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她真的是公主?」丁一秀在他們旁邊團團轉,還是那副不敢相信的模樣,又是驚恐、又是不知所措,或許還有那麼一點點喜悅。
文徵才覺得丁一秀好吵,但要不是丁一秀及時出手解救公主,公主現在恐怕已橫屍在地,而不是好端端的被他抱在懷裡,讓他好好端詳。
懷裡的她心跳雖然急促但還算有力,不過呼吸淺薄,額頭上冷汗淋漓,臉色蒼白得嚇人,在月光的照映下,簡直像個死人。
唉!這下子恐怕她的身體要更虛弱了。
「她為什麼突然昏倒?她是不是病了?」丁一秀湊到他身邊,終於想到的問道。
他斜睨丁一秀一眼,為這個駙馬的遲鈍感到非常不悅。都是這個王八駙馬,害公主這麼傷心,吃不下、睡不著不打緊,脾氣變得特別暴躁,身體變得非常纖瘦,懷疑東、懷疑西。也都是因為這個駙馬,他文徵才才會受公主的氣。
這麼不受教的駙馬,他不教訓一下怎麼行--對,不可以只讓公主難過。
身為忠心耿耿的臣下,他決定為公主出一口氣。
「她是病了,而且還病得不輕,恐怕……活不了多久。」他故意這麼說。
果然,丁一秀臉色大變,踉蹌後退,震驚的喃喃自語:「怎麼會這樣?為什麼會……怎麼可能?」
他一點都不同情丁一秀,這是丁一秀咎由自取。人可以遲鈍,但是再遲鈍也要有個限度,沒有限度的話,那就不叫遲鈍,而是叫作愚蠢。
「不然駙馬以為她為什麼來找你?你逃婚多年,她為什麼早不來、晚不來,偏偏這個時候來?」
「我不知道。」丁一秀搖著頭,一臉茫然。
他乾脆把丁一秀直接歸類為愚蠢算了,「因為她知道自己來日無多,所以她來找你這個負心漢,跟你談清楚。」
「談?談什麼?有什麼好談的?」丁一秀搔著腦袋,想不出個所以然來。
他暗地裡惡笑,「談你們之間的婚事,談你們之間的兄弟情誼,公主想要知道,如果你早知道她就是公主,你還會不會逃婚?」
丁一秀看著依然昏迷的她,臉上的表情只有呆愣兩個字可以形容,「我……我沒想過……我不知道……我一直當她是弟弟……」
「現在應該改口叫作『妹妹』--不,應該改口叫『娘子』。」不知道為什麼,這樣說的同時,文徵才心底怪不舒坦的。
「娘……娘子?」丁一秀吞咽著口水,叫得很困難,喚得很勉強。
「感覺如何?」他不是很高興地問。
「感覺……怪怪的。」丁一秀無措的左右張望,似乎在努力呼吸新鮮的空氣。
不過是個稱呼而已,這個駙馬竟然叫得這麼辛苦,叫得他咬牙切齒,文徵才真的很想扁他。不過他有自知之明,絕對扁不過對方。
「多叫幾次,就會習慣。」他緊繃的說。
「可不可以……不要這麼叫?」丁一秀商量著。
拜託,她是他的妻子耶!「不然你想要怎麼叫?」
丁一秀想很久,「燕……燕妹,如何?」
看來丁一秀依然無法將公主視為情人、愛人,乃至於妻子,嘻,這個笨蛋不知道自己錯過了什麼。
「娘子不行嗎?」文徵才故意施壓,知道這樣丁一秀一定更會受不了,以他那鹵莽的個性,可能會……更傷公主的心。「公主就快死了,難道你就不能成全她最後的心愿?」
「最後的心愿?」丁一秀反覆咀嚼這五個字,每咀嚼一次,臉色就更白一點。
哈!現在丁一秀多少體會公主的痛苦了吧?
