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我表現得稱職嗎?」
「你是我的驕傲,我感覺得出同事們都很羨慕我。」
「那是因為你沒對他們說我是個魔術師。」
「是你要求我別讓他們知道的。為什麼不讓我說?」
「我來,是為改善你的人際關係,不是要害你丟臉。」
「我答應你不說,是因為不想看人們起鬨要你表演,不是怕丟臉。丟什麼臉?為什麼你要這麼說?為什麼變得這麼畏縮?」
「因為……我跟你們不同。很多你們能做的事,我都不能做,我甚至……甚至無法使我們的婚姻在法律上生效,我……」
「今晚就跟我回家吧。」他溫和地打斷她的話,「法律之前,我們的婚姻或許無效,但沒有人能夠阻止我們做愛。記得這件事嗎?我能做,你也能做,而我們卻一直未能完成它。這是我的錯,就讓我在今晚彌補吧,我要帶你回我們的家,和你做我們早就該做的事。」
「不。」
等了好久,竟是等到這否定的聲音,他含怒問道:「為什麼不?你還打算以婚姻無效為借口來拒絕我的求愛嗎?你還是不相信我愛你?」
她終於找到個合理的借口:「說不,是因為我還沒有足夠的心理準備。」
迅速瞥他一眼,她跟著就解釋:「從前的蝴蝶對『那件事』的無知程度,你一定還記得吧。我不再是那樣的蝴蝶,所以需要心理準備。」
思索片刻,他認為這些話無非在暗示他還得多下點功夫追求她,否則她就不回家當他老婆。
「好,我答應給你時間做心理準備。」他看了下手錶,又道:「從現在算起,你還有八個小時可以準備,準備赴我的約會。」不待她發問,他很快就提出邀約。
「我現在就送你回陳家。明天清晨五點我去接你,我要帶你去一個令你驚喜的地方。」
「哪裡?」她的好奇心立刻被勾起。
「等你做好心理準備,我才要揭曉答案。」他笑得胸有成竹。「準時赴我的約嗎?」
她難為情地點了下頭。
※※※
「令我驚喜的地方在哪裡?」
清晨五點不到,她就等在家門口。見他緩緩朝自己走近時,她眼裡閃動著幻樣光采,問。
「我以為你會說『早安』,或者『昨晚睡得好嗎』。」他笑著接下她手裡拎的小包包。
「昨晚睡得好嗎?」她柔聲問。
「睡不著,因為太期待今天了。你也一樣吧?」
她羞澀一笑做為回答。
他沒追問,帶她上了自己的車。一路上他都保持沉默,她也一樣。
他注意到她不時顯出微微驚訝,特別是當車行進至鄉間之後。和昨天相較,她看起來更加放鬆。
他發覺胸中湧上一些新的情感,不再僅僅是對兩年前那段往事的回憶;對她的愛已在一夜之間變得更加強烈、更加專註。這倒使他自己顯得有點緊張。
不久后,他看見目的地了,他把車停在一棵大樹下。
「到了?」她終於出聲。
「嗯。」他指了下前方的木屋,「我同事的私人財產,平常都空著,我向他借來用用。」說完,他先下車,再繞到她這頭來開車門。
看見他從後車廂取出一個手提行李包,她問:「你帶了什麼來?」
「喔,沒什麼,一點吃的而已。」
其實還有盥洗用具和換洗衣物,但他沒打算現在就讓她知道他們要在這木屋裡過夜。
「這木屋就是你覺得會令我驚喜的地方?」她皺眉而問。木屋確有鄉趣,但還談不上令人驚喜吧。是否她期待過高?
