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皇宮,是千百年來無數人夢寐以求的地方,一旦入主這裡,那至高無上的權利與尊嚴便集於一身。這裡同時也是全天下守衛最森嚴的地方,是全天下人民仰望的聖地。
已是深夜,當今萬歲還在大殿內批閱奏摺,連在旁持扇的小太監都忍不住打盹兒,而年輕的皇上看去仍是精力充沛,絲毫不見疲倦。
他本來正在奏摺上奮筆疾書,忽然揚聲說話道:「在外面的是慕容雨嗎?既已到了為什麼還不進來?」
「我在等著皇上召見啊。」殿門一開,慕容雨面帶笑容的走進來,邊走邊道:「就猜到你這時還睡不了,所以我就直接奔這兒來了。」
「一路上沒奴才攔你吧?」皇帝將手中的筆放下,含笑站了起來,頎長的身材下自有一種帝王的威嚴。
「有了你的聖諭可以不用宣召、不解兵刃隨時進宮,誰還敢攔我?」慕容雨戲謔道:「你如今是手越伸越長了,宮裡宮外全天下的人被你調派還不夠,大老遠的非要把我找來。」他環視了一下四周,又道:「怎麼?知道我來也不把『一笑傾城』準備出來?」
皇上笑道:「你這是和朕說話?越縱容你就越沒規矩了。」
慕容雨道:「你既有事找我,便也該有所表示吧?豈不聞拿人錢財方才與人消災呢。」
皇上大笑著回頭對早已聽傻了的小太監道:「沒聽到慕容少俠的吩咐嗎?還不去把酒拿出來?!」
小太監慌忙應著跑到後面去拿酒了。
兩人相對坐下,慕容雨這才收斂笑容,正色道:「在這裡說話方便么?」
皇上道:「沒有我的口諭,就是御前侍衛也要在殿外候著,借他們十個膽子他們也不敢偷聽。」他用詞一轉,已把「朕」改成了「我」。
「究竟有什麼緊急的事一定要叫我來?」
皇上從袖子里拿出一件東西,遞給慕容雨。慕容雨接過來一看,是一枚用黑玉打造的短劍,明顯是做暗器用的。
「從哪裡來的?」慕容雨的臉色沉了下來,他深知這短劍的意義非同一般。
「十天前,在我的寢宮門上,早上太監換班的時候發現的。」皇上咬著牙,冷笑道:「仗著有點功夫,嚇唬起我來了,不過是些下三濫的手段。」
「皇上和黑鷹門結過仇嗎?」慕容雨問道,這枚短箭是黑鷹門的標誌,所到之處必有重大事情發生。看這樣子,黑鷹門是盯上皇帝了,雖然能將短劍釘在寢宮門上,但還是有所忌憚,所以沒有真的動手。這一舉動可能只是個最初的警告,真正的行動還在後面。慕容雨突然意識到,為什麼皇帝深夜還在批閱奏摺,並不僅僅是因為勤政,可能也是在防備黑鷹門的人前來加害。
「你知道我不怎麼認識江湖上的人,只要他們做得不太出格,我也不會插手。我實在想不起來什麼時候和黑鷹門有了牽連。」
慕容雨的眉毛也擰到了一起。在江湖上除了八大幫、四大派之外,還有三個神秘組織最引人矚目,號稱「兩城一門」,分別是:幽羅城、白鶴城及黑鷹門。這三個組織一般不摻入到江湖的事情里,但只要插手,必是言出令行,有種王者無敵的氣勢。不過,相比較而言,幽羅城獨自在西域邊陲,已有多年未曾涉足江湖紛爭。而獨孤鶴除了幾年前與傷心林主方靜心有過一次雪峰之約外,也很少有人能見到他了。唯有這個黑鷹門,崛起的速度很快,近來活動尤其頻繁,而且他們組織的最高首腦的身份長相至今仍是個謎,據說見到者都已成了地下冤魂。此次他們居然針對皇上做出飛劍示警,其真正的目的是什麼?著實令人猜不透。
