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對了!師尊的行館!」千海帝猛然想起,自小教導他們三人百草煉藥、星相卜筮的莫折師尊,另有行館在王城不遠處的沙陀山腰。他與師尊好一陣子沒見,記得那時師尊說要出門遠遊,不知是否已動身?
就算師尊不在,那兒的藥材醫書遠比王城多,這是他唯一的希望。
「忍著點!芸兒,我這就帶你去見師尊!」他一決定目的地,立刻背起氣息微弱的她,駕馬衝出後宮林間。
到了連座騎都無法賓士的坎坷山路上,千海帝不得不棄馬,使盡全力施展八方神行步,往前閃電狂奔。
還要再快一點、再快一點才行!他得更快些,才能爭取時間救她!
「大王快放下芸兒……芸兒不值得您這麼拚命……」他不是不喜歡她嗎?為何還要救她?她一面說,一面嘗試將她沉重身子挪開他後背。
她能隱約察覺自己的生氣正一點一滴逐漸飄散,自然不願再添他麻煩。
「雨勢大了……您快回宮吧!別著涼了……」他肯花心思救她,她已滿足了。
「閉嘴!愚蠢傢伙!」她到底有沒有搞懂現在是甚麼狀況?還凈說些讓他光火的傻話!千海帝氣急敗壞怒喝一聲:「你別亂動!」
「是啊,打小你就沒誇過我聰明;明明救了你,你卻只會罵我笨……」
知道自己怎麼掙扎,他都不肯放棄救她,雖然他就是不會說好話,可他好歹還顧念兩人相處的情分不是?
一思及這也許會是最後看到他的時刻,就這麼一次,她縱容自己逾矩地枕在他暖和的背上。心中湧起不甘,她不在乎自己性命,可她卻在乎此後不能再見到他。
早先她害怕被他拒絕而主動離開,但她真的不甘心,哪怕-次也好,她想知道他究竟是怎麼看待她的,她想聽到他的真心話。
只是,都到了這時候,千海他……就算是騙她,也不願對她說聲喜歡……
「這次我又差點拖累大王,對不起……可我終究沒害到你,多少有些進步是不是?」過去幾次,她曾有一些話想告訴他,卻礙於強烈的自卑作祟而不敢開口。
其實,就算他不喜歡她,可只要還能留在他身旁,她也就不多求了。
「你閉嘴行不行?」她老跟他說話會讓他分心的!師尊為了避免被打擾,在行館四周都布下奇門陣法,一個不小心走錯,可會落入致命陷阱。
千海一心想找出正確的入館途徑,急躁地打斷她冗長發言。「替你自己留點力氣!」該死!為何師尊住處竟有這麼遙遠?
「大王不用動怒,芸兒……以後甚麼都不說了,我不會再添大王麻煩……您就當是芸兒頭暈發昏自言自語,芸兒想說句話……」
「甚麼都別說了!」他不聽也知道她要說甚麼,所以更無法容忍。
「芸兒……真心謝謝大王過去對芸兒的照顧——唔!」
她話未完,氣血猛然逆沖喉間,衝出口的污血呈現近乎紫黑的顏色,在雨水沖刷渲染下,千海帝身後衣裳已不見半分白凈之處。
「忍著點!芸兒!」注意到她忽然變得靜默,心驚膽戰的感覺瞬間竄流他全身。「我不准你死!你是我的人——沒我的命令不准你死!聽到沒——」
前方山路變得模糊不清,非關急遽雨勢,卻是他無法遏止心痛,淚水盈滿眼眸。「不,師尊一定有法子!我不會放棄!」
千海帝不管凜冽箭雨射落,他仍執拗加快腳步,哪怕衣衫濕透、泥濘滿身。
一路躍過坎坷山路,總算將她帶進師尊行館內。
「師尊!」一腳踹開大門,顧不得禮儀,千海帝穿過迴廊與庭院,直奔內室,沿路大喊:「師尊——糟糕!難道師尊已動身周遊列國了嗎?」
「千海。說過多少次,不可以輕易感情用事,你乃一國之君,要是在陣式中出了意外,你要置蒼炎臣民於何處?」就在千海帝身後,沒有半點腳步聲,彷彿憑空而降的銀髮青年突然出了聲。
那俊美的外貌,飄逸的身影,異於常人的閃亮銀髮,彷彿能看穿一切世事的清澄瞳眸,嚴厲中不失溫柔的語氣,仿若天人之娶,令人備受吸引卻又望而生畏。
