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櫻花擺渡
粉白粉紅的櫻花瓣輕輕飛舞,有幾瓣飄入開始滾沸的鍋中,煮酒人不以為意,持起細長的酒勺伸入被竹器映成新綠色的酒水中,輕輕攪動。不消片刻,四下便流溢出花香以外的甜美芬芳。
黃昏漸晚,花林寂寂,煮酒的男子青絲垂地,容顏安詳,半響,他的手忽然停下,揚起長長的眉,向著繽紛編就的小徑良然一笑,「酒已煮好,客人還不現身嗎?請麗柔婉的聲音打破落花的寂寞,別有一股醉人的風韻。
一直坐在他身畔盯著鍋咽口水的青年聞言一愣,茫然舉目打量,「師傅,你在和誰說話?哪有人來?」
男子尚未回答,花林深處已傳來一串少女銀鈴般的嬌笑聲。
緊接著的兩聲細微的「撲簌」聲,是有人分開花葉,翻落地面,腳尖與草葉磨擦所發出的響動。
「果然!真正厲害的高手都是那些被稱為隱士的人們咧。」
「就是說,越是假裝對什麼都不在意的人,其實往往是最四面留心的那一種嘍?」
「是呀,可可,這才是值得你我學習的前輩高人呢。」
一唱一和的肆意談笑中,林可可和洛小純自花林中步出,令青年瞬間眼前一亮。
唇邊含著一縷頑皮微笑的少女一身素色,雪白的衣袂鑲著銀色的邊線,小巧精緻的月白色繡鞋向前邁步的一踢一踏間,裙擺搖曳,掠起一幅幅如霧瀰漫的煙嵐。
覺察到青年的目光停留在洛小純的身上,林可可看似無意向前踏進一步,擋住了他的視線,陽光下,不快的感覺刺刺地自心底泛起。
青年訕訕地收回無禮的注視,忽然醒悟自己主人的身份,連忙端起架子,把腰一叉,瞪起圓圓的眼睛,「你們是誰?怎麼隨意踏人我師傅的領境?」
「耶耶?」洛小純誇張地拍拍胸口,小臉上布滿狐疑,偏頭向身邊的少年問道:「可可,聽到沒?領境耶!」
少年也是一臉訝然,「還是第一次聽說櫻花居士原來是皇室中人呢。」
青年懵懂,「誰說我師傅是皇室中人?」
「你說的呀——」洛小純睜大明瞳,就是有這種說完就不認的人呢。纖指一點,生怕他賴賬似的大聲道:「除了王侯權貴,有什麼人能擁有領境呀!」
「這片地是我師傅買下的!他不喜歡讓人打擾!」青年大聲駁斥,卻掩不住面上的飛紅。
洛小純扶住身邊的大樹,促狹地糾正:「那你應該說:此山是我開!此樹是我栽!要想從此過!留下買路財!這樣才更符合你的語氣和舉動耶。」
「你你你——」青年一時窘急,指著洛小純,不知該說什麼好。
「呵呵……」煮酒的男子笑了起來,他一笑,眉眼彎彎,竟有種說不出的溫柔好看,「姑娘,你就饒了阿福吧,再說下去,他怕就要咬到舌頭了呢。」
「您就是大名鼎鼎的櫻花居士吧?」洛小純大方地一晃,便繞過阿福的阻擋,輕鬆松、俏盈盈立到了酒爐旁。
「不敢,」男子神態謙和,「不介意的話,叫聲前輩已是給我面子。」
「前輩怎麼會住在這裡?」林可可很猶疑,這個地方美則美矣,還真是偏僻,害他和洛小純找了好久。按理說,在新的盟主沒有選出之前,華勝德作為上任盟主還是可以居住在白雲宮裡啊。
男子一笑,抬頭看向他,一雙眼睛溫潤如月,「白雲宮是武林同道為方便盟主處理江湖大事才修建的華宅,我才疏學淺,連任八年已是慚愧,實在並無繼任的打算,早早搬出,是為了表明立場,不知這樣說后,少俠有沒有放心一點兒呢?」
「你知道我是誰?」林可可頗覺意外,櫻花居士深居簡出,上次的英雄大會也沒有露面,這該是他們第一次見面吧。
「你是誰都無所謂,」青年一旁叨咕,「反正你們這幫人的目的都一樣!都是為了來試探我師傅,看他是不是真的修身養性退出盟主大選!」