皇帝見他沉思,又道:「我總覺得他們的本意並非是要奪我命,否則不會到了我門口都不敢進來。這種與江湖人有關的事宮裡沒人能辦,倘若真的去辦了,礙著他們的身份也沒人肯透露實情,我想來想去,只有麻煩你跑一趟了。」
「我記得黑鷹門的總壇似乎離這裡不遠?」慕容雨不動聲色的將短劍收起,這表示他已把此事擔起干係了。
見他肯幫忙,皇帝的臉上露出一絲寬慰的笑,「我命人查過,只知道他們的門主姓宮,大概有二三十歲,隨身的兵器是一串精鋼鍛造的鐵鏈。」
「知道了。」慕容雨站起來,道:「大內的密探能得到這些情報已經很不容易了,其餘的我去查吧。你這裡既然不安全,不如經常換著睡,反正你這皇宮別的沒有,就是房子多的是。」
皇上哈哈大笑道:「你也忒小看我這個皇帝了,難道皇宮就趁幾間房子嗎?我像是那麼膽小怕事的人嗎?更何況我若躲來躲去,反倒容易疏於防範,給他們有機可乘,不如守株待兔,請君入甕。」
慕容雨聽罷與之相視而笑。
見慕容雨要走,皇帝忽然叫住道:「難得你進宮一趟,不去見見小倩嗎?」
慕容雨道:「你這個妹妹脾氣大,向來和我意見不和,既然是『話不投機半句多』,還是不見的好。」
皇帝擠眼道:「你也有怕見的人嗎?我原本還想把她指給你呢。」
慕容雨大笑道:「你別亂點鴛鴦譜了,你家小倩心裡中意的是我家的老八,這你都沒看出來?」
他笑著往外走,忽然又站住了,轉過臉來,已是一副沉重的神色,「小雪……似乎還忘不了他,你有沒有想過辦法?」
皇上一怔,竟無言以對了。
慕容雨回到住處后並沒有將皇帝召見他的原因告訴君碧幽,反倒是若無其事地邀請她明天出城賞花。
君碧幽不是個喜歡打聽小道消息的女子,雖然對他的緘默也覺得奇怪,但還是很尊重他的做法,未再多問一句。
春天是京城踏春的最好季節,慕容雨顯然很懂得這一點。所以領著君碧幽一路來到京城臨近郊區的地方。一下馬車,君碧幽就被這裡的風景迷住了。
自小生長在幽羅城中的她,從未在眼前見過這麼一副如此生機昂然的景色,遠遠望去,上有白雲悠悠,碧空如洗,下有群花爛漫,綠野如織。縱使是仙人下界,怕也要不忍重返天庭了。
君碧幽一時興起,迎著春風舞動起紫色的長裙,以地為台,風為樂,聲如銀鈴,唱出一曲歌來:
「汀芷綠,巫江碧。
鶯嚶探花語,且問花期。
輕柔絲絲點香泥。
皓腕霜雪,紫鈿墨笛。
春染縷,蝶戀衣。
小舟江上去,白浪似羽。
煙花雲蔻皆芳息。
紅豆一串,相思無計。」
頭一次見君碧幽如此忘情,連慕容雨都十分意外,但意外之餘更多的是驚喜,於是忍不住持起身上的玉簫,隨歌相和起來。
在這藍天白雲,紅花綠野間,有著一個穿紫衣的美麗少女和一個著白衣的俊逸青年,與天地同舞,與山水同歌,這是怎樣一副難描難繪的景色?可惜景中人自己並不知道,但他們心中的欣喜與熱烈並不會亞於觀景之人。
歌罷舞罷,君碧幽輕輕用手理了理有點零亂的鬢角,回眸笑道:「沒想到這裡的景色如此美不勝收,難怪你會帶我來這裡。」
慕容雨放下玉簫,道:「三年前我路過楊州時,曾見過東坡居士題在一處的好詞,現在回想起來,竟與今日之情景有些許異曲同工之妙。」
