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話 陳勝吳廣丟手絹
山中無日月。
東十二、莫問、無名留在幽小仙這裡。儘管都是些貌合神離的人物,但好歹也算有了落腳地。
幽小仙不喜歡管理雜事,大小事宜都交由莫問打理。
東十二性格明朗,更是很快便與山寨諸人混得上下熟悉。二人有了空閑就把酒推杯,寫一些文章交由無名,無名便出門雲遊,四下發表。
幽篁株式會社,人才濟濟。幽小仙雖然領導無方,但幕後既有太后無名指點,又有高手莫問坐陣,東十二打先鋒,使出《行走BBS之七種武器》,竟然風頭漸起。
從此,東十二莫問所過之處,永遠不乏叫好之聲。並總有幾個江湖第一評彈類的人物對他們大力嘉許。東十二沾沾自喜,莫問卻言,那些人極有可能是無名的馬甲聖衣。但任由東十二百般打探,無名就是不肯透露任何有關於她的信息。
「我防的人不是你。」問多了,無名便高深莫測甩下這樣一句。
東十二隱約覺得無名與莫問之間好像出了什麼磨擦,卻又找不到絲毫蛛絲馬跡的證據。只覺得這二人像在相互測,猜暗自懷疑,但相交多年,彼此畢竟都握有對方把柄,二害權衡互相制約。
在一個月白風清的晚上。
無名對東十二講:「你已經有了一定的名氣。如果此時,你想自立。絕對有人願意幫你。」
「我要成為江湖第一聞人。」東十二說,「這目標現在還差得很遠。你休想拋下我置之不理。」
「我沒有說要拋下你……」無名心事重重。
「你明明……」
「要走一起走……」無名忽然抬頭。
竹林瀟瀟,托起一輪明月。
女子黑髮如焰,金線白衣,初見時只覺傲慢的眼眸與東十二的視線相遇時,瀲灧其中的是他不想懂的溫柔。
「我不懂。」來到新的江湖,這便成了東十二說過最多的三個字,「你千方百計,帶我打入內部。現在大家已經相處融洽,有了交情。幽小仙天真浪漫,處處都聽你和莫問的。一切鋪入正軌,節節升高,為何忽然讓我捨棄?」東十二不解。
「別忘了,你當初向我要的是名氣,不是朋友……」
無名提醒東十二,「別留戀你要不起的東西。現在隨我離開,沒有誰能奪走你已擁有的一切。但是如果你執意留下,就會失去你可能擁有的未來。」
「你總是不斷出謎語。」東十二哼的一聲,背轉過身體,「但是我卻不喜歡猜謎題。」他彆扭地折斷一節竹枝,信手一揮,「你討厭與人結交,我卻喜歡。不要以為你幫了我,我就要處處聽你的。」其實,他想說的並不是這樣,抓住自己胸口的衣服,在轉身之後,東十二明白,他根本只是在賭氣。
似乎也知道這點,無名並沒有動怒,她只是上前一步,用手拍上那個少年在月光下孤傲的背。
「雖然朋友在某些階段可以幫你。」她說,「但到了某些階段,就會害你。你現在雖不相信,我卻不願見你有後悔的一天。」
「朋友貴在交心。我對一個人好,他又怎麼會來害我。」東十二甩掉身後的手,一時間口不擇言,「像你這樣連名字都不肯告訴朋友的人,也難怪會有朋友去害你呢。」說完之後,他驟然後悔,覺得自己做了無法挽回的事,不敢再看無名一眼。
其實,他記得的。
無名曾說:無名也並非一開始就是無名。
其實,他只是在生他自己的氣。
和任何一個人成為朋友又怎樣?無名還是不信任他,他也沒有辦法兌現承諾,替無名彌補她所缺失的那樣東西。
困擾於心的糾葛,想要逃脫卻又沉陷,無法瀟洒地擺脫。讓他越來越煩躁、越來越不想見到無名的原因,究竟是什麼呢?
這種在心中反反覆復矛盾不休的感情,究竟是什麼呢。
是討厭她嗎?
那麼為何,每次寫了新的文章,還是第一個想要拿給無名看?如果無名沖他莞爾,他便也覺得無比歡愉?思念著她,在夜裡,反覆只想著有關她的事?慢慢的,忘記了要尋找真命天女,不再責怪她明明像知道師父在哪裡,卻偏偏不肯告訴他的事?
來到這個江湖,是為了叱吒風雲吧。他抓緊胸口,一次次地提醒自己說。那麼冰冷又火熱、陌生且焦灼的感情,只是無謂的事……
他怎麼可能會介意,這個陰險自私冷漠輕狂的女人?
身後,靜悄悄的,只有風吹竹葉的聲音,柔和地拂過耳際。
東十二聽不到另一個人的呼吸,難道,她已經離開了么?他悵然若失地放鬆緊握在身體兩側的拳,慢慢地轉過頭去。
在無比接近的距離,他看到的是……
一雙深藏著火焰的眼睛。
無比熱切卻又無比傷痛。
那個女子正緊緊地握著身體兩側不停顫抖的手指,臉色蒼白,卻終究一字未說。
他還記得初相遇的那日,她曾潑辣地罵他是大傻瓜。那麼,現在,如果她生氣了,受傷了,為什麼不罵他打他呢?
為什麼,在他面前,她一天天變得越來越溫柔,越來越隱忍?這種只包容他一個人的所謂特別的感情,他是要不起的。
「喂……」所以,他就只好裝作失笑的樣子說:「你可不要愛上我哦。我雖然答應過要報答你,但那可不包括以身相許。」
這是玩笑話。
但也不全是玩笑話。
他知道無名喜歡他,可是……
為什麼要改變呢?
東十二希望一切總如初相遇。
師父不會離開,師姐不會嫁人,朋友就是朋友,大家稱兄道弟豈不幹脆?
