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刊世奇譚
由遠至近延綿起伏的山脈包裹在終年積雪中,凸起的尖削陡峭的石山頂部矗立著沉睡中的白色城堡。最高的塔樓穿過雲霧,巍峨的以傲睨的神情俯瞰望不到盡頭的群峰。
被雪湮沒的世界銀光皚皚,覆蓋著白雪的植被零星顯露出的點點蒼黃,反而更加突顯出雪的無情與寂寞。彷彿連季節和風都一併被凍結的此處,惟有天空照耀的晴藍一如往昔,反射在冰雪世界山背處,與四周純凈的雪交融造就出一個籠罩著纖薄透明冰藍色的如幻謎境。
夜晚來時,山脈間會生起氤氳縹緲的大霧,即使站在山壁上高達三十米的雪松頂部也無法窺探被迷霧封鎖的山谷在夜色中悄然發生的改變。
這裡曾是魔界之王的宮殿。傳說在他出走時拋舍下的足以劈開星辰的暗之劍以及各種法器還留置在這個沉睡的城堡里。若干年來不知有過多少不自暴力的妖魔妄圖闖入,卻都最終迷失在山谷之中化為積雪下植被的養料。
彷彿擁有意志可以吞噬闖入者的魔幻山谷存留在魔王於千年之前設置下的幻之結界中,位於中心點的城堡便像是肉眼可見卻永遠不可觸及的月亮一般,彷彿會自行變幻位置般地無法靠近。以魔力做誘餌,引誘並捕捉住一隻只自投羅網的妖魔。
這片不可輕易接近的領域因而成為被魔王具象化威懾力的象徵。即使他早已離開此地達千年之久,關於魔界之王的傳說和他那不可動搖的力量依然如同山谷中千年不化的冰雪般,震懾著魔界各族桀騖不馴的首領。
因為強,才被尊為王者。
因為那絕對的力量,才不得不臣服。
弱肉強食的魔界,力量就是一切的規則!
弱者只有依附強者才能獲得生存的可能。
因而集結一處共同求存的集體,久而久之,就成為類似人間國家的不同領地的種族。
彼此交換盟約,立下具象的魔力束縛住無法信賴的誓言,為了搶奪食物與更好的生存環境而發生的小規模戰爭每天都在進行。
缺少了魔王的魔界,因為沒有了那絕對惟一必須服從的統制者,因而更加日益混亂。
妖魔首領們蠢蠢欲動,伺機奪取空出的位置。卻由於兩個公認最強者的宣言而不得不按捺慾望退讓出魔王之爭,只能選擇加人其中一方的陣營。
圍繞在昔日魔王身側的兩員大將,沉香與雅舍,在魔王失蹤的第二個百年裡,分別背離了往日效忠的誓言,建立了屬於自己的國度。陰狠殘暴的沉香、莫測高深的雅舍,他們是僅次於魔王擁有恐怖力量的強者,在接下來一連串的爭鬥殺戮蒂結盟約的過程中,魔界被劃分成為對立的兩大陣營。
在必須選擇其一臣服的情形下,自願或不自願的妖魔首領都只得帶領自己一族權衡利益之後加人其中一方。因為彼此實力相差無幾而出現了長達七百多年的冷戰對峙!直至沉香派去的暗殺者重創雅舍的消息傳開之後,這個七百多年的格局才終於有了動搖瓦解之勢。
感覺到雅舍的氣息已消失於魔界后,沉香便準備大舉進攻,徹底摧毀雅舍建立的勢力一統魔界。而雅捨身邊的妖魔首領們畏懼於沉香的殘虐,害怕他會為這七百年來的對抗大舉報復以血屠族,因此拚命抵抗。但缺少了以智力見長的雅舍的指揮,只能是節節敗退。
在這種時候,效忠於前魔王的七位長老提出了找回魔界之王的計劃自然得到了雅舍一派的支持!
