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不是蕭勵行自己想找,他是受了「客戶」的委託才來找林芳郁的,他只是在做生意,做生意而已。
所以這天他來到她家門口,拚命的按著電鈴。過了好久好久,就在他懷疑家裡沒人時,終於傳出一點聲響。
大門霍地打開,出現的是一臉老大不高興的黃清風,在看到他的時候,有一剎那的驚訝,然後迅速恢復平靜。
黃清風故意嘆了好大一口氣,「我以為你會來得更快些。」
搞不懂他在說什麼,蕭勵行推開他,逕自走進林芳郁費心經營的甜蜜家庭。
屋內感覺很溫馨,手織的面紙盒、搭配的桌巾、暖色的窗帘……所有的感覺只有兩個字可以形容──溫暖。
跟他目前所住的家感覺完全相反,為什麼?林芳郁明明也住過,卻沒給他的屋子帶來這種家庭的溫馨。
強自壓抑住所有的感覺,他轉向黃清風,淡淡的問:「芳郁人呢?」
黃清風只是定定的看他,也不回答。
在他看來,黃清風的表情很是刺眼,彷彿是在嘲諷他,耗盡了所有的耐心,他的聲音也不由得大了起來。「你兒子到哪兒去了?」
他相信那個小孩所在之處,也是林芳郁的所在之處。
他沒忘記以前乖順的她常常傍著他,夢幻的訴說未來要為他生兩個孩子,竭盡所能的教育他們、愛護他們,把他們養成人見人愛的乖孩子……可諷刺的是,那個女人終究背叛了他,跟眼前這個性向不明的男人生兒子。
想到這裡,一股氣就涌了上來,他雙手忍不住抓住黃清風的衣襟,「說,他在哪裡?」
「你說哪一個?」黃清風無辜的問。
「你的兒子。」這傢伙是聾子嗎?
黃清風卻露出一抹苦笑,「我哪來的兒子?」
「你別否認,那孩子是你跟芳郁的……」剩下的話驟然停止,一種異樣的感受涌了上來,他怎麼早沒想到,那孩子是他……
黃清風笑了,笑得極優雅,「蕭社長,你現在才想到啊?我還真是高估了你啊。」
蕭勵行的臉狼狽的變青,手也無力的垂下,身子踉蹌的後退一步,坐倒在沙發上,雙手掩臉,忍不住顫抖,他是氣得顫抖。
他……怎麼這麼愚蠢?
為什麼不懷疑她的話,不懷疑她的說辭?
為什麼不找人再調查她?
他就這麼輕易的相信她,被她撩撥,為什麼……為什麼面對她,他就失去面對商場對手的狠絕和理智?為什麼冷靜的情緒就這樣輕易的被擾亂?
為什麼?為什麼?
「蕭社長,我是第一次看到你這樣子。」
廢話!誰第一次知道自己有兒子時不會嚇一跳?而且這個兒子還不是一、兩個月的胚胎而已,而是已經有手有腳、會哇哇大哭的……棘手人類。
是呀!他早該想到,雖然林芳郁說孩子的父親是黃清風,還強調是因為她的關係才讓黃清風恢復「正常」,但以林芳郁保守的個性,怎麼會讓自己淪落到千人枕、萬人騎的地步?怎麼會讓自己擁有淫蕩的惡名?除非她決定演一輩子的妓女。
但那是她母親最不屑的呀!
林芳郁再不堪,應該寧死都不會做這等羞恥的事,所以……那個孩子……那個孩子……是他的。
蕭勵行多想仰天長嘯,發泄心裡的懊惱。
但這裡有外人在,他不會做這麼丟臉的事,要做,也得等到他一個人獨處的時候。
「你在看我笑話?」他狠狠地瞪著黃清風。
黃清風當作沒看到似的坐在他對面的沙發上,悠哉的蹺起二郎腿,「哪有,我是羨慕你,我真恨不得那孩子真是我兒子呢!」這樣,他就不會被趕出家門還斷絕關係了。
這話聽在蕭勵行耳里可是刺耳到不行,他狼狽的偏過頭,大口深呼吸,終於找回了平時的理智,然後他悶悶的問:「他們母子現在在哪裡?」
黃清風搖搖頭,「她不想見你。」
「他們在哪裡?」他固執的追問。
「她不想見你就有本事躲得讓你找不到。」
蕭勵行也想到了這一點,「你到底知不知道他們在哪裡?」他徐徐說道,還是那樣充滿威脅性的語氣。
黃清風臉色一正,「她怕我受不了你的威脅利誘,所以沒告訴我。」
果然是他的女人,把他的個性都摸透了。
該死!真的該死,他錯不該把一隻山貓當家貓養。
醫院──
淚水從林芳郁的眼眶裡迸出,卻不是因為傷心。
「你……你是說……真……真的嗎?」她望著眼前彷彿從天而降的白衣天使詢問。
「是的,你已經懷孕了,恭喜你。」身穿白衣的醫生露出真心恭喜的笑容。
一旁來陪診的連靜卿可嚇呆了,臉色蒼白,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太好了,真是太好了。」林芳郁恍如在雲端跳躍,雀躍的踏出醫院大樓。
老天真的對她很好,讓她如願的又懷上蕭勵行的孩子,這樣為心愛的人生一雙兒女的美夢就可以實現了。萬歲!萬歲!