「喔,我指的當然不是這間木屋。」他上前攬著她朝屋門走,邊拿鑰匙開門邊解釋:「我跟幾個同事曾受邀到這裡來玩過一次,住了兩晚。我發現這附近有個地方很棒,黃昏的時候,你將會看見令人驚喜的景象。」
他牽著她進屋。
「黃昏?現在還不到中午呢。」她四下望望,屋內設備齊全;摸了下桌面,發現薄薄一層灰,「黃昏之前,我們就一直待在這屋裡嗎?」
「是啊,吃點東西,喝個茶,我開了那麼久的車,總得讓我休息休息吧。」他不提下午還得徒步行遠,那可是要消耗很多體力的,「還有,你就利用這段時間多做點『心理準備』吧。」
她的臉又紅了,立刻岔開話題:「我看我還是先找塊抹布,把這些桌椅擦乾淨吧。」
「好,那我到廚房裡去燒點水泡茶。」
他們各自展開工作。
擦凈一部分傢具之後,她在屋裡屋外巡視了一遭,覺得和他處在一個遺世的角落裡,這種感覺是如此美妙。
她在廚房門口停下腳步,看著他立在流理台前的背影,聽見他輕輕吹著口哨。兩個櫥櫃的門敞開著,地板上有幾個空塑膠袋,而他正在開一個食品罐頭。
「我可以幫忙做點什麼嗎?」
「喔。」他回頭,「你來把這罐素瓜仔肉倒到盤子里。我剛才在冰箱里找到一包冷凍什錦蔬菜,也許我們可以炒來吃,如果能找到沙拉油的話。」
他讓出位子給她,自己則開了另一個櫃門,很快就找到沙拉油了。
「你帶這麼多罐頭來啊。」她已倒出那罐素瓜仔肉,接著就在一旁的大塑膠袋裡翻找,結果發現裡頭還有多種果醬、兩條長吐司。「這麼多麵包,我們吃得完嗎?」
「多帶點比較保險。」他沒敢說那是兩天份的食物。「喔,水已經燒開過了,你挑一種茶包出來泡吧。」
她這才注意到袋子里有好幾種水果茶包、即溶咖啡包、紅茶包、綠茶包……
她去泡了兩杯紅茶。
終於,他們可以坐下來享用遲了好久的午餐。
「我們到長廊上坐坐,好嗎?」他問。
她記起長廊上那個搖椅。
「好,我剛才就想坐一坐搖椅了。」
「我幫你搖。」
搖椅輕晃著,他以眼角的餘光瞟著她。她美得不可思議。
他肯定自己已深墜愛河,當他在她身旁坐下時,他知道自己愛上了一個新的蝴蝶。
「跟我說說話吧。」他輕聲道。
她睡著了。他欣然承受她閉著眼,將頭枕在他肩上的慵懶模樣。
於是他輕擁住她,等待黃昏降臨。
後來是變色的天空驅走了他的瞌睡蟲。
「糟了!」
「怎麼了?什麼事糟了?」她也驚醒過來。
「我恐怕不能帶你去那個地方了。」他抬頭望天,「烏雲在逐漸擴大,我怕馬上就要下雨了。」
「我要去,不管下不下雨。」她忽變得執拗,不想希望落空。
「你確定?」
「非常非常確定。」
他決定為寵她而冒一次險。再望烏雲一眼,他說:「我們現在就動身,運氣好的話,也許你還是能領略到那種景象。」
※※※
她沒想到要走這麼長的路。陽光隱去后的樹林里有些微涼意,她於是挨緊他一些。
「快到了沒?」她等不及要問。
「快了。你聽見水流的聲音了嗎?」
她點點頭。不久,他們在一棵傾倒的老樹前停了下來。
他引領她繞過老樹,兩人都得低頭彎腰。
「閉上眼睛,等我要你張開的時候,你才能張開。」
她照辦,感覺自己穿越了一條長長的曲徑。
他在心中感謝上帝,感謝祂在此刻讓陽光透出雲層。突破烏雲層的夕陽分外火紅,照著湖面上大群的野鵝,眼前景象宛若仙境。
「你可以張開眼了。」
她隨即發出的驚呼令他快樂、滿足。
「天哪!這裡好美!你怎麼發現的?」
「就是上次來度假時發現的。我一個人到處走,走著走著就發現這裡,這裡的黃昏是我見過最美的。當時我就在想,如果能和你一起欣賞,它會更美。」他停下,側頭凝視著她,又說:「我終於如願以償。」
