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乾癟的臉象風乾的一片黃煙葉
王社清楚的知道自己最愛的是誰,他想,無論以後他遇到的女人多麼優秀,也不會改變。因為他心底的女人是他的支柱,他不會用她和任何一個人相比,他認為這種比較是愚蠢的,他一輩子只會愛她一個。放在心底的女人,永遠的傷痕。男人都是愛面子的,也許他平時會活的很瀟洒,但在一個人孤獨的時候,他會放下所有的尊嚴,放聲痛哭,思念唯一的她。男人的愛一輩子只會付出一次,你得不到,因為你不是。如果說一段不如意的感情分手是解脫,那麼一個男人失敗的真愛,男人的痴情,女人的多情,只有死才是終點。
「這幾年多真把你忙壞了。」賈雪雯攏一下披肩,俏皮地摟著我說,「我的老闆,以前我最佩服的是我哥哥,是他讓我大春表叔給我買下了黑桑樹咖啡館這塊地皮。哥哥去世以後,表叔還在勞教,就我一個人,我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你的出現真是恰到好處。感謝上帝。感謝老天爺。真不知是哪一位過路的神仙把你送到我身旁。」「只不過是給你過了個生日,何必這麼激動。」我點上一支煙說,「你要學一些管理知識,現在社會的展日新月異,不學習是不行的。」「我們的黑桑樹大酒店現在是煥然一新,服務員責任到人,分組承包,合化夫妻又對我們忠一不二,我這個老闆夫人太輕鬆了。你不提學習,我都忘記我是學中文的了。老公,我現在懶得看書,摸起書本就想睡覺。」賈雪雯說著格格地笑起來。
「你以後要學會獨立生活。」
「玩文學時我就知道你能幹大事業,你能打出大天地。不過,那時我可沒下決心要嫁給你。你也知道,追求我的男孩兒也不少,有的同學都結過婚了還要為我拋家棄子呢。我的朋友們都說你很壞,是個大流氓,還有些神經病。」
「那是他們沒有你這樣的緣份。」
「是我的福份。」
「也許。如果我突然死去呢?」
「不許胡說。」賈雪雯捂住我的嘴,撒嬌似的壓在我身上。我把賈雪雯抱在懷裡。賈雪雯燦然笑著說:「老闆,咱們到樓下看一會歌舞吧。」
「有新來的?」
「嗯。可棒了!」賈雪雯從我身上跳將下來,拉起我向樓下走去。
霓紅燈下,一個穿得又薄又透又露的女歌手在歇斯底里地演唱著:「美國有株黑桑花//多少回凝眸遙望//多少回魂牽夢掛//鋪開蔡倫的紙//操起畢升的活字印刷//畫下它//用指南針標引方向//用火藥轟開關閉的城閘//找到它//我要一朵黑桑花//中國有棵黑桑樹//幾千年遒枝英偉//幾千年來風姿瀟洒//胸懷著春的嬌媚//胸藏著驕陽光華//我愛它//捧出秋的豐滿成熟/裸露出冬的潔白無瑕//我愛它//黑桑黑桑在自家//我要黑桑樹//我要黑桑花//黑桑花美//黑桑樹大//我要二者共天下。」
掌聲。搖滾樂。霹靂舞。宇宙燈飛轉。霓紅霧輕飄。我感到有點頭痛。
「謝謝各位捧場,謝謝黑桑樹大酒店的老闆大駕光臨。」歌手說著面向我把身子彎成45度的銳角。我認出她就是市歌舞團的龍小妍。賈雪雯勾著我的脖子。龍小妍甩一下烏黑的頭說,「謝謝大家的掌聲。剛才那歌的詞作者是我的姐姐龍莉,她現在是市報社的記者,下面我再給大家獻上一最新流行歌曲,希望各位能喜歡。謝謝」「瞧。她好象在看我們呢。」賈雪雯晃一下我說,「真的,她好象是在看你。」「她不如你漂亮。你呢,既有東方的典雅靈秀,又兼西方野性洒脫。」「還有呢?」「溫柔中有不可侵犯的高傲,熱情中有矜持自重的冷漠。」「還有呢?」「我還沒想出更好的句子來讚美你。坐好,別鬧了。快看,又有人上去了,是新潮的歌舞。」
