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雲淡風淺,魚行舟前。蘆花飛雪山水間。朦朧簫音凌雲起,直把楚台作靈泉。清魂隨雁,斷腸天邊。緣亦無份情亦慳。萬千情愛隨流水,世事如我皆塵煙。
…………
又是黃昏,殘陽如血,大片大片的,幾乎將整個天幕遮住,美得碎人心,斷人腸。夕陽透過無數林葉的縫隙如萬道金光灑在地上。樹影斑駁,像張無底的大網,試圖網住這些金光,網住行在網中的人。
一匹黑馬馱著一個黑衣女子,在山林中漫無目的的行走,四周的美景似乎都無法吸引住她(它)們的視線。直到有隻雲雀從眼前飛過,黑衣女子才緩緩抬起眼帘掃視了一下四周,茫然而空洞的眼神中似乎有著一種無解的憂鬱,這憂鬱來自心底最深最傷的痛,無人能知,無人能懂。好像冰山下塵封著一顆支離破碎的心,而這世間又有誰能移開冰山,去補救那心呢?
山間有個農夫正在幹活,看到少女從眼前經過,便好意地大聲提醒:「姑娘,別再往前走了!前面走不通的!「
少女也不吭聲,好象沒聽見一樣,繼續往前走。
農夫看著奇怪,忍不住又開口詢問道:「姑娘,你是要去哪兒啊?天快黑了,夜裡風大,還是別趕路了吧?」
聽到一個「風」字。少女似乎渾身一顫,好像被什麼觸痛到般,一勒馬韁,停了下來,抬頭看了一眼那農夫,聲音同眼神一樣寒凝:「謝了。」然後又徑自信馬前行。
前面果然走不通,是一片山澗的邊緣,山邊還立著一塊石碑,少女下馬走近,卻看到石碑上有幾個熟悉的字:半天崖。於是,往事歷歷,如波濤洶湧般全浮現出來,少女足尖一軟,虛弱地癱倒在山澗邊。
她伏在地上,目中隱隱有著閃動的淚光,卻倔強地強忍著不肯流出。口中只喃喃地自語:「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獨自走了這麼遠的路,一直強迫自己不去想任何的人,任何的事,以為可以憑藉自己的力量忘記一切痛苦,但最終的結果卻是重新回到了痛苦的根源。這究竟是為什麼?
少女,冷若煙,她這一生都不會忘記半天崖這個地方,更不會忘記當初與她一起到過這裡的人。而現在,一切又同過去一樣,她還是形隻影單,與孤獨寂寞獨守,而那一個曾經同行之人,如今卻不知身在何方?
為什麼?為什麼她這一生註定孤獨?為什麼她就不能真正擁有一份屬於自己的快樂和幸福?為什麼所有的人都在剝奪她幸福的權利?為什麼?
無語問蒼天,即使問了,上天就真能給她一個回答嗎?
越想越是痛苦傷心,冷若煙的神志幾近崩潰,也許是要發泄什麼,也許是要逃避什麼,她忽然縱身跳下山澗,如同一片破碎飄零的落葉,凄美地做著一生最後的舞動。
就在她快要墜落到底的時候,從一側忽然狂吹出一陣勁風,將她整個人又吹了起來,緊接著,一個人從旁邊躍出,抓住了她的手臂,將她平安拉到地面。
心愿沒有達成,冷若煙並沒有任何的感激之心,而是狂怒地向救命之人打出一掌,那人卻輕輕巧巧的化解了她的招式,說道:「人命寶貴,你有何難事非要尋死?」卻不等冷若煙回答,他又驚問道:「你,你可是上回那個女孩?」
冷若煙這才看清,此人就是上回在谷底給她和慕容如風指路的中年男子,那位方伯。
「我死不死關你何事?」她仍舊是滿腔的幽怨與憤恨。
方伯嘆了一聲,「二十年前,我同你做過同樣的傻事,但經過了這二十年的歲月,我已經懂得珍惜生的權利有多麼重要。人都有邁不過去的坎,如果實在是邁不過去,就先放到一邊,走其他的路,或許反倒能走出一片海闊天空呢?」
冷若煙依舊瞪視著他,問:「你究竟是誰?」
方伯笑笑,「我的名字已經很久沒人提了,不知道是否還會有人記得。我叫方靜心。」