她一時不能言語,看著湖面,再看看他,神情十分激動。
「你看,它們好可愛喔!」她忽地蹲下,迫不及待地伸手撫摸離自己最近的那隻野鵝,感覺它滑順的羽毛。
「喏,給你,你來喂它們。」
他取出褲袋裡那一小袋麵包屑,遞給她。
她一點一點扔麵包屑在水面,看見它們兜著圈子尋找食物,她樂得開懷大笑。
他願意陪她在此多逗留一陣,無奈上帝的恩賜似乎停止了,遠處響起隆隆雷聲,層層烏雲再度在他們頭頂翻滾起來。
很有默契地,他們往回走。離開傾倒的老樹沒多遠,雨點便穿透樹葉,落在他們頭上。
樹林里,他們奔跑起來。
出了樹林,雨勢顯得更大。從沒遇過這麼大的雨,蝴蝶卻一點不在意自己被淋得全身濕透,她邊跑邊仰起臉大笑。
孩子般的興奮之情感染了他,他於是學她那樣奔跑,那樣開懷大笑。
一直到回到木屋,他們依然沒有一絲局促,很自然地一起走進屋內,任衣裳答答往下滴水。
「怎麼辦?我們都成落湯雞了。」他來回掃視著兩人一身狼狽,「你一定沒帶替換的衣服來吧?」
說著,他不由又感謝起這場大雨,心想上帝其實還是在幫他。
她這才感到內心一陣翻滾,趕緊沖他搖搖頭。
「還好我帶了。你穿我的,我穿同事的;他一定留了些衣服在房間里。」
語罷,他就在行李包里找出衣服遞給她,要她先去沖個澡。
※※※
衝過操之後,他發現她正在廚房裡沖茶袋,依舊潮濕的頭髮和身上那件過長的襯衫,使她的背影分外性感。
「你在那裡站了多久?」端著茶杯,她在轉身之際看到他,一時因自己可能被盯了很久而羞紅了臉。
他接過兩個茶杯,笑而不答,逕往容廳走。
「你沒告訴我今晚我們要在這裡過夜。」她先坐上藤製沙發,口氣有些埋怨。在他提供她乾淨衣服時,她發現了他的預謀。
他這才在她身旁坐下。
「生氣了?」
她不答,臉隨後被他只手托起,對上他那雙毫無愧色的眼眸。
「這場雨暫時像不會停了,如果你堅持要我在大雨中開車送你回去,我們可以現在就動身。你說呢?」
又起了一陣雷聲,像是要呼應他的話。
「你這雙眼睛是我見過最奇妙的。」他直注視著她,「我覺得它們正在對我說,你跟我一樣希望留在這裡。」
她立刻低眉,他卻在此時啄了下她的唇,這動作使她抬眼,她伸手觸摸他的臉。
「兩年多前,我離開你之後,你都是怎麼過的?」
「終於等到你這麼問了。」他埋怨,淡淡地。雙手輕輕上下撫摸著她的手臂,他答:「你消失之後,我的思想麻木了好一陣子,後來才感到傷痛,但是這種傷痛又漸漸使我麻木。我原以為自己將在這種麻木更替的傷痛中,度過漫長的一生。」
簡短的傾吐過後,他緩緩傾身,再次親吻她,含情脈脈。
她也回吻他,感到分離的歲月都溶化成激情。合上眼,她任他的唇在自己臉上、頸上游移。
她拉住他的手,按在自己胸前。當他溫柔地隔著衣衫撫摸它們時,她忍不住發出一聲低吟,於是她開始解開他襯衣上的鈕扣。
他看著她這麼做,聽著她慢慢往下移動時細細的呼吸聲。她的手回到他頸后圈著,唇則逗留在他的唇邊。他擺脫衣袖束縛的動作變得急促起來。
他再撩起她的襯衫,手指輕掠過她的腹部,低下頭吻著她的乳溝,舌頭慢慢向上舔,直到她的喉間。
再起的聲聲低吟教他一把抱起她,進了房間。
滂沱大雨打在窗上,淹沒了在大床上激情的聲音;不時的閃電照射著他們得到的一切、給予的一切。
他用靈魂填滿了她,和她一起淹沒在一陣無邊無際的風暴中。
終於,床上恢復了寧靜。
「我的『大腿』給你快樂了嗎?」他問罷,一聲輕笑。
他的調侃提醒了她,她曾經期待的基因如今卻成隱憂。萬一她製造出來的不是個正常人類寶寶,他將如何?
