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電影宣傳按原定計劃，在新加坡及東南亞展開為期兩周的巡迴。大部份的宣傳片早已製作完成，於是東南亞之行，只需要參加各地的首映及一、兩個預定的電視節目就夠了。香港是所有行程的終點站，迪奇在安排的飯店裡停留最後一個夜晚，準備第二天離開香港。

迪奇的房間在飯店的十五樓，有一片兩扇門大小的玻璃窗，晚上天色漆黑，站在窗前，就好像一面鏡子一樣。迪奇檢視鏡中的自己，試著扭曲臉部表情及變化各種角度，挑戰每一個表情的極限。

小龍和迪奇同住一個房間，共用一張加大的床，所以當小龍洗完澡之後，雖然直接仰躺在大床上，但是還是留下左邊一半的位置給迪奇。從小隻要迪奇來到他們家，迪奇的起居就歸他負責，吃在一起，玩在一起，睡當然也在一起，照顧迪奇已經成為習慣。

「原來工作也可以這麼快樂。」小龍說。

「我倒覺得工作的是我，玩樂的是你。」

「這種事情，是沒辦法計較的。」迪奇對著鏡子，邊說邊做一張不以為然的表情。

「我覺得電視比電影難，電視要有好多表情，還要念好多台詞。」

「你知道就好，因為電視的成本低，重複率高，我們大部分的節目製作都是以電視為主。事實上，拍電影是我們公司第一次的經驗。」

「我還要拍電影嗎？」

「只能說可遇不可求羅！不過，這次宣傳結束，你就要開始電視的工作了。」

「既然這樣，我想把頭髮剪短，反正電影都結束了，夏天也到了。」

迪奇爬上大床，在小龍面前挽起後面的頭髮，作一個簡單的造型。

「看起來不錯。」小龍露出肯定的表情。

「明天還有時間的話，我們就在香港造型，好不好？」

「也好，蠻適合你將要接的通告。」

「耶？已經有工作了嗎？」

「下星期我們安排了一個益智問答的帶狀節目，收視不錯。」

「我對回答問題不在行。」迪奇說。

「沒關係，你只要扮演從悲傷走出的緋聞犧牲者，等到連續衛冕六次之後……」

「我？我……怎麼可能連續衛冕六次？」

「合約是這麼簽的，到時候你玩上癮，想衛冕十次也由不得你。」

☆☆☆

已經半夜十二點了，小龍要迪奇趕快睡覺。

迪奇把床頭的電源全部關閉，房間里黑暗一片，迪奇穿著斜襟的日式睡衣，輕巧的躺在小龍身邊。

「這幾天，我和媽咪聯絡過了，媽咪要我十月回家。」迪奇在黑暗中，睜著眼，沒有睡意。

「媽咪問你有沒有女朋友，希望你快點結婚。」

「女朋友啊……我為什麼要快點結婚？」

「媽咪說，只有這樣，你才不會和我黏在一起。」

「我想你是搞不清楚，一直是你黏著我，像擦不掉的舅涕一樣，哪天我和你一起回家，向伯母解釋清楚，我才是受害者，真是的！」小龍對這種黏人說法雖已習慣，但還是要適時解釋一下，讓自己平衡一點。

「小龍，我想要知道，什麼情況下你才知道誰是你的女朋友？」

「我喜歡她吧……或是我知道她也喜歡我。」

「很難耶？難道我要開口問她嗎？」

「你真的喜歡艾麗啦？我記得我告訴過你，她已經有愛人羅！」小龍在黑暗中，嘲笑迪奇。

「不是的，我只是好奇，有沒有比較方便的方法。」

「不是玩遊戲，哪有什麼方便的方法！」

「不然，怎麼開始談戀愛呢？」

「如果我喜歡人家，我會想辦法營造一個浪漫的氣氛，然後主動給她一個吻。」小龍比手畫腳，描繪著所謂浪漫的氣氛。

「什麼情況才算浪漫呢？」

「你很煩耶！我也不知道啊！要是知道何必拖到現在？」

「可是你很有女人緣，我知道的就有好幾個對象，以為你很有經驗。」

「經驗是有啦！但是讓我看一眼就會臉紅心跳的命中注定還沒有出現。」

「如果那個讓你臉紅心跳的命中注定是一個男人怎麼辦？」

「不會吧？兩個男人能做什麼？」

迪奇轉過身，背對著小龍，在這難眠深夜，迪奇突然想起出國前，首映會舉行前的下午，光一對他做的事。原本忙碌的巡迴，可以讓迪奇暫時不想，但是，明天就要回去了，不知道應該要拿什麼心情去看待這件事，難道要他當做什麼都沒有發生嗎？

