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西域。幽羅城內。

「秋天到了——」一個低緩柔美的聲音在楓林閣中如風鈴回蕩。這裡是幽羅城唯一有生氣的地方,高大的古墓里,奇迹般地生長著十幾株楓樹,這是年初從外面遊歷回來的城主特意命人栽種的。為了讓楓樹可以同外界一樣茁壯地生長,城主甚至打破多少年的禁忌,命人在墓頂開了數個天窗,可讓陽光普照,雨水滋潤。由於修建得十分精巧,這裡就恍若是世外桃源,與幽羅城的氣質格格不入,卻是使他們尊貴的城主流連忘返的地方。

紅楓遍地,陽光透過天窗照射進來,令楓葉紅得更加璀璨耀眼,映襯著楓樹間那個紫衣人影更加優美聖潔,清貴到不可言喻。只是那雪白如玉的臉上卻被淡淡的輕愁籠罩。縴手拾起地上一片紅葉,忽然在心中閃過一闋詞:生似秋葉荷露,死若春花蝶舞。玉肌化冰雪,魂香猶醉曉霧。歸路,歸路,夢斷藕花深處。

真能「死若春花蝶舞」嗎?夢斷藕花深處?何其美也,可惜這太難了。唇角輕揚,將那片紅葉細心的收好,撫摸著身邊結實的樹榦,不知為何,竟想起一隻手臂,曾經攬著她,疾馳在數萬軍營之中,如飛一般。那是兩人唯一有過的身體接觸。還記得當時被他的手碰到腰背的感覺,並不驚慌,只是有幾分羞澀不慣,但那隻手,溫暖有力,似乎可以依靠一生一世。可惜當那隻手欲再度與她相牽時,她放棄了。這樣毫無道理地逃避,更像是那個人的做法,那個愛穿黑衣、如冰一般的女子。以前也曾經不理解她的逃避,只認為如果有一天幸福來到手邊,自己一定會把它抓得牢牢的,決不放開。但當它真的來到之時,卻又開始迷惑,不能確定自己究竟有沒有力氣抓緊它。畢竟享受幸福要付出代價,而非唾手可得。這方面她沒有任何的經驗,只有失去快樂的傷感,所以她甚至會有點懼怕再度動心后即將面臨的後果。若再傷一次,她真能如自己當初所說的那樣,無所懼怕嗎?

與之相知相隨的日子裡,從未聽他說過什麼甜言蜜語,事實上,她也從未給過他機會去說。為什麼呢?她問自己。其實她是想聽的,不是嗎?

踩著一地的楓葉踱步回到楓林閣旁的茶室,那裡有沏好的茶,和一張琴。

端起茶杯,這曾是他握過的,此刻已被沸水溫熱,就好像他的手掌剛剛觸過,溫暖而厚實。

隨意撥動了一下琴弦,琴音寥寥,遠不如他的簫聲撼動人心,充滿魔力。那隻簫叫什麼來著?莫愁。多好的名字,但人誰能無愁呢?那個吹簫的人現在是否在為其他人講述著有關簫的故事?傾慕他的紅顏無數,想來那白衣身後一定有無數雙愛慕的眼睛追隨,為他傾倒吧?

我這是怎麼了?她忽然朝著杯中的自己一笑,幾時也變得這樣小肚雞腸?像個善妒的怨婦。當他在自己身邊時,就是有再多的紅顏對他示好,她都會一笑置之,不予掛懷。所以也因此,她一直以為自己對他並沒有那麼地在意。但是現在,她忽然發現自己錯了。原來那時的瀟洒是因為她深知那個人的眼眸永遠只會眷戀在自己的身上,所以信心十足。如今與那人遠隔千山萬水,只想象著那些嬌媚的身影纏繞在他的左右,溫軟的話語在他的耳邊徘徊,她就會開始不安,開始心亂。