雖然他出現人前時,總是一副蒼老姿態,因而被稱為「莫折老人」,可在徙兒面前,他的年歲卻比千海大不了多少。
「師尊!我——」千海帝將昏迷不醒的万俟芸,小心放上竹床,才轉身開口想為她求援,卻讓莫折老人指手打斷了他的話。
「我知道你為何而來。可是,她中的毒,現下以你之力無法可解。」只消一瞥,淡然打量面無血色的万俟芸,莫折老人不急不徐地回應了個令人絕望的答案。
「徒兒學藝不精,自知慚愧,但師尊應有辦法。」千海帝坐在床沿,握住她冰冷的手執意不放,像是這一放他就將永遠失去她一樣。
「生死自有定數,我不能建逆天意,干涉太多會遭天罰。」
「是不能,或是不願?眾人都謠傳,師尊是神人,可卻沒人能證明。只有我知道,師等確實不同於凡人。師尊的容貌與當年我即帝位時半分無差,甚至更為年輕。而且……」千海一咬牙,猶豫之後,迎上師尊深沉眸光。
「這事弟妹們都不知情。以前我曾在地下密道找到蒼炎立國三王的手論與人像;手論指示,蒼炎開國先祖原有四人,其中一人不喜歡紛爭,為修仙術上沙遙山,從此失去下落。那位先祖,與師尊同樣姓莫折,這巧合代表著甚麼?前代三王也好,前前代也好,據說都是師尊一手調教。師專不能不承認,您說不能干涉人世,您卻早已插手。既然如此,是否不差救芸兒一命這樁?」
「好小子,果然比我所想的更精明,居然能悶不吭聲這些年。」沒有否定千海的說辭,莫折老人輕笑,眸光犀利射向千海。
「可是,她和我非親非故,要救人,你給我個像樣的理由。」
「我……我喜歡她。」千海帝靦腆卻堅決的回道:「我要立她為妃,這一生我只要她,沒有她的話,我只能違背祖制,讓蒼炎帝家絕嗣。」
「你——大膽!有多少人跟從你,你就這麼拋開你為王的責任?」
「我連芸兒都保護不了,這又算是甚麼了不起的王?我根本無法相信我還能保護任何人!」千海放開了芸兒,走到師尊面前,手一掀長袍,單膝落了地。
「她是我妻子。師尊不能看在徒兒情分上,救她一次?」
「若她命該絕,天意難違,要一人生就得一人死,難道你情願折壽救她?」
「假如不是有她陪伴,或許我早命喪混亂政局中。我欠她一份情義,只要能救她,縱然把我性命全部給她也無妨。」
「唉,罷了,我早算到你有此劫數。起來吧,誰讓你是我徒兒,我不幫你怎麼成?」長嘆一聲,莫折老人踱步走到房內葯櫃前,翻找后,拿出一個小巧玉匣。
「你的芸兒所中之毒太過陰狠,一時片刻我也解不開,要說有葯,得試試我洞府內的能治百病解百毒的寒天參。可惜它三十年才生一株,下一株最快也要八年後才會開花結果,這路行不通。只能找別的辦法,先為她延命,再找其他解藥。」
知道無葯可解,千海臉色更為蒼白,身軀一晃,險些跌落地;好不容易冷靜下來,看著師父打開玉匣,卻有些不解:「那師父手上,拿著毒雲丹是為了……」
「從你十歲起,我便讓你依古制,數月一物,依序服下各式奇毒,以期你身子能煉成百毒不侵的葯人。如果你煉成了,那麼有你的血為藥引,加上其他八十八種藥材,每三天讓她服用一次,可以暫時壓抑住她體內毒性直到毒解為止。只是……至今你只服用了九十九種,葯人體質未臻完全,如果你現在提早食用這毒雲丹,雖然可以讓你的血暫時作為藥引救她的命,但是……」
莫折老人將手中玉匣交到千海手中,神情有些遺憾。
「由於服毒次序錯誤,你的體質會漸漸改變,不再能抵禦百毒,至遲七年,時限一到,你自己體內不安定的所有毒物藥力會同時發作,就算不死,也會成為廢人。假若在這之前你沒能為你的芸兒找出解藥,那麼,七年就是你的極限,你一死,她無葯可延命,不出三天,万俟芸也會損命。」
顫抖著手接下玉匣,千海拿出裡頭那顆毒雲丹,緊緊握住。