「也許是有點喜歡對方，男人也可以去親吻另一個男人。」

「那根本不叫喜歡吧？兩個男人不可能發生事情的，最多被另一個男人利用，解決一時的衝動，比如說，我非常的喜歡你，但是我絕對不會去親你，你又不是女的，我不會把你當作替代品的。」小龍不預警地扳過迪奇的肩膀，靠在他身上。

「想想看，這樣碰在一起，多噁心呀！」

小龍發現不說話的迪奇，不像平常的樣子，靠近一看。

☆☆☆

「你幹嘛哭啊？」小龍馬上放開迪奇，坐在床上，把房間的燈旋開，顧不得迪奇的反抗，一把拉開床被。

「你哭什麼呀？」

「我也不想啊！」迪奇在瞬間搶回被子，蒙著頭低聲啜泣。

小龍看到迪奇整個身體捲曲著，哭的傷心莫名。第一次，小龍不知道迪奇傷心的原因，也從來沒有那麼迫切的想知道過，如果沒有一個合理的答案，他緊鎖的眉頭永遠也不會鬆開。

「到底是什麼事？」小龍語氣強硬，一定要迪奇說清楚。

「我說不出來……」

「一定要說……」

「我覺得我被用了……我現在才知道……」

「什麼時候的事？」

「首映會那天，還有之前……我什麼都沒有做，都是他主動靠近我，我以為是我不好，他要教訓我，而且你都不在我旁邊，我不知道要怎麼辦……」

「對不起……」聽到迪奇的指控，小龍跪坐在迪奇身後，雙手握拳，指節處還發出聲，等待迪奇說出事情的始末。

「我已經知道了，我被利用了……」迪奇激動著說。

小龍幾乎已經確定是發生了什麼事，忿怒的情緒在全身猛竄，沒有人可以這樣對待自己疼愛的堂弟，別說他還只有十八歲，還沒談過戀愛。而第一次的對象竟然是個男的，沒有比這件事更不可原諒的了。

「那個人是誰？」

「算了，我不想說。」小龍推敲著迪奇說的時間，答案非常明顯。小龍簡直不敢信，最好的朋友竟然是罪魁禍首。

小龍眯起雙眼，謹慎的問：「是……光一？」

☆☆☆

小龍帶著迪奇到香港著名的沙龍，依迪奇的意把頭髮剪短，後面全部推高至耳際，露出細緻的頸部曲線，前額的亂髮略為削薄，設計一些自然的發線，隨意的復蓋在前額上，順便重新設計一個新的造型。

迪奇想要突顯自己陽剛的形象，於是休閑的衣服如數捨棄，換上成熟的西服打扮，薄而挺的麻紗西裝搭配絲質淡色襯衫，和上衣同色的深色西褲及黑色霧面的皮鞋，一別於以往青澀、活潑的外型，而改為清爽、穩重的氣質。

一身精心的打扮，讓迪奇更顯明星架式，舉手投足充滿輕鬆而自信的魅力。經過一番檢視，迪奇不覺也跟著轉換心情，肩膀及背脊都挺直了起來。

「等到浩天在機場看到我們一定會嚇一跳。」

從晚上到現在，小龍的表情都沒有放鬆過。昨天晚上的對話不斷地迴繞在小龍的腦海里。如親弟弟一般的迪奇，在自己的照顧下被侵犯，要不是迪奇說出來，自己大概永遠都不會知道，真不可原諒。

小龍愧疚地一夜無法入睡，輾轉反側，想要安慰迪奇，卻提不起勇氣開口，害怕再一次刺傷他的心。以前，只要迪奇有什麼不愉快，迪奇都是在小龍的懷裡得到安慰，現在，小龍只能遠遠的坐在一旁，看著他不停地傷心。

今天，看到迪奇那麼堅持要讓自己煥然一新，小龍反而更生氣。為什麼要在這種被迫的情況之下作出那麼大的轉變？難道一定要改變什麼，才能夠將痛苦轉移嗎？

現在的迪奇，已經會用掩飾的方法來逃避問題，原來那個天真、可愛的迪奇已經不再，在小龍的眼裡，迪奇根本沒有學到教訓。解決問題的方式，是要找到問題的源頭，根絕問題的發生，而不是逃避。

