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輕快地打開樓梯鐵門，再關上時，冬季的寒冷就被全留置在門外了。

時光以有它自己才能賦予意義的速度走過，曾經紛亂的終會歸於平靜。

或者，有什麼正醞釀而生……

幾乎是迫不及待的回到住處，撲鼻的香味讓黃紹笑綻開。

他直接就走到廚房裡那高佻的身影旁邊。

「今天吃什麼？」

理所當然的語氣讓高啟文忍不住勾起嘴角。這傢伙當真把他當成老媽子了。

「貢丸湯、麻婆豆腐、甜不辣炒韭菜、炸蝦。」他究竟是為了什麼要每天變換菜色啊？

「好棒，都是喜歡的。」黃紹儒滿意地一笑。

「真高興你會喜歡，我這麼辛苦也算是聊以慰藉了。」睨了他一眼，高啟文酸酸的道。

「能者多勞沒聽過嗎？煮都煮了，還這麼愛計較。」

「你當然這樣說。」完成了最後一道菜，高啟文伸手恭請黃紹儒入座，然後才慢慢解開背後深藍色圍裙的繩結。

當原本套在脖子上的帶子越過高啟文面前時，高啟文閉了下眼睛，額上長長的瀏海微微飄動。

黃紹儒心跳漏了一拍。

啟文真的很帥，而且頎長的身形實在很適合圍裙。

如果這麼讚美他，他一定會很高興吧。

不行，誰知道啟文說什麼。他才不想讓自己害羞的個性再暴露出來，啟文捉弄人的功夫那麼厲害。

倏地！黃紹儒憤憤地移開視線,夾起一隻炸蝦發泄似地咬一口。鮮軟脆香，嗯……好吃。

那天他會臉紅，還不是因為他突然若無其事地把圍裙穿來。每天理所當然地做飯給他吃，甚至還特地去買了圍裙，他當然會感動。

結果竟然是被嘲笑，說他被他的俊美迷住了所以臉紅，真是自戀狂。

可是偏偏怎麼辯解都不是，就這樣被取笑真不甘心。

不過，說起來他們之間的關係真是進展得很快。

融洽的相處從一早醒來在浴室間，然後到晚上的互道晚安，舒適得讓他幾乎要懷疑剛進來時和啟文是不是真的發生過衝突，現在的他已經不會再像剛認識時那麼怕他了。

那天做了惡夢以後，接著幾天都被啟文那強制的溫柔伴入睡，儘管他的身體因為緊張而僵直，啟文的態度卻始終坦然。

不但不過問惡夢的事情，晚上極力安撫痛哭的人,醒來時一副什麼都沒發生的無所謂模樣。

大概只有自己因為兩人相偎的體熱感到慌亂吧。面對這樣體貼的啟文，他的防備還能不瓦解嗎？

再加上啟文望著他的眼神，那已經除卻了痛苦悲傷，只剩下純粹的眼神，就像一張密實的網，無孔不入地衝擊他的生活，溫柔地將他的心穩穩裹住，不讓它再受傷。

所以他才敢這麼肆無忌憚地對啟文任性吧。每天讓他照顧自己的三餐，還有生活上的瑣事。

想想自己還真狡猾。

「今天的菜這麼好吃嗎？幹嘛一直笑眯眯的？」高啟文忍不住笑道。

被喚回了心神，黃紹儒抬起明亮的大眼，笑著回問：「你不喜歡我吃得這麼開心嗎？」

眼中小小的挑戰光芒，高啟文注意到了。

仗著他對他的好，開始吃定他了？

「是滿有成就感的。」盈滿笑意的眼睛深沉了幾許。

「喔。」高啟文叫人無來由感到慌亂的深邃瞳眸中，映照著智者般神秘的光彩，黃紹儒畢竟還是屬於容易害羞的性子，不耐於他這樣直接大膽的凝睇，連忙強自鎮定地移開視線。

見他一下子就敗下陣，高啟文唇角的淺笑變得更為邪惡。

眼前優雅地進食的美人，給人的感覺像是質地冰脆的水晶，這是班上一個女同學跟他說的。

她們沒有他幸運。

他能不停看見紹儒其他的表情，甚至，還創造出他另一種表情。

這點紹儒自己也不知道吧。

連著幾天被惡夢嚇哭的紹儒，那令人心痛不忍的脆弱，現在幾乎是看不出來了。對於把他照顧成現在這樣——既會撒嬌又會耍賴——的自己，他怎麼可能會沒有成就感呢？