「耶.」洛小純眨眨明眸,對青年的態度不置可否,兀自托腮思量,「這麼說已經有不少人來過嘍?」
「反正你們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後一個!」青年歪頭,故作不屑地斜眼睥睨,眼角的餘光卻一下下地偷覷著洛小純。
「咳!」華勝德咳嗽一聲,「阿福,你從剛才就待在這邊看我煮酒,要你燒的魚不怕燒焦嗎?」
阿福愣了兩秒鐘.突然醒悟,「啊——」一聲尖叫,臉色蒼白地向後面跑去,邊跑還邊喊:「我的魚啊——」
「這小子……」華勝德微微苦笑一聲,轉向二人,「兩位如何稱呼?」
「在下林可可,」既然對方把態魔錶得那麼明確,他也只好坦誠點兒,果然,和從不說謊酌人談話。想不誠實都很難,「至於她……」他望了望身畔的洛小純,略微有些猶豫,「是我的朋友……」
「原來是林少俠,」華勝德面不改色,並不因為對芳名子後面所代表的來意而不快,他一邊收拾酒具,一邊望向天邊緋紅的暮雲,沉吟了一下,道:「天色漸晚,周圍並沒有可以投宿的客棧,如果不嫌簡陋,到是可以在我的來風堂住上一晚。」
抱著來者不善的目的前來打探,被人當場戳穿已經很不好意思了,再住在人家那裡是不是也太厚臉皮了……林可可一番猶疑,但看看天色,又的確有些晚了……怎麼辦?他望向洛小純。
「那我們就不客氣了!」看到有酒又聽到有魚的少女一副饞涎欲滴的模樣,忙不迭地點頭,雙眼閃爍著可疑的綠光……因為中途迷路的緣故,她可是從中午就開始餓肚子了呢。
林可可額頭出現條碼狀的黑線,果然,洛小純的人生字典里根本沒有不好意思這四個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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櫻花居士的居所就建在花林深處一塊平整的凹地中,青磚紅瓦的小屋在周圍一色純白花樹的掩映下,頗有寧謐幽靜的美感。
阿福在主屋外的鍋爐旁煽火,一回頭卻是一張被煙熏成的大黑臉,惹得三人一陣大笑。焦黑的魚,滾熱的酒,溫和有禮的主人,再加上不懂客氣為何物的客人……一頓飯也算吃得賓主盡歡。洛小純興奮地講著江湖趣事,竟哄得平素里性喜安靜的華勝德連連發笑,阿福更是對洛小純欣賞欽佩,情有獨鍾,一個勁地給她夾菜,讓林可可覺得說不出的刺眼。
飯後,阿福收拾出兩間偏房,讓二人歇息。
「你怎麼了?吃飯時一直不說話!」
廊檐下,少女垂著腿一盪一盪的,偏頭問著背手而立面無表情的少年。
「你一直在說,哪還用我說話。」林可可輕哼一聲。
「耶?」洛小純狡黠的眯起眼睛,流露出詭譎的波光,吃吃地笑著道:「你生氣啦?哈哈,你生氣的時候就會面無表情呢。」
「我幹嗎生氣。」他悶悶地說著,把頭扭到一邊。反正她就是能言善道,見人一面,見鬼一面,八成扔到狼群里都能說服它們不吃她呢。
「唔——」洛小純沉吟片刻,「猜測僱主的心情好像並不是我該服務的項目呢。」
「我只是僱主嗎?」少年頗為悲憤地轉過頭,在這個奪走他初吻的少女眼中,他竟然連個朋友都算不上?還真是讓人感到無力的悲哀啊。
「當然不是,」少女露出天使般的微笑,「論輩份你還是我的師侄。」
「我要去睡覺了!」期待洛小純有什麼好話,是自己太愚蠢了。少年驀然起身,快步回屋,砰地甩上門。這麼無情的人,才不會是自己心中的那個人!