方靜心,傷心林的林主,當年號稱是江湖第一劍客,卻已失蹤了近二十年,一直無人知其下落,只知他多年前為了一段傷心至極的情事而退隱江湖。江湖最易淡忘,尤其是在經過時間的磨礪、新人的輩出之後。若非當初在幽羅城聽到君碧幽提起他即將與獨孤鶴開始的一場決戰,連冷若煙幾乎都忘記世上原本還有這麼一個人存在。但是,他的存在對她而言又有什麼意義?她不在乎任何人,問他的名字也只是為他的故作神秘提高警惕。早就知道他不是普通人,知道了他的真實身份后,才更好面對這個非敵非友的陌生人。
方靜心,這個當年曾叱詫風雲的長者,和藹地微笑著,說道:「你似乎也是個善於避世之人,能令你困擾到如此絕望的也只有『情』了吧?」
冷若煙臉色煞白,身子如秋風中的殘葉一般瑟瑟發抖,唯有倔傲的頭仍高昂著,緊抿著嘴角,不肯向外人暴露一點自己的心事。
方靜心看出她的痛苦與故意隱瞞,不想多問,也不想多糾纏,長嘆著離開她,仰天吟道:「情字,難懂,好似春花與秋風。總有旖旎,萬千風景,花殘風敗原是空,何必為情鍾?」
他的吟聲悠悠飄來,卻如巨雷般將冷若煙的心炸成粉碎,她厲聲叫道:「你站住!」
「還有事嗎?」方靜心回過頭來,卻訝異地發現她的臉色已經由白轉紅,一種極其激動的神情令她整個人如同烈焰一般。
她咬著牙問道:「你怎麼會讀這首詩的?說!」
這下換方靜心驚訝了,「怎麼?難道你也知道這首詩?」他的神情也轉為激動,目光飛快地在冷若煙的臉上逡巡,似乎要找出什麼線索,或是什麼人的影像,漸漸的,他有些不可思議的顫抖著嘴唇輕問道:「星兒,你,你難道是星兒?雲娘,雲娘她可好?」
冷若煙的臉色再度由紅轉白,近乎慘白,她尖叫著阻止:「住口!不許你提我娘的名字!」
方靜心的眼中已溢滿淚水,「星兒,你真的是星兒?還記得當年我們指月盟誓,若生男,則取名方永星,若生女,則為方綺星……你,你一定是星兒!」
冷若煙毫無血色的臉上沒有一點表情,殘酷地回答:「你錯了,我不姓方,今生今世都不可能姓方!我姓冷,也不叫什麼星兒、月兒,我叫冷若煙!」
「冷若煙?」方靜心艱難地念著這個陌生的名字,似乎根本無法讀懂,他甩甩頭,細細凝視著冷若煙的臉,彷彿已從她身上漸漸看出當年那位紅顏的絕艷,他完全可以肯定這個女孩是誰,他也可以想象這二十年中,這個女孩從她母親那裡究竟得到了怎樣一種根深蒂固的思想,他甚至可以猜到,她的母親必是同現在的她一樣,二十年間在女兒面前如此咬牙切齒的反反覆復痛恨自己。他多麼想親眼見到她,親自向她懺悔,向她表述這二十年來自己的痛苦與悔恨,追憶與思念,不由得他再次問道:「雲娘呢?她現在好嗎?她現在在哪裡?」
冷若煙再度怒喝:「你住口!你肯本不配叫這個名字!你不覺得你現在再來表示你的關切已經太晚了嗎?當她酒醉狂歌時,你在哪兒?當她因生產痛昏垂死時,你在哪兒?當她身心皆碎,死在塞外邊關時,你又在哪兒?」
方靜心被她的話砸得毫無還手之力,當聽到一個他最怕聽到的消息時,心魂破碎的反問:「她?她死了?」
冷若煙不理他,依舊故我的將自己多年的憤怒一股腦兒地傾倒出來:「娘走時,甚至無棺木遮體,無碑文祭悼,一個女子為她所愛之人付出了全部的情愛,只換來了什麼?」
她停了一下,如刀子般可以殺人的目光盯著方靜心,繼續說下去:「娘說,自從你拋棄我們母女的那天起,她就對一切冷了心,因此她叫我指冷為姓。她甚至不曾對我提及你的名字,在她心中,早已對你無情無愛了!你也不要再念起她的名字,令她在地下蒙羞!」
她仰起臉,仰望著天上飄過的白雲,發自肺腑的慨嘆:「娘說得對,自古紅顏多薄命,自古男人皆薄悻,情字傷人最傷心,何必要到斷腸時?」此刻她的思緒已經移情到另一個人的身上,那人曾深情地對她說:「天下男子並非皆薄悻的。」是很感人,但結果怎樣?最終還不是要分離?沒有了自己,他的身邊至少還有家人勸慰相伴,而她這邊卻什麼人都沒有。只有獨自承受這份痛苦,這應該是怨命運的殘酷還是怨自己個性的懦弱?
