛地將她拽進自己的懷裡,低問:「想知道恨的力量究竟有多大么?」
她錯愕之時,他的唇已經壓了下來,冰冷的唇,無情地吻,在剎那間佔據了她全部的思想,奪去了她的呼吸。一陣迷亂之後,她驚怒的推開他,憤恨地抽了他一記耳光,寒冷的鋒刃已在頃刻間抵住了他的胸口。
他反而不怒了,還是那樣,冷笑著看她,「是不是很想殺我了?是不是又覺得就這樣殺我太便宜我了?」
她將牙齒咬得直響:「你別逼我!」
「現在你能體會我當初的感覺了?」他的目光飄向籠中的女子。「永遠牢記我的話:報復敵人最有效的方法是令他們一生一世都活得痛苦。」他盯著她的眼睛:「不要忘記了!」
「你希望我也是這麼對你么?」她惡狠狠地問。
他側過頭,「無論任何人,都是如此。」
陰冷的地牢中,時間在無聲的流逝,緩慢而笨重。
處在四季寒冷的白鶴城下更是如同困在冰窖之中。牆壁上雖然有幾支蠟燭放出昏暗的光,但因無法更換,那些蠟燭很快就要燒光。
沈心舞抱著膝蜷縮在角落以維持體溫,看著還在昏睡的柳月奴,心頭掠過一絲不忍。「她若這樣睡下去會凍死的。」
「她十年都是這樣過的,死不了。」獨孤鶴背靠牆壁運功調息。
沈心舞禁不住蔑視:「你就是天下第一又如何,無情無愛,根本不是一個人!」
他的心頭赫然閃過方靜心的話:「劍若無情,永遠只是一把劍,人若無情便與死人無二。」分神之時,氣息散亂,忽然噴出一口鮮血。
她身子一動,又坐了回去,故意不去理他。他也不吭聲,接著運功。
幾支蠟燭終於淚盡,相繼熄滅。一片漆黑中只能聽到幾聲似有似無呼吸。
這樣的獨坐寂寞之情更甚,沈心舞禁不住哼起了童年的歌謠:「天上星,亮晶晶,金月亮,保安寧。娘托風兒常問候,盼兒歸來淚盈盈。」這歌正觸動她的傷心事,聲音有些哽咽,淚水無聲而落,沾滿衣襟。
「你還挺有興緻。」獨孤鶴冷冷的話卻破壞了她一腔的哀怨之情,所有的怨恨此刻都扔向了他:「你若願意,我還可以給你唱那首『一朝緣斷恩愛盡,莫問前塵後世情』。」
黑暗中沒聽到他的回答,想來這話已激怒了他,便無聲地笑了。可惜她現在得意的表情他看不到。
忽然有什麼東西扔到她身上,幾乎將她整個人蓋住。她伸手一摸,是他的那件披風。
「不用你假惺惺的關心。」她將披風扔回,連聞到上面那屬於他的氣味兒都覺得是種痛苦。
「那套劍法你可不要懈怠了。」他又在發號施令。
她猛然站起,「我現在就練給你聽聽!」地牢雖然狹小一些,但仍可以略微施展身形。那柄長劍她棄之不用,短刃在手,在黑暗中舞動起來,雖然看不見,但憑劍刃削過的風聲也可以聽出她現在的火候究竟練到了幾分。
一套練完,已出了一身的熱汗,她揚著聲音問:「如何?」
對面傳來他冷沉的聲音:「還得練。」
她一氣之下短劍又舞動起來。
這一夜,她舞,他聽,均未成眠。
因為疲憊而沉睡的沈心舞突然被什麼聲音吵醒。迷迷糊糊地擦拭眼睛好一會兒,才想起這裡現在根本看不到光亮,有無眼睛已經沒有區別。
那聲音又從地上傳來,是楚天舒在向獨孤鶴挑釁。聲音好像能穿透牆壁,直達地下:
「獨孤鶴!你要當縮頭烏龜到幾時?」
她一驚,也不知他現在是清醒還是在睡,便問:「他發現你了?」
「沒有。」旁邊傳來獨孤鶴的聲音,不知已經醒了多久。「他只是想用傳音入密把我找出來而已。」
楚天舒的聲音還在源源而入:「獨孤鶴,沒想到你這個劍神也是浪得虛名罷了。在自己的地盤上還要藏頭縮尾的。哪點還像個男人?」
心知楚天舒是要成心擾亂獨孤鶴的心神。沈心舞情不自禁為他捏了一把汗。
「獨孤鶴,你妹妹現在在我手裡,是殺是辱只在我一念之間,你願意讓她受這份罪么?」楚天舒的聲音開始變得不正經。
沈心舞先急了:「看來他果真不準備念什麼舊情。獨孤鶴,你真要讓你妹妹名節遭損嗎?」
獨孤鶴悠悠然道:「做楚天舒的女人豈非正是她的夢想,說不定她現在心裡正開心呢,你著什麼急。」
「你簡直不是人!」她霍然站起,怒道:「你不肯救她,我去!」
一股旋風從旁邊襲來,將她猛地颳倒,然後是他絕冷的聲音:「若你壞了我的事,就別想活著離開!」
「你的傷好了?」她一愣。