咦咦?門外的少女不解兼迷茫地眨了眨無辜的眼睛,這個小孩不是一向身體力行地標榜喜怒不形於色嗎?跟著她這種高手闖蕩江湖,功力不增加也就罷了,還越來越退步了耶。
「真是墮落哦。」她感嘆著搖了搖頭,忍不住又看了一眼那扇緊閉的門,什麼嘛,搞得她一頭霧水,嗤,果然是小孩子。
完全沒有考慮到自己還小人家兩歲的事實,少女自在地總結完畢,撣撣衣裳起身回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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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弦新月,投射出檸檬色的微光,未關嚴的窗扇,吹入櫻花的味道……
是因為這似曾相識的花香?抑或,還有其他的緣由?竟讓他又跌落這個一再重複的夢境……夢境中有眼淚,有悲傷,有絕望,有約定,有一個站在櫻花樹下白衣翩飛的小少女……
「你知道嗎?盟主帶回來的那個小孩啊,是血魔頭的孽子呢。」
「真的嗎?那個血洗幾大門派、殺人如麻的魔王?」
「是啊,七大門派聯手,好不容易才把魔王黨羽剿滅!結果盟主竟然把那傢伙的小孩帶回來了,簡直不敢相信啊。」
「為什麼不斬草除根?」
「盟主心軟啦,說這孩子這麼小,不懂事的,不讓他們殺呢。又不知道怎麼處置,就帶回白雲宮嘍。還讓你我照顧他咧。」
「別開玩笑了,讓我照顧血魔頭的兒子?我家裡也有親人慘死在那個魔頭手下呢!」
「哎呀,又不用真的怎麼管他,你當他是誰呀,讓他活下來就很寬大了……走啦,我們去玩,不用管他,關在房間里就行了。」
如果用手捂住耳朵,就可以逃離這無止境的喧囂;如果閉上眼睛,就可以離開這個否定我的世界……
為什麼每個人看他的眼神都是那樣冰冷,就像是看到不潔凈的東西般。就好像他是不應該存在的人……
如果不該存在,又為什麼要讓我生存下來呢?正義的盟主大人啊,你,也不來救我嗎?救我從這冰冷寂寞的世界離開……
茫然四顧,想問:我有沒有生存的權利?
而周邊,只有厭惡的眼神,毫不掩飾赤裸裸的惡意。
從害怕到麻木,從期待到絕望,到底要經過多久的時間?
手指擋住眼睛,眼淚依然還是會流下……
虛偽的正義者!
你早就忘記這個被扔在角落裡,在下人的唾罵中自生自滅的孩子吧……
不停地啜泣,即使哭到眼睛腫了,也不會有誰來安慰……慢慢地,學會了不哭泣,在悲傷的時候用面無表情來當面具。小小的孩子暗暗地發誓:有一天,一定要逃出這裡!變成一個厲害的人,回來報復……,記住每一張臉,記住每一雙眼,記住每一束輕藐的視線……
月夜,偷偷離開房間,摸上已熟悉的小路,他要逃離這裡,他要逃離這裡……
「哥哥,我迷路了……」那半路殺來,有點兒怯怯的聲音在身後響起,莫名地絆住了他的腳步。
回過頭,在如雪的櫻花樹下,嬌小的女孩子噙著眼淚。
風起,小女孩層層疊疊仿若雪霧般的衣裳飄蕩吹拂,像是展開了透明的羽翼,如淡煙急雨,落在那張月光下異樣蒼白的小臉上、漆黑的發上、柔弱纖細的肩膀上……
明明是春天,卻像是在雪中相遇……
她有一雙大到不可思議的眼睛,眼瞳軟軟地反射著天上流離不定的月光……
那是,來到這裡后,第一次有人主動和他說話吧。
在大腦恢復正常運作之前,在心底作出應有的決斷之前,那雙柔嫩的小手已經牽住了他的衣擺,稚真純美的眼睛蕩漾著絕對的信任,那是純潔的、不曾懷疑過這世間一切的眼神……那是會讓人下意識地想從心底去呵護的小花般的女孩子……