「打擾了,二位。」一個女人的聲音。
「苗小莉?」我有些驚悸。
「想不到吧?」苗小莉慢慢地噴出一口乳白色的煙霧。「陳老闆,真要恭賀你名利財色四豐收。」
「賈雪雯,先上樓去。我要出去走一走。她是我朋友,叫苗小莉。」我撫弄一下賈雪雯。賈雪雯醋意十足地瞪苗小莉一眼,很不情願地站起身。我目送著戀戀不捨的賈雪雯,站起身和苗小莉一起向外走去。
「還好嗎?」
「好。學校里放假,我出去轉了一圈,見過不少世面,也玩得非常開心。今天我剛從南方來,是展毅邀我一塊去看他南方的爹,展衛成,咱們墟城駐南方辦事處的頭。我和展毅玩得很開心。在南方我結識了一個好姐妹,是個婊子。很榮幸地告訴你,我讓南方那個當婊子的姐妹把病毒傳給了展毅,不枉我和武娟姐妹一場,總算替她出了一口惡氣。展毅,這小子毒著呢,上任市委秘書後久就被提拔為辦公室副主任,他還想飛黃騰達?待到山花燦漫時,讓他在叢中笑吧。可夏星到現在一直神智不清,那樣冰雪聰明的女孩子就這樣不明不白地進了瘋人院,誰能替她出這一口氣呢?我這個人好抱打不平,你不覺得夏星很冤枉嗎?這麼長時間,你去看過她嗎?」
「我有罪。」
「本來我是計劃讓我那個婊子姐妹把病毒再傳染給你的。因為你好色。儘管你平時裝腔作勢表現得一本正經的樣子,但我覺得你只不過是個酒色之徒。我那婊子姐妹有傾國傾城的美貌,她在南方紅透了半個天,藝名就叫天天紅,就是北京去的一些達官貴人都一擲千金地要爭著包養她,我相信你小子見了她一定會醉入花叢的。今天來墟城時我恰好和羅蘭同坐一架飛機。羅蘭是陪她外公來墟城談一樁什麼大生意的。同是墟城人,我、天天紅和羅蘭談得很投緣,天天紅也有去國外治病的想法,於是,我就打消了害你的念頭。放你一馬並不是因為我那個婊子姐妹天天紅要去國外治病,我覺得這次來看到你落迫的樣子很開心,我知道你現在也沒什麼好日子過,整天神經質一樣的生活,志大才疏,雖然有個家,但每天都生活在殘缺的愛里,飽受痛苦煎熬,是吧。」
「聽天由命。」
「你覺得現在很幸福嗎?我認識那女孩子,挺不錯的。可惜,你不會真心待她的。不過我還是要祝福你。」
「你走吧。謝謝你。」
「但願還能相見。我,告訴你,我一點都不比你生活得差。我有固定工作,每天按時上下班,在單位人緣也不錯,有我老爸的光罩一下,說不定以後我還能混個一官半職當一當。你呢,還下海?我看你以後只有是隨波逐流,你不會有什麼好下場的,但願你以後不要犯在我的手下。當然,我是希望咱們能成為最親密的朋友。」
「那就看緣份吧。」我目送著苗小莉消失在夜幕中。我依在黑桑樹上點上一支煙,剛吸幾口就不停地咳嗽起來。
一個倩影姍姍地走向我。
「王老闆,你曾經說過要跟我學一些新潮舞,可我卻沒有那麼好的運氣收你當學生,倒是我栽到你陳老闆的門下跑**串場子。真是榮幸之至。」
「龍小妍。何苦呢?」
「何苦呢。王社,黑桑,美國的花名,它的語意是同舟共濟,團結友愛。這是我龍莉姐告訴我的。我來見你是想替我龍莉姐傳個話兒,她今晚在市報社的宿舍樓5o2房間等著你,那裡曾經是你的房間。去不去隨你的便。」
「……這。」
「再見。」龍小妍很瀟洒地揮一下手,悄然離去。
去5o2,去被他曾稱為「鬼宅」的地方,我躊躕了許久,但他還是決定去了。
