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幕

序幕

小女孩用起刀來可說是出神入化。稚齡五歲半的她在第一次宰殺溪鱒時,專家般熟練精準的刀法看得她的父親直誇她天賦異稟。綽號「大爺」的雷傑可驕傲地把女兒抱上肩頭,扛著她來到他最愛的社交場所「天鵝酒吧」。他把女兒往吧台上一放,從破舊的工作服口袋裡掏出另一條鱒魚,叫來他的朋友圍觀她把魚兒開膛破肚。穆彌洛看得嘖嘖稱奇,當場表示願意以五十元買下小女孩,吹噓說把她租給本地的魚市場一星期就能連本帶利賺回來。

傑可大爺不以為忤,知道彌洛的本意是在恭維。何況,彌洛拿了酒來舉杯祝頌他天賦異稟的女兒。

傑可有三孩子,老大瑞敏和老二藍柏都是十三歲不到就已經長得高頭大馬。兩個男孩是一天到晚頑皮搗蛋的淘氣鬼,也是機敏伶俐的鬼靈精兒。他以兩個兒子為傲,但小米雪才是他捧在掌心、揣在懷裡的心肝寶貝。他從來沒有怪她在出生時差點害死她的媽媽。他的妻子藹玲在分娩時發生醫生所謂的嚴重腦溢血。女兒被洗乾淨和用毛毯包好之後,藹玲從他們的卧室被送到聖克萊鎮的鎮立醫院。一個星期後,醫生判斷她永遠不會蘇醒,她被救護車載到一家公立慈善機構。藹玲的主治醫生把那個地方稱為護理之家,但一看到那棟光禿禿的灰色建築物和圍繞在它四周的八英尺高鐵柵欄,大爺就知道醫生在說謊。那裡根本不是家。那裡是人間煉獄,所有迷失的靈魂都在那裡贖罪,直到上帝把他們迎進天堂。

傑可第一次去看妻子時哭了,但之後再也沒有掉過一滴眼淚。眼淚並不能使藹玲的情況好轉,也不能使她休養的地方變得比較不凄涼。貫穿建築物中央的是一條長長的走道,走道兩側是一個又一個的房間,每個房間里都是綠色的牆壁、灰色的瓷磚地板和每次升降護欄時都會嘎吱作響、搖搖晃晃的老舊病床。藹玲和十一個病人一起擠在一個正方形的大房間里,有些病人神志清醒,但大部分都不省人事,病房裡的空間狹小到連拉一張椅子到她床邊坐下來跟她說一會兒話都不可能。

如果藹玲知道自己身在何處,傑可會更難過,但她的腦子使她永遠處於睡眠狀態。他認為她不知道就不會苦惱,這一點令他的心情平靜不少。

每個星期天下午,一擺脫身心的痛苦,他就會帶米雪去看她的媽媽。他們父女倆會手牽著手站在藹玲的床尾凝視她十到十五分鐘,然後悄悄離去。米雪有時會摘些野花用麻線扎出一個漂亮的蝴蝶結,她會把花束留在媽媽的枕頭上好讓她能聞到花香。她有時還會用雛菊編成花環戴在媽媽的頭上。她的爸爸告訴她,花環使媽媽看來像公主一樣美。

雷傑可在兩年後時來運轉,簽地下彩券贏了六萬美元。由於那不是合法的彩券遊戲,政府並不知情,所以傑可發的那筆橫財不必繳稅。他考慮過用那筆錢替妻子換個比較宜人的環境,但在腦海深處,他可以聽到藹玲斥責他不切實際,不該想要把錢用在對任何人都沒有好處的地方。因此傑可決定用一小部分的現金買下「天鵝酒吧」。他希望兩個兒子在長大成人,不再泡妞,安定下來娶妻生子時,至少可以經營酒吧來養家活口。他把其餘的錢存起來作為自己的養老金。

米雪不上學時──他認為她不需要上學,但政府認為她需要──他無論到什麼地方都帶著她。釣魚時,她會坐在他身旁像喜鵲那樣嘰嘰喳喳,或是朗誦她逼他帶她去圖書館借來的故事書。他睡午覺時,她會幫忙兩個哥哥準備晚餐。她是稱職的小主婦,把屋裡收拾得一塵不染。那並不簡單,因為她的父親和兩個哥哥是公認的邋遢鬼。夏天時,她總會在桌上的食品玻璃瓶里插滿鮮花。

到了晚上,米雪會陪傑可大爺到「天鵝酒吧」當晚班。有些夜晚,小女孩像虎斑貓一樣蜷縮在酒吧的角落裡睡著了,那時他就會把她抱到吧台後方儲藏室里的沙發床上。他珍惜和女兒相處的每一分鐘,因為他認為她會像鎮內的許多女孩一樣在十八歲前就懷孕嫁人。

並非他對米雪的期望不高,而是他為人實際,路易斯安那州寶文鎮的漂亮女孩都出嫁得早。這裡的風俗就是這樣,他並不認為米雪長大後會有所不同。鎮上的年輕男女除了彼此廝混外無事可做,女孩遲早會懷孕是無可避免的事。

