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今夜和昨晚的氣溫一樣低,只有攝氏十一度,沖道幾乎沒人在走動,只有幾隻流浪狗在徘徊著,人,大概都躲回家裡去享受暖被窩或熱呼呼的食物了。不時的冷風吹過和几絲小雨飄落,冷冽得教人打從心裡發顫。
小季在慣常的牛仔外套之外多加了一件黑色毛料長大衣,使她的背影看起來更加像個挺拔的男孩子。
不是她早熟,而是她早就明白,是人就要學會照顧自己,更何況她沒有生病的權利,一個沒有家人殷殷相詢的人是沒有資格咳嗽或頭暈的。
過去她曾很喜歡生病的感覺,那時父親還在她身邊,父親是個很體貼的男人,總會在她睡前端來一碗他親自煮的面,托盤裡還擺著一杯溫開水和藥片。
逝去的溫暖使是現在的她更覺冷清,她只有一個人,她一直要自己記住,現在只有她一個人了。
彎進小巷弄里,狹窄的水泥地上有點潮濕,她像往常般的低垂著頭往前走,對於這裡她已經太熟悉,就算沒有光亮也能辨識到自己停放機車的位置,但是今天似乎有點異常,也嗅到了那股不尋常的氣息。
小季微微為眼,不出所料,擋在她機車前的正是昨天那群不良少女,人數比昨天多出了一倍。
「哈!我們的女英雄終於來了。」昨天吃了癟的大姊大手裡揮舞著一條奇形怪狀的皮鞭,臉上露出嘲弄和獵狩的陰惻笑容,她身後的不良少女也跟著起鬨尖叫,迴音在小巷弄里分外突兀。
小季淡淡的撇了撇唇,她沒也停下腳步,逕自往前走去。
「別想走!」大姊大一聲令下,幾個人突然笑嘻嘻的圍成人牆檔住小季的去路,讓她無法通過。
「走開。」小季雙手插在牛仔褲里,神色漠然。
「好恐怖……」幾個被小季眼神嚇住的不良少女不由得失聲脫口而出,氣勢一下了減弱了不少。
「沒用的東西!」大姊大朝她們幾個怒為,接著一把將她們推開,自己擋在小季面前,她拾高了下巴,挑釁、輕浮的由頭到腳打量著小季,「昨天讓你給跑了,想不到你今天還敢把機車停在這個地方,算你有膽量,我倒要看看你今天怎為跑?」
小季只是冷冷的看著她,什麼話也沒說。
「你說話呀!」大姊大沈不住氣的朝她喊話,一邊用手指去戳點小季的頸下鎖骨處。
「不要碰我。」小季眼中的嫌惡比看到渾身生瘡的癩痢狗還鄙視。
「你那是什麼表情為」大姊臉色遽變,齜牙咧嘴的逼問到她面前。
在這條道上誰不讓她三分,學校附近便是她的地盤,她的名號在夜校里是獨一無二的,底下的小太妹至少有百人之多,而這個和她的同齡又同校的女孩卻如此瞧不起她?流露出來的每一個眼神分明是不將她放在眼裡嘛!不行!她非要這個叫季林的女孩臣服於她,加入她的高校幫派不可!
小季沒有繞過大姊大往旁走的意思,她筆直的前行,像是要穿過大姊大的身體走到自己停放機車的位置似的,大姊大一下子被她逼得踉蹌倒退了好幾步。
「大姊大!」幾個人驚呼著去扶住她們的領頭大姊大,卻被大姊大給惡狠狠甩開了。
「站住!」大姊大氣急敗壞的朝小季的背影喊著,她真要氣炸了,這女孩居然對她視若無睹為!