還能欺騙自己嗎?她對著杯中的影子輕聲道:「承認吧,你是在乎他的。」是的,她不再把他只當作一個知己,一個相談甚歡的朋友,而是可以伴隨她遊走天下,相伴一生的依靠。

「若那個人肯呢?」忽然想起以前曾與宮瑾有過的一番談話。她從未問過他是否會適應這樣幽靜的生活。他究竟肯不肯呢?她又顰眉不已。

「啟稟城主,京城方面有消息傳來。」一個穿著詭秘的死士如幽靈般出現。

「出了什麼事?」她的精神一振,令自己從萬般遐思中解脫出來。

「傳聞黑鷹門最近與紅袖幫結了梁子,雙方約定在下月初八於臨城會面。江湖傳言,如果雙方無法談判成功,很有可能會以武力解決。」

「知道事情的起因是什麼嗎?」君碧幽憂慮地皺眉。

「聽說是因為是因為爭奪地盤。」

君碧幽的眉頭蹙得更深,手指無意識的彼此輕敲,思考著辦法。

「城主,有外客到訪。」一個青衣女子也在此時出現,躬身稟報。

「是什麼人?」除了幾年前慕容如風與冷若煙曾來過幽羅城一次之外,近幾十年內,幽羅城一直是遺世獨立,被外界所忘卻。懾於它的威名,沒人敢來這裡。

「是一個自稱姓慕容的女子。」青衣女子如實稟報。

「慕容?」她更加意外,轉念一想,也許是慕容家的三女兒,慕容燕,她夫家離這裡不遠,平時會有書信往來,互通友好,但也從未登門拜訪過。

「請她進來,記得把機關關掉。」紫袖一抬,起身進入了前殿。

但更令她意外的是,來人並不是慕容燕,而是在慕容山莊結識的慕容雪。

「沒料到我會來吧?」慕容雪寧靜的笑容有別於慕容如風的純真和慕容雨的開朗,總有種難以形容的哀傷。君碧幽從未問過,但深信她一定有著不願對別人傾吐的傷情。

「的確沒想到。」君碧幽也回報以微笑。「來看你姐姐嗎?」

「不,」慕容雪平靜地回答:「來見你。」她舉起手中一幅軸卷,「這是我帶給你的。」

君碧幽接過那軸卷,並未急著打開,問道:「是他托你帶給我的?」

慕容雪搖頭:「他不知道我來這裡。」

君碧幽沉默著走到一張桌邊,將軸卷打開,那是一幅畫,以水墨寫意,畫的是一朵蓮花,青色的花梗,青色的荷葉,唯有花瓣之上有著一抹如嬌羞般的紅色。畫風生動,觀之似有輕風拂面,清氣宜人。

「畫得很好。」君碧幽由衷地讚賞。雖然沒有落款,但她知道這一定是慕容雨所做。

慕容雪走過來,指著那花瓣上的紅色,淡淡道:「這是他以血畫成。」

君碧幽悚然一驚,回眸去看題在畫首的四句詩:

生來傲骨偏挺秀,

獨立寒潭自嗟愁。

誓將熱血拚著色,

不信青蓮不帶羞!

字跡蒼勁有力,一改往日的瀟洒不羈。

慕容雪低嘆道:「他畫這幅畫時,我恰巧在他身旁。不知為什麼,他畫到一半兒忽然擱筆停下,一個人跑到湖邊獨自吹簫。聽那簫聲真能讓人落淚。回來后他欲再度提筆畫時,卻突然吐出一口鮮血,把我嚇壞了。他卻笑笑,只說沒事,還說上天嫌他的畫兒畫得沒神韻,所以才特意幫他。接著就以血為墨,添色與花瓣之上,而後又提了這四句詩。」

君碧幽獃獃地看著畫,聽她柔聲訴說,眼前似已看到慕容雨作畫的景象。

「七哥說,他一生自負瀟洒,從無任何事可以令他割捨不下,唯有為采一株青蓮,幾乎耗盡他全部心血。但他依然無怨無悔。他相信精誠所至,金石為開,總會等到青蓮盛開的一日。」

君碧幽嘆問道:「你們慕容家的男人,都這樣痴情嗎?」

慕容雪一笑:「別人我是不知道,不過七哥和九哥的確都是痴人,如今我是領教了。」她再遞上一張紙箋:「這是他在蘇州大醉后而作。」

君碧幽再打開那張紙,上面是一筆狂放的草書,顯然寫詩時,持筆人已醉得不輕,但字裡行間的情真意切,仍是令人動容:

夜半細雨落梧桐,

覺來桂棹蘭舟空。

昨宵春夢,

又付予、湖煙柳塵中。

我欲入雲深處,

仗劍問天公:

為何人生長恨水長東?

水向東,

迢迢總無窮。

幾點流螢寒星夜,

小舟聽晚鐘。

碧水依痕,

影聚還碎,

英雄寂寞似孤鴻。

唯恨太匆匆,

無人共從容。

傷心地,

飛亂紅。

桃花也問不相逢。

何處覓芳蹤?