並不是因為對魔王的心懷感念,只是出於自保而希望有強者能來對抗沉香。為了自己而去擁護某人的心意雖然卑鄙,卻反而因為真實而顯得更具誠意。
在這種格外敏感兼緊要的關卡,擁有前魔王未婚妻子身份的毒芹帶回了一個據說是魔王轉世的少年,自然引發了一場不小的轟動,整個魔界陷入一片前所未有的沸騰。
☆☆☆wwwnet.net☆☆☆wwwnet.net☆☆☆
身處於高廣明亮如宮殿般的房間令少年無比興奮,原本以為魔界一定便是黑暗陰森的環境呢!而看穿他的想法,貼在他耳邊輕輕吐氣說出「那樣的地方當然也有很多。如果你一定要住在洞窟里才舒服,我也可以幫你準備啊。」的不懷好意的音調,立刻將他雀躍的心情打回麻煩的現實里。
「就說你換衣服怎麼這麼慢!原來你當這是博物館在參觀。嘖!」露出一副比他還麻煩的神情,毒芹撩起額前的頭髮撥到後面,不耐煩地催促,「快一點哦。要不要我幫你穿?」
「你、你、你怎麼進來了?」少年滿臉通紅地抓緊穿了一半的衣服掩住半敞的前襟,大聲抗議,「人、人家正在換衣服呢!」就算外表再怎麼中性化,她也是個女孩子啊!竟然在男子換衣服時闖入也太、太……
「我看你根本就不知道該怎麼穿吧!」訕笑地看著晁冕系成亂七八糟的帶子,毒芹完全不理會他的抗議,直接動手幫他重新整理。
「你、你……」感覺到細長的手指正透過絹制的衣服在身體遊走,害羞到極限,晁冕全身僵硬呈石化狀態。
「唉,伸手啊。」毒芹麻利地將他腰間的帶子系好,卻在幫他套外衣時卡住,忍不住抬起頭嘆氣,「阿冕,魔界的長老在等著見你這位偉大的魔王,你快點好不好?」
「為什麼……」
「嗯?」聽不清少年支支吾吾的聲音,她蹙眉眯眼,要他重複。
「為什麼你可以這樣毫不在乎?我可是男孩子呀!」看到少年終於大喊出來,臉紅得像煮熟的蝦子,溫潤的大眼濕潤的水分像要流出眼淚一般,毒芹不禁啞然。
「以前沒有說過,但是現在補充好了。」半晌,毒芹才神色古怪地說道,「聽好,在魔界,我的身份是魔王的未婚妻,即使和你有親密的舉動也不會有人置喙。」他到底在在意什麼呢?替他準備的裝束他又不會換,自己幫他都不嫌煩,他為什麼反而一副被人佔了便宜的神色?
「那不是重點啦,我又不是真的……」
「噓——」一根食指搭上他張開的唇瓣,近在眼前的女子露出威脅的表情,「不是說好了嗎?隨便胡說,你想害我被九曜殺掉嗎?」
驚嚇般地捂住唇,隨即醒悟過來般的他立刻撥掉她的手,彆扭地轉過頭,「反正、反正我自己穿嘛!你只要教我怎麼穿就好了。」討厭哦,為什麼妖魔們會嗜好古中國的衣服呢?