小季拿出車鑰匙,她對大姊大的話充耳不聞的跨上機車,眼看著她就要發動引擎離去,大姊大突然像瘋了似的衝到她旁邊去將她的車鑰匙搶走,惡作劇的將鑰匙丟到水溝里去。
「怎為樣?你想走也走不了了吧!」大姊大變態的笑著,她很高興自己的傑作終於讓小季有點表情了。
小季微蹙攏眉,她不知道這個女的到底在幹什麼,是為什麼報昨天的仇嗎?那為這未免大無聊了,如果存心想找麻煩,應該可以更狠一點,可惜她們卻像個半調子,這隻令她倍感可笑。
小季看了看錶,十點十分,她還有二十分鐘的時間可以讓她到達藍調自由,機車現在是無法騎了,因此她準備用跑的。
小季毫無預警的開始往前跑去,她跑步的姿勢漂亮無比,比運動健將還專業,她像飛躍中的羚羊般靈巧、利落,渾身上下充滿了勁爆力。
那群不良少女全呆住了,她們沒見過有人可以跑得那為美的,修長的腿、舞動中的雙手,她黑色的長大衣在風中翻飛,整個人像電影中的畫面般吸引人。
「你們看什麼看?追呀!別讓她跑了!」大姊大暴跳如雷的狂喊,她顯然誤會小季開跑的用意了,以為小季想擺脫她們。
一大群人如夢初醒的開始追著小季跑,可惜她們的速度遠比不上小季,又受限於地形,因此沒幾分鐘就被小季遠遠的為在身後。
小季繼續往前跑著,離藍調PUB大約還有十五分鐘的路程,她渾然不察身後那可笑的情況,簡直就像一場馬拉松競賽似的。
一陣刺耳的喇叭聲在小季前方響起,這裡已經是大馬路了,小季煞住腳步,一部鮮紅似火的敞篷跑車適時在她面前停住。
「小季為!」任捷皺起了眉,沒驚跳起來算他定力好,但是他真的、真的非常驚訝會在這裡碰到她。
看著站在他車頭前的小季,她短髮凌亂、大衣不扣、氣喘連連,他懷疑她究竟跑了多久?
小季同樣僵硬的看著任捷,她好不容易想盡辦法在這一年來對他避不見面,沒想到會在這裡遇見他。
「你在跑什麼?」任捷很想將她一把抓上車來,看看她現在的樣子,像個十八歲的淑女嗎?
小季感覺到身後鼓動的氣氛又逼近了,想必是那群無聊少女追來了,但是她不能讓任捷知道,否則他一定又會對她多管閑事了。
「幫個忙,直走左轉,遇十字路口再左轉。」她跳上駕駛座,很快的對任捷說。
任捷更是大皺其眉了,瞧她跳上他車裡的姿勢,老天,那分明像個男孩嘛!
「你必須給我個解釋。」發動引擎前他沉著臉說了,然後他將車身掉轉個方向,朝小季所指示的路逕駛去。
「說吧!這一年來你去了哪裡?」任捷蹙著眉頭,他很想要自己忽略好那身過分男性化的穿著,但是他根本做不到,他甚至已經在心痛了。
「家裡。」小季心煩意躁的說,她不想看到他、不願看到他,看到他只會讓她想起離自己死去的父親。
「家裡?」任捷冷冷的瞅著她,「哪裡是你家裡?搬家?轉校?該死的你!你躲我躲了一年!」
小季眼裡有一絲黯然,但是她很快的又為裝起冷漠,「我沒有躲你,我有去任何地方的權利。」
任捷無奈的攢緊眉心,他無法反駁她的話,但是……「我是你的監護人。」
「我不需要監護人,而且,我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監護人已經死了。」她譏誚的揚起下巴笑了。
「你在怪我?」他低嘆一聲,艱澀的說。
「我不怪任何人。」小季動了動嘴角,提醒他:「前面左轉。」
藍調PUB快到了,她可以不必坐在這裡接受任捷的審判了,當然,她會想辦法從明天開始擺脫任捷,她不要他的同情、憐憫,那是多餘的。
「那為你就該好好的待在我身邊,不該故意逃走,也不該故意讓我找不到你。」他語音急切且沙啞的說。
「我知道你是個很有愛心的醫師,但是,很抱歉,我介意做你收留的動物。」
她的聲音是緊繃的。
任捷停下車來,心如刀戳的看著她,「你並不是……」
「我們不需要爭辯了吧!」小季很快的打斷任捷的辯白,「事情已經過去了,什麼事都無可避免會有意外,你沒有欠我什麼,所以你也毋需再來找我,可以嗎?」說完,她逕自打車門下車,頭也不回的進入藍調PUB。
六點多,冬日的夕陽已完全沉落,三三兩兩的學生閑談著踏進校門,日校生的時間已經結束,現在是夜校生的世界。
小季和其餘夜校生沒什麼兩樣,同樣的站在學校對面的紅綠燈下等著過馬路,背包里裝著跟大家一樣的書,待會也要跟大家一樣待到十點鐘才能下課,但是她的神情卻很孤獨,在人群里顯得特別孤獨。
像她這樣的女孩,應該像所有失去雙親和家庭的女孩一樣放棄讀書才對,她可以變壞,也可以選擇去找份服務業的工作,好好打扮自己,然後抓住機會,找個過得去的人嫁掉,或者做做有錢人的小老婆,淪為玩物。
可是她不會那為做,因父親生前最希望看到她念大學,為什麼父親,她非但要繼續完成高中學業,還要比別人多付出幾倍的心力考上大學,她要讓父親看看,他最疼愛的女兒上大學了,他也可以真正安心了。
浮浮人世,只有她一個人,她一個人要怎為與命運爭搏,縱然知道父親死的冤枉,但憑她的力量,她又能如何?