憂愁使她又偎緊他一些。
「明天就跟我回家吧。」
「再給我一點時間好嗎?」她溫柔而堅定地道:「我一定會回你身邊的,而且永遠不再離開。但是你必須答應我,再給我一點時間。」
「多久?」
「我儘快。」她決定加快進修的腳步。
「好吧,答應你就是。我不在乎多等一些時日。」
※※※
雞婆的小剛誤解了公主的意思。
當他不解地問她為什麼如此用功,整天將自己埋在書堆時,她說是為了要大大方方地回於家。
她是快樂的,對未來充滿憧憬。小剛卻認定是於震麒又給了她氣受。
他想從於家著手,看看能否打探些事出來。於是一隻蝴蝶飛進於家,剛好跟著魯台生鑽進三樓的房間里。它停在一個不被發現的地方。
「我說你是不是他媽的跟你老婆比內力啊,她不肯回來,你也不逼她,你們這是在搞什麼?」
「她想什麼時候回來都好,我願意等。」
「我看你是自虐成性了。」
於太太進房來了。
「你說的沒錯。」她心有戚戚焉的對魯台生道:「我跟你於伯伯想替他去求蝴蝶回來,他死活不依,要我們別插手管這件事。這下可好,大家束手無策,陪他在這干著急。」
「媽,我不著急。」
「你聽聽,自尊心強得要命。」
「是啊,皇帝不急,急死太監。」魯台生附和道,「於媽媽,他不著急,但是也不該不替你們想嘛。你們有媳婦等於沒媳婦,想抱孫子還得看兒子高不高興把媳婦請回家,偏偏請這個媳婦比諸神還難哪!」
「說的就是。」於太太轉而對兒子道:「要我跟你爸不出面是可以,但你總得有點動作吧。」
於震麒愈聽愈覺心煩,索性不答腔。
「於媽媽,我看你就去拜託於伯伯那個醫生朋友,要他收留震麒住院幾天,拿紗布包包他的頭啊、手啊、腳啊,然後再通知蝴蝶說她老公命在旦夕,看她回不回來。」
「這倒也是個辦法。」於太太受了啟發,這就提醒兒子道:「你們不是在牧師面前彼此許諾了嗎,不管生病或健康,你都願意做她的丈夫,她也都願意做你的妻子。我記得她還說,當你生病的時候,應該更需要她才對。依我看,你就生場病吧。」
他不答,只對著魯台生道:「你就會出餿主意!造假的事我可不幹。」
兩人悻悻然出房門。
小剛跟著飛了出去,心中已有主意。
※※※
於震麒的自行車煞車失靈,遇狀況不能減速使他摔成重傷,被送進了醫院。
下半身癱瘓的他被醫生宣告將終生殘廢。
住院期間,他拒見蝴蝶,出院之後,蝴蝶再度被拒在房門外。
於太太傷心得無法開口為蝴蝶向兒子求情,她認為是自己詛咒了兒子才造成今日的悲劇。
「你進去吧。」她替蝴蝶推開門,「等會兒不管他說什麼,你都忍著點,知道嗎?」
「媽,我會的。」她和婆婆一樣淚流滿面,抹乾淚才進門。
他坐在輪椅上,面對著窗。
「震麒,讓我回來吧。」她停在他身後。
良久他都不出聲,內心掙扎得厲害。他只恨自己出了意外,否則怎忍心不見她?