扔掉手中差不多已被他喝光了酒的一個酒瓶子,我步入市報社宿舍樓,推開5o2房間的門。「謝謝你的光臨。」龍莉站起身,她懷裡抱著一隻很少見的雪白雪白的小狐狸,那隻狐狸嫵媚得象個情竇初開的少女。龍莉放下小狐說,「我,過了這麼久,但我還是又調回墟城了。我又成為墟城市的公民。不過,我沒想到你會那麼草率地結了婚。」「遺憾嗎?」我進門后就想抽支煙,但肺葉象塊烙鐵,灼得他整個肺部疼痛難忍。為了使自己不至於過分尷尬,我關上他熟悉的那扇房門。輕輕地。慢慢地。「我值得遺憾嗎?」「也許。祝福你。」「我知道你們這些貴婦人千金小姐都在恨我罵我。我也知道我配不上你。因為我一無所有。就我一個食古不化的書獃子,在墟城,能有自己的天地嗎?」「你不要激動。早一段時間,我在療養院照顧我后媽朱槿時看了她的全部日記,也從中更加認識了你。我有些話對你說也許有點晚,當初我到南方並不是全因為你。主要是為了我后媽,那時她要我去照顧我的父親,他當時大病在身,后媽說我能去南方合家團聚是她唯一的心愿,也是她對我唯一的請求。」「是嗎?你后媽……朱槿她現在身體恢復得好嗎?她提到我了嗎?」
「沒有。但你很榮耀地被她記進了日記。裡面寫出她想見你卻又怕見你的心情,也寫出她對我父親內疚。你不是女人,所以你無法理解。在南方我曾和她渡過一段美好的時光。那時,我在她面前常常提到你,這也許是她不想見你的原因,這個原故正是因為我。我,如果我今天不告訴你,你可能永遠不會知道當初她在部隊不想和你交往的原因。是的,就是因為我呀。」龍莉有些戲謔的望一眼我,輕輕地噓一口氣說,「感謝你退出報社的房子,使我有幸又跨進了5o2的門坎。但這裡不是什麼鬼宅。」
「你讓我來就是為說這個嗎?」
「不是。有些話我不想對你說,但我還是要告訴你。我,你不適合寫作。也不適合經商。因為你過於憤世痴俗,寫了東西也不會變成鉛字。」
「龍莉,我不是來聽你上課的,我愛怎麼著就怎麼著,用不著你指手劃腳。」也許是過分激動,我一陣咳嗽,吐出一口帶血絲的痰。
窗外一個撕心裂膽的炸雷,龍莉驚得渾身一顫。
龍莉躊躇著走向我。電閃中,我的眼前疊幻出一個拿著紅桑葚的小女孩,又疊幻出一個青面獠牙的魔鬼。我吼道:「不要靠近我,告訴你。你不要以為我卑微可憐。你想幹什麼?你靠近我想幹什麼?告訴你。我什麼都不曾失落。聽說過嗎?我深受不幸的折磨,我是小人是小丑是小小的動物,但我寧願是我自己。我不願是其他人。」
「不。我要告訴你的是你不光不適應寫東西,同樣也不適應做生意。」龍莉步步逼近。我的身體已在顫抖。我的眼前又疊幻出落鳳坡那雙含煙飄霧的眼。龍莉的右眉梢上的圓旋兒說話時象個黑桑葚在顫抖。「我。只有5o2房間能為你的悲慘提供一個庇護所。我自信。我,只有在我身上能找回你逝去的愛,也只有我才能使你再生。我,這麼多年,你難道不明白這一點嗎?你可以和夏星,和苗小莉,和羅蘭,和你現在的妻子賈雪雯,和許多女人,甚至和我后媽朱槿,但那都只不過是穿花過柳,只不過是逢場作戲,只不過是一種需要,一種很低級的動物般的性的需要。我,你和我則不同,我是你精神的依託,是你愛的象徵,是你幾世輪迴的女人,真的,我,為了你,我會做出我能做到的一切。不遺餘力,唯愛至上。我,天下只有一個女人是因你而存在,那就是我。別人都不是。她們都不會象我愛你一樣會愛得徹頭徹尾,會愛得乾乾淨淨,甚至於不擇手段。」「不。」我的額上沁出豆大的汗珠,窗外下起傾盆大雨。我惶惑地望著龍莉說,「我恨5o2。我怕。」「你恨5o2,恰恰正因為你還愛著我。我,就是因為我的存在能掀起你愛的枯井的波瀾。是的。只有我能使你再愛。只有我和你是心有靈犀一點通。只有我才真正的理解你。我。回來。我,想象一下,我就是紅芋,我就是你精神的家園。