文徵才更緊緊的抱住她,用一副很同情的口氣敘述著:「公主受了很多的苦,因為你的事,在宮中,皇上和現在的皇后嘲笑她;在朝中,大臣們看不起她,所以她只有出宮到處流浪。如今是沒有人再在她的面前嘲笑她,可是民間流傳的謠言還是會傳進她的耳朵。你想想,公主這麼嬌貴,怎麼受得了一個人在外面流浪的日子?」他隨便亂掰。
丁一秀越來越愧疚,恨不得一死謝罪。
「我現在該怎麼辦?」丁一秀問他。
「彌補她。」他很認真的說,「畢竟她是為了你才變成這樣。」
「我該怎麼彌補?」
拜託,這個也要他教!怎麼,這個丁一秀是從來沒動過腦子嗎?不過他還是按捺著性子道:「簡單,讓她當你名正言順的妻子,要你那小妾過來認她這個姐姐,你還要跟全水寨的人介紹她是你的妻子,是大安國的長公主;最重要的是你要跟公主回宮,讓所有的人都知道你並沒有拋棄她。」
丁一秀瞬間變成雕像。
文徵才用腳指頭想也知道,丁一秀非常不樂意這麼做。很好,非常好,他再繼續迫害他。「你想想,公主再活也沒多久,你就勉強配合著,等到公主去了,你不但自由還得回了名聲,如果皇上看重,你還可以成為當朝大將。」
「我不要這些。」這一點,丁一秀倒是非常清楚。
「那你要什麼?」
丁一秀看著應該還在昏迷的李世燕,「我要她活得幸福。」
「但是她的幸福就是有你。」
丁一秀哭喪著臉,「你可不可以教教我,到底要怎麼做才能夠讓她的幸福變成別人?」
文徵才注意到淚水滑落她的眼角,看來她都聽見了,丁一秀說出了真心話--即使知道她這個燕弟就是當初逼他大婚的公主,還是不能讓丁一秀改變心意,不當駙馬就是不當。
另外,他都當著丁一秀這個「丈夫」的面前抱著她這麼久,如果丁一秀有那麼一丁點介意公主,難道不該有一點反應嗎?
他嘆口氣,「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哪!」
「不要吟詩了,快說,我該怎麼做?」丁一秀可急了,即使弟弟變成妹妹,可妹妹還是無法讓他有兄妹之外的感情,更別說這個妹妹鐵定會逼他面對他最討厭的政治,還有沉重的宮闈。不,他不要這種關係。
「我要好好想一想,明天我再告訴你。你先回去吧!」說完,文徵才抱著她站起來走向她的房間,丁一秀居然沒阻止,果然他這駙馬真的是不想當了。
夜風凄冷,樹影搖曳,森冷的月光照在她英氣的臉上……在別人看來或許駭人,但現在在他眼中,她楚楚可憐。
因為抱著她,他也更清楚的知道她的脆弱和輕盈。
她的痴、她的情、她的苦,在在教他揪心,雖然他們的關係應該是主僕,但是該說的他還是忍不住要說--
「自古自是有情痴,情路迢迢何時盡?公主,那個男人不值得。」
李世燕緩緩地睜開雙眼,入目的是清冷的寒月以及一望無際的夜空,正如同她現在的心情。
情空,心空,恨不得腦也空。
淚,默默的流著。
「他或許是個英雄,但不是妳的英雄,他是妳的災難;他或許可以救全天下的人,但是他救不了妳,他不敢、也不能。」
她無語。還記得他們第一次相見,是丁一秀抓著白雲山莊在外頭為非作歹的大少爺白伯豪到白莊主面前。當時他正義凜然,毫不留情的指責白莊主不會教兒子,而且還很不盡責的放任兒子到處拈花惹草、招搖撞騙。他要白莊主給全天下的人一個交代……就在那個時候,她對他一見鍾情。
「公主,也應該是回宮的時候了。」文徵才抓準時機建言。
為了進一步了解,她扮男裝接近他,纏著他聊江湖事,黏著他行江湖,他們夜裡喝酒、火邊取暖,在鳳凰山下的土地公廟結拜做兄弟。
就在那一天,她決定給他一個驚喜。
明裡她慫恿他上京考武狀元,讓全國人都知道他的厲害威風。但暗地裡,她卻請旨賜婚。
是她的錯,這根本不是驚喜,而是一個驚嚇。哈!所以現在這樣是她的報應,是她的天譴。
「放了他,也放了妳自己吧!」
李世燕輕輕嘆息--不放,又能如何?
輕煙繚繞湖面,四處一片氤氳,廣闊的明海湖在幽黑中顯得詭異亦危險。
寒月隱在烏雲后,黑暗迅速瀰漫。
李世燕獨自一個人坐在輕舟上,夜風吹來,撩起她的發,吹不干她的眼淚,她痴痴望著那座有他存在的小島慢慢遠離。
放了他,放了她,唯一的方法是遠離,希望距離能夠讓她不會去想奪回他,或者由愛生恨的去害他。
但是如果「距離」做得到,那麼這些年來,她的流浪為何做不到?
以前做不到,這一次她做得來嗎?
