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某天的午飯吃到一半,宋放就被迫放棄享受美食的權利。
一個人坐在椅子上吃吃吃,石青心裡怨恨那些無事生非,吃飽了沒事幹就會找人挑戰的江湖人。儘管在卧龍鎮養傷,但江湖上的人卻沒忘了他石青,繼續騷擾不斷,但挑戰的人少了,倒是些來歷不明的卻越來越多。而這些人,現在自然全成了宋放的對手。
後來石青想起那天噬血說的莫名其妙的話,想了半天也想不透到底是怎麼回事,找來這麼多武林高手對付一個名不見經傳的鍛鑄師,還不是為了他的命?
石青心裡隱隱知道宋放絕對不是個普通人,但是宋放不說,他也就沒問。只覺著反正他還和自己在一起,就沒什麼好擔心的。
宋放回來的時候,沒有來見他,先是直接回了房問,但是石青從虛掩的門口瞟到他那身今早才穿的藏青色長袍上面罩了件黑色的披風。長袍的下擺多了一團烏黑的污跡。
石青知道那是血跡。
果然,下午宋放來看他的時候已經換了件袍子,幫著石青換了葯,宋放沒有多停留就出去了,石青靜靜躺在床上,宋放身上的殺氣今天特別的濃郁,害他幾乎不敢看他的眼睛。
宋放和他不同,他似乎討厭殺戮和爭鬥,所以幾乎不出手,但只要出手,就沒有活口。想起那天噬血的死狀,石青的心裡隱隱有些害怕。
人在江湖不管情不情願總是要牽扯著人命的,但是,像宋放那樣殺人的縱觀江湖也沒幾個。石青暗自想,也許自己應該勸勸他在適當的地方給人留個活口,那些人都不是罪大惡極之人,無論如何也不該死得如此的慘。
但是宋放卻與殺噬血前的狀態完全不同,就好像開了閘,沒沾血腥的時候像只小貓,只要沾了,就變成了什麼都吃的野獸。
在卧龍鎮一住就是十來日,江湖上的動靜石青不知道,但是從宋放出去的頻率越來越頻繁判斷,石青知道他們已經引起了公憤。
等到黃昏,按照慣例,宋放會端著飯菜來和他一起進餐,但是今天推門的卻是在天子號服務的小廝。
「宋大爺讓我告訴石爺,他今個兒有點事情,先用過飯出去了,所以讓小的來侍候。」
奉上熱氣騰騰的飯菜,這小廝便站在石青的旁邊開始布菜幫忙。
石青見他聰明伶俐,便問:「你叫什麼啊?」
小廝笑道:「小的叫六子,以前爺問過,興許是忘了。」
石青這才想起一直都是這個小廝在這房裡服侍,只是自己的事情多是宋放在料理,搞得他幾乎沒怎麼見人。
斷了右手,左手用起來自然是不太方便,看著六子在一旁僵硬而刻意的動作,石青這才醒悟到宋放和他一起吃飯的苦心。悄悄的照顧著他,又不會那麼明顯的傷害他的自尊心,飯桌上的高談闊論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不知不覺的就讓他在宋放似乎是不經意的幫助下順利用餐。幾乎都習慣了他的陪伴,如今換了個人,石青頓時覺得自己既無能又沒用,心裏面溢滿了深深的寂寥。
飯菜一入口,石青的眉頭就皺了起來。
「六子啊,怎麼今兒的東西味道差這麼多,你們換廚子了嗎?」
六子站在旁邊笑道:「回石爺,小店沒有換廚子,只是今個兒石大爺您換了廚子。」
看著石青不明白的樣子,六子才說:「打從住進來的第二天,兩位爺吃的就全是宋大爺打理的,一湯一飯全是宋大爺親手做的。今天宋大爺不是有事出去了嗎?所以這才是我們店裡的廚子弄的。」
石青一聽,這才明白過來。本就亂七八糟的心,更加亂七八糟起來,記得傷重蘇醒的那天,自己好像不經意的嫌棄過這小店的食物,誰會想到……難怪這幾天吃著總覺得東西的味道熟悉,在靜心谷的時候,自己就喜歡上這個人的手藝了啊。