真要說起來，其實他也對自己竟然能夠這麼照顧人感到很訝異。

而面對自己的細心照顧，原本像貓一樣防備的紹儒最後有著像貓一樣的柔順，真是惹人憐愛的柔順啊！

沒想到摸熟了紹儒的個性后，日子會過得這麼舒服。

「信任」這個東西還真是神奇。

儘管這個「信任」紹儒只針對他一個人。

看著他在學校和在住處完全不同的表情，他心裡其實也滿高興的。

所以，繼續對班上的同學保持冷淡的疏離吧，可愛的表情只要留給他一個就夠了。

時間的流動並不是沒意義的。

然而真相與現實總是蟄伏在渴求幸福的人們背後。

沒說出口的心意，朦朧的沉溺，細細的挑動……每日安穩地流動著，幾乎讓人以為一切就這麼就遠不變。

但這卻是個脆弱不穩的平衡。

輕輕一個碰撞，就會激出糾結心靈的掙扎，讓之前的甜蜜恍如朝霧消散，如昨日夢境般悵然。

當陳亦帆美麗的面孔出現在門口的那一刻，黃紹儒便受到現實的翻騰。

「嗨。」

「咦？」黃紹儒瞪大了眼睛。

「啟文在嗎？」

陳亦帆笑容可掬地問道，一邊不著痕迹地審視眼前的人，長相是不賴，就是太冷了些，連個笑容也不肯給，幸好臉一有對濃黑憂鬱的大眼睛，他喜歡那對眼睛。

沒想到這裡竟然會跑出這麼一個惹人愛的小可憐，啟文的口味換啊？

「他還沒回來了。」黃紹儒硬地說，腦中一片空白。

「這樣啊，我可以進等他嗎？」

黃紹儒怔了一秒，看到神情一片從容的陳亦帆明艷的眼睛直直凝望著自己，一陣心驚連忙點了點頭，側身退一步讓陳亦帆進來。

他們長得一點都不像啊！

根本就不像。陳亦帆那令人看一眼便忘不了的容貌，近看更是驚為天人。嫵媚的眼眉、花一般的唇瓣、瑩白的肌膚，每一分神采都美的極至。

這樣細緻完美的神的傑作，當然會讓啟文苦苦相思吧。

陳亦帆一定輕易就能教人奮身撲火，捨命相隨，被他凝視彷彿連魂深處都會被燙傷。

那種明白自身魅力並且情綻放的自信不華，讓他自卑。

「這裡變乾淨了，是你的關係吧？」陳亦帆望了一下四周后笑道。

「嗯……請坐，我去幫你倒茶。」黃紹儒看著他走進大門，沒辦法像平日一樣回他笑容。

然後，高啟文發現了沙發上的人。

「嗨，啟文。」陳亦帆笑望著呆住的高啟文，表情像只得逞的賊貓。

「你來幹嘛？」礙於黃紹儒在場，高啟文才沒有發作，他心裡其實很想揍人。

陳亦帆驀地苦笑了一下。

「心裡有點事，我覺得只有你能幫我了。」那不尋常的模樣立刻消去了高啟文的火氣。

他不是知道，陳亦帆那顆殘酷的心同時是多麼地扭曲、紛亂。

「怎麼了？你不是才度假回來嗎？」他放鬆臉上的表情道。

高啟文沉穩的語氣一向可以讓人感到安心，在場的另外兩人都曾受惠過，此刻，陳亦帆感到溫暖似地移下目光，黃紹儒卻是坐立不安。

他不懂，啟文不是恨陳亦帆嗎？為什麼還對他這麼溫柔？

之前不是都很生氣？

好幾次自己還被遷怒、被當成受氣包……

「到外面說，我室友有自己的事要做。」

就在他胡思亂想一通時，高啟文突然拉起陳亦帆，黃紹儒忍不住猜想不是不是自己臉上泄露出什麼。

陳亦帆看了黃紹儒一眼，艷麗地笑了下，然後跟著走出門口。

黃紹儒有些恍惚。

那兩個挺拔的身形彷彿著無形的連結，奇妙而緊密，發散出夥伴般平等類同的氣氛圍。自成一個世界。

完全把他摒除在外。

一陣寂寞感突然籠罩住黃紹儒……

茫然地凝望著空蕩蕩的室內，黃紹儒忽地笑了出來。

不過是啟文的舊情人來找啟文，為什麼他會覺得好像心愛的東西被搶了似的？

真是可怕的獨佔欲，連朋友都不放過……

他們在門外說什麼呢？黃紹儒看著緊閉的大門，彷彿可以看見他們互相談笑的樣子。

