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陽和久從來不認為隱瞞自己身為公主的身分算是什麼天大的事，她也一直不急著把這秘密告訴水止觀。因為對她而言，她是誰根本不重要，而且她希望水止觀愛她，單純是因為她是她，她不希望有別的因素。

但是，她也沒想過她的身分是在這種尷尬的狀況下暴露的──才剛成完親，遠遠迎面走來她最親愛的乾娘──極艷商船女主人朱艷，外加一個大聲嚷嚷要來接和久公主回去的笨海盜。

回頭看向水止觀，他凝視自己的眼神複雜難懂，雙臂環胸地直挺挺站著，藍眸里的火焰……是怒氣嗎？看來她不可能幻想他沒聽到剛剛那句話。

「乾娘……你怎麼來啦？」陽和久硬著頭皮先面對已走到她面前的朱艷。

其他海盜還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再看到眼前這風情萬種的大美人被和久喚作「乾娘」，大家都一陣錯愕。

「我不來不行啊，和久，你玩過頭了吧！也好久沒消沒息了，皇上和皇后都擔心得不得了，才請我打探你的行蹤，務必把你逮回去。現在，該是你回去的時間了。」朱艷綻放奪人心魄的艷麗笑容，嗓子是一貫的魅惑。

「皇上、皇后？」

「和久是公主嗎？」

「笨啊！儂沒聽剛剛就在說司要接和久公主回去L！」

「哪裡的公主啊？」

「你問我我怎麼會知道……」

海盜們開始議論紛紛。

「和久，我想我們倆有話要談清楚。」嘈雜聲中，水止觀靜靜開口，眼神是風雨欲來的複雜晦暗。

陽和久煩惱得眉頭緊蹙，她跟朱艷說：「乾娘，先讓我跟他單獨談一下好嗎？」

朱艷體諒地點點頭。「你們談一下吧！但一談完我馬上要帶你回皇宮去，當然，如果他願意，也可以跟我們一起回皇宮。」

水止觀大踏步走在前方，領著陽和久往沙灘旁的樹林間走去，他沒有牽陽和久的手，陽和久頓覺自己孤零零的、心裡好空虛。為什麼不過一轉眼，就覺得離剛剛幸福甜蜜的歡樂氣息遣么遙遠？橫亘在兩人之間的沉默令人心痛……

「不要那麼奸詐！受傷的人是我不是你，你怎麼可以這樣哭泣？」水止觀站在潮濕濃密的樹林間，無奈地凝視滿臉淚痕的陽和久，他什麼都還沒說呢，她就已經哭得唏哩嘩啦。

被水止觀這麼一說，陽和久才察覺自己在哭泣，她慌長地用雙手遮住小險。好丟臉！她以前不是這樣愛哭的人！

「你是誰？」水止觀強抑下心頭的難受，直截了當地問。

「陽和久，我是陽和久，日朔國的公主。」含糊不清的聲音從她的指縫中透出。

水止觀一咬牙，用雙手扯下她捂在臉上的手。「看著我！」怒氣騰勝的藍眸對上她通紅的眼睛。「你既然是公主，為什麼那時候不肯下海盜船？你到底存何居心？我們這些海盜是難得一見的奇珍異獸嗎？你這麼好奇想要看我們怎樣生活、怎樣殺人越貨嗎？你說啊！」水止觀忍不住用力搖晃她。

「放開我！」陽和久憤怒地甩開水止觀的鉗制。「我不告訴你我是公主，就是因為不想看到像現在這樣的情況！我是不是公主有什麼差別？我就是我啊，我還是和久！你的態度真差勁，原來你口口聲聲說愛我，全是騙我的！」