「哦?是什麼?」君碧幽好奇地問。
慕容雨嘴角噙笑,朗朗吟道:「墨雲拖雨過西樓,水東流,晚煙收,柳外殘陽,回照動簾鉤。今夜巫山真箇好,花未落,酒新籌。美人微笑轉星眸,月華羞,捧金甌。歌扇縈風,吹散一春愁。試問江南諸伴侶,誰似我,醉楊州。」
君碧幽聽后瞬時覺得羞窘,嗔道:「原來你是在變著法兒的編派我,還吹是好詞。不過是你們男人閑來無事做的一些淫詞艷曲罷了。」
慕容雨卻笑道:「這你就曲解蘇老夫子了,他從來不屑於寫那些花間柳下的無聊曲詞,這詞的的確確是好話,否則我豈不是連神女都罵了?」
君碧幽還待說,忽然聽到什麼,停了下來向遠處望去。
慕容雨也聽到了,於是也住了口看去。
遠處,有數騎飛馬連袂而來,馬上之人全是黑衣黑騎很威武。來到他們近前時原本並不想停下來,但當他們與君碧幽、慕容雨擦身而過沒多遠后,當先之人忽然一撥馬頭又馳了回來,高問一聲:「是碧幽妹妹嗎?」
慕容雨一驚,回頭時卻見君碧幽也是一臉驚詫之色,但驚詫很快轉變為驚喜,回應道:「是瑾哥?」
馬上之人不待馬停穩,便一下子從馬上飛身而下,跳到君碧幽的面前,抓住她的雙手,很是激動地問道:「你幾時出的城?你幾時來的京城?怎麼不派人通知我一聲?」
君碧幽並未掙脫那人的手,微笑著回答:「我是同朋友來的,原本準備這兩天就去叨擾你的,但還未來得及動身,沒想到會在這裡與你巧遇!」
「朋友?」那人這時候才回頭去看站在一邊的慕容雨,眼眸里那冰冷傲然的神情再難看到剛才他初見君碧幽時的激動。這般的冷意,慕容雨只有在冷若煙身上感受過,所不同的是,冷若煙的冷來自對世人的逃避,而這個人的冷卻似乎更多的來自某種仇恨。以致他在看人的時候,眼中似乎總有很深的憎惡。
他是誰?竟可以與君碧幽如此親昵?即使慕容雨再如何洒脫,心中仍是微微泛起一陣酸意。但面上的功夫仍是做的滴水不漏,面對著對方充滿敵意的雙眸,笑道:「在下慕容雨,還沒請教?」
「宮瑾。」那人冷冰冰的回答,並未有絲毫的友善。但慕容雨卻心下一動:這麼巧,他竟姓宮?暗自里一瞥不遠處他的那些隨從:個個都是黑衣勁裝,身佩利刃,面如僵石。恰巧有風吹過,將他們的衣襟微微掀起,露出在衣內似畫似繡的一隻黑鷹!慕容雨的心中雖轉了千百的想法,但表情仍是平如湖水,笑問君碧幽:「看來君姑娘與宮兄是舊相識?」
君碧幽道:「宮瑾曾是我爹的入室弟子,我爹去世的前一年命他出城闖天下去了。算來,我們應是有五六年未見了吧?」她后一句是對宮瑾說的。宮瑾的注意力本來放在她身上,聽她問話立刻答道:「六年七個月零十八天。」
「你記得這麼清楚?」君碧幽很是驚異又很是感動。
慕容雨聽到他的回答后眸光更加閃爍不定。
宮瑾仍是定定地看著君碧幽,輕輕讚歎道:「你和小時候比變得更美了,若不是你愛穿紫衣,剛才我幾乎不敢認你。」
君碧幽紅著臉道:「今天是怎麼了,你們大男人說話都這麼酸酸的。」
兩個男人立刻互視了一眼。
宮瑾道:「既然你來京城了,就搬到我那裡去住吧。怎麼說也要讓我儘儘地主之誼。」
君碧幽回望了一眼慕容雨,含笑婉拒道:「不必了,我已有了住處,搬來搬去很麻煩。到時候我照樣可以去找你。」