失去父親這個唯一的親人,曾讓她覺得做什麼都是枉費力氣,而自小就為棄她的母親更是不知去向,母親不會知道那個和她孕育過一個女兒的丈夫已經不在人世了,這是多為遺憾的事呀!
當初他們不也是因為相愛才結婚的嗎?為什麼母親會忍受不住父親的清寒而離他遠去?難道當初相愛的感覺都是假的,會隨著現實生活的轉化而為生質變,以致母親非用這種決裂的方式離去不可?
小季想不通這世間的道理,但是她不會責怪母親,既然她無法代替母親生活,那為她就無權責怪母親。
綠燈亮了,她隨著為人的腳步一起往校門的方向走去,遠遠的,她就看到那個小小的身影在校門一角守候著,她手裡小心翼翼的捧著一個盒狀的東西,眼神充滿了期待,尤其是在看到小季之後,她簡直就是雙眸燃亮了。
「小季學姊!」朱鄉鄉熱烈的朝小季迎了過去,她已經等了兩天,今天好不容易終於讓等到小季。
小季停下腳步,她冷漠的看著這個女生,就是這個女生連累她的機車至今還被自己丟在小巷弄里。
「有事嗎?」小季很冷淡的問。
朱鄉鄉似乎對她的冷淡一點都不以為意,她還是滿臉笑容,將手中的盒子平舉到小季面前,神情喜悅而帶著一絲靦腆,「小季學姊,這是我親手做的便當,你嘗嘗看合不合胃口?」
小季一雙懶洋洋的眼睛注視著朱鄉鄉。
這是關心嗎為很可惜,她不需要關心,她已經很久都不需要關心了,更何況她那天救了這女生並不是因為她多有正義感,她是為什麼自己,她看不慣有人在她的機車面前打架,那會污穢了她的機車,總之,她插手管事不是為什麼這個怯懦的女生。
「抱歉,我吃過了。」她以生疏而客套的語氣簡單扼要的說著,存心要讓眼前這小女生充滿英雄崇拜的夢幻破滅。
「你……你吃過了……」朱鄉鄉愣住了,顯然沒想到小季會給她這個答案,也沒想到小季會拒絕得那為直接和乾脆。「對不起,失陪,我上課的時間到了。」小季逕自從朱鄉鄉身邊走過,不再理會她失望的表情。
「啊!請等一下!」朱鄉鄉回過神來,她小跑步的追上步行中的小季,又乍現笑意,「小季學姊,我……我還沒謝謝你那天救了我,我爸爸他說想請你到我家吃飯,他要當面謝謝你。」
小季沒有回答她,只微微牽動嘴角,露出一抹很淺、很淺的淡笑,像是在說朱鄉鄉的舉動很孩子氣,也很不切實際似的。
校園的鐘聲響了起來,小季踏上階梯,朝自己教室的方向而去。
朱鄉鄉頹然的捧著便當盒站在原地,望著小季離去的背影,她眼眶都紅了,她不懂為什麼自己誠心誠意的想與救過她的小季學姊做個朋友,但是她卻毫不領情的拒人於千里之外?
為什麼?朱鄉鄉自問著,是因為自己是個日校生嗎?可是她真的很想與小季學姊成為好朋友,不管日校生也好、夜校生也罷,她只是想做她的朋友。
為什麼小季學姊那為殘忍?連考慮都沒考慮就不願將心門打開,她好不容易打聽到小季是和她讀同一所學校的夜間部,三天來,她一下課就忙不為的趕回家做好便當再趕來學校門口來等她,那份心意、那份期待,全都被小季學姊剛才的冷漠給打翻了,她的心再也熱切不起來了,原來幾天來的夢想,只是她的一相情願呵!
這堂課十分無聊,無聊到每個人幾乎都在做自己的私下活動,有人玩紙牌、有人抄別科筆記、有人在看小說、有人補吃晚餐,更有人就這為大剌剌的趴在桌上睡起覺來。
小季冷然的望著站講台上的中年男人,這老師口沫橫飛講得正愉快起勁,可惜的是,他講的不是關於書本上東西,也不是什麼為好笑的笑話,而是他那已講過千百次,相當瑣碎的家務事。
小季不明白學校對他們這群夜校生的差別待遇,為什麼派這樣一個沒有責任感的老師來教他們?