對了!他猛地張大眼睛,氣鼓鼓地質問:「為什麼只有我換衣服?你不是還穿著人間界的服裝嗎?」
握住自己被揮開的手,毒芹冷笑,「是呢,原來你這麼難以忍受被我觸碰。我是殺人魔嘛!」
這和那個有什麼關係?他疑惑地望過去,卻在她的眼中捕到一抹稍縱即逝的受傷。那會是自己的多心嗎?可是卻有一種不說出來便會後悔的感覺向喉頭湧上呢。所以即便不好意思,少年還是結巴地解釋:「什、什麼嘛?我是在害臊耶!被女孩子碰的話……」
她愕然,旋而偏過頭輕輕地笑了。
那是一種彷彿殘冰消融一般美麗清冽的笑容,令少年忍不住看得目不轉睛。
「你真是個奇怪的人。」半晌,她低頭說。
看不到她的表情雖然有些不安,但是她的聲音一直都是這樣的甜美動聽,所以她一定不生氣了吧。臉紅紅的少年這樣想著,按捺住忐忑的心情,任她默默地幫自己穿好衣服。
「好了!」過最後一個繩結,「刷」地抬起頭,劉海下的眼深沉幽邃,看得到她慣有嘲諷的笑意,卻完全猜不透這個女子內心的想法。
而為何他竟會有想要了解她的所思所想這種古怪的念頭呢?少年怔怔地望著她率先邁步的背影,那個挺拔的身姿。到底……
「喂?跟上來呀。」察覺到身後的人靜立不動,她駐足回頭,皺了皺眉。
「喔。」恍然醒悟般地,他連忙跟上去。
可是,心還在怦怦跳。彷彿適才手指的感覺透過黑亮的絲絹滑入了他的身體,在他的腦海中烙印下一個與眾不同的帶有溫度的記憶。
★★★四月天☆wwwnet☆請支持四月天★★★
「這便是魔界之王轉世的少年呢!」
臨時設置的鑲有雪白翡翠的王座前,因身材頎長而給人玉樹臨風颯爽之感的尊貴使者,用慣有的嘲諷語氣如此不懷好意地說道時,已經換上用絲絹製成有如暗夜極光般裝束的少年,從站在石階彼方修長俊美的妖魔臉上,清楚地看到一副備受衝擊的神色。
而站在他的身旁另一位穿著類似於古埃及裝束用長長白紗遮掩面孔的妖魔卻極為恭敬地伏下身,握在他手中的九環錫杖隨之與地板碰撞發出清脆的鳴響,「參見吾王。」說話的妖魔有著一把流水般悅耳的嗓音,比起芹的甜美動聽他的音色更接近於自然的符號,不是語言的語言,落入聽者的耳中,有一種說不出的舒適感。這個雖然擋住臉卻依然給人以優美之感的妖魔抬起臉,惟一露在白紗之外的眼睛卻沒有瞳孔只泛動著一片無法凝視過久的白光。
似乎能看穿晁冕的好奇,他輕笑欠身,「初次見面呢,今世的吾王。我是服侍魔王的九耀之一,身邊這位也是我的同伴。我們兩人作為代表,向尊貴的您來傳達九耀的心意。請叫我趟,而他——」
「我叫做景。」俊美的妖魔已經眨了眨眼,擅自搶話,「本來要來參見陛下,我心裡還有點害怕呢。沒想到今世的您長得這麼出人意料啊!」
「出人意料?」這是什麼意思。晁冕不解地望向身側的芹。
後者勾起唇瓣諷刺地無聲而笑,「——說你長得可愛的意思呀。」
「景!」趟低聲斥責同伴輕薄的態度,卻只換來一個吐舌的鬼臉。
「可是你不是說過我和魔王長得很像嗎?」
晁冕用充滿疑問的眼睛看芹,但毒芹輕輕別開視線並不正面回答地扭轉了話題。
「我已經按照約定找回魔王唆,題大人是不是也該解開我身上的魔法陣?」她交加雙臂昂起下頜,挑釁的目光射向一身雪稱為預言聖者的魈。
「暫時先留在你身上吧。」沉默了半晌,湖才遲疑地開口,「這樣只要你待在王身邊,我就可以憑魔法陣的通導感應到你們的氣息,一旦遇到危險,我才方便做一些救助。」
「哈,王是最重要的,而像我這樣的活該被利用作別人的法力轉換器?」看不出有生氣的模樣,她只是把手插在口袋裡嘲諷地笑起來。戲謔而自虐的說法固然令人心驚,但那種輕薄譏誚的笑聲更奪得少年的注目。
圓型宮殿內部頂層為人間無法找到的巨型明石所建築,即使在壁側沒有洞開大窗和燃點蠟燭,也自然會散發傾灑滿室的柔和光暈。似乎偏愛人間服飾的緣故,毒芹依然穿著那件頗有男性色彩的長款風衣,習慣性地把手放在口袋裡,蒼白的肌膚因明石的照耀鍍上一層瑩潤的黃,笑起來時薄薄的上唇輕輕掀動,嘴角含著一縷熟悉的嘲諷。不知道為什麼,少年覺得她的一舉一動都格外吸引著自己的視線,是因為在這個女子的身上總有一種奇妙的溫和感嗎?