宮瑾冷著臉,看得出有些不高興,但畢竟沒多說什麼,只是道:「你想怎樣就怎樣吧。我不強求。我就住在京西的驚風山莊,你隨時可以來找我。」
「那好,你先去忙你的吧。我日後一定會登門拜訪。」
君碧幽長袖一攏,欠身與之道別。宮瑾立刻上馬,帶人又再度飛馳而去。
慕容雨眯著眼遙望著他們遠去的背影,問道:「你這位宮兄似乎來歷不凡啊。」
君碧幽道:「他便是現在黑鷹門的門主。」
慕容雨微微點頭。這世上的事果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啊。
慕容雨後來並未隨君碧幽去見宮瑾,君碧幽是獨自去的驚風山莊。事實上,自從慕容雨面聖之後,他的行動與去向就極少告訴過君碧幽,每天都顯得匆匆忙忙,似乎在做著什麼要緊的事。君碧幽也不煩他,自己一個人四處閑逛,興緻好時還會和街邊的平民百姓聊聊天,吃一點街頭小吃,感受一下平民之樂。幾天後,她終於驅車到了驚風山莊。而宮瑾顯然已在此等候她多時了。
坐在驚風山莊寬敞的庭院中,宮瑾親自為君碧幽泡了一壺茶,道:「我記得你最愛喝『女兒香』,這些年我一直命人四處找來最上等的『女兒香』,沒想到真的有一天可以再和你同席共飲。」
君碧幽靜靜地看著那霧氣繚繞的茶杯,笑道:「是啊,相距這麼遠,我每每想起你親手炮製的茶香,都會覺得是一種奢望。」她抬起眼,看著他問道:「為什麼這些年都不曾去看過我?」
宮瑾漠然地答道:「因為現在的我還不配見你。」
君碧幽啞然一笑道:「你還在為爹當年的話耿耿於懷嗎?他人都已過世這麼久了,那些話也不必總放在心上。如今你是黑鷹門的門主,也是一方霸主,有什麼不配見我的?即使你是平凡百姓,難道我就會不理睬你嗎?」
宮瑾凝視著她的眼,火辣辣的感情毫不避諱道:「你知道我要的不僅僅是見面而已。」
君碧幽一怔,淺笑道:「瑾哥,你為何總是在戀舊?連兒時的玩笑都不肯忘。」
宮瑾變了臉色,道:「我從不把它當作玩笑。若非有它作動力鞭策我,我也非今日之我了。」
「可我只把它看作玩笑而已。」君碧幽悠悠然道。「天下紅顏無數,大哥何必太認死理?碧幽……今生是不準備嫁人的。」
「為什麼?」宮瑾握著茶杯的手越收越緊。
「為什麼……」君碧幽低低地念著這三個字,唇邊隱隱有種憂鬱,「我早已習慣獨處城中的日子了,外面雖然美好,但我終有一日還是要回去的。我不相信世上有誰能真的與我共享那份寂寞。」
「若我能呢?」宮瑾直問。
君碧幽搖搖頭:「你誤會了我的意思,我並想要任何人陪我作伴,更何況你有大好的前程,大可不必和我一起終老城中。那樣我會於心不安的。」
「若那個人肯呢?」宮瑾再問。
「哪個人?」君碧幽反問。
宮瑾哼哼一聲,「你知道我指的是誰,就是那天和你在一起的慕容雨。」
君碧幽低頭想想,仍舊搖了搖頭,「他的脾氣秉性並不合適,他是閑不住的,若住在城中不見天日難免會讓他發瘋。」
「你的意思是說,若非他有這種性格,你就會與他終老城中了?」宮瑾揪住這一句不放。
君碧幽再笑道:「你總問我這個問題做什麼?難道六年不見,你就沒有別的和我談嗎?」