一樣要繳學費、一樣要遵從校規,而他們卻像被收善在好人家裡的壞小孩似的,只配得到次等的,卻又要循規蹈矩,不能出一點錯誤,這實在可笑又令人無法接受,小季露出索然無味的神清。
小季開始收拾自己的東西,接下來的那節課也同樣是這個差勁的老師教的,她不想將自己的時間浪費在這裡。
鐘聲還沒敲,距離下課時間還有十五分鐘,但是無所謂了,她不必給這個老師面子,因為他未曾好好的上過一堂課,他是個差勁之極的老師,她不必等到敲鐘才走開。
小季站了起來,老師突然將講了一半的事情停住,盯著小季看,而同學們也開始在竊竊私語,有人則還是一副無聊的樣子,為起頭來看一眼,又繼續睡下去。
在他們的眼裡,季林這名同學向來獨來獨往,從來不跟任何人打交道,但是她的成續卻是優異的,跟她借筆記的時候,她也從來不拒絕,所以從她轉到班上的一年來,他們只認為她是個內向而不大會說話的女孩罷了,沒想到她會有驚人之舉。
「這位同學,有什麼事嗎?」老師很不滿意的問她,他的講興正濃,這學生打斷了他好不容易起的頭。
小季背起了包包,將椅子合攏,她的座位在最後一個,但是她卻往前走,走到接近講台的地方時,她轉個彎由前門出去了。
「你……你回來!」老師氣得跳腳,在她未走出教室時怒喊。
她不理,不理那位老師會有多震怒,現在她做的事,是她認為對的事。
小季離開了教室,步下階梯,走出校園,再踏出校門。
外面的風還是很冷冽,氣候絲毫沒有改變的為象,這是一個冗長的冬季。小季將衣領豎高,她走得很緩慢,也很紮實,街邊的尤加利樹偶爾會飄下幾片樹葉,今天沒有下雨,很適合看星星。
她記得父親在世時,每當天氣好的夜晚,他會帶她到附近一家醫院旁的私人天文台去看星星。
今天她想自己去看星星,回憶父親、回憶小時候居住的那個地方,滿山遍野的白色油桐花,秋天時,則是一樣白的蘆葦。
小季朝自己熟悉的方向走去,敏感的她發覺有人在跟蹤她,又是昨天那群不良少女嗎?還是那個楚楚可憐的日校生?都無所謂的,跟蹤也是他人的自由之一,同樣與她無關。
她往目的走去,進入天文台後,她發現裡面很冷清,在這樣的天氣里有閒情逸緻的人畢竟是少數,她慣常的對周遭的一切視若無睹,逕自坐下來看她的星星。
只有在這樣完全漆黑又沒有人認得她的空間里,她可以放肆的流淚。
三十分鐘后館里的人魚貫的離開了,她想站起來,卻發現有個人捉住了她的手,這人手指修長且寬大,是個男人,而小季在這時也明白了,跟蹤她的是那個仍不死心的男人。
「你不可能天天跟著我。」她並不意外,這是任捷會做的事。
「試試看。」任捷的聲音由黑暗中傳來,他還是緊緊的握住她的手。
「我不知道你跟著我有什麼用?」她都已經不太想要自己了,為什麼他還不放棄她?
「我要你回到我身邊。」他說。
「任捷,我從未在你身邊過。」小季吸了口氣后,冰冷的提醒他。
「你父親把你託付給我。」他不會給她機會否認他們之間的關係,他知道小季痛恨他插手管她的事,但是他非管不可。
「父親是父親,那是他的事,與我無關。」如果他從今開始不再出現在她面前,她會多感激他一點的。
「你別固執了。」任捷想狠狠的揍醒她,如果她不是女生,他真會揍,「小季,你需要一個好的環境讓你準備大學聯考,你更需要幾個家庭教師幫你補回夜校少上的那些課,我還要你恢復的像個女孩子。」
「我是女孩子。」她疲憊的靠在椅背上回答。
「你的樣子像嗎?」他惱火又粗聲的回吼她。
她可以想像他在大皺眉頭了。
「你管得大多了吧!」小季輕笑一聲,「就算你現在可以死命的纏著我,但是你管不了我一輩子的。」
「你錯了。」任捷清晰的說,他突然轉過頭去,溫存的深深望著她,「小季,我要娶你,這句話早在你父親過世后我就向你說過了。」
正因為如此,他才不解為什麼她要從他的世界里逃走,然後狠心的一年不見蹤影?難道他在她心中真的一點分量都沒有?
小季看著他,她半眯起眼睛,神情非但沒有一絲喜悅,反而充滿了嘲笑。
「任醫師,你可真好心,為什麼我父親的死,你放棄當個醫師,現在又要接收我,謝謝,真的謝謝你。」她一字一句的說完,使盡所有力氣甩開他的手,拿起大衣,邁開步伐離開了任捷的視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