南北西東。

醉時魂夢與君同。

莫笑我是痴情種,

知我者,

青山、明月、風。

握著紙箋,一滴清淚忽然滴落其上,而落淚之人的唇邊卻是如夢一般滿足的微笑。

何必一定要苛求他肯不肯改變自己去適應這種生活呢?何必一定要等到他親口說出那個字才叫完美的感情?有了這幅畫、這首詩,什麼都不用講,已經足夠了。最能相知相守的感情不一定需要擁抱,也不一定需要誓言,只需一個深情凝視的眼神,一種心照不宣的心領神會,便已是人間情感的極限。如今她已擁有了,別無所求,只希望現在回頭還不算太遲。

「他在哪兒?」她的眸子煥發出從未有過的神采,慕容雪知道自己此行的目的已經達到了,微笑著回答:「前幾日聽說他在京城,後來似乎去了臨城。」

君碧幽點點頭。

莫待東風酬知己,明朝執手結蘭襟。

與遼國的談判進行得果然不是很順利。由於雙方在很多問題上意見分歧較大,所以只是象徵性的簽署了幾條協議以向自己的國主交差。

明天,遼國的代表就要回國了。明楓獨坐屋中,望著桌上一燈如豆,愣愣地出神兒。這幾天與銀蘿天天見面卻好像是天各一方。明知道她的眼裡全是希冀與盼望,他卻硬是狠下心不去理睬。他深知彼此的出身相距遙遠,再加上民族間難以逾越的鴻溝,今生若想再像初認識時那樣無拘無束地在一起已根本不可能了。這能怪誰?怪今生無緣吧。誰讓她竟是遼國的公主,而自己卻是中原的守將。

外面傳來輕輕的叩門聲,明楓揚聲道:「是誰?進來!」

門開了,站在門外的卻是銀蘿。她忐忑不安的表情因為被冷風吹紅了臉而顯得更加楚楚可憐。

明楓站起來,啞聲道:「你來做什麼?」

銀蘿從身後拿出一個酒壺,聲如蚊蠅:「明天我就要回去了,想再和你喝一杯酒,行嗎?」

明楓想拒絕,可是眼看她的頭越垂越低,還是板著臉道:「進來吧。」

銀蘿將酒壺放在他面前的桌上,分斟在桌上的兩個茶杯中,舉起一杯:「這一杯是感謝你曾給與我的照顧。」

明楓端起杯,往事歷歷在目,觸痛人心,不去多想,他一飲而盡。

銀蘿再斟一杯:「這一杯是祝你我兩國今後能夠和平相處,永無兵戈。」

明楓再飲。

「這第三杯是祝你……今後幸福。」銀蘿的聲音微微發顫。明楓舉著杯的手也遲遲未動。兩人的心頭都有著千言萬語,但此刻,似乎在彼此之間有著一道無形的大山隔斷了所有的情感。兩人相對而立了很久,銀蘿幽怨地看著他,終於先忍不住了:「你……不想對我說什麼嗎?」

明楓不說話。

銀蘿再道:「這次回國,我就再也不可能出來了。我父王已經答應了詰利莫叔父,把我許配給他的兒子,回去后就要成親。」

明楓的手一抖。杯中的酒幾乎灑出來。但他只是將那杯子握得更緊,不發一語。

銀蘿看著他這個樣子,實在有氣,再逼加了一句:「也許我們今生都不可能再見面了。你連句告別的話都不肯對我說嗎?」

明楓的眼睛直勾勾地看著那個杯子,不知道在想什麼,也不知道他究竟聽進去沒有。

銀蘿氣餒了,拋下杯子和酒壺,疾步奔到門口,但是,她忽然又站住了,停佇片刻,忽然轉過身,又奔了回來,爆發著沖他喊了出來:「你為什麼不說話?為什麼不說出來?你知不知道你這樣不動也不說更容易傷害人?我只要你一句話,哪怕是最殘忍的,我只想聽你親口說出來!」銀蘿激動得渾身都在發抖,淚水爬滿了一臉。

明楓將高舉著杯子的手緩緩放下,深深吸了口氣,也不去看她,無奈地說道:「你真想聽?那好,我就給你一句話,我……」

「不!不!別說!什麼都別說了!」銀蘿忽然倒退數步,拚命地搖著頭,迷亂的眼神中更多的是惶恐:「算了吧,我現在什麼也不想聽了。」她抽泣著背過身,努力控制自己的感情,不至於慟哭出來,「還是給我一點可以幻想的餘地吧,這樣當我獨自回到故鄉,深處高樓幽閣的時候,還可以幻想在遙遠的中原,還有一個深愛我的人在等我。」

那悲哀到近乎絕望的聲音在一點點撕碎明楓的心。他回頭看到銀蘿劇烈抖動的雙肩,一隻手慢慢抬起,但尚未觸到她時,她已飛奔而去。

此時,任憑強勁的冷風從大開的房門外呼呼吹進,明楓都僵立原地,渾然不覺。

同一刻,在臨城的一座小山之上,一個白衣人手持一管碧玉長簫幽幽地低吹,簫聲隨風飄散到很遠,凡是聽到之人都心襟動搖,難以自持。為何這簫聲會如此悲涼?似乎有傷心暗藏無數。