沒想到他已經那麼依賴啟文了，同住一個屋檐下，就是容易產生這樣的狀況吧。

他都忘了上次的教訓了。

這樣可是會受傷的。

打開門，狹小的樓梯間俊美的兩人不約而同地望向他。

高啟文抽著菸，站在他旁邊的陳亦帆柔軟的發被些許白霧掩蓋，身高直達高啟文眉際的他靠著牆，在門打開的一剎那，臉是對著高啟文仰起的。

這是他無法介入的華麗空間。

黃紹儒回過神，向前走了一步：「對不起打斷你們，啟文，我突然想到有點事要回家一趟，大概明天才會回來，你跟你朋友可是進去裡面談。」

他相信自己表現得就像一般室友關係的人會表現出來的那樣——些許的客套，但不會太冷淡，一點點的熱情，又不至太親昵——絕不會有額外的情緒。

啟文那麼照顧他，他不能增添他的麻煩。

正想轉身下樓時，陳亦帆開口了。

「你真貼心，你知道等會兒我和啟文要做什麼事，對不對？所以故意讓我們獨處？」陳亦帆咯咯笑著，若有似無的目光散發著無盡邪魅，「還以為你是啟文的新對手，原來不是。」

陳亦帆的表情，話語都讓黃紹儒感到刺痛，雖然他不知道為什麼。

「再見。」對陳亦帆笑了一下，他很快轉過身，避開陳亦帆試探的目光。

「等一下。」

高啟文低沉的發出聲音，無形的魄力讓黃紹儒和陳亦帆嚇了一跳。

從剛剛就一直沒說話的高啟文，神情和往常沒什麼不一樣，但現在語氣卻明顯含著怒意。

黃紹儒遲疑回過頭：「什麼事？」

扔掉手中的香菸，高啟文冷冷地俯視他。

「你給我進去。」

黃紹儒的態度讓他沒來由的感到失望。

他自然知道他根本沒有什麼事要回家，他在說謊，看他一副急忙想把他推給陳亦帆的樣子他就一肚子火。

撇開視線不理會杏眼圓睜的黃紹儒，高啟文轉向一旁滿臉興味的陳亦帆。「你說對了，紹儒是我目前的情人，我已經不再迷戀你了。」平淡的語氣流暢地說著。

反射性的，黃紹儒更張大了眼睛。

同樣被這句話震憾的陳亦帆深深地看了高啟文一眼后卻笑了開來。

「哦？真的嗎？可是人家想把你讓給我耶。」說著便將視線投射在正呆愣在一旁的黃紹儒臉上。

好有趣！

從剛剛他就覺得，這個叫黃紹儒的小可憐故做大方的樣子不太自然，雖然演技是很精湛，但還是讓他看出了破綻。

嘿嘿，他越是裝出不在意的樣子，就越代表他真的很在意。

他們真的在一起了吧，從啟文望著他的眼神，就能一目了然。

啊，真是教人寂寞！

「那好吧，我走了，不打擾你跟你的小親親相愛的時間。」陳亦帆甜甜一笑，然後轉向黃紹儒：「啟文是很好的情人，要好好把握，別再輕易地退讓了。」說完還拋給黃紹儒一個媚眼。

黃紹儒被那明眉的眼波嚇一跳，臉上立即一熱。

陳亦帆當場看傻了眼，從臉頰開始急遽蔓延到耳朵的酡紅！這個墮落的世界里竟然還有人會臉紅！

難怪啟文要移情別戀了，小可憐的確是楚楚動人，連他都想嘗上一口了。

陳亦帆離開后，留下默默相對的兩人。

高啟文一副「不知道該拿他怎麼辦」的望著低頭不語的黃紹儒，而黃紹儒也感覺到高啟文的凝視，一直也不敢有任何動作。

他覺得啟文一定是在生氣。在他說「你給我進去」時，他就以為他會當場發火。那麼冷咧的眼神他已經很久沒看過了。

不過，他沒想到啟文說出那樣的謊言，害得他現在心臟還是跳得很快。

「進去吧。」高啟文嘆息似的說著，轉身走回住處。

一下子完全改變的氣氛讓高啟文有種想大笑的衝動。

他已經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就在剛剛，當他說出他已經不再迷戀陳亦帆這句話時，他發現他是真的感受不到以往對陳亦帆的那種強烈愛意了。