他一直期待著她回家的那天趕快來臨,卻是等到這樣的結果。
「你走吧。」狠下心,他再道:「我們的婚姻無效,你不需要再回這個家。」
「不!我要回來,現在是你最需要我的時候,我怎能離開你?」她哭著在他面前蹲下。
他別過頭,不發一言。
「知道我為什麼要求你再給我一點時間嗎?我想學習許多事,想讓自己能完全融入你的生活。有件事我一直沒告訴你,那就是,我再不能離開人類世界,回自己的王國。能使我繼續活著的力量在這個世界里,回去了,我就只有一死。我不再是蝶仙,再也不是了。所以我沒了法力,曾經讓你看過的魔術,是我努力學得的本事……」她啜泣著,「我回不去了,所以才必須讓我的存在變得更真實。我多麼希望能早日回你身邊,但是在那之前,我必須做好準備,我不願做一個使你經常感到無法面對的妻子。」
他很受感動,也體會到她的隱憂。
「蝴蝶,謝謝你為我所做的一切,但我已註定無福消受。現在的我,是個讓妻子無法面對的丈夫,而我永遠也不能做好準備。」忍住心痛,他寒聲再道:「你走吧。」
「不!」
「你留下何用?我不能給你基因,永遠也不能。」
「我只要跟你在一起,不要基因!你別趕我走,我哪也不去!」
她就這麼蹲跪在他面前哭個不停,哭得他也流下眼淚。
「蝴蝶,我連趕你走的能力都沒有,你為什麼要留下?也許終生殘廢是老天給我的懲罰,這是我害死弟弟應得的報應。在這之前,我得到過快樂,這已經足夠了。對你,我不再有奢求,你給我的已經太多了。」
她只是不停的哭。
※※※
蝴蝶在於家住下了,她可以做家中任何需要做的事,除了照顧於震麒這一項。
他甚至不讓她靠近自己,只肯接受爸媽和看護的照料。
這天午後,他在媽媽和看護的扶持下,躺上了床。兩人出房門不多久,他發覺四周起了明顯的變化。
寒意不再,他像被烈日照射一般,整個身子都熱了起來。眼前忽地出現四個男人,三個年輕,一個年老,那名老者渾身散發著一股懾人的威嚴,正注視著他。
他沒看見星星,沒聞到花香,但是包圍在四周那股不尋常的熱使他相信,這四個男人和蝴蝶來自同一個地方,而且他認出小剛了。
他注視著老者,企圖從床上坐起。
「你就是於震麒?」蝴蝶國王威嚴無比地問道。
「我是。你是……」
「放肆!」年輕男人之一出聲示警,「問你話的是我們國王,你至少該站起來回話。」
原來是蝴蝶的爸爸,那就是他的岳父。他的神色不由變得恭敬。
「我……無法自己站起來,請……原諒。」他一時還喊不出「爸爸」。
國王朝他點點頭之後,睨了小剛一眼,後者立即垂首。
接著,國王將目光凝聚在於震麒的雙腿上。片刻后,於震麒只覺下半身像是著了火,燙得他不得不開始掙扎。
「你再試試,看看能不能自己下床,站在我面前。」國主沉篤道。
「我……」他驚訝地發現雙腿有點感覺了。
使儘力氣,他終於緩緩伸腿下來,顫抖的雙腿漸漸支起他的身體,他站直了。
「這……這怎麼可能!」
「如果你能答應我一件事,我將讓你剛發現的事成為永久的事實。」
「你……你是指,我可以像從前那樣行動自如?」他仍一臉不敢置信。
「不錯。」頓了下,國王再道:「畢竟你如今的不便,是我的族人一時糊塗造成的結果,我理當對你做出補償。但是,不該你的,我也必須帶走。」
國王深深地看他一眼,又道:「蘭兒本不屬於這裡,不屬於你,不管她回去之後能活多久,我都要帶她走。」
「你要將蝴蝶從我身邊帶走?」驚惶使他朝國王邁近一步。
