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因為身體不舒服的關係，紀雅人睡得並不熟，他知道有人進來，有人出去，甚至，是誰說了什麼話，他都認得一清二楚。

吵吵鬧鬧了一會，那些人聲才逐漸散去。

他在台灣並沒有家人，陪伴他的是巧恩，然，也許是晚了，不一會，睡在家屬床的巧恩已經鼾聲四起。

沒多久，正當他覺得昏沉欲睡之際，門被推開了。

很輕的腳步聲，停在他的床邊，一隻手輕輕覆上他的額頭。紀雅人睜開眼睛，看到蔚藍微紅的眼。

「我沒事。」他聲音有點沙啞。

「要不要喝水？」

「好。」

她端過床頭柜上的水杯，紀雅人就著她的手喝了幾口，一觸碰，才發現她的手有點冰涼，神色難掩緊繃。

「是不是嚇到了？」

蔚藍勉強一笑。

「我很好。」紀雅人想想，又補上一句，「我沒事，不用擔心。」

她點點頭，然後握住他的手。

紀雅人有點歉然。雖然說是在一起，但成為戀人之後，他好像沒有給她什麼值得紀念的回憶。

她放假，他沒有時間陪她。

而當他有空，她總是在工作。

他們沒有去過哪裡，最多，就是去海邊兜兜風，或者在餐廳吃頓飯，時間少得沒辦法走出台北，這幾個月，唯一的一張合照是大頭貼。

蔚藍並沒有抱怨什麼，她總是笑著說：「不要緊，會造成這種情況我也要負一半的責任。」

因為無法改變工作現狀，於是，情況就這樣持續下來，連聖誕節都是一個在醫院，一個在晚會現場，聚少離多已經夠不好了，現在，他還受了不輕的傷，讓她紅了眼睛。

他執起她的手，「剛才那個醫師說了，這種傷，過幾天就會好，換個角度想，這樣也不壞，趁機休息一下。」

蔚藍勉強一笑，「你不要安慰我了，其實很痛吧？」

「看到你就不痛了。」

「你怎麼還有辦法開玩笑？」她秀眉微蹙，「傷口不小呢！」

「怕什麼，我有個醫師女朋友，才不用擔心傷口怎麼樣。」

他看著她略帶煩憂的小臉，心念一動，轉開話題，「現在才五點多，怎麼有時間上來？啊，你拿吃飯的時間跑上來的對不對？」

「我擔心你啊。」

「現在親眼看到，放心了？」

「怎麼能說放心？」

「你趕快去吃飯，餓肚子不好。」

「可是……」

「沒有可是了，我也想睡了。」語畢，紀雅人拉起被子，順便用他在影展上頗受好評的演技裝出一張愛睏的臉。

果不其然，蔚藍相信了，「那你好好休息，我下了班再過來陪你。」

她走了之後，他很快的又張開眼睛。

其實，他真的很希望她能多留一點時間，但是如果要她餓著肚子繼續工作，他可以犧牲一下他們已經算少的見面。

這算是成熟的愛嗎？

他也不太清楚，只是很強烈的知道，她比他重要多了，即使是他躺在病床上的現在，他都是這麼認為的。

蔚藍直到紀雅人受傷之後才知道，原來，心中有挂念是這麼糟糕的事情。

現在是早上八點半，紀雅人在聖瑪莉住院第四日，她剛剛下班，跟小葉到九十九街吃飯。

小葉照樣是煙酒咖啡通通來，她則魂不守舍。

「你這樣沒關係嗎？」小葉發揮血液里驚人的情報收集能力，「我聽護理站的人說，陳小螢、王妙珊那幾個女明星都天天去看他喔，而且一待就是整個下午，昨天半夜兩點，新人陳甜好也偷溜進去，一堆人爭先恐後的示好。」

「嗯……」心不在焉。

「還嗯，我爸說，他們報社明天會有一個關於紀雅人的超級大八卦，我是還沒問，不過看我爸那副興奮的樣子，可看性應該不小。」小葉笑笑，「愛情雖然靠機運，但我覺得機運是勇氣創造出來的。」

「嗯……」神遊太虛。

「你想怎麼樣就怎麼樣了，幹嘛這麼頹廢？所謂的愛情應該是……」

小葉提了一口氣，然後開始很符合她超級跳級生的資優腦袋，將綜觀古今中外所有愛情故事所得的結論，暢所欲言的哇啦哇啦起來。

小葉自顧自的說著，蔚藍自顧自的想著。

她知道小葉是在陪她，可是她現在真的沒有心情聊天。

她是醫師，也看過紀雅人的病歷，知道那些都是外傷，沒有大礙，休息幾天便可回家，但是，她就是忍不住擔心。

怕傷口會痛，怕人太多干擾到他休息，怕少根筋的巧恩會忘記什麼該注意的事項。

聖瑪莉醫院的知名病人很多，這次紀雅人受傷住院的情形，就跟過去每個名人生病的狀況一樣，訪客不斷，花籃排排站，個個媒體都守在醫院前面試圖跟進出的人員打聽獨家。翻開報紙，紀雅人的彩色照片成了頭條報導，陣仗之大，可以登上聖瑪莉有史以來混亂狀況前三名。