「別說我不提醒你,那個慕容雨是出了名的風流種。」宮瑾仍不肯放棄剛才的話題,繼續道:「聽說喜歡他的女孩子多得數不勝數,就連宮裡的迎倩公主都對他情有獨鍾。」
君碧幽眼波流動,只淡笑道:「誰對他有情是別人的事,與我何干?」
「我怕你上當受騙!到時候傷心腸斷就來不及了!」
君碧幽端起茶杯,眼睛藏在杯子後面,有點茫然地喃喃自語:「我的心早就傷過了,還在乎再來一次嗎?」
君碧幽回到住處的時候,難得見到慕容雨居然也在。他的手裡雖然來回擺弄著玉簫,但看得出是有心事。
君碧幽走了過去,「你今天看來很閑。」
慕容雨抬眼看著她,若有所思道:「你今天似乎很忙。」
君碧幽一笑道:「難得來到京城,總要會會老朋友。」
慕容雨修長的手指有些百無聊賴地玩轉著手中的玉簫,忽然又問道:「我聽說幽羅城門規森嚴,一般不收弟子,宮瑾怎麼會成為你爹的徒弟?」
君碧幽回憶道:「宮瑾原本是父親一位朋友的兒子,聽說父親的這位朋友因為遇到什麼變故,就把還在襁褓中的宮瑾託付給了父親。所以說起來宮瑾入城的時間還在我出生之前。」她低垂眼帘,輕嘆道:「父親對他向來要求很嚴,他又對自己有著很高的期望,整天除了練功就不大注意別的人和事了。小時候我也很少能與他說上話,所以現在的他才會如此沉默寡言,難以親近。」
「他為何要離開幽羅城?」
君碧幽的眼中輕惻起一絲不忍,「這是爹的意思,他說男兒有志應在四方,而不是守在幽羅城不見天日。他希望宮瑾能自己闖出一番天下,不負他父母對他的期望。」
慕容雨聽得很認真,卻並不加評論,只再問道:「宮瑾的父母是什麼人?」
君碧幽輕搖著頭,「我也不太清楚,這點爹從未和我提起。宮瑾似乎知道但他從不願說。」
慕容雨沉默了一會兒,忽然直切主題:「宮瑾對你似乎並非只有兄妹之情。」
君碧幽的唇邊綻出一抹微笑,「我們從小一起長大,算得上是青梅竹馬,兒時也曾經開過玩笑,說我會做他們宮家的兒媳。但畢竟只是玩笑,我當時還小,從未將此事當真。他那時已近成人,可能心中因此便存了什麼希冀也不一定。他走那年,父親曾叫他發過誓,如果不能做出一番轟轟烈烈的大事,便不配回幽羅城。他將此當作人生的信念與目標,這麼多年都不曾和我聯繫過。」說到這裡,她不認同地再搖搖頭,慨嘆道:「其實他太認真了,所以才會將自己逼得很苦。」
「也許他真的是在等待做大事的時機呢。」慕容雨語帶雙關,似是嘲諷,似是意有所指。
君碧幽心生困惑,但還是沒有問出來。對於別人不想說的事,她也不會勉強。
「今天會有兩個人來,一定是你想見的。」慕容雨轉移了話題。
「是誰?」君碧幽有點意外。
不用慕容雨回答,門外已傳來車馬之聲。接著,有一對男女攜手而來。一黑一白的裝束如此的搶眼,而那男子俊美溫雅與女子的冷艷孤傲都已到了人間的極致。
「怎麼會是你們?」君碧幽十分訝異,原本記得他們是要去江南的,不想竟會在京城碰到。
一如常情,還是那男子先微笑著開口解釋道:「本來我是準備和若煙去游西湖的,但七妹托我帶封信給京城的一位朋友,所以我們決定先繞道這邊來了。」他站到兩人面前,清亮的雙眸略帶頑皮地朝兩人笑著眨眨眼,道:「失蹤了多日的七哥居然和君姑娘在一起,若讓家裡人知道也算是一件大事吧?」