他是個孤兒。很怕得到並不屬於他,只是暫時借來的東西,因為拿走的時候總會害他更傷感。但同樣,已經屬於他的東西,他就習慣牢牢握住不再鬆開。
所以洛小純常常嘲笑他是師父的跟屁蟲,還說他這樣不會得到更多的東西。但是東十二想,那又怎麼樣呢?他就是不想失去好不容易才掌握在手中的那些溫暖。哪怕因此不能得到新的也無所謂。
他不想離開這裡,也是基於同一種心理作祟。
爽朗的東十二,活潑的東十二,機警的東十二,但同時,他心裡自我埋藏著這樣一個脆弱到不為人知的東十二。
他知道無名不會理解,而他也不想解釋。
他只是孤單地站在一叢幽綠的竹子旁,看著月光下少女的臉一點一滴湧起憤怒的色彩。
「為什麼你這麼固執!」
無名的眼眸深處跳動著小簇的火焰,黑暗中一閃一閃地逼現灼人的光熱,「有些事,你是不是非要等到結果出現才能明白!」她本來不想說的,但是他卻一定要迫她說出這些明知會傷害到他的話。
咬牙切齒地沖他嘶吼,她一把拎起東十二的衣襟,「好!你想聽是不是!我為什麼要帶你走,你想聽是不是!」她把臉孔逼近,眼中閃爍著痛灼,「因為莫問和幽小仙他們一定會害你!原本大家就不是朋友!聚在一起只是相互利用!你說過的,什麼叫株式會社,那就是——『密探聯盟十三幺』啊!從頭到尾,只有你一人當人家是朋友而已!」
「你胡說!」這不是東十二想聽到的話,為了保護自己想要保護的東西,他只能喘著粗氣推開她,像個孩子似的扭過頭,拚命地否定她,「你很討厭!」他惡狠狠地揮舞手中的竹節,像是要敲碎些什麼,「你總把別人想得那麼壞!你總想讓我相信,世界上只有你一個人對我好是不是?如果他們討厭我,為什麼還要和我在一起!難道他們每一天對我說的話,都可以全部是謊言嗎??」他聲嘶力竭,要否定內心的動搖。
「不是謊言又如何?」無名挑眉,步步逼近,不停地說著東十二最不想聽的話,「是啊。總有人願意和你在一起,因為你有趣啊,因為你有意思啊,因為你好玩啊,因為你是個才子啊,因為你可以利用啊。」她也大力推回他,像在和他相互賭氣,「就像你說的,我這麼討厭,個性這麼爛!為什麼無論我走到哪裡,都有人願意說是我朋友?答案只有一個——因為我是個很強的高手!你這麼笨,怎麼教也教不會。鬼見愁怎麼會有你這種徒弟。難怪他和我說,學壞是要講天賦的!」
「啊啊!你終於說了!」指尖點到她鼻子上,東十二咬牙切齒地借題發揮,「你騙我!你知道我師父在哪裡,你就是不告訴我!因為你怕我找到師父就會離開你,你暗戀我對不對!」
「東十二,你莫名其妙!」
「是你們這個江湖莫名其妙!」
無名被他吼得一窒,半晌看他要走,才急忙追上去,「十二!我不是為了和你吵架。我是為你好!你和我走絕對不會有損失。」她急急地說,「現在和之前不同,你已經在這打下知名度,有別的地方願意邀你。做人要靈活,不能太久停留在同樣的地方。太出風頭,壓倒朋濟就會被嫉妒陷害!就算原本喜歡你的人,也會因為距離太近而慢慢變得不再喜歡你。這些事我全都經歷過,所以我才不要你再經歷。你為什麼就是不肯信我。」清美的臉上,連那雙眼睛,都要飛濺出痛灼的花火,她帶著哀傷的神情,緊緊扯住東十二的衣袖。
「現在離開,你和莫問還是朋友。但是不走,你們就是對手!知不知道陳勝吳廣的故事?大家一起赤腳反秦的兄弟啊!還沒有得到天下就已經相互殘殺!人性就是這樣!不管你願不願意去正視它!在這個江湖,你每邁上一層台階,你就會失去一個朋友。因為沒有人願意仰視朋友啊!但是也沒有人能永遠站在同一層台階上啊!所以你只能註定不斷地得到並失去!東十二,你相信我吧……」她帶著渴盼的神情,幾乎是哀求地努力說服他,「我們走好不好?趁一切還來得及,趁你還是東十二!」
他終於不耐煩地甩開那隻扯住他衣袖的手,大聲回駁,「我永遠都是東十二!」
被揮開的少女不可置信地看著自己的手,一時間充滿屈辱地咬住唇瓣,挺直背脊。
「你不信我……」失望的聲音在破滅中逐漸恢復已往的清冷。
東十二輕笑一聲,驟然迴轉伸臂指向無名,「我為什麼要信一個連自己都不信的人?」東十二昂頭大笑,「是你叫我不要信任何人的!」
「說得好。這才是鬼見愁的徒弟……」無名的聲音加入一絲古怪,眼圈漸紅,人卻冷笑,「其實是這樣吧,別說得那麼好聽。因為你已經不需要我了,所以才要甩開我對吧?」
「那是你的受害妄想症發作。」東十二嗤笑,裝作冷漠地撣了撣袖上的塵土,心裡卻越加驚慌。為什麼會這樣呢?他並不是想要傷害溫柔的無名。
但是,她越溫柔,他越惶恐。他害怕鼓動在心中終於忍不住會回應的感情,怕到只能背轉身體才能說出這些冷硬無情的話。有些東西,他雖然承諾了,卻發現自己還不起。
和無名相比,莫問他們並不算什麼。內心有個聲音在這樣誘惑他說。但是東十二卻有一個更重要的堅持。
超越理智而存在,比愛一個人更重要。
他不想懷疑朋友。
他不想背棄朋友!
就算所有的人都告訴他說,這裡就是這樣一個黑衣蒙面刀光劍影你死我活的江湖!
但是那又怎麼樣呢?
他有他一定要保護的東西。
這樣東西比揚名立萬更重要!比真命天女更可貴!它就埋藏在東十二心底,讓他在這一時刻像個孩子般無比固執。
所以他捂住耳朵,不要去聽無名的話。閉上眼睛,不要去看無名的臉。他一定要否定無名,非否定她不可!否則、否則……他就會失去他抱緊了雙臂想要保護的那樣東西。
一滴眼淚流下……
是誰的淚呢?