心裡一陣感動,突然很想見見他,向他道謝。
嘴裡便問:「你知道宋大哥到底去哪兒了嗎?他有提過嗎?」
六子嘿嘿一笑道:「宋大爺真是夠朋友,這十數天他不是一直照顧著石爺您嗎?小的就沒見過朋友這麼有義氣的……」
石青在一旁聽得不耐煩插嘴道:「你到底知不知道啊,這麼多廢話!」
六子在那兒擠眉弄眼的忙說:「小的這不是馬上就說到正題了嗎?您別急啊!這幾天宋大爺也沒出門,瞧他那身量,不知道要迷倒多少的女子。」
「你怎麼越扯越遠!」
「今宋大爺問了鎮上可有花樓妓館。小的尋思著宋大爺是個偉丈夫,出入這些地方也是正常的。所以,這會兒多半是在那『瀟湘樓』。」
石青心裡一咯噔。
「瀟湘樓?」
「對啊。那是我們鎮上最繁華的地方,裡頭的姑娘那才叫做水靈。」六子在一旁,說得與有榮焉,活像那花樓是他開的。
花樓妓館!石青心裡說怎麼不舒服就怎麼不舒服,大好的心情頓時敗了,要讓他說個所以然也說不出來。飯菜一口也吃不下,揮揮手打發了六子。自個兒坐在窗前,外面又開始靡靡的下起雨來。
男人嘛,出入這些場所總是正常的。想起來二十好幾一直不碰女色的自己倒是有些奇怪了。他,會找上什麼樣的女子呢?像宋蓮那樣天真活潑的;或是如江南春水揉成似的柔情女子,眉如新月,身似弱柳……
才到上燈的時辰,石青早早就躺上床。輾轉反側,不得成眠。腦子裡似乎什麼都想了,又似乎什麼都沒想。正在迷糊之際,窗外依稀聽到雨滴落在屋檐上的滴答聲。神智就這麼一激靈,等到石青的腦子裡冒出「原來下雨了」這樣的想法時,他已經清醒過來。
掀開暖被,穿上鞋,披了件外衣,走到窗前。一推窗,撲面就是一股子濕氣,混著窗外搖曳的榕樹散發的味道,石青頭腦一清,極目遠眺,外面的院子里雨落得不小,霧蒙蒙的依稀看到榕樹下似乎有個人影蹲著,不知道在做些什麼。
石青揉揉眼睛,四周一片漆黑,只有院子邊馬棚上吊著的一盞孤燈。
凝目細看,那人竟是宋放。
他這麼晚了,在那兒做些什麼?
石青想著,站在窗口就不想動了。不一會兒,一星點火焰從宋放的手裡竄了出來,慢慢的大朵起來。石青又仔細的看了看,原來宋放的面前有個火盆,他正在裡面燒著什麼。淅淅瀝瀝的雨灑在他的身上頭上,活像他的全身罩著了什麼透明的東西。
石青止不住好奇,從屋角拿了把傘,好不容易撐開,出了房門就向院子去了。
宋放正在一個小小的靈牌前面燒著冥紙,臉上沒什麼表情,只是獃獃的凝望著火焰。聽到腳步聲,他抬起來的雙眼有幾分戒備,待看清楚是石青,又放鬆了下來。他的臉濕了,石青一時半會的也弄不清罪魁禍首是淚還是雨。
靈牌上面寫著:
宋飛之靈位
兄放立
石青這才明白或許今個兒正是宋放那個夭折的弟弟的祭日。依稀記得宋蓮曾提過,似乎宋放一直放不下這個死去的兄弟。
先開口的是宋放,當石青把傘移到他頭頂上時,他開口道:「你怎麼出來了,傷才剛好,別著了涼,日後又遭罪。」
石青心頭一暖道:「你也快些回房吧,雨大了起來。」
宋放道:「你別管我。每年的今天我都會陪他一夜。算來都十年了,十年前他去的那晚也是這麼個天,陰慘慘的讓人心中不快。」
石青躊躇一陣,總覺得無法就這麼丟下他不管,索性把傘丟了一旁,蹲在宋放身邊,左手掌豎起來放在唇邊道:「宋小弟,你好。我叫石青,是你哥哥的朋友。今個兒有緣,奉上紙錢若干。請你在陰曹地府吃好喝好,最好娶房媳婦做伴。只是不曉得下面可不可以生養,若是可以就生個大胖小子給您送終。」話說了轉念一想,這人都死了,怎麼會又有送終之說?