還記得每次服毒,都得忍受數日毒物可怕藥力,可現在,再難受他都得挺住。
即使毒雲丹是百種毒物中最強也最烈的東西,他也必須熬過。
「就算我只能再活七年,為了她,值得了。」
「如你能成功救她,到時,她的血與百毒相融,也應該能成為救你的解藥……你救的了她,就救的了你自己。」
千海帝搖頭苦笑,能得到一個方法救芸兒,這就夠了。「我沒想過我自己。事不宜遲,我該怎麼服下這雲丹?」
「到底我該說你重情義,或是罵你傻呢?」莫折老人忍不住伸出手再次阻止千海。「我最後一次勸你,最早的徵候是內力衰退,爾後至遲你僅剩兩個月的性命。否則待你身上五感俱喪,視力、觸覺依序消失時,就算你完成丹藥保住生命,也無法再挽救造成的損傷。即使如此,你還是願意救她?」
「我不會後悔。」
「那就牢記,你只有七年時間,七年內你煉不出解藥,你和她都得死。」
「千海——謝過師尊救命之恩!」
「不用謝我,這個人情就先讓你欠著,早晚你都得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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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對著行艙入口,千海帝站在寒風中,一動也不動。焦躁無法平息,深怕自己一回頭就會奪門而人,反而妨礙師尊救人。
七晝夜已過,究竟是成、亦或不成,總該有結果,可師尊卻遲遲不出現;他愈想愈難壓抑內心忐忑不安;不吃不睡等待,深怕自己無法承受最後的結局。
「千海。」
「師尊!她情況如何?」師專才一呼喚,千海帝旋身便沖人房內,微弱燭光搖曳不定,他幾乎要懷疑躺在眼前纖弱蒼白的她,會這麼被吞噬進黑暗中。
「今夜她再不醒,怕是沒救了。雖取你的血為她煉藥,可終是拖到第七天才趕得及讓她服下。也許,沒能發生效果。」
「不會的!」顧不得許多,他跪倒在床沿,急忙抓住她冰冷的手拉至懷中。
「是我的錯,如果我能好好保護你,哪會讓你受苦?」
她連吐息都輕微得幾乎無法察覺,更遑論是回應他。
「我該怎麼做才能找回你?我答應你,以後的時間都留給你,我再也不過問朝政,再也不嫌你笨拙,不嫌你煩人羅唆,只要你醒來看看我……」
千海悔恨的握著她的手,摩挲自己臉龐,痛苦地閉上眼睛。
「我喜歡你,真的,從很久以前就喜歡你。我想立你為妃子,除你之外我不要別人,你知道嗎?你醒醒好嗎?你可以罵我罰我,就是不要舍下我!」
「千海!看!万俟芸要醒了!」發現她指尖開始顫動,莫折老人欣喜大喊。
「芸兒?」見她睜開眼睛的一瞬間,千海早已淚落。不管此後得要為她流下多少血,也都無所謂了,只要她還在他身邊……
「有沒有哪兒會疼?還是有哪兒不舒服?芸兒?你聽得到我的聲音嗎?」
「你……你是誰?」像是一頭飽受驚嚇的可憐小兔子,万俟芸顫抖得幾乎連話都說不好。她死命抽回手,抱著棉被退縮到牆邊。「這是哪兒?」
千海瞪大眼睛,難以置信地站起身,嚴厲眸光射向她。「你——說甚麼?」
「這裡……這裡是哪兒?」那異樣的驚懼怎麼看也不像是偽裝,何況万俟芸還沒有那本事可以騙過千海帝的眼光。
「這玩笑一點也不有趣,万俟芸!」千海帝幾乎要忘了她是病人,怒不可遏地一把將她拉出棉被,扣住她纖細頸子,逼她望向他。
「放開我!你、你到底是誰?再不放手,我要叫人了!爹——娘——」拖著虛弱的身子,万俟芸怎麼樣也甩不開眼前這個憤怒的讓她害怕至極的男人。無法可想,軟弱的淚水拚命掉,這個人為甚麼莫名其妙的抓著她不放?