如果是無名的。為什麼東十二的嘴角品嘗到了咸澀的滋味。
竹林搖動,一地如雪的月光。
背後傳來沙沙的聲響,某個女子背離而去,走出他的生命。
束髮的帶子忽然滑落,東十二柔順的黑髮瞬間披散,在風中,搖動,冰冷地覆蓋著他。
「我做錯了選擇嗎……」紫衣黑髮的少年仰著臉,倔強地問月亮。
「師父,我做錯了嗎?」他用力大吼,「師姐!我做錯了嗎?」
在重重回音的包圍中,他一個人笑了起來,「呵呵……你們一定會笑我,東十二好傻,東十二不相信一個對他好的人,卻強迫自己相信,那些其實他並不相信的人。為什麼啊!」
他哭著問,他終於明白了那一天,在悅來客棧,路人乙坐在火盆前,攏手烤火,寂寞微笑時的心情。
原來人是會強迫自己去相信其實並不相信的人或事的。
哪怕答案,只是為了一個過於理想但卻深埋心底的美好願望。
「十二,你哭什麼?」
在這一天一地都像要凝固般的寂寞里,東十二忽然聽到一個可以令他從心底溫暖的聲音。
他驀地轉身,站在如雪月光中的人,彎眉笑眼。
竟然就是——路人乙。
他不相信我他不相信我他不相信我……
一直存在於無名胸腔中的那個缺口,像被瞬間填滿焰火的余灰。
無法言喻的憋悶。
一直跑一直跑,雖然廣袤天地間,並沒有她的目標。她怔怔地停步,倉皇四顧,月色粼粼,山路幽深,盤旋的月光,像一池清水。殘酷清晰地映照出她無可迴避的心。
那是什麼時候呢?
似乎也是這樣一個夜晚。
失去一切,包括夢想,包括名字,從此將要一無所有的她,靜靜地躺在開滿白花的湖畔。
「你發生了什麼呢……」
搖曳的花叢中,霍然伸來一隻陌生人的手,他撫摸她流血的額頭,明明沒有絲毫溫度的手指,卻比任何人都來得更加輕柔。
「發生了很多事。但是已經無所謂了。因為我馬上就要消失了……」她輕聲說,對著那個陌生人,產生奇異地想要傾訴的願望,「在這個江湖,傷透心的人就唯有消失一途。」
「那麼……」那個人輕輕抬起手指,「為什麼你的眼角還流有眼淚呢?一個還會流淚的人,就並沒有真正絕望。這滴眼淚,就是埋藏在你心裡,那個還沒有來得及實現的願望。」
「可是我已經沒有力氣了……」她茫然地睜大眼睛,對抗清耀的滿天星斗,「我什麼都不想要……」這個江湖的一切都如此虛偽,她再也不想得到會失去的東西……
「呵呵……」
下一秒,取代星空,眼前出現極美麗也極蠱惑的男子的面孔,他白衣白髮,笑得危險陰柔,彷彿可以洞犀人心的眼眸,俯視著她說,「我叫鬼見愁……只要我握著你的手,你便可以令神鬼皆愁。你不會消失的……」
輕描淡寫的口吻,卻奇妙地擁有使人信服的力量。
當時,那個人把一根頭髮繫上她的額頭。鮮血浸染那條銀絲,看上去就像系了一根紅線。彷彿直通心底,鼓動心臟,鮮艷的生命線。
「你會活下來的。活得比任何人都更長久。」他的笑容分不出是冷漠還是溫柔,就像另一個世界的來客,只是冷靜而又遊離地望著她,眨著那雙隱藏在濃密睫毛中的美麗眼眸。
「既然你什麼都不再想要。那麼我們就做一個交易吧。」男子溫柔地注視著她說,「我把命借給你。只要你的這滴眼淚……」他抬起手指,指上還有適才那抹晶瑩。
「但是記住,從此以後,你不可以哭。不動情,不流淚,你就可以在這個世界長生不老……」
「那我……不是成了一個沒有心的人嗎?」
「心?」不屑的微笑,美麗的男子說,「那個……就是害你像垃圾一樣躺在這裡的罪魁禍首。」他語調輕柔就像在說最甜美的話語,吐出的卻全是冰冷無情的字句,「這世上,除了你自己本沒有誰能令你傷心,你的敵人只是你自己。怨不了任何人,是你自己害了你自己……」
是這樣嗎?
她瞪大眼睛,與那個像花一樣美,卻無比鋒利的男子對峙。
「捨棄感情,我就不會再輸了嗎?」
「對。」像惡魔似的,在耳際呢喃甜美的誘惑,那個人微笑得那麼美。
「好……」
她瞪視他,一字一句,完成交易。
因為——她要證明他是錯的!
沒有感情的人,怎麼還能算是一個人呢。她想。她不走了,她要留下來,要打敗這個或者根本是來自心中的幻影。
但是……
為什麼……
自那之後,她真的沒再輸過呢……
一直等待著,等待著某個人能夠出現。
用最真摯的武器打敗冷血無情的自己。
雖然一直贏,卻其實很想輸……
想要證明,證明被她捨棄了的部分,才是最珍貴的……
等了好久,久到她已經快要忘記最初的自己……
為什麼,卻只是反覆驗證了人性最黑暗的部分?