一吼完，陽和久轉身就要跑出樹林，卻被水止觀從後面緊緊抱住，她僵在他的懷抱里。

「對不起。」水止觀啞著聲音道歉。

「我也對不起。我剛開始或許是刻意瞞你，但後來已經打算要告訴你，只是發生太多事──」陽和久想要好好解釋。

「不用說沒關係，那一點都不重要；無論你是誰、為什麼接近我，全都不重要，我愛你。」水止觀很清楚他對陽和久的心，會生氣、會痛苦也全是因為愛她。

「可是知道我是個公主，還是傷了你……」陽和久在他懷裡轉過身，將蜂首輕輕靠在他的胸前。

「這不是你的錯。」水止觀嘆口氣。「我本來想給你前所未有的幸福，卻發現你是金枝玉葉，我不是氣你瞞我，只是氣你的身分為什麼高到我想攀都攀不到！

「我發誓今後將守護你不受任何事物傷害，我發誓盡我所能讓你快樂幸福，現在我有能力讓你吃好的東西、穿漂亮的衣服、住寬敞的房子；但我無法給你當日朔國公主所能享有的尊榮，也無法住進皇宮當個駙馬。」

大掌不斷輕撫陽和久像嬰兒般柔軟細滑的鬈髮。他相信她能了解，他如果不在大海上，他就不會是水止觀。

陽和久仰起頭，星眸望著他。「所以，你不能跟我回日朔國。」這句話不是疑問，而是陳述事實，她知道他的選擇，她也愛看大海上自由自在的他。

「嗯。」水止觀一瞬也不瞬地凝望她。

「我必須要回日朔國……」陽和久喃道。

他胸口翻湧，心如刀割。「我希望你留下，但走或不走都是你的選擇，你仍然是我的妻，不會改變。」

「但我一定會再回來！」她臉上綻出一朵笑花，令水止觀心頭怦然。

「給我一年的時間。」水止觀開口截斷她的話。「一年後，我會去日朔國的皇宮接你回來。」在這一年內，他會建設好星島，他要讓這裡成為海上貿易的樞紐。

「好，我等你。」陽和久全心全意相信他，她回日朔國跟爹娘報備后，就要丟掉公主的身分來當他的妻子！

「沒想到我們才新婚，連春宵都還沒過就要分開，早知道就不該讓大光喊什麼『一拜天地』，應該一開始就喊『送入洞房』，先讓我抱一抱你再說。」水止觀惡魔般的藍眼珠閃過笑意。

「不正經！」陽和久嬌靨泛紅地輕啐道。

眼下就要分開一年，在這個時代，能有幾個平順的一年？一年後是否真能見面，是他們要跟上天做的賭注……

陽和久心頭掠過一絲愁緒。「阿觀，你記不記得你還欠我兩個要求，現在還算數嗎？」

「不只是兩個，任你有千個、萬個要求，只要我做得到，都答應你。」他一臉認真。

「那好，第一個是你每個月要捎信給我──」

「等一下，你們日朔國有人可以來收星島的信嗎？距離這麼遠，怎麼樣捎信給你？未免太強人所難！」

「我不管，總之你要答應！」陽和久嘟起嘴嬌嗔。

「好吧、好吧，第二個呢？」水止觀很快讓步，誰教他比較愛她呢？

「你答應我……不要再當海盜了，無論你的夢想成功了或是失敗。」陽和久沒有自信水止觀會答應這個要求，畢竟他當了這麼久的海盜，同時她也知道他沒做什麼罪大惡極之事，她並不歧視他的身分，但朝廷是不會輕易放過海盜的……