黑桑樹大酒店沒有你什麼可留戀的。你並不真正愛賈雪雯,你愛我,所以你才逃避我。你和任何一個女人來往,只不過是想逃避對我的那一份真正的感情。你怕對我動真感情,你覺得那樣對不起紅芋。紅芋已經死了。紅芋是可以在我身上復活的。你不該為了逃避我才和賈雪雯結婚。只有我知道你是為了結婚而結婚。你並不需要金錢,更不需要肉慾。因為你知道你如果賺得那些就喪失了靈魂,對嗎?你迷失了你自己,只有在我身上能找回你自己。這個鬼宅就是你的家。回到我身邊,看著我,不要逃避我。我就是紅芋。為了你,為了我們的愛,我寧願讓紅芋在我身上復活。紅芋就是我,我就是紅芋。你想哭就哭吧。哭泣蘊藏了人類最高的智慧,比如那天晚上我在射鹿湖。」「夠了。」我嘯叫一聲,幾乎是跳起來撲向龍莉,兇狠的撕扯掉她的潔白的裙紗,旋風般地把她扔在床上。
沒有人會想到公元1998年的那個夏天的洪水會來得那麼大,來得那麼氣勢洶洶勢不可擋,水來之前,我正在和魏廟的幾個村幹部喝酒。說是喝酒,其實也是借酒澆愁。父親去世后沒幾天我就來到自己就職的這個村子里,真可謂不孝之子。
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推我畜我,長我育我,顧我復我,出我腹我。欲報之德,昊天罔極。我認為自己是個有罪的人。世上凡是有罪的人都要在充溢著惡水的洪濤中肢體潰碎。這是上帝的恩賜,《聖經?新約啟示錄》如是說。
直升飛機下面是渾濁的波濤。
羅蘭緊緊抱住我,我感到肺部陣陣絞痛,胸口象壓塊石頭,沉懣之極。
「羅蘭,北美洲的密西西比河有這麼大的水嗎?溫帶闊葉林和尼亞加拉大瀑布真的那麼好看嗎?紐約港的自由女神像真令人那麼留戀嗎?」
「不要多說話。」羅蘭用她那塗著寇丹的手理著我的頭,「堅強些。我,你也許還有希望。」
「羅蘭,人也許是來源於宇宙的一粒微不足道的塵埃,那是一種多麼縹緲的東西呀。你看看飛機下面能觸景生情嗎?伊甸園。諾亞方舟。天地水火風雷山澤。屈原投江蘇武牧羊岳飛盡忠風波亭李鴻章洋務運動。羅蘭,我想喝水。羅蘭,天堂與地獄同在。上帝與撒旦同席。康德的二律被反。愛因思坦的相對論。高更以野蠻為榮。盧梭吟誦寂寞。金斯博格拚命地嚎叫。梵高恣意地瘋狂。叔本華尋死。培根雪山獨終。理性的非理性的。東方的神神秘秘,西方的形形色色。羅蘭,人的生命是一種載體,對吧。它會消失嗎?塵歸塵,土歸土呀!生命是一種物質,有物質不滅這個說法,我相信。真的,我總覺得紅芋是與我同在的,是的,紅芋,她是與我同在的。好多年我都有這樣一種感覺。然法師給我的一百張骨牌,我怎麼就沒有勇氣把它揭完呢?羅蘭,紅芋就在我身旁呀,瞧,她就在我們身邊。紅芋……。」
「王社,你只是幻覺。睡一會吧。」
「如果我能活下去,我想寫一部書,書名就由你來定。」
「王社,你的頭燒得厲害,睡吧。」
「我多想睡下去呀……」
「我,也許我當初不該離開你。」羅蘭的聲音有點哽咽。
一陣急促的呼吸過後,我感到頭腦清爽許多,彷彿飛起來。下意識地鑽進一個深深地黑隧道。許多點點滴滴的星點兒他擦身而逝。四周死寂。我感到身體冷得有些瑟瑟抖。前面有一片暖烘烘的光暈再誘導著他,我想儘快飛越黑道向那裡奔過去。意念。果然眼前一片輝煌。到處金光爛爛。好象有一個聲音在叫我,我很想說話,喉嚨里卻象塞許多東西,不能言語。只有意念。我飛向叫我的聲音,眼前浮幻出一個慈祥的老人,那是我的祖母。