她以為,她等待的人永遠都不會出現了……
她已關好心門,加上七道重鎖。
但是,東十二卻在這個時候來了。
就像命運埋藏著某種未知的因果。
他是那個人的弟子,卻帶著迥異於那個人的氣息……
像遍布夜空的星子,雖然存在於黑暗之間,卻像寶石一樣,閃爍著足以令人迷眩的光澤。
停住腳步……
無名望向幽寂的夜空。
她想要回到有東十二在的地方去。
這便是她此刻的願望。
「莫問最近總不開心……」
桃花池水清澈見底,穿著粉紅紗衣的幽小仙自彼岸游來,伸出潔白的手臂抱住莫問,蹭著臉頰甜膩膩地說著。
白衣男子坐在池畔突起的石塊上,英挺的眉宇被月色塗抹搖曳的陰霾。一綹長長的黑髮從額角滑落,幾乎刺入眼底。
「小仙。我比不上十二嗎?」
揚眉,他俯望池中的女孩兒。
「為什麼他得到的評價總比我的要高一點……」視線游移,他望向自己拿著摺扇的手。
「是無名么?是她在力捧東十二對吧。」他低低的說,「不是我比不上東十二。是因為無名的緣故。」「你知道不是這樣的……」
幽小仙托頰微笑,露出一個甜甜的酒窩,「假花比不上真花,因為欠了一股天然的香。你比不上東十二。因為他的心比你的美。」
「竟然對我說這樣的話!」他驟然攫住幽小仙的肩膀,把她從水中扯出摁倒在石板上。
「我還有後半句……」她揶揄地笑笑,伸指拍打他浮動青筋的臉頰,戲謔地說,「你急什麼。這個世上永遠只有真花才會敗啊。」
「那麼……」莫問笑笑,執起幽小仙的手,放在唇邊親吻,「你打算什麼時候讓這朵花凋零?」
「你想他什麼時候消失……」幽小仙推開他,傲慢地起身,綢緞般的長發飄舞,拂過男人的眼睛,她嫣然回眸,「我就可以讓他什麼時候消失。」
「你斗得過無名嗎?」抓住她的一縷青絲,莫問勾唇,漾起殘酷卻英俊的微笑,「她可還握著我的把柄。」
「那個人不敢和你玩大接盅。再說她的秘密比你的多,你怕什麼。」幽小仙懶懶道,「殺人一萬,自毀三千。但是你若不怕自毀三千,便可殺人一萬!只要豁得出去,就沒有害不了的人。」
「這麼說,」莫問撩起晶亮的視線,「你已經謀划好一切了?」
「只要你不後悔。」幽小仙嫣然,「別忘了,你要害一個人,就要有自斬後路的覺悟,因為沒有任何人會原諒任何人。」
莫問大笑,「我怕什麼?東十二又不是你,他又不是女人。我又不會愛上他。害他又怎樣,他不原諒我又怎樣?」
「所以我看上的人是你。」幽小仙捏捏莫問的鼻子,「啵」地親了他一口,「所以我比無名有眼光。」她妖嬈一笑,「我們才是笑傲江湖的兩個小人,天生一對,絕代雙驕。」
「你……」東十二望著路人乙,一時間只覺恍若隔世,激動得不能言語,多少往事齊涌心頭,他不是已在自己懷中化為飛煙了嗎?
「我回來了。」路人乙向他張開雙臂,臉上掛著東十二熟悉的笑容,「百鍊成鋼,寧折不彎!我就是那浴火的鳳凰!重回BBS!哈哈哈。現在我叫路人丙!」
東十二嘴角顫抖,想要拍上路人乙伸出的手,與他擊掌,卻先像個受盡委屈的孩子,撲入他懷中大哭起來。
「不要哭、不要哭……」路人乙寬大的手掌撫摸東十二的頭髮,「我這一路聽說了很多你的事。你已經成名,實現了自己當初的願望。應該高興啊。哭什麼,我們好不容易又再相遇。」
「你不要再離開我。」東十二熱切地說著,十指鉗握住路人乙的肩膀,激動得無法言語。他說過要幫路人乙雪洗陳冤,雖然他現在還是無法做到,但是他真的很需要路人乙。他是他在這個名為BBS的世界里,唯一不會懷疑的人,唯一可以無條件相信的大哥。如同米西西之於無名。在這個黑暗的江湖,路人乙就是東十二內心的陽光。比起一個手段高強的壞人,他永遠更相信一個沒有手段的好人。
「你怎麼總像個孩子。」路人乙望著他涕淚縱橫的臉,不禁失笑,「離開這許多日子,也還是這個樣。」
「也許我一直都不會改變吧。」東十二苦笑,「你說過在這個江湖上,有人吃一塹長一智,也有人百鍊成鋼寧折不彎。你說過我是前者你是後者。但是現在看來,我們統統都是後者。無名還說我是第二個路人乙。」說出無名的名字,東十二心中驟然一痛。為什麼人生總是得到一件東西就要失去一件東西,他雖然與路人乙異地重逢,無名卻離他而去。
「無名?她一直照顧著你吧。」
「嗯,看你的面子。」
「那傢伙從來沒有對一個人像對你這麼用心過。」路人乙徐徐微笑,「這恐怕不是看我的面子吧。」
「反正、反正你已經回來了。我不再需要她了。」東十二即負氣又彆扭地別過頭,反正那個人已經離他而去,就像他在意過的每個人,都會離他而去。
「你希望我留下來嗎?」半晌,若有所思的路人乙忽然問。
「當然!你肯留下真是太好了。」東十二精神一震,拉住路人乙的手,歡天喜地地往裡走,臉上帶著尋回失而復得的珍寶般孩子氣的微笑。
「這裡的人都很有趣,才華橫溢,你會喜歡他們的。走,我帶你去聚賢廳,找老大,正式入伙!」東十二一臉興奮地說,「我有一個結拜兄弟,他是高手,我們天天在一起,一起喝酒,一起下棋,一起闖蕩江湖增添遊歷。他雖然不是好人,但是對我很好。陰險的坦蕩,無恥的光明。」
「哈哈哈。」路人乙大笑,「你這叫做讚美嗎?」
「他就是這種人嘛。」東十二不好意思地笑笑,「還有哦,他和這裡的老大關係非同一般。你住下來,一定沒問題。我可以拍著胸脯擔保!」
「好!這次輪到你罩我。」路人乙拍上東十二的肩膊,「我只有你這個朋友沒有交錯。」
故交偶遇,異地重逢,東十二心裡暖洋洋的。
暫且忘記與無名的不愉快吧,他想。因為他認定無名一定會回來,為什麼有這樣的自信,他也不知道。也許在心底,隱隱地明白,在無名眼中,自己是和別人不一樣的存在吧……
然而他卻害怕深思這個問題。
用力搖一搖頭,把那個女子最後悲傷的面容甩出腦外,他牽著路人乙的手,走往燈火通明的大廳。就像很久以前,路人乙也曾這樣牽著他的手,走向那個未知的江湖。
我並沒有失去什麼。東十二反覆地這樣對自己說。
我信任的人,信任我的人,我可以落腳的地方,屬於我的朋友。我得到了,是靠我自己得到的。
朋友貴在兩心知,無需手段與伎倆。他對自己說,我可以的!