那持簫人瞳眸如星,白衣如雪,長袖飄飄,幾綹髮絲零亂散下,在風中自由地搖曳,遠遠看去,他立於山上,恍若一隻孤獨的白鶴。

簫聲響了很久,不知為何忽然嘎然而止。持簫人抬頭仰望著天上的一輪明月,苦笑道:「說什麼一片痴心日月可鑒,蒼天可表,如今我卻是問天天無言,問地地無聲,問星星無光,問月月不明,問云云且散,問風風飄零啊——」

他拿出放在身邊的一個酒壺,猛灌了幾口,以簫擊節,竟然在山邊舞邊歌起來:「花殘葉墮,舉目處、無窮碧落。秋索索,桃花閣上,半巢燕窩。伊人愁可空對月,冷簫橫卧為誰歌?泣秋色,勸君且舉杯,莫淺酌。」他似乎越舞越有興緻,歌也越唱越快,月下獨舞,好似一副畫。「天涯客,千山閣。白首歸,淚婆娑。無語獨寂寞,欲訪嫦娥。暫扶清風逞仙骨,錯將池波作玉波。明月夜,步斜踏花影,醉落魄。」

歌罷舞停,他猛然間仰天長笑,聲震群星,緊接著長袖一振,隨風而去。

紅袖幫的幫主葉驚鴻算得上是一位傳奇女子,儘管她今年尚不到三十歲,但論及位份已算是到了極地了。她15歲初入江湖,一手領導創建了現在名聲赫赫的紅袖幫,並成為史上第一個完全由女子組織的幫派,在以男子為主導的江湖中躋身到一席之地,位列江湖八大幫派之一,世人矚目。

葉驚鴻愛穿紅衣,所以人送外號「紅衣女俠」,因為年少得志,再加上幼時出身不好,導致性情不佳,難免顯得有些目中無人。眼見已過芳齡仍無婚配對象。據說她曾多次在公開場合表示,唯一能配得上她的人只有慕容雨一人而已,而世上的其他男人都難入其眼。也正因如此,慕容雨一直避免與她碰面,以免為自己帶來麻煩,但這一回,他卻非來不可。

其實慕容雨這次來臨城也是很勉強的,江湖中因為地盤仇怨而引起的紛爭無時無刻不在上演,此乃江湖定律,非人力所能扭轉強求。但因為黑鷹門的門主宮瑾是當今皇帝的手足,當皇帝得知他將與紅袖幫展開生死談判之時便竭力請求慕容雨幫忙,務必保證宮瑾的安全。難得皇上在遭遇到宮瑾行刺之事後仍對其有著如此深厚的手足之情,慕容雨實在無法推託,只有硬著頭皮來到臨城。他知道宮瑾那邊是必不肯見他,也必不會聽他的勸告,無奈之下只有先來紅袖幫這邊試探一下情況。

臨城並不是紅袖幫的總舵所在,但紅袖幫在這裡仍舊有著很強大的實力。只要看看那分舵高大嚴密的建築模式,慕容雨的眼前似乎就已經閃現出葉驚鴻那一貫過於自信的表情了。

被請到大堂中,葉驚鴻摒退了所有的隨從,略帶抱怨的眼神毫不掩飾地盯著他,直白的問道:「怎麼這麼久都看不到你?」

慕容雨一笑:「你以前常見我嗎?」

「可是上個月少林主持空戒召開五年一度的群英會你居然都沒去。」

「有些事耽擱了。」慕容雨輕巧地回答,不願意多做解釋。

「今天怎麼想到來看我了?」葉驚鴻的臉笑得像一朵花似地燦爛。

慕容雨不願意給她更多妄想的餘地,開門見山道:「是為了你和黑鷹門的事。」

葉驚鴻的臉色一沉,「我記得你一向不愛管這些事的。」

「沒錯,但這回不同。黑鷹門的門主是我朋友的朋友,這個忙不能不幫。」當初他之所以肯答應皇帝來調解兩派的紛爭,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礙於宮瑾與君碧幽的關係密切。半年前的那件事他處理的略顯急躁,所以使得自己與君碧幽之間出現了裂痕,現在是彌補的最佳時機,他是決不會錯放的。