旁邊的宋放聽他嘀嘀咕咕好一陣,待聽分明了,饒是心情慘然,竟也忍不住撲哧一笑。
石青說著就從宋放懷裡扯出一把紙錢燒將起來,聽了宋放的笑聲扭頭一看,竟是微微一呆。
原來這宋放身上天生帶了一股子孤絕的味道,為人又嚴肅,所以給人感覺本就畏懼多於親近。他絕少笑顏,如今被石青好不容易撞上這麼一個笑容,看的人只覺得溫柔無限,竟從那臉上的褶皺里無窮無盡的擴散了出來。笑得人心裡暖洋洋的,如同喝了口冬日裡的陽光;被看的人,凝視著眼前一下子痴住的眸子,只看見裡面滿眼都是自己的笑容,驚然發現不知何時自己竟然可以笑得如此暢然,心中則是一沉,說不出是甜酸滋味。
石青見那笑容曇花一現,只覺無限惋惜,脫口而出:「你應該經常笑的。」
宋放聽了,偏過了頭,沒有言語。
石青見他那副情狀,心裏面就開始跳得七上八下起來。兩個人並肩蹲著,默默把冥錢一個勁的往火焰里扔,活像在比賽。不一會功夫,紙燒完了,兩人沒了事做,手腳都沒地方擺的感覺越來越強烈。
石青不知道該說什麼來打破有點詭異的氣氛,眼睛瞟著靈牌,又一句脫口而出:「弟弟是怎麼死的?」
話一出口,只恨不得咬斷自己的舌頭,這不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嘛?
宋放本已陰沉的臉色頓時又是一沉,帶得石青也不知如何是好。心裡怨著自己踩了這個男人的痛處,又模糊地有點不悅。這段時間以來,一直被他細心的照顧著,就好像天經地義的自己就應該被他寵著似的,並不是一定想要知道什麼,只是如此被拒絕心裏面還是隱隱有點失落。石青只好站起來,拿起扔在一旁的傘遞給宋放,開口說:
「那個……我還是不要打擾你了。這傘還是你拿著的好。我……我回房了。」
轉身走了兩步,就聽到背後傳來宋放低沉而嘶啞的聲音:「我殺的。」
石青一驚,反射性的問:「你說什麼?」
說著轉身看向宋放。
宋放這才抬起眼睛凝視著石青說:「你不是問我弟弟是怎麼死的嗎?我現在回答你,是我殺的,是我親手用劍刺穿了他的心。」
石青整個人一下子呆住了,渾然不知面前這個人在說些什麼。
過了也不知多久,倒是宋放先回過神來。他從懷裡掏出一方絹帕,把地上的靈位擦乾淨了,再擱進自個兒懷裡。原來這靈位他竟是隨時帶著的。
「走吧。這雨越發大了。」
石青被他牽著,兩個人一起撐著傘回了房間。
剛進了門,石青只覺得鼻子一癢,打了個大大的噴嚏。
宋放道:「不好,看來你果然是受了風寒。快把衣服脫了,我去去就來。」
說著一摔門就去了。
石青這才發覺全身都濕透了。獃獃的想著宋放剛才說的,一邊脫去濕濕的衣服,拿了塊干毛巾抹起了身子。
一會兒,門一響,一隊衣冠不整睡眼朦朧的小廝就抬了個冒著熱氣的大桶進了房,宋放跟在後面。
「泡個熱水澡,去去寒氣。若是病了,難保你的傷勢不會起變化。」
原來宋放半夜三更硬是把店主從暖被窩裡拽出來,付了三倍價錢弄來這麼個熱水桶。小廝走出去時,還聽得到嘴裡絮絮叨叨的抱怨。
宋放見石青還站在一旁發獃,索性自個走了過去,一把就扯下了他身上的褻褲,露出石青兩條修長的大腿和一個渾圓的臀部。比起一般的武人,這個石青的身上竟是得天獨厚,毛孔細小,肌膚較白,宋放觸手處只覺得柔韌堅硬,摸起來滑不溜手,冰冰涼涼說不出的舒服。