他極力想證明,證明給某個人看。
以前他以為這個人是路人乙,但是這一刻,路人乙與他並肩攜手,他才發覺自己的心依然存有某處空洞與缺失。
或許,他是想要證明給無名看,證明他東十二才是對的。證明無名是錯的。因為只有這樣,他才能重新給無名換一雙溫暖的眼睛,為她添一抹真誠的笑容,他才能給無名重新起一個如花少女應有的名字……
有一天,他要成為一個大俠。然後把無名納入他的羽下,告訴她海棠花雖然分紅白,謝了都會重開。人間有光明有黑暗,卻永遠正必勝邪。
這是什麼樣的感情呢?
東十二還是不願明白。
但是大廳已經將在眼前,他沒有多餘的時間再整理混亂的思想。他微笑著、微笑著轉身,拉著路人乙的手,一把將門推開。
刺眼的光線迎面射來。
東十二下意識地眯眼。
突然之間無數的對話框向他砸來,這場景異常熟悉好像曾經在哪裡見過,他的大腦卻一片空白什麼也想不起來。
「小人。」
粉紅羅裙翩然而立的女子正妖嬈地射來冷眼。
「叛徒!」
白衣翩翩的公子隔著紙扇向他投來冷冽眼神。
昨天還和他一起喝過酒的朋友們,個個神情不屑,搖頭嘆息,「真想不到。東十二是這種人……」
雜亂的聲音嗡嗡地交迭,究竟發生了什麼呢?東十二完全不能了解。他以為這是個玩笑,於是怔怔地,臉上竟然扯出傻傻的笑容。四面環顧,這個平日只有要事召開才使用的大廳,為何今日竟坐滿了人?如果是要開會商量大事,又為什麼沒有人告訴他?
一雙、一雙眼睛地望過去,有些他認得,有些他不認得。但是這些戴著面具的人,他們看他的目光卻都同樣陌生,好像他是一個完全的陌生人。
「莫問,小仙,你們在玩什麼……」他只能茫茫然地望向他的兄弟。
「我們大家準備參賽用的文稿。」莫問紙扇輕搖,嘆息般地說道,「突然出現在了各大BBS……」
「哎?怎麼會呢?」東十二怔然。那是大家辛苦寫成的啊。因為要拿去參賽,所以一直交由幽小仙秘密保存啊。如果提前公布,等於是讓大家的心血付諸東流。根本就無法參賽了啊。
「你還敢說!」幽小仙伸來纖纖玉指厲聲指責,「那些突然消失又突然出現的文章都屬著你東十二的名字!你在剽竊我們大家的勞動成果!」
「我沒有干過這種事!」終於明白他們在說什麼了,東十二激動地大聲抗辯,緊緊握拳。
「那難道還會有人偷了文章再好心地簽上你東大俠的名字嗎?」幽小仙冷哼,「替他人作嫁衣裳,時至今日,江湖上還有這麼高貴的賊嗎!知道存放處密碼的人只有我、你、和莫問!難道我和莫問會讓自己寫的文章提前曝光,自毀成果嗎?既然不是我們,就只能是你!對不對?」她叉腰環顧,四方人影一同頷首。
「對啊。小仙不可能做傷害她自己的事。東十二,你犯了江湖聞人大忌!」一旁的老者,東十二認得,是他們山寨所加入的聞人BBS總聯盟的長老。他正一臉不屑地斜瞄東十二,唾泣道,「剽竊!」「小偷!」
「賊——」
「可恥!」
「小人!」
「人渣!」
「垃圾!」
混亂的人影,交織的罵聲,他恍惚驀然身陷一個不真實的夢境。
東十二突然想笑。
雖然這個反應太奇妙,但是他無法控制地大笑。
他想起了飛天小豬。
曾經有人偷走他的文章,他高聲呼喊無人肯信。如今,有人冤枉他偷走別人的成果,卻是一呼百應,指責歷歷。
真話無人相信,謊言不乏信徒。這是什麼世界?東十二大笑,跌得一個踉蹌。扶在青木桌上,笑得眼淚都要流下,有頭髮抿入口中,他卻還是停不下來的縱聲笑著。
「這個人實在太囂張了。」老者大怒,怞出腰間佩劍,「他以為我們不能懲治這個內賊嗎?」
「他畢竟是我的結拜兄弟。」莫問嘆息著合攏紙扇,凝視幽小仙,「小仙,我知道這樣很對不住你,但是請看在我的面子上……」他哽咽地說。
東十二望向莫問,眼中含著最後一絲期待。也許這是誤會,有人在暗中害他,但這個人絕對不會是……
「——就給他一個痛快吧。」莫問用扇子擋住臉,無比沉痛地別開眼,像是不忍相看。
「哈哈哈哈——」
東十二失笑,笑得這麼冷這麼涼。
「我明白了。」他笑得流下眼淚,「原來是這樣。」他指指莫問,又指指幽小仙,「原來是這樣……」
他晃動著身體,像喝醉了酒無法站穩。
「原來是這樣……」
一聲比一聲凄厲,一聲比一聲傷心。
他大笑著回頭,眼角瞄到路人乙。
「對不起,我、我無法罩你。我誰也無法罩……」東十二苦笑著搖頭,在數支寶劍化為漫天劍網向他罩來的前一秒,展開絕妙輕功,自大廳內一個翻滾逃之夭夭。危險關頭,原來他還得靠師父教的活命絕招。
雷聲陣陣,下起瓢潑大雨。
幽篁山,竹影重重,天黑雨急。
東十二不知早有機關,只是深一腳淺一腳地摸索行走,他走不出這布好的天羅地網。就像他總也不明白為什麼壞事易做好人難當。
竹影化身為幻象。
他又看到少年眨著清純大眼正對他說:「我在這裡不知等了多久,為的就是等一個像大哥你這樣的高手出現。」少年淚花閃閃,一臉誠摯,「從今以後,我誓死追隨大哥!飛天小豬就是您的人了!」