方靜心從巨大的悲痛中緩緩蘇醒過來,看著面前這個應該可以叫做他女兒的人,他卻不敢再有任何的親密表示,他知道她恨他,就象她母親一樣,而她母親,已經成功地將她自己對他的恨意全部轉加給了女兒。
是啊,再多的懺悔又有什麼用?斯人已乘黃鶴去,說什麼都無法改變事實了。
然而,他卻恍惚著看到冷若煙的手腕上有一條紅色的帶子,說不出是驚喜還是驚訝,他驚問道:「你手上那條帶子,那帶子,是不是你娘留給你的?」
冷若煙的注意力突然被轉移,有點愕然,低頭看了一眼手腕上那條自己帶了多年的紅帶,「是又怎樣?」這不過是娘臨死之時送給自己的護身符,多年來從不曾離身,卻為何他看到這條帶子竟又是那麼激動?
方靜心顫抖著指著那條帶子,問道:「你可知道那是什麼?」
「是什麼?」難道這條護身符還有什麼講頭?她從未聽娘提起過。
方靜心哆嗦著從自己的懷中拿出一條完全相同的紅帶子,遞到冷若煙的面前,一字字解釋道:「這紅帶本名為相思結,又名相思扣,是你娘當年送與我的定情之物,那時我還曾回贈過她一首詩:相思扣,扣相思,紅線千丈韌如絲。擢素手,纏心結,纏得情意與郎知。」
冷若煙如被定住一般,獃獃地看著他手中的紅帶,相思扣?她頭一回聽到這個名字,但這首詩卻並不是第一回聽到。以前每當娘酒醉之時,就會獨自一人凄凄慘慘地念這首詩,但她卻從不知道這兩者之間有著怎樣的關係?
「星兒……」方靜心老淚縱橫的向女兒伸出雙手,他多想擁抱一下這個與之分離了二十年的女兒,這個他從未謀面的女兒。
但冷若煙卻驚跳著避開,然後像負傷一般平地縱身,第二度逃離了她人生中最大的苦痛與難解。
如此疾飛的速度超過了以往任何一次的奔跑,她不懂,她痛苦,她幾乎不能呼吸,不能思考。如果說與慕容如風的分離是心碎腸斷般的絕望,那與方靜心的這次意外會面則令她對人生存的意義產生了前所未有的質疑。
怎麼會這樣?娘半生都在咬牙切齒的痛恨著的男人,為何還要在死前保留著當初與他的定情之物?娘究竟是在恨他?還是愛他?亦或許恨他正是因為愛他?正因為愛得深,所以才恨得深?更或許娘並非用半生去恨,而是用半生去等這個令她心牽魂系,難以忘懷的男人?等他重回自己的身邊?
現在問什麼都得不到答案了,娘帶著這個答案走向了她人生的終結,卻將種種的謎題與痛苦拋給了無辜的她。她又將何去何從?如何面對?如何承受?
冷若煙停駐在谷底一片碧如翠玉的湖畔邊,周圍是無數的楓葉飄零,寒風襲襲,從身邊吹過,又從身邊吹走,無痕的飄散,飄向更遠。隨風飄逝,如果這是上天給她的預示,那麼這將是她今生最後的命途。
冷若煙對著青山碧水凄凄然長嘯一聲,嘯聲入雲,凄涼婉轉,誰也不會知道此刻的她究竟在想什麼,在悲訴什麼。
明日隔山嶽,世事兩茫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