「哥哥,我忘記了怎麼走回去。」小小的臉上嘴角慢慢扁起來,一副快要哭出來的樣子;而他,被這樣飽含期待的眼神所注視,竟忘記了自己正在打算逃離。
「你的房間在哪裡?」他問。
「我忘記了……」小女孩噙著大滴的淚珠,「是種著許多樹的地方……」
「許多樹?」他猶疑地歪過頭,白雲宮的花樹到處可見……
「是會開白色的小花,很香很香的那一種,」她極力
地用著有限的語言解釋和描繪,「白色的,甜甜的,像糖一樣,很香很香……對了,就是這個!」
她偏頭摘下發上扎的花束,攤開的手心中,是一簇小小的茉莉。
「茉莉?那並不是樹啊。」
「哦……可是……可是……」她眨巴眨巴眼睛,萬分不解。
笑意忽地爬上男孩的臉,一定是因為她太矮的緣故吧,才會把茉莉也當做樹呢。
「我知道了。」他拖起她的手,會種植許多茉莉的地方,在白雲宮只有一處。
「來,我帶你回去。」不可思議地,眼角的戾氣消失了,望著那雙純凈無比的眼睛,連他也變得溫柔起來。
牽起軟綿綿的小手,慢慢地向北邊走去,有甜甜的花香一直回蕩在周身。那是不同於白雲宮密植的櫻樹,屬於茉莉的香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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睜開雙眼,紅色的月亮透過窗欞落人眼底,心跳加
快,頭髮兩側已經被汗水濡濕,林可可翻身坐起,捂住胸口,大口地喘氣。怎麼回事?自從遇到洛小純,他就沒有再做過這個夢。是因為今夜的氣溫過於鬱悶嗎?竟又讓他夢到那些個屬於前塵的舊事……
撐住額角,知道自己再也睡不著,索性披起衣服,到屋外吹吹夜風。一腳踏出門,春夜的涼風便夾雜著幾瓣落櫻,迎面打來。
失神地伸出手掌接住一瓣櫻花。啊,一定是這個緣故吧。聽聞華勝德很喜歡櫻花,這隱居的所在也是種滿了櫻樹呢。一定是因為這景色,讓他想起了白雲宮,那個曾經拚命想逃離,如今卻這樣努力要回去的地方……
是啊,要回去,要以主人的身份住進去,要以盟主的身份回去!清秀的臉在月光下,竟現出一抹煞氣。
握緊拳,他閉上眼睛,做一個深呼吸,強迫自己鬆開手指,換上平靜的表情。
「是誰在那?」
空靈的聲音混雜在嗚咽的風裡,自粗大的櫻花樹下傳來,少年一驚,下意識地抬起頭,在那廂樹下,雪衣翩飛的少女正輕盈地回身,櫻花點點墜下,飄落在少女光潔的額頭上,漆黑的長發上,素色的單衣上……飄飛的花瓣映著月光的顏色,片片緋紅。夜風吹來,翩躚如蝶翼般的索衣延展成漫天的雪霧,風中的髮絲飛舞,掩住了她的容顏。模糊的面孔,茉莉的幽香,雪白的世界里點點飄落凄美的紅光……
這是夢境,抑或回憶,站在那裡的是虛像,還是真實?
不可置信地柔柔眼睛,想要看個仔細……
「可可?」少女已經念出了他的名字,打碎了上一刻如夢似幻韻凄迷。
啊……是她啊……分不清這一瞬間湧上心頭的感情是失望還是安心,林可可怔怔地望著櫻花樹下的少女,那眼神狡黥,笑起來梨渦若現的少女……
洛小純撫平亂舞的長發,是夜晚的緣故,還是櫻花的緣故,雪白的面靨看來格外美麗,她瞪大明瞳,拍拍胸口,「你怎麼會在這裡?嚇我一跳呢。」
「我睡不著,出來走走……」舌尖嘗到自喉嚨深處湧起的苦澀,林可可抓住胸口的衣襟,莫名的煩躁揮之不去。
「睡不著?」少女的小臉布滿狐疑,「難道是因為溫莎回家了,你一個人睡會害怕嗎?」