「我答應你。」出乎意料的，水止觀毫不猶豫地一口應允，甚至沒有一絲疑問或不悅。

「阿觀……」陽和久很感動。「我不要你再當海盜是因為──」

「我都了解，你不用擔心。」溫柔地俯身撥開她額前的發，他輕吻她的額頭。「你乾娘在等你了。」

陽和久一回頭，果然看到朱艷佇立在一旁，微笑但堅定地說：「和久，該是離開的時候了。」

日朔國和陽宮

「什麼？你能不能再說一遍？」這句話在這幾個時辰之中，至少已重複了數遍。子心皇后、易小萌、陽瑋、蕭蜜團團圍坐在和久身邊，聽她描述這幾個月的經歷。

「我說，我的身旁出現了一隻鱷魚。」陽和久悠哉游哉地答道，看著母親子心皇后的花容月貌慘白了起來。

「鱷魚？你說的是夫子教我們的那種……在沼澤叢林才會出現，大大長長的嘴，長得像蜥蜴，四隻腳、長尾巴，很巨大，會浮出水面……」小萌仍不敢置信。

「沒錯，就是鱷魚，它很快地靠近我，張開它大大的嘴，然後──」

「啊！」一旁的蕭蜜尖叫起來，撲進身旁陽瑋的懷裡。

「不要怕、不要怕，不是真的！」陽瑋連忙安撫她。

「當然是真的。」陽和久丟給陽瑋一個白眼。天哪，沒想到熊一般的瑋哥哥竟要跟這樣膽小如鼠的女孩過一輩子。

「然後呢，你怎麼逃過一劫？」小萌滿臉緊張地想知道接下來的劇情發展。

「因為海神非常厲害地『咻』一聲把我從水裡捲起來，同時用刀子連砍那鱷魚十幾刀……」

子心皇后自認當年也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女中豪傑，但這樣聽自己女兒描述這幾個月來的經歷，她覺得心都給她駭得停了。一會兒被人抓去獻給海盜，一會兒被扔下水遇上殺人鯨，碰上官兵攻打海盜、被人挾持、撞到蝙蝠、差點命喪鱷魚口……然後她腦海里一片空白，不敢再聽女兒發生了什麼事。

陽和久又描繪得鉅細靡遺，講了好久的故事。「後來，乾娘來接我時，我剛好跟海神舉行完婚禮！」

「什麼？！」這次眾人又齊聲驚呼。陽和久的那句話猶如平地一聲雷，打得人人不知所措。

「我說我和海神才舉行完婚禮！」陽和久不耐煩地再重複一次。

「你嫁給海神了？」小萌張大了口。

「恭喜你！」蕭蜜高興地道賀，她本來一直擔心陽和久一回來，瑋王爺會跟她舊情復燃。

「告訴娘，你是被逼的吧？」子心皇后震驚地抓住女兒的手。

「我高興當他新娘都來不及，怎麼會是被逼的呢？」陽和久無奈地看向母親。

「和久，我不許你嫁給這種人！」陽瑋大剌剌地宣示。

陽和久立刻伸長手用力重捶陽瑋的頭一下，「本公主愛嫁誰就嫁誰，關你什麼事？我還沒找你算你偷偷出兵攻打海盜船的帳哩！」

子心皇后沉思良久，眼底有一絲促狹，她開口：「和久，你為什麼要嫁給他？我不會幹涉你跟誰談情說愛，也沒有說一定要門當戶對，但他是個海盜，殺人越貨這種事怎麼樣都不能輕易原諒！我很失望你竟然為愛胡塗到這種地步！」

「你們不了解他！」陽和久高聲反駁，「他是個很好很好的人，對待弟兄們忠誠，有任何困難的事都一馬當先地擔下，把別人的性命擺在自己之前。雖然出身不好，但樂觀開朗，必要時又威風凜凜、值得信任。

「他雖是海盜，但從不輕易殺人，更不會去傷害老弱婦孺，他也約束他的手下這樣做。就是搶劫，他也只搶為富不仁的商船，而且他搶錢都是為了星島上貧窮的村民們。就連背叛了他的小花，他也沒有殺死他。」

「但他還是個海盜啊！而且爹娘一直期許你能為日朔國做一番大事業，不想看到你浪費天賦成為一個平凡庸俗的婦人！」子心皇后故意斥責道。

「做大事業有那麼重要嗎？你們希望我帶兵攻打別國，擴張國力，宣揚國威嗎？這就是你們所謂的大事業嗎？我愛他，你們不要再編派他的不是了，他今後也不會再當海盜了，一年後，我就要跟他走，你們誰也攔不住我！」陽和久激動得淚水奪眶而出。

子心皇后笑了，「傻孩子，這是你自己選擇的路，我們不僅不會攔住你，反而會全力支持你。」她抬起手捧住陽和久的臉。「娘只是想要你弄清楚自己真正的心意。既然聽你這麼說，我就放心了。」

陽和久心頭一陣溫暖。

「恭喜你，沒想到你竟然會比我早出嫁。」易小萌盈盈笑道。

陽瑋也摸摸自己的頭哂道：「我老是搞不清楚狀況，你就原諒我吧！」

感受到大家的支持，陽和久破涕為笑。

阿觀，你知道嗎？大家都支持我嫁給你耶！

陽和久離開星島已經三個月，時序進入冬天，水止觀第一次的航程也結束了。

這一次出航獲得大大的成功，果然中土和西域的產品對月國、日朔國的人民而言相當有吸引力，無論是漆器、陶瓷、茶葉、寶石、象牙，都賣得相當好，很多商會甚至已和水止觀簽下長期合作的契約。