「朋友?什麼朋友?我也是你的朋友吧?為什麼你不來幫我?」葉驚鴻危險的眯著眼睛。「聽說幾個月前你曾和一個女子出入頻繁?」

「我的私事幫主似乎無權過問。」慕容雨答得爽快。

葉驚鴻猛一瞪眼:「我無權?!」問過之後又忽然發覺自己的確是沒有盤問的本錢,於是冷笑道:「那本幫與別派的仇怨七公子似乎也無權干涉。」

「我不想干涉,只想你們雙方能平心靜氣地坐下來談一談。」慕容雨耐著性子。

葉驚鴻頭一甩,「黑鷹門目中無人,我豈能任人欺負?」

也不知究竟是誰目中無人。慕容雨暗嘆一口氣。深恨自己接了這麼一份苦差事。

「黑鷹門那邊我會全力斡旋,只望紅袖幫為了臨城的百姓而多加思量。」

「好吧。」葉驚鴻半遷就著妥協了。也不知是真為慕容雨的話所動,還是……

「今天既然來我這裡了,先別急著走,回頭我親自下廚給你做幾道小菜,你一定喜歡!」葉驚鴻滿心討好的神情盡顯無疑。

慕容雨推辭道:「可惜我今日已經約了朋友,只好讓幫主失望了。」

葉驚鴻轉著眼珠繼續想道:「那,明天我去找你,帶你看看我們臨城的風土人情?你不是最喜歡看那些畫啊像啊的嗎?這裡這東西可多了,包你幾天幾夜都看不完。」

「這個……明天我還有事要忙,黑鷹門那邊尚未拜望,等我有了空,再登門向幫主致歉。今日就不多加打擾了,告辭!」

慕容雨來去匆匆,如一陣風般,不敢多加停留便離開了紅袖幫。

如何去見宮瑾成為困擾慕容雨心頭的一塊石頭。因為君碧幽和皇帝的兩層關係,他深信宮瑾如今對他抱有很深的成見,再加上斷指之痛,真是剪不斷,理還亂啊。

就在心緒煩悶之時,第二天他無意識地獨自去逛臨城最大的一座廟宇:青雲寺。

儘管現在外面下著細雨蒙蒙,但廟裡依舊來往著眾多的善男信女,香火鼎盛,這令他一下子回憶起在清州時與君碧幽同逛那裡寺廟的情景。只可惜是景物相似,伊人不在。

從不信神佛的他不由自主地點著了一炷香,立定於佛像前,抬頭仰望高高在上的佛像,喃喃自語:「你每天要應承多少人的心愿?難道個個都能達成嗎?都說臨時抱佛腳,我這炷香或許是燒得晚點了,但倘若你真的有靈,就請指我一條明路,莫非是緣斷今生?亦或許是有緣無分?為何我不能與她在一起?」一個人嘟嘟囔囔半天,忽然又笑了起來:「和你說這些做什麼?除非你真能化身成她走下來。求人不如求己,這麼簡單的道理我怎麼都忘了?」

驀地想起君碧幽曾說過的一句話:「其實做人本就應是隨性而為,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泥胎終不過是人做的,若被這些死物束縛住了手腳,活得豈不無趣?」想到這裡,便又笑了:「她竟比我還有遠見。」不自覺地吟出四句詩:「昨日我為山中客,不羨鴛鴦不羨仙。今朝散發乘舟去,桂棹獨槳訪青蓮。」無奈地搖搖頭,「那老和尚說的話真的應驗了,一個『獨』字真要讓我倍受煎熬之苦啊。」

「若無苦中苦,哪為人上人?要采青蓮也是需要一番磨練的啊。」身後傳來一個戲謔的聲音,竟是那般的耳熟。慕容雨詫異地回頭去看,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盈盈立於自己面前的人竟是君碧幽!