「那你呢?」不理會話中的諷刺意味,他默然地看著她,「你又為什麼不睡覺,跑到這裡?」
「我也不知道,」洛小純坐下去,屈起膝蓋,雙肘托起臉,仰望天上的星子,「大概是鬆了口氣的緣故,反而睡不著吧。」
「鬆了口氣?」他走過去,與她並肩而坐。少女綉著銀白色邊線的繡鞋旁有一朵淡紫的小花,視線投諸其上,覺得心思莫名紛亂,心底搔動著奇怪的嘈雜……
「是呀,」少女懶洋洋地回答,「沒想到華勝德是真的打算退出盟主大選,就省得我們去對付他了啊。感覺很意外。喂,你看,」她忽地轉了話題,偏過頭,笑盈盈地伸起食指,上面沾著一瓣落下的櫻花,「月光下的櫻花,顏色好像不太一樣……」
「嗯?」他迷糊地反問,被少女偏頭一笑的模樣迷惑了心神,根本沒有聽清她在講什麼。
少女不開心地嘟起嘴巴,「我是讓你看這花啊,你盯著我看幹什麼?」
「才……才沒有。」他飛紅了臉,低下頭。
少女伸開五指,反手撐在地上,仰起頭,望著天上的月亮,語氣帶著憧憬和嚮往:「師傅說白雲宮裡種滿了會開白花的櫻樹,現在這個時節,櫻花吹雪,那場面一定好漂亮。想想看,要是你當上盟主,我就可以以幕僚的身份去做客了。」
「你喜歡櫻花?」他略覺詫異,印象里的洛小純並不是個惜花愛草的人呢,忍不住口氣里加了一點兒嘲弄,「我以為你只對銀子感興趣。」
「傻子!」洛小純頗為感嘆地批判少年,「只懂得賺錢的人是呆瓜,我聰明伶俐美貌無雙的洛小純能是呆瓜嗎?切,我努力賺錢當然是為了花錢啦!我也是有夢想的耶。」
「夢想?」少年有些錯愕,還真不習慣把這兩個字安在洛小純的身上耶。
「我呀,想賺好多好多的錢,然後建一座只屬於我小純一人的大莊園,」少女陶醉地說著,一副悠然神往的樣子,「我有沒有說過我喜歡開在樹上的白花?」
「沒有。」林可可傷感地發現自己和洛小純單獨聊天的次數寥寥可數。
「嘻嘻,」陷入妄想中的少女笑得很愉快,「梨花、玉蘭、木棉、槐花、梅花、櫻花、木樨……我要種滿會開白花的樹,這樣一年四季,院子里都可以一直開滿雲朵般
的花,潔白的,清香的,被那樣的感覺包圍,會覺得很安心,很溫暖呢。
「還有茉莉花!」他脫口而出。
月光下,少女靜靜地轉過臉,一吐舌,頑皮地笑了,「你這個傻瓜,茉莉可不是開在樹上的花呀。」是月光的緣故嗎?她的臉頰散發著半透明的光彩,她流轉的烏眸閃爍著黑寶石般的幽深,如果褪去層層表象,狡黠的微笑也好,奸詐的神情也罷,剝離洞犀世情的冷漠之後,這個坐在自己身畔的洛小純也不過只是一個會有夢想,會怕寂寞,會在夜晚為了莫名的原由不能入睡的普通的女孩子呢。
是啊,是女孩子呢。
眼中忽然湧起些微的潮濕,為了那些所謂的莫名其妙的情緒和人生里莫名其妙的堅持。
分明是同樣的月色,卻因為身邊有這個人的緣故,而造就了完全不一樣的景象。月亮的紅色逐漸淡去,恢復成檸檬的溫柔,灑下的月光,拂在臉上,清澈一如柔軟的水波。
有多少次,從這個夢中醒來,會覺得月光寒冷得侵入骨髓,不敢哭泣,不敢出聲,害怕會被溫柔的母親發現。
因為現在的家人是最重要的,因為他們希望自己是幸福的,所以自己就要一直扮演那個幸福的少年啊。
八歲那一年,名為溫小柔的女人出現在他黑暗的生命中,溫柔地抱起他,緊緊地擁住他,告訴他說:如果回憶里全是不幸的話,就全都扔掉吧,只要喝下這碗葯汁,就可以忘掉那些讓你傷心的事……
再次睜開雙眼的時候,笑靨如花的溫小柔,捧住他的臉,說:你是我的兒子呀。
溫柔的娘親……那一瞬間,他變成了幸福的小孩子。
可是對不起,對不起……