「最快也還需十個時辰。」他已經盡了全力,比他自己原來預想的快了將近一天的時間,但這是宿疾,不若一般傷患好得那麼快。
她摸索著走過去,抓到他的手腕。
「幹什麼?」他冷沉的聲音在地牢中低揚。
「若把我的功力給了你,是不是能讓你好得快一些?」
「笨蛋!」他低喝:「若你把功力給了我,我這一年的辛苦豈非白費?兩年之後又讓我與誰論劍?」
「解決眼前之事才是要緊!我不願意看到獨孤雁受苦!」
「蠢才!」他再罵一聲,掙脫她的手,命令著:「若你再有這種念頭,就別再跟著我!」
黑暗中聽到她似乎在掏什麼東西,衣服沙沙直響,不知她又做了什麼,他問:「你幹什麼?」
「我剛剛服了毒。」她平靜地回答。
「什麼?!」他一震,抓過她的手腕一號脈搏,果然發現她的氣血中已有中毒跡象。「你不想活了嗎?!」他怒問,疾點她身上數處大穴,阻止毒性攻心。
她卻像沒事兒似地,說道:「你就算封住我的穴道也沒用,我服的是劇毒,若不能在六個時辰之內拿到解藥就只有死。你不是常說沒有你的允許不會讓我死么?現在你是攔不住我了。讓一個人活其實比讓他死要難得多。」
「你到底想幹什麼?」他的聲音幾乎可以殺人。
「把我的功力拿去!」她淡淡的說,「這毒性一時還不會沉入丹田,將你我的功力和而為一,四個時辰之內你就可以恢復如常,然後打敗楚天舒,救回獨孤雁,若你行動得快,還來得及幫我找解藥!」
「你瘋了!」他斥責。
她的唇邊有一絲苦笑,可惜他也看不到,「凡是在你身邊的人,遲早都會瘋的。」
屋外雪花飛舞,屋內輕紗縵卷。一張軟塌上,沉睡著如明月般美麗的少女。猶帶淚痕的臉上一雙秀眉如籠愁煙。
一襲黑衣不知何時出現在塌前,一隻男性的手輕輕撫過這張純真無暇的臉。那俊逸的臉上帶著一絲詭異的笑,有幾分得意,幾分滿足,幾分沉醉,幾分惆悵。
少女醒了,清澈的眸子在瞬間全被驚訝填滿;「楚哥哥!你怎麼會在這兒?」她一下子坐直,拽住他的胳膊驚問:「你和我哥哥是不是……是不是……?」
楚天舒溫和地寬慰她:「沒有,沒有,我們還沒有決鬥。」
少女獨孤雁略鬆了一口氣,環視了一下四周,發現自己竟在自己的屋裡,不覺又吃一驚;「我……我還是在白鶴城裡?那你……你是怎麼進來的?」
楚天舒笑著:「自然是大模大樣地走進來的。」
獨孤雁再驚:「那我大哥呢?他在哪兒?」
「他?」他嘴角一挑:「我還想知道他如今的下落呢。」
「他不在城裡?」獨孤雁搖頭,「不會,他不會離城的。」
楚天舒湊近到她身邊,柔聲問:「那你覺得他會在哪兒呢?」
「我也不知道。」獨孤雁不自在的挪了一下身子,兩人靠得如此近,讓她有些慌亂。
楚天舒神秘地低笑,反而更加貼了過去,將獨孤雁一下子摟在懷裡,低聲道:「小雁兒,你很怕我么?」
獨孤雁驚喜多於恐慌,不明白為什麼他會突然變得這麼熱情。終於聽到他喚自己「小雁兒」,禁不住淚一下子流了出來。
他溫柔地為她拭淚:「怎麼哭了?我可不喜歡看我的小雁兒哭啊。」
雙眸盈盈似水,凝視著這位她暗戀多年的情郎,哀求著:「楚哥哥,答應我一件事好么?」
他笑著:「小雁兒的事別說一件,就是百件千件我也得答應啊。不過話說在前頭,說若你是想勸我和你哥哥罷手,就免開尊口吧。」
「但我只求你這一件事!」她激動的淚水成串滾落。「十年了,為了一個恨字令你們浪費了十年的大好時光?當年你們被世人尊為『雙神子』時不是親密無間的嗎?為什麼要鬧到現在這個地步?」
楚天舒一把推開她,冷沉下臉:「那時候,哼,那時候你還小,根本不能理解我的心情。」
他急急地在屋中踱步,語速飛快,似要將多年的不平之氣一吐而出:「什麼雙神子!不過是外人胡編的假象罷了!我楚天舒無論樣貌、武功,都不在他獨孤鶴之下,偏偏世人都把他高看一頭!有他出現的地方就永遠也顯不出我楚天舒的地位。把他形容成江湖百年難見的奇才,我卻只能背負著他賜予的光環苦苦地活著!憑什麼!我不甘心!」
「所以你就私下派月奴來卧底?」
他笑得張狂而得意:「她父親的命是我救的,自然是我讓她幹什麼她就要幹什麼。在她來到白鶴城之前,我可是費了很大一番心血來調教她,否則怎麼可能入的了獨孤鶴的眼?」