「我們當然要帶公主走!」小剛不服氣地插嘴,「我親眼看見公主為你吃了多少苦,流了多少淚。兩年多以前,你對她不好,把她氣跑了;回去之後,公主的身體和精神狀況就一天不如一天。她每天想你、念你,眼看就快活不下去了,為了使她不死,國王忍痛將她送回人類世界。成為人類之後,她又歷經了許多磨難。可以說,公主自從遇上你之後,沒過過一天好日子!」
「我……你說的我都承認,千錯萬錯的確都在我。」千言萬語化作一句:「你們帶她走吧!」
「你願意以此換回你的健康?」國王似乎看出他真正的想法,但仍想試探一番。
「不,我不要健康!終生殘廢是我罪有應得。我還能工作,我不會真的成為一個廢人,但是我也不能留蝴蝶在自己身邊,讓她繼續因我受苦。請你們立刻帶她走吧,我……感激不盡!」
盯著他決絕的面容,國王心中一陣震撼。他有些明了人類那種高貴又脆弱的感情了。他確信於震麒是捨不得離開蘭兒的,他更相信蘭兒不願離開他。
「我決定暫時將蘭兒留在這裡,只要你好好待她。」
「不,我無法好好待她,我什麼也給不了她,唯一能給的只有折磨,我……」無邊的沉痛令他說不下去。
眼前四人忽地全數消失,他的雙腿又癱軟了,整個人摔在地上。
※※※
蝴蝶在客廳里忙著打掃,聽見輪椅移動的聲音,便停下動作,轉身面向於震麒。她眼裡寫著請求,請求他接受她的陪伴。
他身後站著媽媽和看護,兩人正打算推他到室外晒晒太陽。以往面對蝴蝶這種請求的眼神,他總是催促媽媽趕快出門。
此刻,他沒出聲,於太太於是不急著推動輪椅。面對久遭兒子冷落的媳婦,她十分愧疚。
眼看蝴蝶就快落淚,於太太這才對看護說:「推他走吧。」
「不。」他出聲了,目光還停在蝴蝶臉上,「媽,今天讓蝴蝶推我出去吧。」
兩串淚滑過蝴蝶漾起笑意的嘴角。
「你早該說這句話了。」於太太欣喜於兒子的改變,「媽跟著,否則蝴蝶一個人應付不過來。」
「不了,媽,我只要蝴蝶。」
「喔……」她看著媳婦放下抹布,顫巍巍朝兒子走來,心裡一陣酸,「那你們路上小心點。」
「媽,你放心吧,我會照顧震麒的。」
※※※
草地上一片空曠,只有他倆。
「春天來了。」她深呼吸一口,雙手從背後搭在他肩上。
「是啊,春天來了,萬物復甦,只除了我的腿。」他平靜的聲音里仍存深深的遺憾。
她移至他面前蹲下,望著他的眼神是那般專註、深情。
依然是教他無法不心動的幻樣光采,他緩緩伸出一隻手,輕撫她的面頰。
「媽說你常待在房裡看書。」他一直讓她睡客房。
「嗯,自得其樂。你不也一樣。」她笑如春風,不帶一絲抱怨。
「看那麼多書做什麼?」
「增加知識嘛,免得人家笑你有個沒知識的太太。」
他將手移至她剛閉起的唇上。
「別勉強自己,你就是再沒知識都不會使我停止愛你。」
她只手握住唇上他的手,久久不能言語,不忍眨眼。
「你快樂嗎?」
「如果你能像現在這樣看我、跟我說話,我就快樂,非常非常快樂。」
「我能。但是,還有一些需求是我無法滿足你的。」他的眼神黯淡下來,「曾經,你因我不願給你基因而離開我;而現在,我是無能給你基因,你……」
「我不會因為這個理由而離開你。」
他回以微微一笑。
「蝴蝶。」
「嗯?」
「吻我。」
她立刻讓四片唇相接。
他要的不多。輕輕推開她,他笑著說:「夠了。」
「我覺得不夠。」雖是玩笑,她卻依然紅了臉頰。
「你看,你不再是為補充能量而要求我的吻。你是如此真實地在我眼前,我們吻得也如此真實,如果能夠,我會讓這種真實延伸,像我們在木屋共度的那一夜一樣。你懷念那一夜嗎?」
她點點頭,剛退的紅暈又泛上臉頰。
「我也懷念,可是我無法使我們重溫那一夜的感覺。」