水止觀將商船命名為「海星」，這艘船載負著星島的希望，一方面藉由他們這群「前海盜」對中土和西域的熟悉，透過管道大量買進便宜又有市場的產品，跟月國、日朔國的商船交易，有時反向操作，將這兩國的特產賣到中土；另一方面，他漸漸把交易地點轉移到星島，已經開始產生吸引各國商船來這邊交易貨物的效果。

這會兒，「海星」已回到星島停泊，星島的港口附近發展出一個規模不大但固定有船隻定期參與的市集，港口泊滿了各國的商船，水手們在船上爬上爬下，星島能夠讓他們中途補充糧食和水，甚至有工匠可以幫忙修繕船隻，對他們來說是個非常棒的地方。

水止觀下了船，才不過三個月，因為必須與各國商船交涉做生意，他的衣著打扮已與以往不同，那剽悍狂放的氣勢變得內斂，一身剪裁合身的藍綢長掛、玄黑的裡衣，配上雪白長圍巾，讓他看起來成熟穩重，氣勢懾人。

按照往例，他走到日朔國商船停泊的地方，把預備給陽和久的禮物和信託給日朔國的商船，請他們帶回國內寄給陽和久。

這一次的禮物是從西域買來的發條機械鳥，非常精巧，難得一見，他想到和久看到時會存多麼驚喜，嘴角也微微揚起。

「請問您是海神嗎？」

突然，水止觀身後傳來一個聲音。

「我就是。」水止觀轉過身面對一個神色驚懼的男人。

「這……這是人家托我交給您的信。」那男人聽說星島的海神以前是當海盜頭子的，光看他那高大偉岸的身形便嚇呆了，一面對那藍眼珠，更肯定身前的男人是惡魔轉世。

誰會寄信來？水止觀挑高眉頭收下信，接著對那男人露出溫煦的笑容。「謝謝你。」

那男人訝異得嘴巴圓張。該怎麼說呢？沒想到這樣氣勢迫人的藍眼珠巨人，笑起來竟像個少年般親切溫暖！「不……不客氣……」

「請問是哪位給在下的信？」水止觀親切地詢問。

「不知道，只是一個少年打賞錢給我，叫我轉交給星島的海神。」

水止觀點了點頭，把手上要給和久的禮物交給身後的大光，走到碼頭上人較少的地方，逕自拆開信封。

奇怪的是，信封內裝的不是信紙卻是幾塊破布，不甚完整，水止觀一一細看！

我想要收服這群海盜，探香一他們的根據地。所以請你們先不要來找我，也先不要出兵，我會隨時與你們保持聯繫。

陽和久

我相信收服他們的日子指日可待！再半個月後就可以到他們的根據地了，有什麼情形我會再聯絡你們。

只是要答應我一件事──就算哪天我收服海盜了，也別拱我當女王喔！你們知道，我最討厭這種事了。

陽和久

派兵來攻打海盜，差點把水師們害慘了，要不是我足智多謀，你以為水師們可以毫髮無傷地回去嗎？

水止觀神色一凜，他的手不由得把破布握在掌中反覆揉捏。深吸一口氣閉緊雙眼，為什麼他與和久的愛情總要面對這麼多考驗？！

是誰寄這封信來的？用意是什麼？

「海神，日朔國的商船準備離開了，再不把禮物交給他們就來不及了。」大光跑到水止觀身邊來，卻看到他神色詭異。「怎麼了？」

「不用送禮物了！」水止觀張開眠睛，藍眸有一抹暗影。「我要親自走一趟日朔國。」

「嘎？」大光下巴都快掉下來了。「不行啦，大家都在等儂勘查星島的建設情形，刀疤那裡也有很多事等待儂下決定……到日朔國就算最快也要花上一兩個月，儂不能就這樣過去啊！」

水止觀不理會大光的話。「你去跟刀疤說一聲，我要一個人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