石青一聲尖叫,忙不迭的跨進浴桶,將身子淹進水裡。臉上一片緋紅,也不知道自己在緊張個什麼勁。
宋放倒是被突如其來的叫聲嚇了一跳,奇道:「你叫什麼?難不成是在害羞?」
話出了口,更是奇怪,大家都是男人,他倒是害什麼羞啊?可是看他分明是幾分羞澀的模樣。
石青的臉紅到了耳根,強辯說:「哪個被突然扯下褲子都要嚇一跳吧?」好容易等平靜了一點,待看到宋放下一個動作,又是一聲叫,吼道:「你這是幹什麼?」
宋放把自己脫得光溜溜的邊跨進桶裡邊說:「沒辦法,我全身也濕透了。本想叫拿兩隻桶,可那個老闆死活不讓,就想鑽回他那個被窩。如果你介意,我出去就是。」
說著作勢起身。石青只好拉住他的胳膊說:「不用。大家都是男人也沒什麼。」
心裡苦笑兩聲想,的確都是男人,只是不知道該拿那個開始抬頭的東西怎麼辦才好?
兩個大男人擠在一個桶里,雖然各自分佔一邊,那底下曲起的雙腿卻是無論如何也要碰到一起的。摩擦之間,本是心無芥蒂的宋放觸著那肌膚,看著那人的樣子,莫名其妙的自己也覺得好像是有幾分不妥,是有幾分尷尬的味道。
宋放拿起先就擱在一旁的酒壺往嘴裡一灌,連呼好酒。本想遞給石青同飲,看著他被熱氣薰得紅艷艷的嘴唇,暗自作罷。
「你可曾聽說『血狂』這個名號?」
石青這才敢看向宋放,見他一片坦蕩,頓時心裡那不知從何而來的緊張也慢慢平復下來。知道宋放問這話必有用意,神情一省,認真思考起來。
「可是很多年前聞名武林的一個大魔頭?」
「是的。『血狂』是三十年前出道,在武林上大肆殺戮,仗著武藝超群弄得天怒人怨。最終被迫銷聲匿跡。我少時與他相遇,得蒙其垂青,向他習得十六路『狂劍』。」
宋放道:「我雙親去得早,一個人帶著弟妹,日子過得辛苦。若不是他,只怕早已沒於亂世。所以我和他名為師徒,情比父子。我受他影響很深,年少時桀驁不馴,十七歲出道幹了些現在想起來都汗顏的事情。江湖上的人給了我個匪號『血修羅』。」
血修羅三個字一出口,石青心中一跳,驚道:「血修羅?你竟然就是那個血修羅?!」
血修羅這個名字曾經是武林的一個噩夢,雖然他只存在了短短一年。這個人據說已是當年的天下第一,但是,最令人害怕的是他殘忍的殺人手段。跑江湖的哪個不是身上有幾件血案,哪個又是好撿的軟柿子。然而殺人不過頭點地,血修羅的手段卻是太過。所以,雖然他殺的多是該殺之人,仍然引起了很多人的不滿。
當年就在眾人對他的怨憤升到最高點之時,發生了一件慘絕人寰的事情。血修羅的靠山兼好友,當時的武林盟主,旭日山莊莊主榮歸一家一百多口慘遭滅門。榮歸生性豪爽,養了很多門客,事後的生還者不是瘋就是傻,竟是被活活嚇出的。這件血案的犯案者就是血修羅,其手法令人髮指。
事發后,武林萬眾一心對其圍剿,血修羅此人卻突然失蹤,竟不復出現。歲月流逝,江山代有人才出,慢慢的這個名字連同血案逐漸被人遺忘。
而這樣一個傳說中的魔頭竟然就是在面前的宋放,若不是看宋放神情嚴肅,石青幾乎以為他只是在開個玩笑。
宋放灌了口酒繼續說:「江湖上的人說我手段狠辣也是事實。我師父教我學劍的時候對我說了這麼番話,全天下其實只有兩種人,一種是對自己重要的人,一種是為了保護重要的人必須要殺的人。所以,那些上來挑戰,或是我看不順眼的人,對我來說如同路邊的一塊石子沒什麼區別。惹了我一個人還好,若是歪腦筋動到我身邊人的身上,我的手段未免就狠了點。」