這一次，一定要讓迪奇真正了解，只有拿出勇氣面對現實，才能扭轉劣勢。

而這一次，問題的根源，都要怪一個人，那個改變一切的人。

當天傍晚，小龍一出機場就直接驅車前往光一的住處，車上的迪奇和浩天看出小龍反常的情緒，也就安靜的任小龍瘋狂飆車，高速行駛，車上沒有人交談。

☆☆☆

小龍在電梯門一打開，隨即衝到光一的房門前，用力敲打著鐵門。

碰！碰！碰！

門才打開一個細縫。小龍就上前把門推開，揮出右拳，打在光一臉上。

光一失去平衡，撞倒身後的矮櫃。

小龍跟著進入屋內，拉起光一的領口，又補上一拳。

「小龍！你瘋了！」

「我清醒得很！」

小龍馬上直起身，向前又一陣猛攻。

「有話用說的！」光一抵擋不住猛烈的拳腳，節節後退。

光一舉起雙臂，護住自己，即時擋住小龍的另一拳。他趁著空隙，順勢把小龍推向牆邊。

隨後走出電梯的迪奇和浩天，站在門外，看著小龍暴力相向，滿臉錯愕，一時之間，不知如何是好。

「你對迪奇做了什麼好事！」一聽到迪奇的名字。光一瞬間消失抵抗的力氣，愣在原地。

小龍趁光一失神的空檔，提起單膝，往光一的肚子頂去。

「唔……」

浩天聽著他們簡短的對話，終於聽到一個有意義的字，看來站在身邊的迪奇，正是他們衝突的原因。

「你……不用出面阻止嗎？」浩天回頭看著迪奇。

「他自找的……」

迪奇斜眼看著光一痛苦的跪在地上。

隨即，轉過身走到電梯門邊，按下按鈕。

小龍看著光一低頭忍痛，既不辯解也不反抗，一副伏首認罪的模樣，一股怒氣就像是著了火般，無法控制，一腳便把光一踢翻過去。

「從現在起，不准你靠近迪奇一步！」

☆☆☆

在電梯里等小龍的迪奇，聽到小龍對光一說的最後一句話，眼眶瞬間紅了起來，有人肯如此為自己出氣，心裡說不出的滋味。

浩天看著這兩人，奇怪他們是怎麼回事，在電梯里，小龍仍然是氣呼呼的大口喘氣，低垂的右手，留下因為過度出力明顯鮮紅腫漲的痕迹；而迪奇卻是側著頭盯著電梯樓層的數字變化，不發一語，一副快要哭出來的樣子。

浩天嘆了一口氣，隨手在胸前的口袋拿出太陽眼鏡。

「戴上吧，一個高大的帥哥，若是哭出來，被路人看到，又有麻煩了。」

「謝謝……」迪奇接過眼鏡戴上。

☆☆☆

迪奇拖著疲累的步伐回到家裡，環視空洞的房子，迪奇將行李放在腳邊，把自己埋進沙發里，融人這一片寂靜。一個人的生活，隨時隨地都可以這麼空白，就像是暫時從這世界上消失，沒有人會發現，也沒有人會關心，如果有那麼一些傷心或是快樂的情緒，只要沒有一個等待自己的人在身邊，情緒又算那門子情緒呢？

這時，門鈴響了起來，迪奇驚嚇的從沙發上跳起。

一聲一聲刺痛迪奇的耳朵。迪奇接住劇烈跳動的心臟，強迫自己鎮定下來，雙手重疊在胸口上，直到心跳漸漸變成一種疼痛，觸摸不到，也無法停止。

「誰來救救我……」迪奇低聲呻吟。

迪奇始終沒有回應門鈴的聲音。

直到周圍又陷入一片死寂，甚至可以聽到自己不安的心跳聲。不久，電話鈴聲響起。在響了第三聲之後，答錄機的錄音功能啟動，流泄出電話那頭空蕩的聲音，彷彿就在現場，又像非常遙遠。

（迪奇！開門吧……我知道你在家裡。）

迪奇傻傻的看著答錄機，以為它會變出什麼把戲似的。

（我想面對面和你說話……）

答錄機還在持續運轉。

若是不去接聽電話，答錄機會一直運轉下去吧？

（迪奇！有些事不是你想的那樣……）

會持續到什麼時候？

是誰先被這個聲音征服？

是迪奇？還是……打電話來的人？

☆☆☆

光一屈膝坐倒在迪奇的房門外，剛才被小龍痛打的傷口隱隱作痛。嘴角滲出的血已經止住了，原本紅腫的腹部，現在已經隨著時間漸漸擴散開來，青紫一片。光一閉上眼睛，把頭靠在牆上。

當小龍一行人離開他的住所之後，光一稍微處理身上的傷，就強打精神，來到迪奇的家門口在角落裡等著，他不能眼看著心裡的傷口愈來愈痛，又無動於衷。

他知道迪奇改變了，外表和內心都改變了，如果迪奇真的向小龍說了些什麼，不管是什麼，都表示迪奇已經開始在意他們之間的關係，而不是無動於衷，那麼他就有必要讓迪奇了解自己的心意。

就如預期的，迪奇不會開門。光一按下那刺眼的電話號碼，一手支著額頭，作好長期抗戰的準備。

（迪奇，和我說句話，你知道是我……）

只要迪奇不接電話，光一就打算這麼耗下去。

（有些事你還不了解……）

光一苦苦哀求，說著重複的話，說一句，停一句。

（我傷得很重……）

一個晚上就這樣過去，直到光一的手機斷了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