而最糟糕的一項是，她沒有辦法隨心所欲的去看他。

當她下班換好衣服，他的病房已經湧進新的探訪者，再加上紀雅人已經轉到外科住院病房，她出現在那理會很奇怪，所以，她現在每天都提早在晚上十點左右到醫院，偷偷摸摸繞過護理站，然後小心翼翼進他的房間。

一直持續到第三天，巧恩終於發覺不對勁，「奇怪，你們明明男未婚、女未嫁的，為什麼卻很像在偷情？」

紀雅人一臉似笑非笑，「沒辦法，有人怕被人家知道。」

蔚藍無法反駁，只得保持緘默。沒辦法，她的緣故。

他是不介意讓別人知道的。

名言一：偶像也是人。

名言二：不交女朋友難道讓我交男朋友。

他很大方，相形之下，她就問題多多了。

因為她還很喜歡自己的工作，想要在這個領域多奮鬥幾年，希望能升上去，希望能在診治病人的時候順便執教鞭，所以她不希望目前生活受到太多的打擾，甚而影響到她的工作。

面對紀雅人的小挖苦，蔚藍盡量讓聲音溫和，「我跟你說過，以前，我們醫院有個護士跟演員談戀愛，然後就……」

「就成了聖瑪莉另外一個觀光景點。」

「對，每天都有不同的人跑來看她的工作情形，然後還對著她指指點點，品頭論足，同事們也都覺得很困擾，我不想成為那個樣子。」

「我開玩笑的。」

「你……開玩笑的？」

他很輕鬆的點了點頭，就著她手上的叉子吃了一口水果，「因為你發急的樣子很有趣。」

她費力的解釋半天，而他挖苦她的用意，居然只是覺得她這模樣有趣？

不過，這也不奇怪，他的溫柔與惡劣是一半一半。

「蔚藍，你有沒有想過以後的事情？」

「以後？老了以後？」

「沒那麼以後。」紀雅人俊秀的臉上出現啼笑皆非的表情，「我是說過幾年，我們總不可能一輩子談戀愛吧。」

「一輩子……談戀愛……也沒什麼不好啊……」

「是嗎？那你臉上僵硬的表情是怎麼一回事？」

「我？有嗎？」蔚藍揉了揉自己的臉頰，「還好吧？」

「這樣叫還好，你也太謙虛了。你是不是還沒有跟你爸媽說我們的事情？」

一語道中。

蔚藍最怕他問起這件事情。雖然知道遲早有天要談起，但天生鴕鳥性子的她，總希望拖得了一日是一日。

紀雅人希望公開戀情，而父親的門第觀念太深，要讓他承認他們根本不可能。

蔚藍輕嘆了一口氣。怎麼辦才好呢？

她不希望她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男人因這事不高興，他們的任何一點不愉快，都可以是她的重重心事。

一隻手輕撫上她的頭髮，蔚藍抬起頭，迎上的是紀雅人帶著體諒的笑。

「我們的立場好像顛倒過來了。」

蔚藍不太明了，「顛倒？」

「范子裴的記者女朋友吵著要他帶她見朋友，李威和的模特兒女朋友吵著要一個保證，我們剛剛好相反，我想給，你卻躲避，不是都說女生比較沒安全感嗎？我怎麼覺得你好像很安心。」

她囁嚅的回答，「我只是想把時間表拉長。」

「喂喂，你年紀已經不小了。」

「所以，我才想應該不會很久。」

等她越來越逼近三十大關，父母對於她的對象的限制自然就不會那樣多了……吧？

其實她也沒有什麼把握。

在父親眼中，她是個才女，在母親眼中，她是個美女，就算年紀不小，也毋需屈就——當然，指的是雙親眼中的「屈就」。

她其實也不太明白父母為什麼對她有那樣高的自信，她知道自己條件比一般人好些，但也不至於高到那種地步吧？！難怪育嵐會說：「我們的爸媽是用挑駙馬的眼光來挑女婿的。」

希望女兒嫁得好，這無可厚非。

可惜的是，她不是公主。別說十二條被褥下的一顆豆子，就算是放上一顆李子，她也不見得會發現。

「任、蔚、藍。」小葉的聲音爆起。

剛回神的蔚藍聲音還很迷糊，「什麼？」

「跟我在上班前喝杯咖啡是這麼無聊的事情嗎？」她睜大眼睛佯怒，「你居然在發獃？」

蔚藍的心神終於回到九十九街咖啡館了。

迎上的，是小葉一臉促狹的笑。

「你剛從紐約回來時，老是神遊，我原本以為你在想紀雅人，後來等到紀雅人也回來了，你還是這樣發獃。」她一臉怪笑，「眼見你們也已經談了好幾個月的戀愛了，你還三不五時露出這樣怪異的表情。你啊你，你是要呆到什麼時候才會恢復啊？」