說這話的時候看了石青兩眼。石青先是覺著奇怪,後來一想自己先前拿宋蓮威脅宋放的事情,背上就是一陣冷汗。果然,宋放道:「我這幾年潛心修鍊脾氣好了很多,要是以前,那夜你威脅了我,只怕還沒等到我徹底了解你,你早已屍骨無存了。」
石青想難怪那時候他對我如此冷淡,那原來已是客氣的了。
宋放又道:「後來,我練那『狂劍』越久,越是發現不妥。」
石青奇道:「此話怎講?」
「那十六路狂劍暴烈異常,不出手則罷,一出手便是生死之戰。等我大成之時,才發現這個劍法魔性太強,使劍的人常年處在焦躁的感覺之中,只要稍被挑釁就暴怒難抑,加上我那脾氣,行走江湖視人如同無靈性的物體一般,竟是絲毫沒有了為人的憐憫容忍之心。」
「我成名江湖后,想著過多殺伐總是有違人道。為了剋制自己的情緒,我和師父合創了一套內心功法做定心之用。日常修行喜怒不行諸於色,紅塵萬物於我如浮雲。如此一來兩相克制,總算於人於己都有了緩解的餘地。」
說到此處宋放的臉上顯出沉痛之色,酒卻放在一邊不再飲用。
石青暗想,這人果然是個心狠之人。他之所以壓抑自己的情緒脾性並不是懷著對殘殺同類的憐憫,完全是從理智的角度想到:「啊,也許殺了太多人實在是不太好啊!」之類。
一般這種人總是薄情寡義之徒,偏偏宋放對於兄弟姐妹,父母親人卻又至情至性,實在是讓人覺得怪異之極。
這讓石青想到以前不知道在哪裡聽過,北方草原上的狼,明明是兇狠無比的禽獸,卻對著自己的伴侶生死與共,相依相伴。宋放就像是那種狼,對著世上的每一個人露出獠牙,卻用生命守護著自己看重的事物。
宋放一嘆道:「想我以前有千杯不醉之力,如今不敢多飲一口。那內功心法有個弱點,它的功用是讓我在任何時候都要保持清醒,情緒不能激動,不能喪失理智。可是,一旦失控卻也更加的變本加厲。而這一點在情慾上尤為突出,我十七歲之後過的就是如同苦行僧般的生活。
「那年,榮莊主邀我去旭日山莊做客。他有個女兒年方二八,生得天真可愛,榮莊主只有這個女兒,很自然未免有點嬌縱。她是高高在上的天之驕女,我是浪跡江湖的亡命之徒,明明連面都沒有見過幾次,可是那位小姐不知道為什麼特別討厭我,總是在很多地方與我作對。我看在榮莊主的份上自然不與她計較,她身邊有個小丫環,很討人喜歡,也不曉得犯了什麼罪過,她把那女孩吊在馬棚里鞭打,我看不過上前說了幾句,她一鞭子揮過來就在我臉上留了這麼條疤。」
說著指了指臉上,石青仔細一看,果然從額頭到右眼的眼角上有條淡淡的疤痕。
「那個晚上,她請我到花園裡喝酒,說是要給我賠禮道歉。」
石青暗自想,聽宋放所言,那女子是何等驕縱高傲之人,又豈會對自己的行為後悔,這其中必有緣故。
果然,聽得宋放道:「誰會想到她竟然在酒里下了極品的春藥,竟是要造成我強暴她的假像,讓我身敗名裂。那一陣我連番廝殺,體內早已血液沸騰,哪經得那讓人失去理智的催情藥物,結果等我清醒過來之時,旭日莊上下竟被我殺得一乾二淨,只有榮莊主躺在我劍下幾乎瘋狂,而我那口染了無數人鮮血的利劍之上竟然掛著我那可憐的幼弟。」
石青聽得驚心動魄,在桶裡面動也不敢動一下,就怕刺激到了宋放。