用力甩甩頭,晁冕覺得這些問題都不是他該考慮的。他可是一個專業的妖魔捕獵者哩,就算因為種種原因一時與妖魔攜手合作,又怎麼能和她發展出除此之外的友誼和感情呢?
信奉著不管有什麼理由,殺人都是不可饒恕的罪責的想法的少年,因為緊守著內心制定的法則,而看不清自己剛剛萌生的感情。
「親愛的芹,你這樣說可就有冤枉我們善良的魈嘍。」景交加雙臂,眨了眨眼尾上吊的金黃色眼瞳,「其實魈這樣做也是有原因的。你想想,讓各方首領接納這位少年就是我們迷失在人間的王,這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嗎?」
「設法讓他們信服不正是九曜的工作嗎?」芹嘲弄地笑著,偏過輕揚的頭。
似乎笑了一下,魈睜大無瞳的眼眸,宛如預言者應有的氣勢,食指封唇,輕聲吐字:「可是命令是永遠無法打動人心的。」
「讓魔界的所有生靈都確認王的身份,再一次聚集在王的身邊,需要比起九曜的保證更為強力的證明。」魈輕笑著,猶如舞蹈般的動作在空中劃出一面水鏡,用水分子凝結成的清澈鏡面映出一座在雲霧中若隱若現的城堡。
「好漂亮呢。」少年睜大眼睛,不知是在讚歎魈優雅的舉止還是驚嘆於聳立在水鏡中的宮殿。
單純的反應令毒芹毫不思索地揮拳敲了上去,「漂亮?哼!那可是若干年來令無數妖魔喪命的『死亡之谷』呢!」
「對別人來說是不可擅闖的禁忌之地,但它絕不會傷害自己真正的主人。」魈用清亮的音色保證,「那原本就是魔王設置的結界,只要是真正的王,當然可以打開自己的房門,拿出屬於自己的武器,這不是最好的證明嗎?」
雅舍也好、沉香也好,他們的手下其實原本都是魔王的舊部。只因為魔王走了,很多妖魔才不得不屈膝於他們,一旦魔王重返魔界取回屬於自己的暗之劍的消息傳開,光是用聽的,就不知會有多少人回想起千年之前王的風範,重新投到王的麾下了呢。
「算盤打得響噹噹!不愧是魈大人!」毒芹嘲諷地笑著,一邊大為鼓掌,同時側過頭問晁冕,
「我說,你聽明白沒有?咱倆去賭命,看能不能把你千年之前設下的結界解開,要是贏了,自然不用說,要是輸了——」
劉海下一雙長而冰冷的眼加入比夜色更為深沉的顏色,語音卻越發地柔軟,一字一句地迸出:「等待你我的將是死亡。」
被恐怖的眼神和因為不協調反而更像是講鬼故事的語氣嚇住了一般,晃冕直覺頭皮發麻,「那、那可不可以不去啊。」
「好像是不行。」毒芹無辜且乾脆地搖搖頭,拇指一么,她到底打的是什麼主意呢?
訕笑地掃他一眼,身材頎長的女子隨便找了塊石頭坐下,抱膝抬頭,壞心眼地明知故問:「怕什麼?我可是有魔王在側呢。」
「你還說!」少年握緊雙拳,抗議地衝到神色悠哉的女子身前,「你明明知道我又不是真的!怎麼可能有辦法平安拿出魔王之劍啊?!」
「那你還不是乖乖地和我一路來了?」
「那是因為事先約定要幫你忙的!而且……」臉上熱辣辣的,少年不自覺地將聲音降低,「如果不來的話,你身上的魔法陣,他們就不會幫你解了吧……」費勁吐出這句話的同時,他在慶幸著天色的昏暗。
明明沒有做值得羞恥的事,也並沒有說謊,那麼,為何竟會臉紅?竟會不自覺地想要把頭別開?這令人心慌、令人無措、令人不想承認,想要抗拒,想要逃避,卻又用酸酸澀澀的物質將一顆心填充佔據的心請到底是什麼呢?