只見她風采依舊,只是鬢髮微亂,衣裙上還有不少的水漬,似是在雨中匆匆而來未作防範,但嘴角噙笑,眸如晨星,實在是美得炫人。

慕容雨呆怔片刻,忽然疾步走過去,一下子抓住君碧幽的雙手,急問道:「真的是你?碧幽?」

君碧幽盈盈一笑,也不抽回雙手,只羞澀地低聲道:「這裡這麼多人,怎麼說話?」

慕容雨忙將她拉出青雲寺,尋一僻靜的小亭子中方才停佇,凝望著她的眼神中滿是狂喜:「你怎麼會來這裡?」

君碧幽坦言:「我聽說你來這裡,所以來見你。」

「你是為我而來?」事實擺在眼前之時,有時卻未必敢去承認。

君碧幽含羞點點頭。

慕容雨的手抓得更緊,吞吐著再問一句:「你來找我……是為了什麼?」

君碧幽迎上他清亮的眸子,輕笑道:「是為了告訴你一句話。」

「什麼話?」慕容雨心中想聽得簡直發狂,手心一個勁兒地出汗。

君碧幽道:「以後再畫青蓮別忘了將詩改改。」

「改詩?」慕容雨一頭霧水。

見他不懂,君碧幽低笑著悠悠然道:「若以熱血拚著色,青蓮幽谷更多愁。」

「碧幽!」慕容雨激動地聲音都要發顫,再也不顧忌什麼,將她深深拉進自己的懷中,君碧幽的雙手輕輕環上他的腰,微笑著將頭靠在他的肩上……

亭外細雨迷濛,亭內濃情似火……

坐在亭中的兩個人,身子依偎在一起,四手互握,低著頭訴說著彼此間的喁喁心語。

「有件事我一直想問你,」君碧幽道:「當日在慕容山莊,有天我去歸雪廬,聽見你在湖對岸吹了一下午的《泛滄浪》,是有什麼心事嗎?」

慕容雨促狹地一笑,並未正面回答,只是引用了《詩經》中的話:「兼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君碧幽眼波一轉,故作怒容:「原來你是在故意擾亂我的心神。從那時起就打起了我的主意了?」回身做勢欲打,慕容雨笑著握住她的拳頭,道:「我苦心一片,你應該感動才是啊。」

君碧幽今生頭一次與男子這麼親密的接觸,輕聞著從他身上散發出來的男子氣息也是一種享受,但又令她想起一件事來:「你可知我最初鍾情的對象並不是你。」

想來他一定詫異,誰知他竟不假思索地答道:「我知道,是如風嘛?」

這反令她吃驚了:「你從何得知?」

慕容雨深沉地笑笑:「第一次遇見你時,你看我的眼神中滿是驚詫困惑,好像曾在什麼地方見過我似的,但又似乎在從我身上找尋另一個人的影子。我確信自己之前對你毫無印象,而家中如風與我的外貌最是相象,於是那時我便猜測,你可能是見過如風。後來我每次見你看如風的表情都很複雜,就斷定你對他的感情非同一般。」

「你既然知道我心裡的事,難道就不緊張?」君碧幽故意逗他。

慕容雨再笑道:「我沒什麼可緊張的。如風那邊自有個冷若煙能拴住他全部心神,況且你與他相處時間尚短,談不上是什麼真正的情。」

「不是情嗎?」對於他的回答君碧幽更加吃驚,困擾自己這麼久的問題難道就這麼簡單?

慕容雨摩挲著她纖細的手指,眼神中全是憐愛,回答得卻是斬釘截鐵:「不是,你那充其量只能稱作是迷戀而已。」

「迷戀?」

「是啊。」他也回視著她。「這就好像女人看珠寶,無論什麼時候看,都只會喜歡外表最華麗的那一個。而如風的那張臉足以在第一時間迷惑住全天下的人。你久居幽羅城少見外人,會為他所惑也在所難免。倘若你最先見到的人是我,恐怕我也不必費這麼大的勁兒來追你了。」

「好大口氣!」君碧幽啐罵了一句。這幾年的心結竟被他輕易解開,頓覺輕鬆釋然了不少。不過她還不願放過這個話題,繼續問道:「那你又憑什麼認定你我之間的感情便是男女之情而非什麼友誼?」這句話問得尖刻,看他如何作答?

「憑直覺。」他答得更是省事。

「直覺?」她顯然不滿,「僅憑一種虛無的感覺?」

慕容雨朗朗笑道:「對於我來說這就夠了,我要的無非是個答案而非過程。就像人與人之間有時候會沒緣故的喜歡與憎恨一樣,何必一定要去深究它的來源呢?」

君碧幽現在終於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被慕容雨深深吸引了,原來在兩個人的身上,有著那麼多的共性,共同的愛好,共同的志趣,對待事物共同的看法,他們原來是一種人啊。

好了,此刻握緊他的手吧,別再放了,人一生要想找到一個可以信賴,可以牽手的人是件多難的事啊。終於找到了,就千萬不要輕易地放開。「追悔莫及」這四個字是用無數的血淚寫成的。她不要自己成為它締造者中間的一員,也不再考慮自己究竟是什麼城主,她只要做一個平凡幸福的小女人就好了。此刻的她愛著人,也被人愛,人世間最幸福的事也莫過於此了吧?