他心中一動,想,無論有多麼大的厭惡,一個名門小姐豈會拿自己的清白做陷害之用。那位小姐如此做法,必是喜歡上了宋放。和他作對是想吸引他的注意力,嫉妒著小丫環,更恨著對她不假辭色的宋放。想到宋放對她的討厭,鴛夢成空,痴情空托,如此的愛恨糾纏才想了這麼個下下之策。
豈不是可悲可嘆。
可嘆的是,到了最後,所想要得到的男子竟然完全不明白她的心意;可悲的是,宋放卻因為一段他不明白的情感,付出了如此的代價。
「後來我才明白,一直躲在安全地帶的他跑出來原是為了阻止我的瘋狂,用他稚嫩的命喚醒我這個瘋狂的大哥,如果我還配做他大哥的話。」
宋放的眼睛直直的盯著水面的微波,後面幾句話充滿了說不出來的嘲諷。
石青試探著道:「所以,你才會在靜心谷待了十年沒有出谷?」
宋放回答道:「我不敢再拿劍,只要一拿劍就想到那一幕的事情,我害怕有一天我瘋了就再也醒不過來了。沒想到……」
「沒想到我卻出現了,還逼迫你出了谷。」石青慚愧的說。
宋放一嘆,不再說話。
「對不起,我不知道你不出谷的原因竟是因為這個。」石青突然想到什麼,急道:「這幾天你殺了這麼多人……」
宋放嘆道:「你也察覺到了。所以我才在晚上到瀑布下靜坐,那樣能使我心定。」
石青這才恍然大悟。
暗自想莫非他去妓院的原因也是想去找個發泄的管道?
宋放又道:「我這十年倒是大有長進,若是十年前這樣的殺人,只怕已控制不住自己了。」
他說著說著,咕隆一聲,突然把露在水面上的腦袋整個淹了下去,潛到了水底,半晌沒有任何動靜。
石青先是獃獃的望著水面,最後卻覺得心噗通噗通地跳了起來。
「宋放!」他對著浴桶叫了起來,覺得自己像個笨蛋。
水面還是沒有動靜,四周靜悄悄的,石青碰碰宋放的腿,也沒有反應。他深深的吸了口氣,閉上眼睛也潛了下去。水衝進耳朵、眼睛和鼻孔,暖暖的,溫溫的。下一刻,喉管一癢,便嗆起水來。正在難受的時候,身體一輕,被人提了起來。
宋放看著他道:「你做什麼呢?」
石青氣道:「我才想問你在做什麼呢?」
宋放笑道:「這麼個小桶,若是擔心我,你一提就可以把我拉起來,何必自己下到那骯髒的水裡去。」
石青只覺得無限委屈,恨聲道:「我是笨蛋,淹死你才好。」
心中想,這麼個浴桶他能出什麼事?倒是自己越發異常起來。
宋放見他生氣,越發的笑了起來。最後卻道:「起來吧,這水也涼了,再泡下去我們就真要染上風寒了。」
石青剛想起來,卻發現宋放只是看著他卻沒有動作,便道:「你先起來。」
宋放又笑了,道:「為什麼我要先起來,我偏要等你起來了我再起來。」
石青看他那模樣,只覺得過去自己怎麼會認為這個人冷漠不近人情?那在靜心谷的日子簡直就像是上輩子的事情。
石青道:「那我們兩個一起起來,這總可以吧?」
宋放一副你很有趣的模樣,點頭道:「好呀。」
石青數著一、二、三,話音落了,兩個人卻都坐在桶里一動沒動。
石青氣急敗壞的道:「你為什麼沒起來?」
宋放笑道:「你也沒起來啊。」
兩人說說鬧鬧,好半天才終於弄整潔上了床。
石青躺在床上,凝望著宋放掖好他的被角,走出房門的背影,想起他從水裡提出自己的那一瞬間,自己望過去他臉上濕濕的水滴,心裡只覺著說不出的難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