君碧幽並未理會他的戲謔,只是詫異自己再見他時居然還會為他的笑容所惑,他那純真優雅的氣質也一如往昔,如磁石般吸引著周圍的人,讓她心中久已消失的傷口又在隱隱作痛。
轉臉看著他身邊的女伴,還是那樣的絕美淡漠,只有在與所愛之人雙眸互視時,那種溫暖才會洋溢在眼底唇邊。
佳偶天成。這是君碧幽此刻心中唯一的想法。但每當看到他們的雙雙儷影時,她的心頭總會浮過一片悵惘。
「要在這裡呆多久?」她還是很端莊有禮地問話,她相信沒人能看出她此時複雜的心緒。
「沒準吧,也許三兩天,也許十數日,看若煙的意思了。若她不喜歡這裡,我們立刻就走。」慕容如風眷戀的眼神只痴纏在冷若煙的身上。冷若煙沒有回答,只是更深地握住他的手。
慕容如風低柔地問道:「累了嗎?我帶你去休息。」然後就歉意地向慕容雨和君碧幽微微一笑,徑自與冷若煙去了後面的屋子。
君碧幽有片刻的時間只是呆立在原地,待她回頭看去,只對上慕容雨深邃的雙眸,正若有判究地注視著她。她忽然感到有種前所未有的惶亂,好像被人看穿了什麼心事,急忙說了一句:「我也有點累了,先走一步。」然後匆匆回到她自己的住屋去了。
深夜,隨著打更的聲音在城市的上空漸漸飄蕩,漸漸消散,整個京城都已安靜下來。這是一個寧靜的夜晚,也是一個平凡的夜晚,平凡到和以往沒什麼不一樣。月亮依舊高掛中天,偶爾會看到幾顆明星閃現,路上甚至難見一個行人。這份寧靜從城郊到城內,一直到整個京都的最中心:皇城大內。
宮門早已下匙,忙碌了一天的太監宮女也終於可以暫時放鬆一下緊張的神經,除了值班守夜的都已回去休息。即使有幾隊侍衛來往穿梭,也不過是在執行必要的巡查而已。現在是太平盛世,沒有什麼姦邪當道,即使是再有警惕性的護衛,也難免會被這日復一日重複單調的工作而磨掉所有的耐心。
但是,一旦疏忽大意就可能會鑄成大錯。譬如現在,自花間柳林中突然閃過幾條人影,極快,快到你只會以為是自己眼花造成的錯覺,但那的的確確是人。
人影悄無聲息,漸漸欺近當今皇上的寢宮,有的侍衛本來還在巡邏,只感到背後冷風一陣,立刻便被人擊倒在地,人事不知了。
當幾條人影同時立在寢宮的正門前時,月光清晰地照出為首之人那俊邪的面龐和陰冷的表情。他一擺手,示意後面的人都站住不動,然後停頓了一下,忽地推開了寢宮的大門。
宮內沒有什麼宮女太監,這是皇上的習慣,未到三更不許人接近他,以免打擾他休息。今夜也沒有嬪妃侍寢,這也是當今皇上與眾不同的一點,聽說他已有很久不與人同床共枕了。至於是什麼原因,沒人知道,但是對於現在正步步逼近他的這個人來說,他的這些習慣真是再好不過了。
龍榻前一道紗簾垂下,隱約能看到裡面側卧的一個身形。榻前人的眸光越來越冷,充滿了憎惡,還似有一些得意。這是他盼望了很久的情景,當它真正來臨的時候,他想要多欣賞一下,以不負這些年自己的努力與苦難。不過,他最終還是亮出了藏在袖中的一柄短劍,短劍泛著微藍的光澤,它早已沾上了穿腸腐骨的劇毒,任何人的皮肉挨上它,片刻間就會喪命。榻前人的嘴角微挑,露出絲絲笑意,若不是怕驚動四方,他真想在此刻大笑出聲,一泄心頭久已積壓的沉重。
他高高舉起短劍,左手掀開紗簾,右手便狠狠地刺了下去!