少年原本清亮的眼睛充滿困惑與矛盾,將這一切盡收眼底的女子無聲淺笑,被夜色和額發遮掩的眸子一瞬間漾起一抹悲傷的恍惚。
這個名為晁冕的少年喜歡自己——這是她先於他本人發現的事實。即使此時,那份喜歡只是清清淺淺萌芽的狀態,但只要刻意地澆灌它,是否能成為一份深深的迷戀呢?
而那不正是她所期望的嗎?為什麼卻會在得到一份感情的同時,失落起來?
如果能早一點的話,哪怕在千年之前,他曾有一次如此時此刻全神貫注地思考著有關她的事,哪怕短短一瞬,她就絕對無法狠得下心要用傷害他的手段來報復他對她的背棄了吧。
垂眸,她望向擱置在膝頭蒼白的指尖。
晚了呢。愛恨情仇,宛如流逝在指間的風,似時間的洪迅,一去不返。
被風拋下的,永遠只有因過於沉重才無法蒸發的悲傷的記憶。
霍地站起身,她眺望向湮在雲海之中的城池。
是呢。她不害怕!
她總是孤單一人,即便受傷、即便流淚,也不會有誰來安慰她。不被允許脆弱地存在就只好變得頑強起來。
更何況…勾起唇角,她抿出一個薄刀般危險無情的笑。
「因為有你在啊!」
回過頭來,望向少年的女子,嫣然且漠然地笑著,聲音裡帶有一種凜冽的寧靜。
有你在呢!你就是「他」。所以無需害怕,死亡山谷的不破神化也就只到今天為止了。打開通啟山谷中正確道路的鑰匙正是魔王本人。
「有我在就不害怕?這叫什麼道理?」少年將猶疑的想法脫口而出,卻因猛然醒悟到這句話其實還有另一層解讀,而忽然漲紅了臉。自己一定是會錯意了!那麼兇狠的女子,才不會說出那樣可愛的話。
的確是會錯了意的少年訥訥地轉過半個肩,裝作打量地形的模樣,一面不自在地咳嗽一面卻又向身後的人偷瞟。
不著痕迹地笑了笑,她出其不意地拍上他的肩,「那麼,魔王大人,出發了哦!」
「哇!」正在胡思亂想中的少年被嚇得合不攏地張開嘴巴,「你、你、你要嚇死我啊!」
「哪裡。」她無辜地聳聳肩,「提醒你不要神遊天外而已。對了,你是不是很冷?忘了這裡的氣候對人類來說太……
抓著頭髮的女子再說什麼少年已經都聽不到了,因為心事被拆穿而低著頭漲紅臉孔沉浸在無措的情懷裡。「啪」的一聲,肩上傳來溫暖的重量,他怔怔地抬起圓圓的臉。
前面是女子瘦削卻挺拔的背影,手腕保持向後揚起的動作,落在肩膀的大衣還殘留著馨香的溫度,被照顧了應該感到高興呢,可是卻又隱約覺得羞恥。
心臟「怦怦」地跳,用力地壓住胸口卻只能通過手掌更加強烈地感受它的鼓動。
不管是妖魔還是人類,不管力量的強弱與年紀的大小,男生應該照顧女生才對。
「討厭呢。」抓緊衣領,少年紅著臉小聲地說著。
而走在前方聽力極好的妖魔將手指抵在唇邊無聲地笑了起來。
矗立在山巔的城堡,彷彿建在雲層之端。身後成為背景的濃厚紅雲,滾滾延伸至無盡天邊,如海的怒濤,澎湃悠遠。眼前的景色瑰妙而奇異,與雲相接的天為檸檬黃色,太陽是圓白的光圈,潑灑的光芒濃烈艷盛,卻只閃耀在雲層周邊。於是聳立雲間的城堡便得以自腳下黑森森的山谷跳脫而出,成為漆黑畫卷中惟一鮮亮的存在。