他又看到在空落落的懷中,躺著在用最後一絲力氣叮囑他的路人乙,他說:「你記住。高手與最白,在朋友面前一律平等……若是朋友決心害你,你做什麼也沒用,明槍易躲,暗箭難防!朋友相交,無需設防,因為你註定防不勝防!」
他又看到粼粼湖水畔,有少女盈盈而立。她頸上纏繞著羽毛,裝飾得無比華麗,額上系著紅線,雙臂抱胸斜眼睨睇,「——大傻瓜!」
「對,無名,你說得對。」東十二捧住驟然急痛的心口,「我是大傻瓜。從來沒有高明過。你才是對的。你說得全是對的。我輸了,我認輸了,無名,無名,你在哪裡……」
他不相信無名,他惹無名傷心,他逼走無名,讓人有機可趁。這一切一切,都是他東十二活該。可是……
「為什麼昨天還是朋友的人,會因為別人的一句話,就不再相信我!」東十二淚流滿面,仰天吶喊。
就算莫問和幽小仙要害他,可是……其他的人呢!為什麼他們可以揮舞利刃來追殺他啊!東十二傷心得無法自抑,分不清這一刻迷住眼睛的是眼淚還是雨水。
竹林近身處,忽然響起飄渺歌聲。
他驟然抬頭,隱約見一抹粉紅飄過,是幽小仙!東十二咬牙站起身,不能停下,這裡已經四面都是敵人,他只有不停地跑,不停地跑。但那聲音竟能追來,如影隨形。
「丟啊丟啊丟手絹……」
幽小仙妖嬈的臉孔忽然從一株竹子后探出。
東十二驚駭至極,轉身往後跑。
「輕輕地,丟在小朋友的後面……」
幽小仙清脆脆地唱著童謠,東十二不敢回頭,只見粉紅的紗衣似就在左右,他只能拚命向前。
「大家不要告訴他……」
四面八方好像都響起這駭人的歌聲,起初只有幽小仙的聲音,漸漸的卻好像加入飛天小豬的聲音,加入拉普耶魯的聲音,加入這個人那個人……混合一片似哭且笑又像孩子般的合唱之聲。東十二收住急奔的腳步,擦去滿臉的雨水,惶然四顧,不知該逃向何方。
「快點快點抓住他!」
隨著驟然拔尖的嗓音,一隻手猛地拍上東十二的肩頭。
東十二下意識驚叫,險些使出他曾經發誓作為一個江湖聞人絕不會用的傷人武功。
「別怕!是我!」
黑暗中熟悉的聲音,明亮的眼睛,原來是路人乙!
「和我來,我帶你出去——」
他一把抓住東十二的手。東十二黑天昏地,忘了去想為什麼初來的路人乙會比他路熟。
大雨澆得他渾身透濕,他看不清眼前景色,胡亂地跟著路人乙往高處走。背後可怕的歌聲漸漸遠去。
「好可怕。」額角的頭髮不斷地滴水,抱住肩膀,東十二凍得發抖。
「什麼好可怕?」專心爬山的路人乙回頭。
「那首歌……」東十二嘴唇發白。
「那是童謠啊。」路人乙向他一笑,「大家都會唱。小孩子的時候都做過的一種遊戲,你沒有玩過嗎?」
「我沒有……」東十二哭著笑,覺得臉頰早已一片濕潤,抬起迷濛的眼睛,他問他,「你們為什麼要玩這麼可怕的遊戲……」他一把抓起路人乙背後的衣服,嘶心裂肺地吼叫,「從小孩子的時候起,原來就都在學習如何才能欺騙朋友嗎!」
前方的身影一動不動。
「路人乙,你為什麼也要騙我……」他靠過去,像一個再也無力的孩子,把頭抵在他背上,「為什麼連你也要騙我……」他聽到自己早已空洞的聲音在輕輕地笑著說,「這裡不是下山的路,你要帶我去哪裡……」
路人乙回過頭,墨綠的竹林雜亂的山石,天黑地暗,只有那雙冷冽的眼睛發著淡漠的光。
「你不該騙我的。」東十二痴痴地看著他,用顫抖的手指摸著他的臉龐,「因為你是路人乙,路人乙本不該會騙人。說啊,告訴我。」他央求他,「說你其實是被逼的,是幽小仙他們逼你來騙我。求求你,就這樣告訴我……」
「不。」
半晌后,那個應該是路人乙的人笑了,用或許不該形容為微笑的表情笑著,他說:「我主動的,我對他們說你會相信我,由我來引你到山頂去,看來是我高估了我自己,是我低估了你,你一向進步很快。你是東十二,我看得上的東十二。」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東十二後退,不住搖頭,不可置信地看著他,看著那個變得陌生的故交。
「因為我想通了。我不願再一次次從頭來過。上次我們分手時我說過的,我累了。」他漠然地望向東十二,臉上掛著東十二無法形容的表情。
有風吹來,透濕的衣衫變得更冷。有什麼像冰冷的藤蔓纏上東十二的心。但是兩個人站得筆直,相互凝視,誰也沒有動上一動。
「原來你不是來看我……」東十二麻木地說。
「這世上沒有巧合,只有人為。」路人乙冷冷道,「是你不夠強,如果你夠強,我怎麼會去投靠幽小仙?所以你記住,永遠不要怪別人,要怪就怪你自己。」
「你原本是一個好人……」
「雖然一個人你上次見到他時他是好人,但你不能認定你下次見到他時他依然還是好人。」路人乙伸出僵直的手,手指一松,擲下藏於手中的金鈴。
「雖然一個人你上次見到他時他是最白,但你不能認定你下次見到他時他就不會成為一個高手!」東十二突然扯下一旁的竹枝,電光火石,已架在路人乙的頸上。