他欺騙了她,他沒有真的飲下那碗忘憂草,在那段並不算太長的人生回憶里,縱然充滿不幸,卻還有一個光論如何都不想忘記的人兒……
白衣如雪,黑髮如漆,身上有著茉莉花香的小少女……
複雜地望著洛小純,他不知道她是不是她,就算記憶還在,經過十多年歲月的磨洗,有些事情,也已經一一淡去。
身邊的這個笑得頑皮、笑得通靈的少女名為洛小純,和她在一起他就覺得心情很愉快;嗅到她身上淡淡的幽香他便覺得心裡很安寧;她眯起眼睛狡黠地笑,看上去很美麗,她唇邊小小的梨渦像是儲存了陽光一樣不可思議地在暗夜裡溫暖著他的心……
忍不住,悄悄伸手去碰她的手。少女迷茫地偏頭看他,「你怎麼了?你好奇怪。」
是呀,他好奇怪呢。少女的唇瓣一翕一合,他卻再也無法聽清她說的是什麼了,思緒已飛到那個春天的午後,因為意外而發生的初吻事件。
手指輕輕地觸碰嘴唇,羽毛的感覺一直揮之不去,唇上殘存的溫度滲入整個身體,明明她的唇那麼冰冷,她的手每次碰到都是一團的冰涼,可是卻會覺得,這種冰涼也是一種溫度呢,一種,屬於洛小純特有的溫度……
燃火的楓葉樓前,白衣映出螢火光暈的少女曾偏頭低語:何為愛情?何為喜歡?
他說他不知道。而現在,他的心底卻忽然升起一些不能算是答案的問題。
是不是,想和一個人一直在一起,就叫做喜歡?
是不是,想把一個人的手握暖,就叫作愛情?
動蕩的是人心,還是眼神?尋找一個理由,是為了說服自己,還是說服對方?而喜歡一個人,又真的需要理由嗎?自己所在意的究竟是身邊這個少女,還是會在意她,只因為她與記憶中的影像特別相似?
你是她嗎?你是她嗎?而是或不是,又真的那麼重要嗎?
玉面劍俠說過一句話,不知為什麼,他一直忘不了,那日,在花叢中,他拉著溫莎說:你不承認也無所謂,你不是他也無所謂,我只知道我一直一直在尋找的那個人,一定就是這站在我面前的你!
心中湧起一陣熱流,在這個忽如其來而莫名其妙的夜裡,如果不做那個夢,如果他沒有出來散步,如果沒有在櫻樹下遇到她,如果沒有埋下導火線的那個吻……可是已經沒有如果了呀。
鬱悶苦澀甜蜜痛苦悲傷所有一切的感情竟然全都涌在一起,拌在一處,匯成一句話,在胸腔里不斷地擠壓,逼迫他說出——
「已經太晚了呢……」縱然有些遲鈍的洛小純,也察覺出周圍氣氛開始變得有些不對勁,她掠了掠耳邊的頭髮,不著痕迹地怞回手,站起身,「我、要回房間了,你也快去睡吧。」
是啊,已經太晚了呢。少年絕望地想,再要袖身退出是不是已經來不及了?他不願意讓她這樣走掉呢。霍地,他站起來,清晰有力得像是在宣戰似的宣布:「洛小純,我好像喜歡你呢!」
月光下纖細嬌小的身影驀然一怔。然後……
「喜歡是什麼呢?」少女垂下眼瞼,長長的睫毛湮沒了柔軟的眼瞳,在潔靜的臉上投射下迷茫的陰影,一向清脆的聲音有些喑啞起來,她問:「就是那種讓人頭腦變得不清楚的東西嗎?可是,」聲音倏地降下去,少女風輕雲淡地說:「可是我並不想變成那樣子的人呢。」
輕快地轉身,純白的衣袖像蝴蝶一樣在春風裡翩躚不定。轉身之後,潔白的臉上失去了笑意。
師傅說過,人類的語言是不足以取信的東西,說喜歡也好,說討厭也好,都只是另一個人的情緒罷了,而她,並沒有義務要承受別人的情緒啊。
一步一步不疾不徐,走出櫻花紛落的結界,走向自己客居的房間,走出身後少年凝望的視線,她是和姻緣那種事情沒有關係,只會愛自己一個人自私冷血的洛小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