反觀來陪診的連靜卿就苦著一張臉,步伐沉重。也難怪,她曾經身為社工,看多了未婚媽媽獨自撫養小孩的辛酸,雖然她自己也成了情婦,生下的孩子也將會是個私生子,但至少她確定嚴焱天一定會好好保護她跟孩子。她有這樣的保障,但林芳郁沒有。
雖然眼前的林芳郁跟普通女人不一樣,看似柔弱,其實堅強,但她畢竟還是個女人。
沒有「丈夫」的支持,也沒有「父親」的維護,她在這世界上已經沒有真正的家人了。
雖然她跟嚴焱天已經把林芳郁當作家裡的一份子,但那畢竟不同。
「靜卿,你不為我高興嗎?」林芳郁突然握住連靜卿的手。
連靜卿的臉龐帶著滿滿的同情,看著眼前曾經扮演過她「小姑」角色的林芳郁,她出聲苦勸:「芳郁,你已經有一個私生子了,再製造一個不好吧?」
「哪有什麼不好?」她絲毫不以為意,笑容里依然帶著滿滿的幸福。
從很久以前,她就有一個願望,要為心愛的男人生兩個孩子,一個哥哥,一個妹妹,她會教哥哥保護妹妹,尊敬所有的女性;也會教妹妹溫柔待人,施展柔軟的智慧。現在這個願望就要完成了,只是有一點小小的缺憾,她這個理想的家裡頭缺少了一個丈夫和父親的角色。
但沒關係,天底下沒有一個角色可以難倒她,相信以她的天分,要同時扮演兩個角色也沒問題的。
「有什麼好?他們沒有爸爸呀!」連靜卿嚴肅的望著她。
林芳郁偏首,倔強的說:「我可以當他們的爸爸。」
在連靜卿的眼中,這樣的林芳郁只是一個逞強的女人。
「真的可以嗎?」深深吸一口氣,連靜卿有了覺悟,就算會惹她不高興,她還是要說:「你的媽媽也身兼父職,你覺得這樣的生活快樂嗎?」
林芳郁臉上的表情頓時凍住,腦中浮現的是母親怨恨的臉、憎恨的怒罵她──
都是因為你,他才會不要我……都是因為你……要是沒有你就好了……要是沒有你……
用力甩頭甩去這些難堪的回憶,她露出笑容,「不會的,因為他們跟我不一樣,他們一開始就沒有父親。」
她不會把對蕭勵行的愛與恨轉嫁到孩子身上,這樣一來,她就不會變得跟母親一樣,犯下愚蠢的罪惡。
「我一開始就會告訴他們,他們的父親早就死了。」所以他們不會怨恨父親的拋棄,因為根本就沒有父親。
「但你知道他還活著。」連靜卿憐憫的看著她的表情,對一些東西已經瞭然於心。
「我會努力忘掉他。」用五年、十年、一輩子……
「忘得掉嗎?」
林芳郁肯定的點頭,「我一定辦得到的。」無論用什麼辦法。
「如果忘不掉呢?」
「絕對不會,我會忘記的。」她再次露出燦爛的笑容。
連靜卿忍不住伸手捂住她的臉,不忍卒睹。
「靜卿,你在做什麼?」林芳鬱悶悶的聲音從連靜卿掌下傳了出來。
「芳郁,你的笑容好假、好醜,不要再笑了好不好?」
連靜卿的話讓她僵住了聲音,也凍住了動作。
「想哭就哭,沒有人會笑你的。」連靜卿接著說。
林芳郁多想用力掰開連靜卿的手,告訴她,她想太多了。但她的雙手竟然乏力,還覺得渾身發冷,平時掛在臉上的笑容為何維持不住了呢?
該死的連靜卿,為何要戳破她美麗的謊言跟偽裝?就因為她曾經是個自以為是的社工?