路人乙慘笑,「這就是BBS。」
東十二慘笑,「這就是江湖。」
金鈴傳訊。大批人馬聞風趕至,將東十二團團圍住。
東十二隻看著路人乙,他的竹枝還架在他的頸上。
火把像流動的螢火,映照四野通明。
前塵往事,回雪縈塵。再也沒有如這一刻清醒。
東十二忽然發現,他的劍不可能刺得出去。
每個人的人生里,都曾有一位路人乙。你遇到他,在他最美麗的時刻。他對你溫柔微笑,在你最脆弱的剎那。即使日後他變了,但在你心裡,他永遠明眸皓齒不可方物。他永遠是你最不願傷害的一個人。
所以東十二凄然地笑了,扔下竹枝,別過頭,再不看他一眼。
「啪啪——」
一旁響起冷清的鼓掌聲。
「對嘛。何必作無謂掙扎,你本是神仙人物,何不束手就擒。」搖著紙扇的白衣翩翩佳公子,正微笑著排眾而出。
東十二對上他的眼睛,眼前卻只見急景流年,紛紜往事。
「有人提醒過我。」他笑,眉間儘是苦楚,「但我卻以為,你不會害我。」
莫問微微笑道:「兄弟,哥哥早就告訴過你,歷史唯一教給我們的教訓就是,這世人無不可幹掉之人!」
「真是句名言。」東十二諷刺地笑,「這話是誰說的?我要抄筆記啊。」
「《教父》說的。一部經典電影。」莫問俏皮地眨眼,「你沒有看過嗎?」
「哼。」這時,忽然憑空響起一個聲音,「——永遠不要放棄希望!」
同時,一個身影踏竹而來,凌空翻轉,穩穩落在東十二面前,長發如焰,白衣金線,正是無名。她鳳眼一掃,瞪向莫問,「這是《刺激1995》說的!同樣是經典電影!」
「無名?」莫問下意識噔噔後退。
幽小仙膝蓋一頂撐住他,隨即挺身而出,「小心不要胡言亂語。」她眼波斜橫嗔向無名,「別因識人不清,誤交匪友,被當成同夥啊……」她說得慢悠悠的,眉宇間全是警告,顯然,對無名還抱有忌憚。
無名微微笑,一抹諷刺漫上眉梢,「不。」她乾脆地說,「這事從頭到尾都是我一人乾的,與東十二根本一點關係都沒有,是我和幽小仙有個人恩怨,我想報復她。」
一句話就像當初那顆石子打入湖心,人群中隨即擴散開漣漪般的層層嗡鳴。
幽小仙臉色丕變,似乎不敢置信無名會這麼說般地瞪視著她。
東十二渾身巨震,只能看到無名驕傲凜冽的背影,他想問她為什麼要承認這種分明是陷害的事情。無名卻好像知道他在想什麼似的,回眸一笑,無比美麗。
「是我做的……」雖然凝視東十二,她卻像是在向周邊所有人宣布,「東十二什麼都不知道。是我偷了幽小仙的文,是我。」
「你胡說!」東十二終於哭出聲音,「不是你!不是你!你為什麼要承認這種根本不是你做的事!明明是他們要陷害我,為什麼你要承擔顛倒黑白的事……」
「大傻瓜。」無名挑眉微笑,一如當初,眼底眉梢,卻盡顯柔情,她說,「你為什麼總是要解釋呢,你為什麼永遠都不明白,這個世界是不聽你解釋的呢。傻孩子,我已經承認了啊。是非對錯,也不是那麼重要……愛恨情仇,也不是一定要問個明白。」
「我不要再聽你打啞謎,我只知道不是你。」東十二眼中痛得能濺射出火花,他哭著對上那雙無比清亮的眼睛,「我錯了,如果我聽你的,就不會發生這樣的事。」
「你沒錯。」一隻手伸來,摸上他清瘦的面頰,無名微笑著輕柔地擁抱了他,雖然只有這一秒。她怞身而退,看著他的臉,微笑著,一步,一步,向後退,說著,「你沒有錯。東十二沒有輸,輸的是我……」
乍然抬手,她怞去綁在額中的那根紅線。
黑髮飄動如焰。衣擺翩躚迎風鼓盪。
她望向集結此地黑壓壓的那片人海。
有的,是幽小仙為了毀掉東十二,而從外面請來見證的所謂有頭有臉有名望有身份的四有高人。
有的,是來看熱鬧的。
有的,是昨天的朋友。
有的,是明日的仇人。
他們都在現場,交頭接耳,喋喋不休。
無名望著他們,居高臨下,仙姿秀逸,裙擺飄飄。忽焉,她詭異微笑。
「你們——」她揚起下頜,撒下銀鈴般的笑聲,「不是一直都想知道我是誰嗎?」她一挑眉毛,嘲弄地說:「就滿足你們好了……」
屏息斂聲的瞬間,四野俱寂,連幽小仙的臉都充滿好奇的孩童般的光彩。沒有絲毫顫抖與畏懼,無名縱聲大笑,眼角忽然滑過透明的水痕。
東十二站在她的背後,他看不見,那個以纖弱之姿擋在他身前的女人,此刻的樣子。但是他的角度,卻可以很清楚看到在場所有人如舞台劇演員般一幕幕悲喜錯愕驚悸交加的表情。
他想要阻止無名,卻發覺雙唇顫抖。
無名像仙女,墨黑的青絲,綢緞般地滑過眼底。
她每說一個名字,那邊人群中就爆發潮水般的詫異與隨之而起的漫罵。
他不知道無名為什麼要承擔這樣的罵名,他只覺自己的眼睛在越發潮濕。
「原來是你乾的!」
「我早就說過東十二不可能是這種人!」
「只有像她這種妖婦才能做出這麼無恥的行徑!」
「原來你就是那個人啊!」
「嘿。我和你在八百年前就是仇敵!」
東十二搖頭,他聽著這些漫罵,臉上儘是心痛與失望。
是對誰失望呢?
