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楊康 -1
穆念慈已經記不得自己認識楊康多少年了,有時候她有一種錯覺,覺得自己從娘胎里出來就認識楊康,不過她又確實記得第一次看見楊康的情景。
她第一次看見楊康的時候,楊康穿了一身雪白的學生裝,站在教學樓的最高層。那時候穆念慈站在操場上,濛濛細雨中,需要把頭仰得很高才能看見那個一身雪白的男生捧著一隻文件夾悠然走過,目光懶洋洋地掃過整個操場。
細雨中的楊康只是個雪白的影子,站在高天上很遙遠的地方看她。
穆念慈心裡怦然動了一下,胸口一片好像空了。
楊康當時並沒有看見穆念慈。他當時剛剛考進汴大附中念高一,也剛剛被校長欽點成學生幹部視察早操情況,並且給各個班級評分。穆念慈仰頭看他獨自在樓頭走過時,他正低頭俯視下面人海人山排成的大方陣,大家在操場上伸胳膊踢腿地做早操。
楊康只是嚼了嚼嘴裡的口香糖,吹了個泡泡粘在嘴上,然後刻意讓腦袋麻木一會,隨機的給每個班評上三到五分。他惟一開心的是這樣他就不必做早操了,也不會在細雨里把他一身衣服淋濕。
實事求是地說,楊康穿那身雪白的學生裝也不是他自己願意。從小楊康就羨慕生活頹廢的同學,他最開心的時候就是穿一身運動服在學校門口的牛肉粉絲攤子上吃粉絲。雖然楊康是個眼高於頂的人,但是並不代表他會因此蔑視勞動人民,和民工吃一樣的牛肉粉絲讓楊康覺得很自在。楊康對整個生活都是懶洋洋的,那時候楊康還小,根本不想什麼未來。他確實聰明,他爹又是完顏洪烈,這已經足以讓他無憂無慮並且自甘墮落了。
不過完顏洪烈顯然不那麼想,完顏洪烈的理念中,他的兒子一定要與眾不同,萬萬不能泯然眾人。完顏洪烈參考自己當年做學生時候夢想的經典裝束,給楊康做了一套雪白的學生裝,雖然穿在楊康身上,完顏洪烈卻像看見了當年的自己風度翩翩地走在校園裡。完顏洪烈一時高興,就給楊康做了三套輪換著穿。楊康無法辜負老爹的盛情,只好偶爾脫下自己喜歡的運動服,穿上學生裝去學校拽一把。
不過就是那身雪白的學生裝一直留在了穆念慈的記憶里。直到很多年以後楊康長了鬍子變了相貌,穆念慈心中,「楊康」依然意味著某一個細雨朦朦的早晨,在遠處經過的一個少年雪白的影子。
高中時候的穆念慈實在是一隻醜小鴨,她被公認為「清秀」已經是大學以後的事情了。即便在情竇初開的年紀,穆念慈也沒有想過她和楊康之間會發生什麼。那時候整個汴大附中有幾百個穆念慈,卻只有一個楊康站在高高的頂樓記錄早操的成績。
而他們故事的最初,是楊康自己去找穆念慈的。
從高一開始,熱衷輔導生物化學競賽的丘處機就頻頻光臨汴大附中。丘處機也算化學界知名教授,附中方面大感榮幸,於是號召同學們都參加丘老師的競賽輔導班。可惜號召來號召去,教室里卻是越來越空。原因之一是丘處機是個大煙槍,不抽煙幾乎講不下去課。
丘處機那時候總是找各種理由在上課的時候抽煙,比如他拿出一根香煙,在黑板上畫一個尼古丁的分子結構,很嚴肅地說:「同學們,你們知不知道,一根香煙的尼古丁含量可以毒死七頭駱駝?」
大家往往悚然心驚,詫異地互相看看。
然後丘處機會趁機解釋說:「不過人體內有一種酶,可以分解尼古丁,所以它是毒不死人的。」
同學們恍然大悟,點點頭使勁寫筆記。
這時候丘處機就順理成章地把煙叼上點火,說:「所以我抽一根是毒不死大家的……大家年輕,抵抗力比我強,我倒下以前,大家是一定安全的。」(作者按:這個故事完全取自真實,一根香煙的尼古丁也確實可以毒死七匹駱駝。故事中的教授在此諱去。)
能經得起丘大煙槍熏上好幾個月的人中,楊康是一個,穆念慈是一個。穆念慈之所以堅持下來,是因為她知道競賽獲獎以後就可以直接保送去好的大學,她的家境並不好,實在不敢想象高考失利要交培養費上學的困境。而楊康堅持下來純粹因為他老爹和丘處機的交情,楊康但凡逃課,丘處機肯定會給完顏洪烈打電話。所以楊康寧願在課堂上大夢周公,也要咬牙堅持下去。