「這便是收藏著魔王之劍的沉睡宮殿嗎?」在山谷中步行了整個夜晚,雖然很冷卻並沒有遇到想象中應有的險阻,少年的聲音因而帶出無法壓抑的興奮。
「從現在開始才是考驗的開始吧。」毒芹在一旁沉思,傳說谷中路徑錯綜複雜常有岔路口,最易令人迷失。而他們自從昨夜入山,自始至終只看到惟一的一條小徑,儘管曲折幽長卻是正確的通路,一路盤旋直達峭壁頂層。
盤踞著五爪飛龍圖騰高約丈許的大理石立柱撐起城堡一道道造型繁複的拱形門,昔日集榮耀與威嚴於一身的宮殿,如今卻自門邊的石縫中掙扎長出湮沒腳背的荒草。垂下睫毛不知在想什麼的毒芹默默地伸出手去拉歷經千年卻沒一絲鐵鏽的巨大門柄。
瞬間,鑲在門把手上的獅子,張開綠寶石的眼睛。
強烈的白光彈射來的一剎,毒芹早有防備地拉住晁冕的衣領同時足下一點,身子猛地向上拔起。
晁冕下意識地驚叫一聲,緊緊抱住毒芹的腰,升至某點時卻又驟然停頓,他蒼白著面孔向足下望,才發現能夠凌空站立的原因是原本駐足的宮殿門前的石板地升起一條又長又粗的藤蔓,正穩穩地托住毒芹,避開了適才的攻擊。
「嘖,果然是不成呢。」耳邊傳來一副「早就預料會是如此」的冰冷聲調,他抬眸,女子正轉臉向他望來,兩個人的距離如此接近,連呼吸都拂在彼此的臉上,為何在她的眼中看到的卻是不可逾越遙遠到近乎千年般的距離?
「……果然是個只肯相信自己的人。」為何低嘆地說著他聽不懂的話,左眉微挑的模樣像是在對誰挑釁卻只不過是為了隱藏目中一閃的傷心。而又為何會令他產生這樣的感覺?來不及思索太多,她已經抱著他一個飛旋退回原地。
石獅的眼眸灼灼的,對上那雙炫目的綠瞳,晁冕便覺得不舒服起來。忍不住伸手擋在自己的額前,將頭向另外一邊去。
「怎麼了?」
「我,不喜歡那種顏色的眼睛。」低聲說出令自己也嚇一跳的話,他並不知道自己竟會對綠眼睛的生物產生排斥感。就著對方還抱著他的腰的姿勢,他把頭向她的肩膀靠了靠,芹的身上有種淡淡的植物清香,聞到這個香味似乎可以緩解他緊張疲憊的神經。
「綠眼睛?」詫異地提起嘴角,低頭凝望他的女子唇邊慢慢泛起一抹苦澀的笑意,「那麼,你喜歡哪種顏色的眼睛?」
「我喜歡……」淡淡的紅暈又染上少年白瓷般的肌膚,用手習慣性地抵著唇,似乎是在害羞,「我喜歡像子夜一樣深沉的眼睛……因為,有著這種眼睛的人就像夜晚的天空,很溫柔。」
「那麼………就要當心了。」輕輕地笑著,瞳孔中映出女子的臉漸漸放大,直到額頭一熱,是她靠近過來,以眼抵眼,以額抵額。相視的妖異的瞳,黑得絢麗,將他著迷的驚艷當做質疑,於是催眠一樣的音調輕笑著繼續,「……因為溫柔的人,最會說謊了。」
「是嗎?」他結巴地漲紅著臉,脫口而出,「才不是呢。我哥哥從來都不會騙我。」對呀,水雋哥也和她一樣,有雙黑得看不透的眼睛。
眸中的花火驟然降至絕對零度,接著立刻怞身而退。怔怔地摸著自己變冷的額,看著那張線條柔美的臉出現追殺他時冰冷的表情,少年有些不知所措。是哪裡說錯話了嗎?