我的家墟城市南的落鳳坡有一棵大桑樹,年代久遠,無從考證,當地人傳說漢朝張騫出使西域時,曾在這棵樹上栓過馬。落鳳坡的先人們便以此為榮,一直把它故護留至今。落鳳坡是我先人的封地,我們家以前號稱大懷唐王家族,古家和柳家是大懷唐王家族的奴僕,在新中國成立后古家和柳家遷居到城南的一個叫桃園的地方,那個地方只所以被稱作桃園,確實有一大片桃林存在,只不過物是人非,那裡不再是大懷唐王家族的莊園,古家和柳家已是那裡翻身作主的人民公社社員。在二十世紀的八十年代初落鳳坡被劃為墟城市的城建用地,落鳳坡改頭換面被稱為黑桑樹街。一切都時過境遷了。墟城人管那棵大桑樹叫黑桑樹。把那棵大桑樹稱之為黑桑樹是在我剛出世的時候,那天,本來天天是好好的,不知怎的,兀自飄浮過來一片光怪6離的雲,接著,一陣令人撕心裂膽的雷聲過後,大桑樹便起火了。黑爺說那是神火,救不得。果然,帶頭救火的何茹被火浪噴倒在地。火焰嘯叫著舔向墨黑的天空,就在落鳳坡人束手無策的當兒,傾盆大雨從天而降。火熄了。何茹從地上起來后目光獃滯,只會嗤嗤傻笑。黑爺抱起何茹便去找觀奶奶。觀奶奶是我的祖母。凡是古怪病症她都能手到病除,是聞名鄉野的活觀音。觀奶奶家住的是一個古色古香的四合院,雕樑畫棟的建築可以想象這家主人當年的氣派。我的祖上是在公元889年被唐昭宗封為雲南懷唐王的,在五代十國戰亂時又舉家遷移,於是,沒落的王族流離輾轉,於公元963年即宋太祖乾德六年北至山東青州府,以後,又在明朝遷移到江蘇濉寧府。滄海桑田,世事如棋,在大明朝官拜丞相的環四爺因官惹禍,他那一枝大懷唐王的後裔便沿濉河而上,後來他們又走出山海關。這家主人便是我的曾祖。清光緒三十四年,被冊封為滿州鑲藍旗貝子銜鎮國將軍的曾祖在綏靖中州時殉殂。我的祖父便襲稱福王。福王真是洪福齊天,定居中州的落鳳坡養尊處優。什麼張勳復辟孫文亂黨朱毛革命,福王對世事全然不問。最後,老來喜得一子一女算是福王完成了家族的使命。於是,年輕的觀奶奶便虔心向佛恩澤於世,期望著大懷唐王家族能得到好的報應。「貴人之相。」當時,醫好何茹后,黑爺扶觀奶奶回家,看到襁褓中的我一下子驚掉口中的煙袋。黑爺曾跟一個叫江大明的人學過相術,精通陰陽八卦,會看風水。近年來墟城出不了大官的原因是風水不好。黑爺說墟城有龍山鳳山虎山,但都缺少水氣。雖然有條黃河古道,但卻早已乾涸。龍是不能缺水的。原來墟城的風水是很好的,據說是讓一個南方的風水先生趕走了,所以近代的大官都出在南方。黑爺撿起地上的煙袋說,「這孩子天庭飽滿地格方圓,鼻直口闊耳大有輪,這是相書上說的上乘之相。懷唐王家族有希望了。不過,大福大貴的人都是要妨父礙母的。英娘,為孩子,為你,也是為大懷唐王家族,你應當離開落鳳坡,最好是和這孩子分開過。」「去哪兒?」英娘是我母親,當時她哀憐憐地說,「他父親乃極在京都的日子也不好過呀。再說,落鳳坡還有一個老人,姑媽去建設兵團至今無音信,家中沒有人是不行的。」「英娘,走吧,去北京,到京都告訴乃極不要惦念我,對他說做不了京官就回家種田,什麼時候都要對得起列祖列宗。」觀奶奶說著眼裡溢出兩滴渾濁的淚,「去吧,他那裡也需要你去照顧。」觀奶奶已經知道她的兒子乃極「被造反派」奪了權在京郊的一個農場勞動,早一陣子她被一個走鄉串戶閹豬的叫張順的人請去,張順請她是為他姐姐接生的。張順說他姐夫是省里的一個大官,現在也被人奪了權下放勞動。觀奶奶掐指算了一下,乃極應當是和張順的姐夫一塊參加革命的。觀奶奶明白,象她兒子那一茬鬧革命的人差不多都被下放到勞動農場改造去了。張順說他姐姐是個女獄警,和那個省里下放勞動改造的大官有了感情受到牽連,是帶著身孕到回到老家墟城的。