獨孤雁一嘆:「她來時身上受的傷也是你打得吧?」
「為了那一掌我也是動了不少腦筋。怕他看出傷勢與我有關,還特意去學了幾招旁門左道的三腳功夫才敢下手。」
獨孤雁點頭:「大哥也的確被你騙過,以為是流氓所為,萬萬想不到你的頭上。」
楚天舒幾乎笑出了聲:「但我沒料到他們彼此動了真情,其實我本意只是想拿走獨孤劍譜而已。」
獨孤雁神色黯然:「你卻因此害了一對有情人。」
楚天舒陰陰地冷笑:「能讓不可一世的獨孤鶴受點打擊也好。回想他當初暴怒的樣子,我還真是難忘。不知道今生有沒有機會再見了?」話到這裡,不由在眼前浮現起另一個女子的身影,「那個沈心舞與獨孤鶴的感情究竟到了什麼地步?」
「我不知道。」獨孤鶴垂首,「他們之間總是敵對,讓人摸不透。」她幽怨地望著這他:「你是不是對沈心舞動了心?」
楚天舒詭笑著輕抬她的臉:「小雁兒也會吃醋了嗎?」
獨孤雁一下子臉紅,更加不知所措。
楚天舒湊在她耳邊低低說道:「你臉紅的樣子還真是可愛啊。」
獨孤雁不躲了,清亮的眼睛勇敢的回望著他,「楚哥哥,你可知我這十年來最大的夢想是什麼嗎?」
「是什麼?」他把玩著她的頭髮。
獨孤雁的眼睛更亮:「還記得我們以前常去的那座小山岡嗎?站在山上可以望到滿山爛漫的桃花,你那時候就說我的笑像桃花盛開。」
「現在更像啦!」他捏了一下她粉白的臉。
獨孤雁輕輕握著他的手:「能不能帶我回那座小山上,再看一眼桃花呢?」
「有何不可?」他安撫地說,但聲音中的敷衍多過誠意。
她聽出來了,眸光又暗淡下去,喃喃低語:「就怕我等不到那一天了。」
他一頓,又笑道;「別擔心啊,我未必會死的。」
獨孤雁的神色更加慘淡:「你和他無論誰死,我都不可能獨活。那些桃花也許早已註定只會是我今生的一個殘夢了。」
他神色一斂。不語。
漆黑一片的地牢中,忽然閃爍出一絲光亮。雖然暗淡,卻映射出兩個朦朧的人影。
獨孤鶴手持一個火折,凝望著昏倒在他懷中沈心舞。
不明白,世上真有這樣的人,居然要把自己的功力過渡給仇人。痴傻得要命,蠢得要命。卻令他冰封多年的心有了一絲可怕的動搖。
從月奴背叛他的那一天起,他已經拒絕了全世界,也拒絕了自己的心。
於是在世人眼裡他雖如神一般光芒萬丈,而在那璀璨的光環下,其實是漆黑的一片。沒有光亮的內心,沒有情愛的滋味,生存的意義只是與劍同存。只有在劍氣中包裹自己才會覺得安全,才會覺得依舊活著。或許這會傷了很多人,但同時他也在被傷。
沒有人愛,也不去愛人。寂寞的生存,孤獨的認知生死。無人知道他今日的成就是用何等殘酷的代價換來,只羨慕那響亮的「劍神」名號。
對於他來說,每一個明天都可能會是死期,無論是敗了,還是勝了,無論是悲痛還是喜悅,都只有自己承受,無人可以分享。
也許對劍道的專著其實也是他對世事的逃避,對世人的懷疑也是對自己內心感情的認知不夠堅定。他已不會再有愛了,更不必談什麼美好的明天。如果上天註定他要孤獨一生,他願意接受這最殘酷的判決。因為他生來便應該是劍神,為劍而活,做個平凡的人類痛苦會更多。
從沈心舞的身上,他看到了自己,也許是早些時候的自己:年輕而衝動。因那契合的感覺才使他最終作出了大膽的決定:把她留在自己身邊。連他都說不出,他究竟只是想訓練出一個可以打敗自己的對手,還是塑造一個酷似自己的人?
僅是一年而已,她的成長的是驚人的。有時連他都不得不沉浸在無限的訝異之中。他的確沒有看錯人,她也的確沒有辜負他的期望。還有兩年,他幻想著他們決鬥時候的情景,她會用怎樣的心情來面對他這個亦師亦敵的仇人?
他微微一笑,似已感受到在她體內所蘊含的無窮力量,刺激著他,使他興奮,使他著迷。很久沒有這種感覺了,即使是面對楚天舒時也沒有過。
他又將目光慢慢移到旁邊的鐵籠中,伸出一隻手指,遙解了那女人的穴道。
最後的時刻到了,他們應該一起去面對。無論恩怨,無論情仇,他都不想再帶到明天去。十年,太漫長了,連他都已有些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