宮瑾那邊是君碧幽單獨去見的。她知道慕容雨及皇帝的意思,更不希望兩派因此而展開無謂的仇殺。既然她能說服宮瑾斷掉刺殺皇帝的念頭,想來此次與紅袖幫之爭也應該不難化解才是。

宮瑾對君碧幽的到來顯然很意外。他聽說慕容雨去了紅袖幫,也猜出他來到臨城的動機,但卻不知道君碧幽也趕來了。

面對君碧幽,宮瑾率先開口:「黑鷹門和紅袖幫的事你不要插手,我自有我的解決之道。」

「什麼道?能說來聽聽嗎?」君碧幽好脾氣地問。

「合則來,不合則散。」宮瑾答得乾脆。

「會怎樣散?」

宮瑾嘴角一挑:「你既知道,何必問我?」

君碧幽思忖片刻,又道:「我雖身在西域,但聽說近兩年黑鷹門名聲很響,大有一統中原北部,欲做武林盟主之位的意思,是嗎?」

宮瑾無聲的一笑:「人在江湖,除了泄私怨、救眾生,圖的也無非是名利二字而已。嫌我俗就別告訴別人咱倆的關係。」

君碧幽蹙眉:「你現在連我這個朋友都不肯認了嗎?」

宮瑾眼眸微轉:「你現在已是他的人了,正所謂道不同不相為謀。」

沒想到竟被他看出自己與慕容雨的感情有了飛速的進展,君碧幽略微有些吃驚。「我沒料到你會這樣淺薄。」她停了一下,道:「就算我真與他好了,也並不妨礙你我的友情,你無非是還在為半年前的事對他耿耿於懷罷了。」

「我不耿耿於懷,難道還要感謝他嗎?」宮瑾的眸中閃現出火光,舉起自己的右手:「若非他逼我,我怎麼會沒了一根手指?今生我都不能使劍了,幾十年的功夫幾乎毀於一旦,就算沒有不共戴天之仇,我也不會原諒他的!」

「他當時只是要你一句承諾,並沒有逼著你自殘啊。是你自己太過偏激,衝動之下作出傻事,怎麼能怪別人?」這半年來,君碧幽在幽羅城中終日思考,終於能夠體會慕容雨當時的良苦用心與尷尬處境,所以不再怪他怨他了。

宮瑾卻陰陽怪氣地冷笑:「聽你說話越來越像他了。看來你入主慕容七少夫人的日子已不遠矣。」

君碧幽氣得無法,知道自己現在越與他爭執他越是聽不進去。只得道:「那你自己多保重吧,別忘了每走一步想想身後的人。」

宮瑾嘿嘿笑著:「多謝你的關心了。小師妹。」

初八這天,君碧幽與慕容雨暗暗來到兩派的談判地點:無望峰。因為不便顯身,只有躲在暗處觀察。只待兩邊言語不和便飛身趕救。

君碧幽遙望著對峙而立的兩派人,似乎漫不經心的問道:「聽說你和葉驚鴻很熟?」

慕容雨露出一個慧黠地笑,一手將她攬在身邊,輕聲問道:「怎麼,你也會吃醋了?」

君碧幽推不開他強硬的手,反嘲道:「別自作多情了,為這點事吃醋我多劃不來。日後待你的紅顏知己都跳出來時,我若個個都去吃醋,豈不是掉在醋缸里出不來了?」

若非礙於外面的人,慕容雨真想開懷一笑。但此時此地又實在不宜,只有將她摟得更緊,眼看著她秋波流慧,面頰生輝而心動神搖。正要吻下去,君碧幽忽然推了他一把,低聲道:「他們那邊有動靜。」

慕容雨看過去,此時雙方首腦的臉色越來越不好看,眼見似乎隨時有可能兵刃相向,慕容雨道:「看來不勸是不行了。」說著站起身。

君碧幽也隨後站起,「我也陪你過去,只怕瑾哥見了你更壓不住火。」

「那也是沒辦法的事了。糟糕,他們真動上手了!」慕容雨一眼窺見,高喝一聲:「二位且慢!」然後如風而至,擋在兩人中間。

葉驚鴻自是驚喜,指著宮瑾道:「是他無理在先,我不過是在維護紅袖幫的聲譽而已。」

宮瑾冷笑道:「幾個女孩子不知天高地厚搞的小幫派,別人不與你們一般見識,就真把尾巴翹到天上去了。哼哼,可笑之極。」

葉驚鴻臉色驟變,也顧不得慕容雨的攔阻,一劍又向宮瑾刺了過去。

君碧幽也已趕到,一把抓住宮瑾的袖子將他拉開,責怪道:「你不是答應我做事會先好好考慮的嗎?怎麼又衝動了?」

宮瑾一手拂開她,依舊冷笑:「我的袖子可不是慕容雨的,你別抓錯了。」

「她是誰?」頭一次見到君碧幽的葉驚鴻懾於她的氣質與美貌,又聽到宮瑾的話,一股妒意從心底滋生。

「我叫君碧幽,來自幽羅城。」看出對方眼中迸射出的妒火,君碧幽依舊風姿嫣然,似乎成心在給葉驚鴻以打擊。

「哼哼,有人心碎了。」宮瑾抬頭看著天,嘲諷的口氣一聽就是在針對葉驚鴻。

葉驚鴻急怒交加,道:「黑鷹門有什麼了不起的,不過是群無賴而已!」

眼看宮瑾的手已摸向腰畔的長鏈。而葉驚鴻的長劍更是毫無放下之意,慕容雨怒喝道:「二位可以夠了吧?都是一派之主,如此鬥嘴就像市集街頭的長舌婦,何來大家風範可言,就算二位不顧及自己的身份形象,難道要讓你們的屬下也跟著看笑話?日後傳揚出去,威風盡掃,顏面盡失,看你們如何挽回?」