「你居然喊人?你敢說你不記得我?」她才說過她喜歡他的!
「我本來就不認識你!你走開呀!好痛!」讓他握住的手腕險些被折斷,直到万俟芸吃痛喊出聲時,他才猛然鬆開了她。他在做甚麼?竟然弄疼了她?
「我幹嘛跟你開玩笑?我又不認識你——」她在他瞪視下連忙把話吞回喉間。
怎麼他好像跟她有深仇大怨一般,她每說一句,他就愈來愈生氣?
他的眼眸宛如獵人一般捕捉著她,不管她怎麼躲藏也逃不開,就連閉上眼睛也能自肌膚敏銳感受到他彷彿要撲上前將她撕裂的兇狠目光。
她只能滿懷疑惑與害怕不斷的退縮。為何他那麼可怕?她又沒做甚麼呀!
「千海!冷靜下來!」莫折老人不知道呼喚了徒兒多少次,直到最後莫折老人緊緊從身後抱住幾乎要發狂的千海,才勉強制止千海失去理智。
「看樣子,她當真不記得你呀,你太急躁只會嚇壞她。別忘記她中毒了!」
「我……」自腳底竄升的寒意幾乎要將千海凍結當場。他雙唇顫抖著,愈想冷靜地往她走近一步,腦中一片空白,愈無法接受這樣的打擊。為何她會忘記他?
「我、我不是要嚇她,我只是……只是擔心芸兒……」
「你不要過來——我討厭你——」
她滿懷恐懼的尖叫哭喊,宛若雷亟打在千海腳下,將大地震碎畫出一道不見底的深淵,阻止千海繼續前進。
他再靠近只會嚇著她。她不要他接近她。她——討厭他……
「千海!你要去哪?」看見千海奪門而出,莫折老人一時無法決定該留下照顧万俟芸,或是去找回那個衝動的徒兒。
好不容易點了万俟芸的穴道,讓她暫時安睡之後,莫折老人追出門外,就見千海站在行館外,淚流滿面仰望星空,早已分不清是憤怒或心痛所致。
「為何……會這樣?我明明救了她啊!為何我卻失去了她?」
「也許因為中毒太深,也或許因為你給她的血本身帶有毒性,也可能……」
莫折老人罕有地遲疑起來。
「也可能甚麼?」
「可能是她自己……想忘了你。」
「因為我害她中毒,所以她想忘記這些可怕的事嗎?」千海譏諷笑了。「原來,她對我的喜歡,也僅止於此而已。」是啊,她說喜歡他,轉眼卻忘了他。
此刻,他生平第一次如此的憎恨一個人,而那人卻是他最心愛的女人。
「這只是一個可能,不是絕對。」莫折老人提醒他。「不論如何,現下你愈說喜歡她,只怕她會離得更遠。」
「她……可能復原嗎?或者得等到她毒解?」
莫折老人沒有辦法給他肯定的答案。「……但憑天意。」
望著東方山谷間朝陽升起,千海卻恍如隔世。
本來今天該是他二十歲慶生祭典與他倆大婚喜事,可如今,他們卻成了未曾相識的陌生人。他所喜歡的那個她,已經不存在。
心已碎,夢已醒。
他下了決定。
「師尊。你說過,要向上天祈願,就得付出代價。」千海抽出腰間月華劍,在自己手臂上劃下血痕。「我願立誓從此不用此劍,交還帝位,只要她能毒解。」
「千海……事已至此,有必要如此犧牲嗎?」