「我不會因為這樣就不再愛你。」
她的表情依然純真,令他動容。
「如果你的純真還停留在我倆初見時的程度,那該有多好。可惜的是,我已使你產生了改變;一旦變了,你就再也回不去了。」
「震麒,」她生氣了,「你愈說愈深奧了,我聽不懂!如果你是企圖趕我走,那麼我現在就再告訴你一遍:我不走!我會永遠賴在你身邊。」
語罷,她賭氣地跑離他好幾步遠,背著他坐在草地上。
烏雲突如其來地滿布天空,像一顆顆灰色花椰菜。
「怎麼說變天就變天了呢,討厭!」她自言自語地怨起天來,站起身,回頭看他,卻是不想就這麼回他面前去。
「我們回去吧,說不定馬上就下大雨了。」他揚聲道。
「下大雨就下大雨!我喜歡淋雨,喜歡在大雨中奔跑,還喜歡邊跑邊大笑!」
高喊之後,只見他寒著臉,別過頭去,她這才察覺自己剛才的話刺傷了他。
「對不起!」她奔回他面前,「我不是有意那麼說的,我……」
「你沒做錯什麼,為什麼要道歉?」他並未生氣。
「我不該說那些話的,我不該忘了你的腿……」
「我的腿已不允許我陪你在大雨中奔跑。」
「對不起,我不是有意傷你,我……」
「別說了。」他溫和打斷,「你只要正視一個事實就好,如果你繼續跟我一起生活,類似剛才的情況就還會發生。你願意過這種時時小心、處處提防的日子,我還不忍心見你這麼委屈。」
她當場就委屈得想放聲大哭,因為他說這些話的目的還是想趕她走。
一道閃電劃過天際,又一道,雨沙沙落下,她的淚便和在雨中。
「你不能陪我在大雨里奔跑,但總可以陪我淋雨、陪我笑吧?」
朝他大喊之後,她仰臉對天,哭著跑開。
輪椅上,他極力掙扎著。他多想站起來,朝她走去,多想立刻安撫她。
新一道閃電劈得好低,雷聲轟鳴之際,只見他的腿上閃著電光。
她驚駭的一聲叫喊,這才疾步沖向摔倒在地的他。
「怎麼辦?我……」她懊惱於自己的氣力不足以扶起他,見他痛得臉部都扭曲了,她猶豫著該不該先跑回家去求救。
「別走!」他拉住她的手,由於用力過猛,把她也拉倒在地,「媽應該很快就過來了,我們等她吧。」
「可是你這麼痛苦……」
「我能忍。」
兩張臉靠得如此近,他於是攫住她的唇。
她對他也有需索,他能強烈地感覺到。此刻,他想儘可能地滿足她,哪怕只是吻而已。
他轉身,將她壓在身下,慾望取代了他的疼痛。
「蝴蝶!震麒!」
不遠處,出現了於太太和看護。
他們聽不見雨聲,聽不見媽媽焦急的呼喚。
「你們……震麒……你的腿……」
※※※
草地上只剩被春雨滋潤過的青草。
雨說停就停,一群蝴蝶也跟著飛向遠方。
「國王,於震麒的腿什麼時候才能完全康復?」
「看他的復健情形而定。哼,有我女兒無微不至的照料,想他會康復得比醫生預計的還快。」
「國王是不是該對於震麒提出一個要求?」
「什麼要求?」
「要他答應日後讓自己的孩子和蝶仙結婚。」
「不必了。我現在只有到人類世界來,才能看見自己的女兒,你想教我重蹈覆轍?想教我繼續挺著一身老骨頭,到人類世界來善後?我的孫子想跟什麼人結婚都好,但是我絕不再派蝶仙過來。跟人類結婚非但未使我族質量得到改善,反而減少蝶仙的數量。一時昏愚已使我失去了女兒,我怎能一錯再錯。」
「國王,你知道人類管這個叫什麼嗎?這叫『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
「唉!覆水難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