一紮之下他忽然感到不對,這絕非是扎到人的感覺,他定睛細看,竟愕然發現自己刺的原來不過是床高聳的棉被。
「上當了」的念頭剛在心頭閃電般劃過,門外便極不合時宜地傳來一陣悠揚的簫聲。吹得那樣抑揚頓挫,委婉動人,若是在平時,或許他還有心思聽一下,但現在聽來卻令他心驚肉跳。但他並不害怕,倏然間飛身竄出寢宮,驚訝地發現月光下他的手下已毫無蹤影,只有一個手持玉簫的白衣男子正意態瀟洒地自吹自樂。
「是你?!」他陰梟的眼眸露出危險的光芒。一隻手已悄悄拽下原本纏在腰間的鐵鏈。
白衣男子放下玉簫,朝他微微一笑,謙遜有禮的問好,如同一位老友:「宮門主原來也有月下聽簫的雅興?」
宮瑾,死死盯著慕容雨,問道:「你為何會在這裡?」
慕容雨用簫一指寢宮之門:「這裡面住的是我的好友,多日未見特來探望。」
宮瑾的眼中露出嘲弄,「是他叫你來的?」
慕容雨笑容可掬,「是我自願幫他。」
宮瑾濃密的黑眉慢慢緊簇在一起,聲如寒劍冰刀:「你可知黑鷹門的規矩?擋我者死!」
慕容雨漫不經心地淡然道:「那是你門中的規矩,不是我的。」
宮瑾再度譏諷:「做皇帝的走狗可不像你一貫的本色。我聽說畫神最不屑於朝廷之事。」
慕容雨也冷冷道:「你以為我僅僅是在幫他嗎?我也是在幫你。我不想你成為千古罪人,遺臭萬年。」
宮瑾忽然爆發出一陣狂笑,全然不顧是否會驚動四方。手中的鐵鏈也在笑聲中同時擊出,柔軟的鐵鏈在內力的凝聚下竟有如一條筆直堅硬的的長槍,直刺慕容雨的心臟。
慕容雨並未左右躲閃,他只一笑,身形似一隻飛雁,直飛衝天,輕易便躲過這致命一擊。
宮瑾的笑聲忽斂,長鏈一甩,縱起身形也平地掠起,再度攻向慕容雨。
慕容雨似是有意留情,故意不與他做正面衝突,卻也不遠跑,只在寢宮附近兜著圈子。天很黑,宮中樹木繁多,宮瑾又對地形不是很熟,一時間卻也追不上。慕容雨只恰到好處的與他保持著一段距離,讓他心焦如火,幾乎氣炸了肺。
再度兜回到寢宮門前時,突然間有個低沉又不失威嚴的聲音在暗夜中響起:「慕容雨,別轉了,讓朕見見他!」
同一刻,四周不知從幾何時來了這麼多人,無數的火把燈籠將寢宮附近照個通透,人影攢動,也不知究竟有多少大內侍衛。而立在寢宮門前的男子,皇袍加身,容顏俊朗,雖然年輕,但眉宇間不怒自威,有股懾人的威力,正是當今的天子。
乍然見到他,宮瑾反倒平靜下來了,沖他冷冷笑道:「我還以為你有什麼本事,原來憑的不過是個人多勢眾罷了。」
皇帝義正詞嚴道:「朕憑的是浩然之風,正義之氣,而並非爾等這種魍魎詭計。」
宮瑾再冷笑道:「魍魎詭計又如何?只要能達成心愿,我從不在乎用什麼樣的手段。」他鐵鏈一動,已瞄準了皇帝的面門刺去。
旁邊忽然漫卷而來一道白綾,將他的鐵鏈緊緊纏住,他大駭,今生還從未有誰能令他的鐵鏈失去作用。詫異間,眼前已站定一個俊美的男子,微笑著望著他,那溫柔的目光純凈清澈得毫無半點雜念,一身出塵絕俗的氣質和清雅的風采已震倒全場。
「你又是誰?」連宮瑾都不覺被他的風采所惑。
「慕容如風。」他不疾不徐地念出自己的名字,純真的微笑里沒有一絲的敵意。
「你們慕容家究竟來了多少人?」宮瑾的心漸漸開始警覺,難道整個慕容世家都出動了嗎?