「就算是我喜歡的那個芸兒已死,我這份心意也不會憑空消失。我不救她,我們又要如何重新開始?這些……又怎能算得上是犧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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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有多少次,當她偶然回頭瞥見,他看她的眼神,不再是那個驕傲帝王,有著無限怨懟,有著悲傷,教她幾乎以為那只是錯覺……
好長、好長的一段夢,一切事件真實得讓她心痛。或者,那些,並不是夢境。
半夢半醒間,昏昏沉沉的万俟芸,彷彿重新經歷過前半的人生。
對了,她全都想起來了……
那是好多年前的事。六歲小女孩與十歲的小男孩,因緣際會相處十年。比主從更親密,比家人更接近,比朋友更知心,他們的關係早已不能輕易分清。
為何她偏偏會忘記?七年來,她怎會笨拙的沒發現,他所作所為全別有深意?
因為她從來只顧著逃離他,根本不曾關心過他,所以視而不見?
想起幾次自己心頭有過的疑問,卻不肯深思。記得常看到他佇立在庭院里,與他四目相接,並非巧合。
那時,她還獃獃的問他到底喜歡這院子的哪一點。「喜歡啥?您喜歡這種天氣?對了對了,不論颳風下雪,您都喜歡在這個院子里練功習武,這好像也不是第一次了。」
原來,他想告訴她的「喜歡」,並不是喜歡別的東西哪!
她討厭雨夜,因為那個雨夜發生了太過可怕的事;而他知道她的恐懼,總是默默陪著她。堂堂一國之君的他,卻為了她寧願承受風雨饑寒守著她,他喜歡的其實是她。
「每三天,我必須以我的血為藥引,為她煉製解藥……」這話她聽得清楚。
她驀然明白,他不過問朝政,是因為他把所有的心力全部放在為她煉製解藥上;不管多少人批評他,他都不改初衷。天下於他,全不如她。
即使她不曾回應,他仍死心塌地,全心付出。也許他是個失職的帝王,可卻是個深愛她到讓她無法不動心的帝王!
不管她記不記得過去,這七年來他的關懷,就已足夠讓她為他心痛,加上如今她甚麼都想起來了,兒時,她早已對他傾心,何況現在她滿懷說不出的感激。
她欠他的,不止救命恩情,還有一份真心。
這要緊時刻,為何她卻虛弱的睜不開眼,說不出半句話,她好想好想趕快告訴他,她記得了,他不用繼續獨自承擔這份苦楚了……
身邊隱約傳來的,是他滿懷無奈的聲音與她爹氣急敗壞的吼聲。
「大王您怎能把莫折老人好不容易托朱嵐王送來的唯一一份解藥,給芸兒服下?那可是為了讓您能復原、好及時帶兵上陣禦敵而準備的解藥,您救了芸兒,那就表示您自己——」
万俟芸心頭一凜。她——聽到了甚麼?