幾句話擲地有聲,登時堵住了兩人的嘴。

見他們暫時沉默,慕容雨喘了一口氣,「二位所爭的無非是幾座小城的歸屬權。其實往大了說,這是朝廷管的事,你們自立門派,擅分疆土都是死罪!但因為這是千百年的慣例,而你們也並未作出什麼出格的事,朝廷於你們也是睜一眼閉一眼的。如今你們為了一點私事在此大打出手,若傷及無辜便是逆天之罪,誰也救不了你們!」

宮瑾不屑的冷笑:「原來七公子也會講大道理,還一套一套的。」

「你以為我喜歡講嗎?」慕容雨瞪視著他:「這其實是某個人托我帶給你的話。」他指的當然是皇帝,他也知道宮瑾心裡清楚他指的是誰。「你自殘,無人攔得住你,但你一而再、再而三的傷身邊人的心於你又有何好處?當你身邊再無一個親人朋友可以為你分憂解愁,與你把酒言歡之時你便悔之晚矣了!」他的瞳仁幾乎望進宮瑾的內心深處,一字一頓道:「無物比情濃,更何況你們是血脈相連的手足之親。」

宮瑾終於徹底的平靜下來,慕容雨剛鬆口氣,一眼瞥見葉驚鴻袖口一動,有銀光閃爍,心驚之下猛地推開宮瑾和君碧幽,只聽「嗤嗤」幾道破空之聲,幾人都看到幾條銀針從自己身邊飛過。

「葉幫主這麼做太有違仁義之道了吧!」慕容雨氣得臉色鐵青,沒想到她竟然會趁這邊毫無防範之時使出獨門暗器「流星花語」。自從葉驚鴻出道,便有無數武林名人死在她這種霸道的暗器之下。距離這麼近,如非他深知她的秉性和她的絕技,君碧幽和宮瑾未必就能躲得過去了。倘若說她攻擊宮瑾還是因為門派之爭略可理解的話,那她剛才明顯攻擊君碧幽的那一針簡直就是毫無道理了。

葉驚鴻被他的氣勢嚇到,竟不知如何分辯。

慕容雨用手緊緊挽住君碧幽,昂首對葉驚鴻道:「紅袖幫在我心中一直是光明磊落、俠骨柔腸的幫派,葉幫主更是做到了前人所不能之事,令人敬佩景仰。但有件事我必須聲明:我對貴派的好感並不包括你我私交的逾矩,也請幫主能冷靜處理與慕容雨的關係,不至於走上偏激。」他回眸凝望著君碧幽道:「碧幽是我今生最鍾愛之人,她對江湖之事還知之甚少,以後還請葉幫主多照應。人生得一好友難,得一可託付依靠的朋友更難,望葉幫主能不負雨之期望。」

葉驚鴻聽得臉色忽白忽青,突然雙手掩面,轉身飛奔下山,她身後的諸多隨從侍女也緊隨其後,瞬息之間,守望峰上變得空空蕩蕩。

「沒想到風流倜儻的慕容公子原來也是個鐵石心腸。」宮瑾忽然打趣。

慕容雨滿不在乎地一笑:「我的情只為一人而動,沒有那麼多顆心分給別人。」他說這話時眼睛仍然看著君碧幽。這一回君碧幽沒有避開,只微笑著回視著他。

宮瑾心裡酸酸的,眼前一雙璧人儷影雙雙,而他自己傾注在君碧幽身上多年的感情已頓覺無望。於是也不準備再呆下去,轉身欲走。慕容雨又叫住他:「你就沒有什麼話可留下的嗎?」

宮瑾停住片刻,背著身回答道:「煩你轉告紅袖幫,就說我黑鷹門如今羽翼已豐,不屑於再去爭奪那些彈丸小地,葉幫主可以放寬心繼續去做她的正派掌門。至於京城裡的那個人,也煩你轉告,今生我也決不會再去見他,請他也放寬心吧。」說完便率人而去。

「都走了。」君碧幽微嘆著:「但願他們真的能想通。」

「會的,」慕容雨也嘆著:「千般煩惱無盡處,相逢一笑泯恩仇。他們就算今天不能明白,總有一天會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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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雨幽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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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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