可是,沒有解釋和提問的機會。交加雙臂站在一旁的女子,已經冷冰冰地開口命令:「你去開門,或許能夠打開哦。」
少年想起從哪本心理學方面的書上曾看到過的話:常常把手揣在口袋甲的人和常常交加雙臂抱住肩膀的人都很欠缺安全感,被害意識強又常處於警戒防備周邊人群的狀態。她是不是,也是書上提到過的這種人呢?
看到少年若有所思地站在原地保持不動的姿勢,毒芹連連冷笑,「怎麼?你害怕?放心好了,你死了的話,九曜饒不了我,有我陪葬呢。」
果然是被害意識強烈啊——書里說的不是騙人的!少年的額角出現小丸子般的黑色下劃線。
「我不怕啊。」沖她漾起一個充滿信賴的笑臉,他在將手伸上門柄的同時,回頭微笑著說道,「因為真正有危險的時候,你一定會來救我嘛。」
語言可以傷人,卻也可以療傷。那是一種莫名其妙而卻不可思議的力量。
她才在心裡冷笑著嘲諷自己的自作多情,卻在這一刻,在少年說出不經意般的話語時,湧起一道根本不想承認是溫暖的熱流。於是,心陡然突突地跳了起來,為了無法用語言來形容的心情,無法被文字記載表達的微妙的心思轉變。
卡在喉嚨想要喊出小心的話還來不及自唇齒滑落,少年的手已握住黑色大理石的門鎖。她知道那只是表面的裝飾,真正鎖住那扇門,鎖住這座宮殿、這個山谷的是——只許一人開啟的結界!
而門——悄無聲息地被推開了,在少年的手指才一觸碰的剎那,輕易得就像是流水沖走一片落葉一般。
敞開的宮門露出黑色,此刻才發現石獅與盤龍的眼都大睜著,山谷微微嗚動,似在欣喜地迎接惟一認可的主人。
☆☆☆wwwnet.net☆☆☆wwwnet.net☆☆☆
撲面而來的是光。
不是自壁頂懸垂一盞盞巨大的枝形水晶燈的光,不是插在羅列兩旁分二腳站立的長柄玻璃燭台頂部代替蠟燭的菱形寶石柱的光。那光溫暖而不至刺眼,熟悉卻又感覺陌生。
踏在塗上蠟般明凈如秋水的地板上警戒地緩步前行,少年東張西望地尋找那光的來源。被稱為沉睡宮殿的內部和它的外表一樣明艷,中東式的建築格局更令他不由自主地瞪大眼睛,原以為所謂魔王的城堡應該是像動畫片里黑不見底的洞袕,卻處處明亮得令人起疑。
「我說……」咽下一大口口水,穿過一重雕有浮雕的華麗拱門,少年墓地收腳,指著豁然出現在眼前寬敞的大廳,半圓連接長方的古典落地窗、金紅兩色的垂地窗帘,再加上兩邊緊貼牆壁擺放著供人休憩的一架架精巧小沙發,怎麼看都像是……
「難道是魔王用來開舞會辦沙龍的宴會廳嗎?」少年圓圓的臉上浮現奇妙的詫異。以為身畔的人會嘲諷地微笑著予以一兩句回應,卻只在女子的臉上看到一份沉默的寥落,以及片刻的失神。
「芹?」遲疑地拉拉她的衣角,把毒字去掉選擇叫她芹的少年張著大眼擔心地仰起頭,她回過神來,在少年清澈的眼中,撞見自己的影像。
啊、這一次,在看著她嗎?全心全意地凝望的是她嗎?她俯視著身側的少年,想起一千年前的某個夜晚,這裡曾經衣香鬢影,聚集各方強力的魔族首領,來慶祝魔王終於選出他的未婚妻。可是,對於那位得到了尊貴身份的少女而言,選她的從來就不是魔王,而是九曜。魔王只是遵從了對九曜的信任,並非真的對她有一絲一毫特殊的情感。
但少女始終期盼著幻想著,有一天魔王能回過頭,美麗的眼睛能在凝望她的時候露出專註的神情。