好怕,好怕做不到。
她的執念是這麼的深,深到自己都覺得可怕。她希望最後能夠在他心裡留下一個美麗的影子,如果她再繼續留下來,根本無法保證自己能端莊賢淑、能平心靜氣,她恐怕將會變成駭人的母夜叉。
拿起搖槳,她有一下、沒一下的撥弄水波,加速輕舟的離開。
「公主!」
小島的岸上有一個人影出現,朝她揮手吶喊。
可惜,不是她所期待的人。事情到了這樣的地步,她還抱著希望丁一秀會追上來挽留嗎?天,她真是犯賤。
「公主,妳到底要去哪裡?妳等等我,我跟妳一起回京,公主……」文徵才大聲地叫喊。
李世燕苦笑,現在還不是回宮的時候,也不是可以把所有事情放下的時候,她還有事情要辦,等這件事辦完了,她才能夠真正的放心。
沒有回應他的話,她搖槳更快的遠離,就聽到撲通一聲,她回頭,小島的岸上已經看不到他的身影。他到哪裡去了?
夜色太黑,看不到太遠,也看不清楚四周。
只聽到水聲一聲又一聲的靠近--他下水游來了。
果然沒多久,他的頭顱在她舟邊浮出來,開口就說:「公主,妳太不夠意思了,要回去也不會通知一下。」一邊說著,文徵才一邊爬了上來,自己找一個地方坐好。
她平靜的看著他,死氣沉沉地開口:「我沒有要回京。」
他愣了一下,「那妳要去哪裡?」
「奇山。」
「去那邊做什麼?」他好奇的問。
她抿緊嘴唇,似乎很不願意回答。
「妳要是不說,一上岸,我可以調來許多許多的士兵保護妳,無論妳要去哪裡都會很安全。」
她瞪著他,她武功蓋世,哪裡需要別人的保護,那麼多人跟著她只會礙手礙腳而已。這個文徵才明明知道竟然還這麼說,分明是--「你威脅我?」好大的膽子,壓根兒忘了她是公主嗎?忘了她隨時可以取他性命?
「不敢,微臣只是為了公主的安全著想。」
她冷笑,「你應該好好考慮你的生命安全,如果你真的像你所說的這麼聰明,一上岸就自己找路回京,我的事你最好不要管。」
她說的很有道理,更何況他的確渴望回京,享受那邊的榮華富貴。可是他看著公主的心如止水,聰明如他,竟然說出了連自己都不敢相信的話--
「妳要去哪裡,我就跟到哪裡。」這是怎麼回事,他開始失常了嗎?
「你知道你說了什麼嗎?」李世燕嚴厲質問。
他點點頭,不為自己說了什麼而訝異,反而為自己說了這種話竟然還不感到後悔而震驚。
「跟著我就要有所領悟,我心情一不好,就會拿你出氣。」她恐嚇地說。
文徵才沒有被嚇倒,只是靜靜的看著她。
「如果我的心情非常非常的不好,我隨時會一劍刺死你。」她強調地說,只不過希望他能夠知難而退。
失戀的滋味她只想一個人品嘗,不需要旁人湊熱鬧。
沒想到,他卻微笑。
「如果妳心情不好,我就講笑話逗妳笑,如果妳心情非常非常的不好,而我的死能夠讓妳開心,我心甘情願被妳刺死。」
明明知道他講的是甜言蜜語,不能相信也不該相信,為何心裡卻覺得暖洋洋的,冰冷的雙頰還添上了熱意?
「你用這些花言巧語騙了多少女人?」李世燕的聲音有點顫抖。
「我不騙女人,我說的都是真心話。」不過,有時候他會說些好聽話哄女孩子開心。
「我不會相信的,你休想從我這裡得到什麼。」
他知道公主所指的是什麼,「我從來沒有想過要靠裙帶關係得到官位,妳儘管放心。」
「那你為什麼還跟著我?你根本拿不到什麼好處?」她激動的指控。
為什麼?他也想知道,「這是微臣的責任。」
「責任?」她苦澀地扯扯嘴角:心裡似乎有某些東西在掉落,「我給了你機會卸下責任,如果你不把握,恐怕就再也沒有機會了。」
聰明如他,經過她再三提醒,應該懂得把握時機逃回京城,可是為什麼他就是這麼執迷不悟?
「微臣不知道公主的意思。」文徵才冷靜以對。
放屁,她才不相信。「未來會發生什麼事,我可是一點都不敢保證,你的安全更不在保證之內。」
如果他真的聰明,應該逃。
可是他突然之間變笨了,居然還點頭,「我明白了。」
她倒抽一口氣,驀然間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只能夠搖著槳,沉默的行走在黑暗的湖面。
湖邊有孤鴉的鳴叫,天上的月亮也從烏雲中露出臉來。
「駙馬的事情,公主打算如何處理?」文徵才出聲打斷這緊繃的沉默,並且拿過公主手上的槳幫忙划著。
李世燕退到船尾,「我剛剛送了他一個禮物,天亮之後他就會看到,想必他會非常高興。」真是神奇,她竟然可以心平氣和的描述這件事情。
「什麼禮物?」他用力的划,雖然還是會暈船,但他很努力。
她靜靜的瞧著他的努力。
「休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