「這樣就好了。能救她,我就可以毫無顧忌出征。」千海帝不曾責怪身後輔相的衝動失禮。解藥只有一份,是師尊為了他命中大劫所煉製的丹藥。
能救他,也能救芸兒的仙丹。他該怎麼做,早已有了答案。
「朱嵐自幼身子過於虛弱,不能離開王城太久,冷榭還被困在東方,可他允諾最遲二十日之內會回來,我只要能領兵撐過,那些賊人就不成威脅。」千海輕輕按著自己胸口,像是在確定自己仍有心跳,而後安心的笑了。
「如照師尊所說,我的性命雖撐不了兩個月,可要撐到冷榭回來,足夠了。」
最好是能速戰速決,畢竟這算是蒼炎帝家的家務事。
「怎麼可以為了讓芸兒活下去,卻讓蒼炎失去千海大王?早讓我知道大王會這麼做,昨晚上我早一步掐死她這個不知感激的小王八蛋——」發現千海瞬間回頭進發殺意的視線,万俟圖猛然住口。
「我早已準備好,不論我在不在,蒼炎國政都不會有問題。相國不用多慮。」
千海緩緩回頭,而後目光仍然灼灼落在不醒人事的芸兒身上。
「何況,本來就不能怪芸兒,她甚麼都不知情,不知情啊……在她眼中,也許我所做的每一樁事都是無理的脅迫吧。我不怪她。」
說不怪她,但,過去他有時仍沉不住氣啊……怪他自己吧。
方才千海要朱嵐先代他點校士兵,準備親征,迫於時限,他馬上就得出發征討在西方掀起叛亂的叔父。蒼炎帝家的恩怨,希望能就此打住,由他自己了結。
「為何您……從不告訴芸兒真相?」大著膽子打破沉默,這問題,不僅是相國想問,万俟芸自己也比誰都想知道答案。
千海緊緊握住她的手,這是最後一次能待在她身旁……
他從不想解釋自己的作為,可再不辯解也沒機會了。
「我不想邀功,以此束縛她;何況,到底是我連累她,我能補償她的,就是至少得還她健康無虞的身子。」
他幾番遲疑,再次開口。
「相國你自己親眼所見,芸兒一知道她中毒,根本不願讓我救她,我要怎麼開口告訴她,一但不服藥,三日內必亡?那份終日面對隨時可能會死的恐懼,定然讓她失去活下去的勇氣;她絕對抵死不願我救她的命。」
縱容自己輕輕撫上她柔紉的姣美臉龐,千海帝多希望自己能親眼見到她醒來。
可是……那再也不可能了。
「你知道嗎?相國,她若僅僅是怕我、怕我這個人,至少,她還有機會逃開,也許有朝一日能從我手中得到自由;可她怕的若是生死定數,那份恐懼將是怎樣努力也躲不開、而且永遠沒希望掙脫。我……不想讓她活在那樣的惡夢中……」
假若不是過於虛弱,万俟芸只怕早已泣不成聲。為甚麼她在此刻動也動不了?
隱約能感受到他靠近她,氣息輕拂在她臉上,甚至她頰上可以感受到一點一滴落下的溫熱水珠……
「所有擔憂害怕,由我一人承擔就好,犯不著兩人同受罪,而我……只要你還能好好活著,開心笑著,那就夠了。」
最後的話,千海已不再是對著相國說。
「你知道嗎?偶爾我會生氣,會著急,那也是沒辦法的事,我畢竟是人,一個喜歡你的男人而已啊。」
千海雖然力持鎮定,卻也掩不住哽咽的聲音。「相國,讓我單獨跟她說幾句話,好嗎?」
万俟芸感受千海帝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對她如此溫柔,溫柔的讓她有不祥的預感……
「芸兒,知道嗎?追了你七年,我也累了啊……我從沒戲弄過你,可你卻耍了我!當初,是你先開始這份感情的,怎能在我陷下之後,你卻說忘就忘?我,最氣的其實是你收回了你的心啊!」
不是這樣的,她不是有意的,她只是、只是——只是遺忘了「甜言蜜語人人會說,可我和那些人不同。我不想用花言巧語欺騙你,一直以來,我只願以行動讓你明白我的心意,雖然到最後,你還是不懂呵……」