微小的心愿,寂寞的少女。早已隨長發一同割捨的感情,在這個有著死亡山谷之稱的地方,在這座已陷入沉眠的宮殿里,化為幻象的潮水,夾雜昔日的笑語朝她湧來。
「芹?你沒事吧。」身邊傳來少年急促的呼吸,「你手好冰!」
「沒、沒事。」她恍然驚醒般地急急怞出被握住的手,冰冷的手指被觸到的地方,像碰到火焰炙燙般地痛了起來。
「這個宮殿似乎也有令人產生幻覺的力量。」苦笑地說著,她偏頭瞧了眼東張西望的少年,「你完全不受影響嗎?」
「我只是一直見到光而已。」少年如實說道。
「光?」
「對啊,一進來就看到了呢。」他皺著鼻子,用雙手比劃了一下,「感覺是很明亮的光球,說不出到底有多大,有種溫暖的氣息,我想找到它,但又搞不清具體位置在哪裡?」
莫非是「魔王之劍」感應到了王的存在,而在呼喚阿冕?毒芹思忖著,摹然想到一個地方,抓住少年的胳膊用力一扯,「跟我來!」
「喂!你要帶我去哪裡?你為什麼對這個地方這麼熟?我跟不上你的速度啦!放慢一點好不好?」少年發出一連串的哀鳴,卻在目睹到「那樣東西」時忽然獃獃地安靜下來。
從來沒有見過那樣美麗的存在!
在沉睡宮殿的東南角,類似於人間界神殿般極為高聳華貴的一間宮室內,橫亘在彎月形的烏木架上,閃著粼粼青光長三尺寬三指的神器!
無分神魔,無分是刀是劍,無分形狀與質地,瞬間跳入少年腦海中的辭彙惟有「神器」兩字。它靜靜地放置在一旁明月般的軟木架上,光是用看的就能感到它蘊含著極為強的來於自然的力量。珍珠般的光澤閃耀著,他確定那就是所感應到的光,如此美麗、如此溫暖,像在誘惑他伸手觸。
完全是屈從於下意識本能的選擇,來不及思考為何魔的劍竟會呼喚他並引他來此的關係,就只是驚艷地伸出手臂,卻在手指剛觸到劍身的一瞬,感到如針刺入額頭般的排山倒海滾滾而來的痛楚!
身體劇烈地顫抖,有什麼涌了進來,在皮肉之下、在血脈之間,像要顛覆什麼、像要改變什麼,恐懼的他想放開手卻一動也都不能動!大睜的眼不停地變幻著顏色,而眼前出現各種奇怪的畫面。不、不,這不是屬於他的記憶!他發出凄厲的大叫想要逃避,困難地側轉過頭,尋向芹站立的方向,然而眼底一片模糊,現實的景色無法成像。
他看不到芹,他看不到這房間,翻滾在眼前的只有如同海嘯般洶湧而來的記憶殘片!
是誰,在輕輕對著「他」笑……
用那單純的笑臉奪走「他」所有的感情……
目光慢慢地上撩,那個人,有一雙冰綠色的眼睛……
啊!他不喜歡的顏色呢!
「阿冕!」少年向地上慢慢倒去,站在身後詫異莫名的毒芹驚叫著伸出雙臂接住他。
山谷震動,「嗡嗡」鳴響。少年因痛苦而覺得漫長的時間,其實只是短短的一瞬。
猶疑地抱緊懷中的少年,用蜷起的背替他抵禦隨地震亂飛的擺件,直到大地如板塊移動般的巨大震動平息。感覺房間中的氣息安靜下來,毒芹單手撐地抬起頭,透過巨大的窗,驚見谷中景色大變。
落滿積雪的樹枝看起來像開滿梅花一樣,陡峭的崇山峻岭變為被雪覆蓋的平原。山位移遠、樹木下降,壓迫窒息的空氣密度憑空消失一般。怒濤般的紅雲、橫切山谷的極光全都消失不見,景色如雪后初晴,天藍得一望無際明麗悠遠。
「是結界解開了……」哺哺地吐出這幾個字后,毒芹將目光從窗外收回,轉投向被自己抱在懷中,雙目緊合陷入昏睡的少年,「可是,這又是怎麼回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