「哭吧!」連靜卿溫柔的伸出雙手環抱住她,「我是你的姐妹,哭吧!沒關係的。」
她呆了一下,心裡某一處堅硬的地方似乎有一角崩潰了,崩潰的缺口越來越大,越來越不可收拾,終於,她再也受不了,撲進連靜卿的懷裡,顫抖的流下淚來。
她隱藏多年的情緒終於得以宣洩。
所有的不甘心和委屈都化成一聲比一聲還要教人心酸的嗚咽。
林芳郁這一哭,竟然哭了好久好久,久到所有人都為之憂心不已。
已經把林芳郁當成自己妹妹的嚴焱天大為火光,瞪著那個偶爾很敢說,卻一向沒膽承擔後果的人兒,他已經不知道嘆了幾次又長又無奈的氣。
「你……你就不會收斂一下你那張烏鴉嘴嗎?」他忍不住暴吼。
嚴焱天無奈的看著自己不幸愛上的女子又縮在沙發上發抖,露出一臉害怕的神情,好像他是攔路殺人的強盜一樣。
他煩躁的抓抓頭髮,知道說什麼也沒用,反而很可能會被連靜卿「白目」的對話氣死,所以乾脆先離開,冷靜冷靜一下。
當他踱進了現在屬於林芳郁的房間時,就聽到已經持續很久的嗚咽聲還斷斷續續的回蕩在這個空間。
他坐到床邊,伸手揉了揉那隆起的被子,「你到底還要哭多久呀?再這樣哭下去,你千方百計才懷的第二個孩子會不健康喔!」
這句話似乎有那麼一點效果,但只是一下下而已,嗚咽之聲很快又傳了出來,隱隱約約聽見林芳郁哭喊著:「不甘心……不甘心……」
「不甘心什麼?告訴大哥,大哥幫你主持公道,幫你出氣,不要再哭了……」嚴炎天見他的話還是沒得到她的回應,還沒消的火氣又很輕易的升上來,聲音也忍不住大了起來:「你再哭呀!我這就去把那個傢伙打一頓……」
林芳郁還是沒反應,似乎不反對「打一頓」這個主意,他是很樂意執行這個任務,不過他更樂意執行下一步的任務。
「打一頓不夠,乾脆一槍把他殺了。」他說得多麼得意,「保證讓他死得不明不白。」
這一招果然有效,淚人兒突然從棉被裡鑽了出來,雙眸怒瞪著他,「如果他有什麼三長兩短,我不會放過你的。」
「呵!終於從悲傷中振作起來了。」他嘲諷的道,心裡卻在嘆氣。
這女人還真是傻呀!只因為那個男人遭到威脅,就這麼緊張他。只可惜蕭勵行對她的心意視若無睹,不然她何以會傷心至此?
「還不都要怪你老婆,要不是她講那些話,我怎麼會……怎麼會……」說著,她的眼淚又撲簌簌的掉了下來,「我……我才不是這麼愛哭的人,我……」
「我比較喜歡你這副樣子。」嚴焱天攬住了林芳郁的肩膀,像疼愛小妹妹般揉著她的頭髮,「你這樣比較可愛。」
可愛?
她轉頭看向鏡子里的自己,長發紛亂,眼眶泛紅,淚痕亂七八糟的分佈在臉上。
「是可笑吧?」她才不信他的話。
「真的,你這樣比較可愛。」嚴焱天心情愉快的說明:「現在的你,讓我感覺這才是真正的你,以前你好假。」笑得假、說得假,連走路都刻意擺出各種姿勢。「這麼多年了,你終於可以不用再演戲了。」
林芳郁愣了好久好久……
連靜卿曾跟她提過,現在嚴焱天又再說一遍,讓她有一種似乎從很深沉很深沉的夢裡慢慢醒過來的感覺。
是呀!她演了好多年,久到連真正的自己是什麼樣子都忘了。
她可以是任何角色,為了愛蕭勵行,她可以當一個小鳥依人、處處為他著想的賢內助;為了蕭勵行的事業,她可以委屈自己的理想,安於在現實人生中當一個無名氏;為了報復蕭勵行,她可以假裝成黃清風的妻子;為了要忘記蕭勵行,她扮演了花滿園冷艷的老闆;然後為了再度懷有蕭勵行的孩子,她扮演一個徹徹底底的蕩婦。
哈哈哈!
她一直在扮演、一直在假裝,到底真正的她是什麼模樣?
她依稀記得小時候的自己很愛哭,被媽媽埋怨或責罵的時候,總會找個地方獨自哭泣;當鄰居小孩嘲笑她沒有爸爸的時候,她會不服氣的打回去;當老師說她的成績不足以考上高中時,她卯起來讀書……
「芳郁,現在你可以任性一點,大哥給你靠。」嚴焱天寵溺的拍了拍她的肩膀。
她現在總算可以慢慢做回自己了,她應該高興的,但感覺卻還是苦澀,因為提供她這一片遮蔽樹蔭的不是她心愛的人。
「唉!」她嘆了長長一口氣,好無奈,世事總是半點不由人。
「好好的幹什麼……」
林芳郁沒等他問完突然插話:「我想出去散心,放肆的玩一玩,可不可以?」
「當然可以,兒子你就放在這裡,靜卿會幫你照顧,蕭勵行那邊我來應付,我也會派保鏢跟蹤……」在她的瞪視下,他才很不情願的將話改為:「暗地裡保護你,如果你有需要,可以隨時使喚。」
嗯!當初做這個黑道老大的生意可真是做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