長嘆一聲,他厚實的大手順著她額問髮際,徐徐滑下,在她眉上、鼻樑輕划著,像是要將她的模樣牢牢刻印在心上。
「我不知道,我追的究竟是以前那個甜美天真的芸兒,還是現在這個機靈叛逆的芸兒,但,芸兒,不論哪一個,你仍是我喜愛的芸兒,你要我怎麼放棄?」
這七年來,為了逃離他身邊,她變得聰明許多,狡猾許多,但也讓他更無法對她鬆手,像個挑戰般刺激他征服的慾望,像個難關讓他更無法放棄找回她的念頭;在失去過去的她這幾年,如果不是有現在的芸兒陪著他,他絕對無法化解心傷的。
他對她的心意,隨著時光過去有增無減,他真的無法對她罷手。
可是現在……
「你懲罰我無能保護你,將我自你心上抹消,事過七年,你也該懲罰夠了吧,你當真不願意再喜歡我的話,我不放手也不成了。如今我已不在乎你是否記得我,我只希望你別再躲著我,但你連半分機會也不願給我,要我怎麼做,你才會接受我愛你?我不斷的試,想讓你重新喜歡我,看來是適得其反了。」
他故作開朗,卻禁不住吐露的心傷字句在她耳邊不斷低回,她第一次感覺他是如此接近她,可她卻碰也碰不到他。
千海,你聽聽我的聲音呀,我……我也喜歡你!你別難過啊!
「如果你當真那麼不願留在我身邊,我只好放你自由。假若你能醒過來,我從此不會再出現你面前,惹你心煩。反正……我也即將失去那份資格了吧?」
望著她依舊沒有任何錶情的蒼白小臉,細數她平穩的呼吸,知道師父的解藥正在發揮功效,千海帝總算安心下來。
曾經有多少個夜晚,他就這麼靜靜的看著她的睡顏,盼望著她醒來后,會告訴他,她仍然記得他,她仍然喜歡他,她等著他娶她,他們可以為單薄的蒼炎帝家血脈生一窩小蘿蔔頭……
眼前水光瀰漫,遮住了他的視線,他愈想好好看著她,愈看不清楚,衷心渴望全像水波中的泡影,徒留一瞬間的美夢,終將消逝。
「七年前,是我拖累你,七年後,還是一樣,只要你仍留在我身邊,危險就不會中斷。我真的……不該喜歡你嗎?我的心意……只會連累你受苦嗎?」他自己都迷糊了啊。
「原諒我,這些年對你太過執著——」
像是要徹底斬斷全部依戀,千海低頭將雙唇烙向她,把所有情感投注在這最後的吻,索求她的全部;他允許自己放肆一回,因為她不知道。
万俟芸心急如焚。她感覺得到,她也想隨他起舞,糾纏他不放,想沉溺在他所給予的深情中……但是她無法回應啊——
「十七年的愛戀,我哪能這麼容易就忘記呢?結果,就算是折磨,直到性命告終的那天,我還是不可能不愛你吧。」
不舍地離開她櫻唇,千海帝仰起頭,閉上雙眼,然後陡然站起,轉過身。筆直朝門外走去。
不能回頭,一回頭見著她,他好不容易選擇離去的決心,定會當場崩毀!
「帝位權貴,失去了你,我又何必眷戀呢?我的性命,若只剩下數十天,誠如你所說,這段日子,至少我得當個稱職的帝王才對,這是幾年來,我欠蒼炎的。」
門外,相國與朱嵐王正等著他。
「輔相,我把她還給你們。今後她……就拜託你們了,為她覓得……會疼惜她的……」夫婿兩字是怎樣也說不出口。
他一咬牙,接過朱嵐王手中的兵符,甩袖而去。「朱嵐!我們走!」
「別走!千海——」她不想失去他!
拼儘力氣才發出的無言吶喊,無聲淚水,卻是她唯一能作出挽留他的舉動;然而這一切,他早已看不見。
他的心已經讓她傷的支離破碎,這一次,不再追逐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