觀奶奶這一陣子一直在想著張順的姐,也在想著張順的姐產下的那個女嬰,她接生幾十年從未見過一個嬰兒剛出世就被其母從肩頭上咬嚙下來一塊肉的,觀奶奶邊給那女嬰的左肩包紮傷口邊詛咒著張順的姐姐。張順的姐姐任憑觀奶奶辱罵,只是滿口流著血沫子傻笑。張順也是驚得瞠目結舌,他可以毫不手軟地去閹割去殺刮各種動物,以為自己的心已經夠狠的了,卻未料到姐姐可以毫不眨眼地咬下自己孩子身上的肉。張順去送觀奶奶,觀奶奶依然罵聲不絕:老天爺,這真是到了人吃人的世道呀。觀奶奶知道,不管世道如何,人總是要過活的,在我咿呀學語時,她還是鼓動英娘去了乃極那兒。於是,我便和觀奶奶還有黑爺一塊生活。幾年後乃極和英娘來接我上學,可觀奶奶不讓我走。我也覺得落鳳坡就是自己的家。很留連,也很依戀。特別是那棵被雷擊過的大桑樹,全身被燒得墨黑,可是枝枝椏椏卻犟著勁兒起死回生,抽綠芽,硬是拚命地向外擴展自己的空間。
黑桑樹崢嶸的枝梢象利劍刺向一貧如洗的蒼穹。儘管大桑樹依然枝繁葉茂,但整個樹身黑得象一堆黑炭,落鳳坡的人們都管那棵大桑樹叫黑桑樹。
「王社,上學時不許睡覺。」何茹用手輕輕地叩著我課桌,眼裡充滿母愛。何茹在落鳳坡的知青中是最有學問的一個,她是留蘇大學生,回國后正趕上知識分子要到農村去的偉大運動,於是她便在歡迎上山下鄉的鑼鼓聲中到落鳳坡安了家。
「何老師,課本上的**像真是好看。我在想,以後的課本上要是能有我的像就好了。」我的話引得全班轟堂大笑。「有志氣。」何茹很認真地摸了摸我的頭。每當放學歸來,我和紅芋、合化還有家在桃園的柳三棉和古風他們一些小夥伴便在黑桑樹下嬉戲。但是,後來多變得離群索居起來。經常獨自在黑桑樹下徘徊。有時會獃獃地望著黑桑樹如醉如痴。黑爺起初還能給我講些陰陽八卦水滸三國,但黑爺識的字很少,慢慢地就有點聽不懂我說的一些老莊易經程朱理學了。更讓黑爺迷惑的是我經常把自己反鎖在屋裡,有時一悶就是幾天,嚇得觀奶奶焚香祈禱,求神祛除那些前來纏繞我的惡鬼。有一次,我找到在龍山聖泉寺燒香的觀奶奶,竟望著對泥菩薩頂禮膜拜的祖母大笑起來。笑一會兒,眼裡湧出了淚。觀奶奶也早已覺我的古怪:有時會一個人獃獃地望天痴想,有時會一個人在風雨中狂嘯著向龍山奔跑,有時會正讀著一本書起身摔打桌椅,有時會一個人走在田野里看看花兒草兒還會掏出一個筆記本在不停地寫著什麼。黑爺很想知道我在屋裡搞什麼鬼名堂,誰知他從門縫裡往裡一瞧,驚得瞠目結舌。原來我正象聖泉寺的然法師一樣盤腿席地,雙手合什,口中還念念有詞。黑爺以為我一定是走火入魔,便對觀奶奶說還是讓乃極和英娘把我接走吧。乃極和英娘把我接到北京。但沒有多長時間我又從繁華的京都回到窮鄉僻壤的落鳳坡。回來時我的背上多了個鼓鼓囊囊的大袋子,樂得紅芋和幾個夥伴眾星捧月般地把我迎回家,誰知打開一看,裡面都是書。想吃點好東西夥伴們失望地走了。我又把自己反鎖在屋裡。觀奶奶很憂慮,求教於黑爺。
黑爺說:「看起來王社是文曲星下界,將來一定是個文狀元,懷唐王家族在明朝時出過環四爺一個丞相,從那以後四百年來都官運不昌,現在,也許就靠我這個文狀元了。」但黑爺說這話沒幾年我卻穿著一身軍裝去跟他話別了。
我當兵了。
黑爺噙著一個沒有煙袋嘴的旱煙袋,他那張乾癟的臉象風乾的一片黃煙葉,凹進眼眶的眸子射出逼人的寒光,他對我深深地嘆一口氣,然後搖一下頭背過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