他已經從他身上解脫了。

哼！那傢伙的出現更是剛剛好啊！那個作亂天才。

才解決一件事，馬上就又挖出另一個坑給他，真是不得了。

高啟文扯著苦笑。

這下好了，他知道自己的確是喜歡上黃紹儒。

偏偏人家一點也沒把他放在心上。

可惡，他怎麼是碰到這種事？

心裡一陣煩躁，高啟文突然轉過身瞪著差點跌進他懷中的黃紹儒。

「啟文？」慌亂地站穩腳步，黃紹儒有些畏怯地迎他的目光。

要發火了嗎？雖然他不知道自己哪裡做錯，他是好意要讓他們好好談談啊！

高啟文只是繼續不語地凝望著他。

教人猜不透的表情就這麼定在眼前，漂亮的眼睛更是直直盯著自己，黃紹儒就快受不了，臉越垂越低，甚至還開始微微地發燙。

他在他面前就是這麼沒用。黃紹儒無奈地在心裡嘆氣。

然而，寂靜仍舊持續著，甚至沒有一絲動搖。

黃紹儒越來越不安。難道啟文想就這麼不說話地瞪下去嗎？

他究竟要想什麼？為什麼要這樣看他？

不行，要趕快想什麼來說，這樣讓他好緊張。

僵著笑臉，感覺心臟就要跳出胸口般地發出聲音：「他來找你，你騙他說我們……這樣好嗎？說不定你們本來可以複合啊。」

「我不是說過了他那種個性是不可能認真的，你還在說什麼！」高啟文眼中冒著火花，大聲的斥道。

黃紹儒驚嚇地縮了下肩，抬眼看見高啟文憤怒的表情，突然覺得非常委屈。

算他多管閑事。

抿著嘴不再說話，轉身就要回去自己的房間，高啟文卻迅速地扯住他的手臂，讓他幾乎跌倒。

「你到底怎麼了？有事就快講？」驚魂甫定的黃紹儒忍不住也提高音量，一邊用掙扎想擺脫高啟文的箝制。

他已經受不了高啟文的陰陽怪氣了！

「你……」鬆開手，高啟文神情複雜地閉了閉眼。

他為什麼不會吃醋？想這麼問他，可是他憑什麼這麼問？他不是早就知道他的冷淡了嗎？

「我剛剛有做錯什麼嗎？我不該說要讓你跟他獨處，不該開門讓他進來嗎？」黃紹儒口氣不佳地問。

「你真的沒感覺嗎？」

真的覺得和陳亦帆複合無所謂嗎？高啟文深深望進他的眼睛，想從那最近靈魂的黝黑中找到一向掩蓋在面具下的真心。

「什麼？」無端地心漏跳了一拍，黃紹儒愣愣地看著高啟文，不懂他為什麼表情這麼凝重。

究竟怎麼了？他應該感覺到什麼嗎？

不喜歡自己這樣無所適從的情緒，黃紹儒緩了緩氣，慢慢開口：「你不說清楚，我怎麼知道自己哪裡做錯？」

高啟文看到黃到儒的眼睛始終冷靜清澄，他放棄的嘆了口氣。

自己的付出完全不被放在心上，他對他來說不過是可有可無的存在。

「算了。」

說完，高啟文轉過身。

「今天想吃什麼？我要煮飯了。」對他來說，這大概是他唯一的意義吧。

「隨便，你煮什麼都好。」察覺到高啟文的語氣明顯地和往常不一樣，黃紹儒卻不敢想太多。

也許過這了今天，一切便會回復正常了。

混亂的一天。

黃紹儒將自己緊緊裹在棉被裡，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望著牆上，專心地回想著今天發生過的所有事情。

晚餐是在寂靜和不安中度過的，然後打工時也是。

他不敢再開口說話，怕又說錯了什麼。

而啟文，他真的不知道他是怎麼了，就算剛搬進來時的冷戰也不會這樣。如果生氣就罵出來啊，如果哪裡難過也可以說呀，為什麼要露出那種表情？

丟下他一個惶惶不安的亂猜測。

陳亦帆出現以前都還好好的。

啟文究竟是對哪一個部分不滿？他不也跟陳亦帆談得很開心？

真是搞不懂他。

縮了下身子，將臉埋棉被更深處，黃紹儒閉上了眼睛，算了，都說不要這麼在乎他的，和人交往就是這麼麻煩。雖然有些可惜，不過真的只能這樣，能夠擁有那樣一段溫暖的日子他就該感謝啟文了。

胸口揪得發疼。沒關係，現在讓它小小痛一下，以後就不會再痛了。

他早就習慣了這種事。

睡吧，明天起他和他的關係就會改變，他會把他當成一般朋友，不再任性、不再做出逾越分際的期待。

他只是啟文的一個室友，別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