面對小葉噼哩啪啦的抱怨，蔚藍也只能露出一記道歉的笑容。

是她拉小葉陪她，但是，她卻在發獃。

「我知道你心煩，不過心煩於事無補，既然如此就不要想這麼多了。」小葉將空了的咖啡杯就著吧台桌面往前一推，「老闆，再給我一杯咖啡。」

這次的意外讓紀雅人住院了一個星期。

對他來說，算是小休假。

白天，朋友以及工作夥伴輪流探病，然後，就是期待十點。

聖瑪莉十點之後拒絕訪客，而有一個神秘的「訪客」總是大大方方的刷磁卡進入，陪伴他兩個小時然後離開。

紀雅人不吃晚餐，因為被巧恩稱為她二十二年人生中，最崇拜的一個女生的訪客會替他帶東西來。

蔚藍廚藝一流，中菜西餐都難不倒她。

而且身為醫師的她很注重營養均衡，雖然只是一餐，但包含了五大類營養，清淡調理之餘還注意到顏色搭配，是口感與視覺上的雙重美味。

當然不只他有口福，連帶公司派在聖瑪莉「守夜」的巧恩也有一份。

「雅人哥你好幸福喔！」巧恩不只一次這麼對他說：「我只要想到這是任醫師做出來的就很感動。」

「她是我女朋友，你有什麼好感動？」

「廚師煮菜不稀奇，可是她是醫師耶，醫師煮菜這就很稀奇了。」

講到偶像，巧恩雙眼發亮，「太厲害了。」

女朋友被如此稱讚，紀雅人也覺得與有榮焉，補上一句，「順便告訴你，蔚藍以前得過鋼琴大賽的第一名喔！」

「真的？」

「下次你自己問她。」

「雅人哥，雖然有點陳腔爛調，不過我現在真的覺得你們是才子佳人耶。」巧恩眼中冒出一堆粉紅色心型，「原來真的有天作之合這一回事啊！」

嗯，有啊，有啊，只是這對天作之合時間上軋不太來。

他在聖瑪莉足足住了一個星期，但是礙於他的朋友多，狗仔厲害，兩人每天只能見兩個小時。

等傷口恢復得差不多，他就出院了。

對公司來說，他這一個星期的療傷期自然是不小的損失，不過因為他恢復得不錯，傷疤都在衣服可遮掩的範圍，換言之，臉孔完好無缺，所以愁雲慘霧指數總算稍微下降了一些。

他的工作還是一樣，總是那幾項，不斷的重複。

這天，是出院后第一次外景。

為的是補拍上次拍到一半就出意外的畫面，為了避免慘案再次發生，公司請了替身演員替紀雅人演出那個略有難度的動作，然後，再換人上車，紀雅人只要跨坐上重型機車，把安全帽拿下來便可。

因為是工作，該到的人馬自然又是一大票。

經紀人在這種時候總是一馬當先，「雅人，你的傷口要不要緊？導演的指示，會不會拉到傷口？」

其實還有點痛，不過他知道行程延宕一周對大家來說是多大的困擾，因此也只好咬牙忍住，「還好。」

經紀人彷彿就是為了聽那兩個字似的，皺臉瞬間平滑，「那就預備開工了，如果不舒服要說喔，你不要硬忍，這樣很不好。」

化妝，整發，打光，接線，然後開拍。

機器推推推，電扇轉轉轉。

天色有點陰暗，他們得趕在下雨之前將一切搞定。

擔任這支音樂錄影帶女主角的楊炫茵在休息的時候，忍不住抱怨，「我們這一行簡直是在賣笑，有一次我肚子疼到冷汗直冒，我以為自己會昏倒的，可是當導播喊三二一的時候，我照樣在三秒鐘內變出笑容，想想，都覺得我自己很厲害。」

紀雅人笑道：「不厲害怎麼當明星。」

「可是也太厲害了，我那次是『痛』到想在地上打滾耶。」楊炫茵還特彆強調那個痛字。

紀雅人聞言，透出一抹笑意，「所以節目製作人才這麼喜歡請你啊。」

被當紅小天王恰到好處的一捧，楊炫茵綻出一記九十九分的微笑，「看來有人心情很好。」

一旁，李威和插嘴，「人家當然心情好，千萬酬勞代言遊戲軟體，如果是我，馬上翻個兩圈給你們瞧瞧。」

「應該不只進賬的關係吧？」她笑咪咪的打量著紀雅人，「這種笑容、這種神采……喂，老實說，是不是閃電結婚了？」

一旁，正在喝茶的經紀人「噗」的一聲，嗆了起來。

巧恩大驚，「林哥，你沒事吧？」

「雅人，你……咳咳……是不是……咳咳……有沒有……咳咳……」

紀雅人露出了受不了的笑容。

閃電結婚？他才不要，結婚是很重要的事情，他一定要把親朋好友全部拉到現場見證他們的愛情才行。

一定要那樣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