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楊康每堂課都坐在穆念慈的背後。可憐的穆念慈幾乎每堂課都心神不寧,寫筆記也總是走神,心裡總覺得楊康在背後看她,自己的背心因此微微發熱。而楊康這麼坐惟一的理由是穆念慈上課記筆記最認真,背也挺得最直,楊康在她背後縮著腦袋趴課桌上打盹丘處機不容易看出來。對於提供了打盹屏障的穆念慈,楊康還是很感激的。
這種感激直接促成了楊康第一次為穆念慈出頭的事件。
看見梁子翁和彭連虎兩個攔住穆念慈的時候,楊康正在遠處舉著一隻冰棍。輔導課總是上到下午很晚的時候,那時候汴大附中里除了楊康穆念慈等人剛從丘處機的煙槍下逃出來,也就只剩彭連虎和梁子翁這種準備找點錢花花的人。
老實說彭連虎和梁子翁確實算不上校園暴力分子,他們在汴大附中的時候雖然攜手多次,可是一是不曾帶刀,二是只敢威脅看起來特別老實的單身客商,所以總數也不曾弄到兩百塊錢。後來梁子翁沒考上大學,只好去賣假藥,一筆買賣就是幾萬的回扣。梁子翁不由得深深後悔小時候半路攔截女同學,他倒不是良心發現,只是想攔路打劫這種買賣回報率真低啊。
不過當時梁子翁和彭連虎兩個還是努力堆起滿臉橫肉,做出見誰砍誰的樣子說:「同學借點錢花花。」
穆念慈滿臉驚惶連連後退的時候,楊康正直愣愣地抬頭去看天空。他在想到底是不是應該上去英雄一把。楊康並非什麼江湖大俠,這種學校里討小錢的買賣又是日日不絕,他也從來不曾挺身而出。不過穆念慈當時看了他一眼,所以楊康認出了她是為自己提供睡覺空間的那個女生。
楊康那天就穿著他很有些誇張的白色學生裝,即使在驚恐中,穆念慈還是一眼就認出了遠處的人。雖然白衣少年只是獃獃地舉著一隻雪糕站在空蕩蕩的操場中央看天,穆念慈還是忍不住看著他,只是一種奇妙的心思讓她不肯大喊救命。
楊康從天空里收回視線的時候,還是拿不定主意是否為穆念慈出這個頭,畢竟他們連一句話都沒有說過。這時候楊康看見遠處的穆念慈依然在看他,楊康忽然迷茫起來,不知道穆念慈是否就這麼一直看著他。只是一瞬間的念頭,楊康回頭對賣雪糕的大媽說:「大媽再來一根!」
「他媽的快點!有錢就借來花花!」彭連虎也鬱悶,心想不就是點小錢么?值得大家僵持那麼久么?你給了我們不就好說好散了么?
一根雪糕塞到了穆念慈手裡,楊康忽然攔在了她和兩個實習強盜的中間。
「找死啊?沒你事別他媽的摻合!」梁子翁壯起了膽子。
楊康指著穆念慈手裡的冰棍說:「看看也知道啊。」
「看什麼看?」
「我是她同學,就是剛剛去幫她買根冰棍,你們說有沒有我的事?」
梁子翁和彭連虎對看了一眼,又一起去看冰棍,心想看來這小子還真的認識那個女生。將心比心,彭連虎和梁子翁兩個雖然偶爾攔路打截幾個小錢,可是從來不打班裡女生的主意。如果真有外面來的實習強盜對他們本班女生下手,這兩個兄弟也只有去幫認識的女生出頭。從事的行業雖然上不得檯面,但是好歹也是男人,不能跌了男人的面子。
所以彭連虎和梁子翁都估計楊康是不會輕易退避的了,用腳丫子想也知道,看見自己班同學被搶,楊康一定是覺得不出頭丟不起那個臉。
「我靠!」彭連虎準備最後再狠一把,瞪圓了眼睛往上逼了一步,「少他媽管閑事,我數三,你給我滾一邊去。」
楊康立刻就滾一邊去了。這個變化讓彭連虎兩兄弟徹底愣在那裡,滿臉痴獃的神情,實在不明白楊康在想什麼。他們只看見楊康一溜小跑到學校工地裡面去了。納悶中的彭連虎只好繼續實施打劫,他剛剛把兇狠的表情恢復過來,就覺得梁子翁在扯他的胳膊:「我靠,那小子回來了。」
彭連虎大驚抬頭,遠遠的楊康正抄了一塊板磚,一邊大步走過來一邊解衣服扣子。
「我數三,你們兩個他媽的放馬過來。」楊康拿板磚一指彭連虎,「別沒種。」
彭連虎他們這才知道楊康是拿磚去了——如果面對這種不要命的角色他們還不知道逃跑,那麼他們就只能是白痴了。
等楊康走到穆念慈身邊,板磚已經失去了用途。楊康掂了掂磚,目送夕陽下彭連虎和梁子翁兔子般的背影。楊康把板磚放低,雪糕放到嘴邊,對穆念慈笑了笑:「你叫穆念慈吧,送你根雪糕。」
平生和穆念慈說的第一句話,楊康奇迹一般報出了穆念慈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