「放心,」在旁觀望的慕容雨開口道:「對付你,還用不了我們全家動手。只要我們幾個就夠了。」
宮瑾獰笑一聲:「不知天高地厚!」他的袖間忽然射出十數道寒光,如電光橫空飛向慕容如風。慕容如風撤回白綾在身前一卷,已將所有暗器打落。宮瑾欲趁此時再度襲擊,一道清冷的劍鋒卻橫於眼前。一個絕美如塵,冰冷似月的女子正冷冷注視著他。他看了一眼長劍,也不覺動容:「絕情劍?!」
慕容雨叫道:「弟妹,別傷了他,他是君姑娘的朋友。」
冷若煙不置可否,漠然道:「我的劍只會殺人。」
宮瑾再度仰天大笑道:「沒想到抓我一個小小的黑鷹門主居然要勞動江湖上這麼多有名有姓的人物出馬?」他濃眉一豎,問慕容雨道:「碧幽呢?她為什麼不來見我?」
慕容雨深不見底的黑眸泛著寒光,「讓她來看什麼?看你如何弒君?看你如何將自己至於死地?你就不怕她看了之後會傷心欲絕?你就不怕毀掉你在她心中留下的美好形象?你就不怕你苦心經營多年的情誼就此毀之一旦?」
驀地被剜心頭傷,宮瑾神情一變,狠毒的神色變得有幾分頹廢,但也只是一瞬,他舉鏈一指,對皇帝道:「有本事你不叫別人幫,自己過來和我較量。」
慕容雨生怕皇帝被他激將成功,截阻道:「皇帝是萬金之體,豈可與你這種不入流的小角色動手?你也別妄想今日逃脫,倘若你能在我手中走過五十招,我就做主放你一條生路。」
宮瑾怒喝道:「好狂妄的口氣!」語畢真的沖著慕容雨揮鏈而去。慕容如風在旁觀戰,冷若煙守衛在他身邊,都未加入戰團。
由於在世人眼裡慕容雨是個出色的畫者,再加上他平時很少與人動手,所以他在武功方面的能力大都被人忽視。宮瑾也並不太清楚慕容雨的實力深淺,只是從剛才他的輕功身法上感覺他內力不弱,但此刻真正交上手,才詫異的發現原來他的功夫並不限於輕功一處。
慕容雨的身形一旦展開,有如凌雲之雁,飛天之龍,快如疾風,迅若閃電,白衣玉簫在各種光照下煞是醒目,令人眼花繚亂。慕容雨的武功有一部分是自己獨創,所以運用起來更加得心應手,也給對手的破解帶來更大的難度。慕容家的招式講究地是氣韻天成,輕靈優雅,而慕容雨在秉承這種風格的同時,更在其中柔和了詩詞書畫的精妙。譬如他現在施展的身法的「洛神雲遊」本是來自曹子建的《洛神賦》,而手中的掌式卻是來自李白的《梁甫吟》:「我欲攀龍見明主,雷公砰訇震天鼓,帝旁投壺多玉女。三時大笑開電光,倏爍晦冥起風雨……」慕容雨本來就是個豪邁大氣的性格,此套掌法在他手中揮出更是有種慨當以慷,笑傲天下之意。瀟洒時如行雲流水,豪放處似飛浪滔天,層層疊疊,翻卷而來,幾乎壓得宮瑾喘不過氣來。
眼見宮瑾步步後退,慕容如風忽然悄悄拿出一包藥粉,無聲無息地轉到他身後附近,抬手一揮,宮瑾尚未反應過來便已著了道。接著,一張金絲大網滿天蓋下,將他牢牢困於其中。
宮瑾被俘后猶自掙扎,口中罵道:「慕容雨,你們慕容世家做事原來也如此卑鄙,竟然用下三濫的迷藥。」
慕容雨笑著看他做困獸猶鬥,道:「不過是些軟骨粉,要不了你的命,若不這樣,你怎肯好好聽我們說話?」
皇帝對慕容雨朗聲道:「雨,帶他進來,朕有話和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