他不想知道。
或許,是對這個總是以不想知道來逃避一切的自己。
他不想再看那些已然無乾的朋友,就只望著無名一人。
似乎,這天地間,也只存在無名一人。
雖然有十萬個為什麼想問,但他其實都是明白的。
那麼,為什麼還要頂著愚蠢至極的表情用哭泣般地顫抖的聲音向那個女子求證呢。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無名回眸,望著他的眼睛,清澈地笑,露出白白的牙齒,笑容中甚至帶了抹天真,「大傻瓜。」她像初見面時那樣叫他,故意炫耀般地眨眨眼睛,「因為我任何一個馬甲都比你更有名呀。所以,當成是我乾的,這幫傢伙絕對更高興啊,罵我比罵你更來得有趣。殺掉我,比殺掉你,更有價值。只有這樣……」壓低的聲線在說,「我才能救你。」
「不是這個、不是要問這個……」東十二哭著笑了,他一把抓住她的手,把它放在臉上拚命柔搓,「我是在問,你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啊!」他不想她救他,他不要她被傷害,他不想這樣,一點也不想這樣的。
為什麼被保護的人,總是他呢?
他抬起噙淚的眼睛,灼熱地望向無名。
在對視的眼眸中,看到一閃而逝的水光。
「因為、因為你還有願望和夢想啊。」
無名唱歌般地說:「你還要去找你師父,因為我壞心眼,就是不肯告訴你他在哪裡,你要自己去找啊。還要揚名立萬當一個大俠……你不能輕易死去。因為……」她的聲音越加顫抖,她的形容忽然模糊,她望著他,痴痴地說,「因為這個江湖——不能沒有東十二!」
她笑得那麼美,那麼天真,她歪著頭說:「這些年來,我一直在改變,但似乎總有一些什麼一直都沒有被改變。那就是,我始終知道應該對什麼樣的人真心好。不管是以前的路人乙、或是曾經的米西西、還有今天的東十二。」
她笑得露出牙齒,「好了,我承認了。」她突然說,望著他的眼睛,說出無比炙熱卻又無比輕柔,輕如蝶棲重若千斤的話語,「——東十二,我暗戀你。」那是東十二嘲諷過她的話,但是她卻在這樣的場合,承認了最不想承認的心情。
東十二哽然無語。
這個女子。
心中有七層暗鎖。
不向任何人交心。
她一雙冷眼看世人,諳透世事,卻依舊不解情關。
她說她有九條座右銘。他還記得,那每一條都曾令他膽戰心驚,只覺她太過可怕,冷血無情。
但是原來,她做不到。
她根本做不到。
無名有什麼用?人只要不能無情,就終究還有無法擺脫的人、事、物。一個情字,如同詛咒。薰神染骨,誤盡蒼生。
東十二望著她,忽然痴了。
忽然怔怔落下眼淚。
沒有言語,這一刻已經無需言語。
她對著他笑得那麼美麗。好像這瞬間星光遍野,天地間已是永恆。
這個BBS,終於讓她失去了最後一樣東西。
赤身裸體,連心也沒了。
但是為什麼,這一刻,應該空蕩的胸膛卻無比充實和溫暖呢?
她望著他,微笑,周身自發梢開始,像火焰燃燒。
而他看著她,看她一件一件當著眾人褪下馬甲,不惜暴露她曾小心翼翼,害怕被人得知的姓名連同層層不堪回首的過往。她做了這麼多,都只因為,她要保護他。
忽然想起,那是什麼時候呢。
他問無名:你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從來沒有人對我這樣好過。
那時無名反問:對你好,難道不好嗎?
是的。不好。他現在很想回答說:不好。
原本沒有弱點的高手無名,只是因為愛上他這個傻瓜,就要在人前赤身裸體變得如此不堪一擊。
「我不值得你這麼做……」他怔怔地說,痛楚地說,「我答應要還你三個願望,卻還什麼都沒有為你做。」
「但是,卻始終只有你這樣對我說。」無名微笑,即使眼中有隱忍已久的晶瑩在爍動,「我一直都在等,有個人肯這樣對我說、可以讓我為他這樣做……」
「你不要走……」東十二伸出手,試圖拉住無名的衣擺,「我什麼都聽你的。」他痛灼地說,「以後都聽你的!別說三件!即使一百件事,我都願意為你做。請你別再離開我……」
衣擺寸寸褪去,化為火舌。
無名的身體落入重重烈焰的包裹。
這裡是東十二無能為力的江湖。
這裡有千種手段可以叫一個人一次次死去。
就像上一次,他救不了路人乙,這一次,他知道自己也無法救無名。但是BBS可以重來。他們之間會有一個約定。他痛得似有火花迸射的眼眸眨也不眨地望著無名。
她從沒有一刻,像這樣美麗過。
黑髮如焰,長袍如夢,一律變成艷美的火紅。
在暗夜中零星飛射的花火,像小小的花球,裝點著妖美的飛天。
師父說——有一天,你會遇到一個身穿紅衣的女子,她名中帶一個亮字,那便是你的真命天女。
「原來是你……」東十二痴痴地微笑,「原來你就是我在尋找的真命天女……」
比任何顏色都更明亮,比任何顏色都更美麗。
這是焰火的嫁衣。
「不要走、不要走……」看著漸漸消失的人影,東十二嘴角顫抖,忽然奔上去,伸出發顫的十指,去抓那團他怎樣也不可能抓到的火焰,「不要離開我……」他嘶心裂肺地大喊,「既然贏的人是我!為什麼要讓我受這樣的折磨!無名!無名!你要記得回來!我也會再來!我來等你——」
「一腔熱血……能酬幾個知己……」
無名在火焰中向他微笑,回答他曾輕問她的問題,「而我,只願酬一個你……」
這是允諾么?她會再來嗎?東十二焦灼地望著她,不敢眨眼,只怕一個眨眼,她會消失不見。
像飛天的仙女,戴滿彩色的花球,她終於還是在火焰之中漸沉漸笑漸遠漸消。漸漸變成不可捕捉的一縷痕迹。風罡月明。
東十二有那麼多的話,還沒有來得及對她說。
他有那麼多問題,還沒有從她那裡得到答案。
她已然消失。天地間。
只徒留被扯碎的紅衣。
還有一個傷心的大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