傑可擁有四分一之英畝的土地。他在娶藹玲時蓋了一棟一房一廳的小屋,在家裡的人口增加時增建了卧室。等兩個兒子大得可以幫忙時,他加高屋頂,搭建出閣樓好讓米雪能夠有些隱私。雷家住在沼澤深處一條名為慈悲路的蜿蜒泥土小路盡頭。那裡到處都是樹,有些樹的樹齡長達百年。後院的兩棵垂柳長滿苔蘚,像手鉤紗圍巾似地從枝椏垂到地面。當湖面起霧颳風時,搖曳在月光里的苔蘚就像陰森恐怖的幢幢鬼影。在那樣的夜晚,米雪都會爬下閣樓溜到瑞敏或藍柏的床上。

從他們家快步走二十分鐘就能抵達相鄰的聖克萊鎮。聖克萊鎮有林蔭道,但風景沒有寶文鎮那麼優美,居民也沒有那麼貧窮。傑可的鄰居習慣了貧窮。他們靠沼澤和溪湖勉強維生,積攢出多餘的錢在每周三晚上籤彩券,希望能像雷傑可那樣中獎發財。

米雪上小學三年級時,雷家的生活起了另一個意外的變化。她的班級來了個新導師潘珍麗小姐。開學后第四周,潘老師對班上的學生舉行學力性向測驗。等到結果出來后,立刻要米雪回家轉告家長儘快到校與老師會談。

傑可從來沒有和老師個別會談過。他猜女兒在學校里捅了樓子,可能是和同學打架。米雪被逼急了時脾氣會很火爆;她的兩個哥哥教過她防身自衛之道。在同年齡的孩子里,她的個子算是嬌小,兩個哥哥認為她很可能在學校里受到欺負,所以不但教她如何打架,還教了她許多狠毒的招式。

傑可猜他必須安撫老師的情緒。他穿上他最體面的衣服,搽了點只在特殊場合用的刮鬍水,然後走了一英哩半到學校去。

不出傑可所料,潘老師是個討厭鬼,但令他大感意外的是,她長得竟然十分標緻。他立刻起了疑心。一個年輕貌美的單身女子怎麼會願意到寶文鎮這種小地方來教書?憑那樣的臉蛋和身材,她在任何地方都找得到工作。還有,她為什麼還沒有結婚?她看來二十幾歲,那在鎮里可以算是老處女了。

老師向他保證沒有壞消息要告知。恰好相反,她要告訴他米雪有多麼與眾不同。傑可聽了背脊一僵,他把她的話解釋為他的女兒頭腦不太正常。鎮里的每個人都說杜巴迪是個與眾不同的孩子,即使是在警察因他放火燒父母的房子,而把他抓走和關進瘋人院之後。巴迪沒有惡意,他不會殺人,他只是對火著迷。他一共放過十幾把火,都是在造成損害也無所謂的沼澤。他告訴他的媽媽,他就是愛火。他喜歡火的氣味,喜歡火在黑夜裡發出的橙紅亮光。最重要的是,他喜歡火發出的闢辟啪啪爆裂聲,就像早餐谷片一樣。替巴迪檢查的醫生一定是認為他與眾不同,他給他取了個特別的名字──縱火狂。

明白潘老師沒有侮辱他女兒的意思后,傑可的心情才放鬆下來。她告訴他在收到第一回合的測驗結果后,她讓米雪接受專家的測驗。傑可不知道智商是什麼東西,也不知道這些專家如何測量八歲大孩童的智力,但他一點也不驚訝米雪聰明絕頂。

潘老師說他必須好好栽培女兒,說米雪已經在看成人的文學名著,下星期一就要跳讀整整兩個年級,還問他知不知道米雪極有科學和數學的天分。傑可認為那些有學問的話簡單地說就是他的女兒是天才。

潘老師說她自認是好老師,但即便如此,她也知道自己無法跟上米雪的教育需求。她想要讓米雪轉學到一所私立學校,讓她的優異資賦得以受到培養,讓她能夠設定自己的學習曲線──知道那是什麼意思。

傑可站起來和比他矮一個頭的老師握手,謝謝她說了那麼多關於米雪的好話。但是,他補充說,他沒有興趣把女兒送走。她再怎麼說都只是小女孩,現在離開家人還嫌太早。

潘老師哄他聽她把話說完。她請他喝檸檬汁,還端出了一小盤餅乾,懇求他再度坐下。由於她費事準備了茶點,所以他認為他至少該保持風度地聽下去。

潘老師開始連珠炮似地數說米雪接受適當培育的種種好處,說傑可一定不願剝奪她出人頭地的機會。潘老師從抽屜里拿出一個粉紅色的檔案夾,遞給他一本圖文並茂、印刷精美的小冊子,讓他看看那所學校是什麼樣子。她保證米雪會喜歡那裡的環境。她當然得認真唸書,但也會有時間玩樂。

傑可希望女兒得到最好的,所以他仔細聽潘老師說的每句話。他們兩個相處得還不錯,啜著酸酸的檸檬汁,嚼著甜甜的脆餅乾,愉快地聊著他的女兒。但可惡的是,她後來竟然侮辱地暗示他可以申請政府的補助金來繳學費,甚至可能符合清寒資格而不必償還。傑可不得不提醒自己那個女人剛來寶文鎮不久,還沒有進入狀況。她應該沒有惡意,只是古道熱腸而已。但正由於初來乍到,所以她不知道自尊在這個地區有多麼重要。奪走一個人的自尊無異於拿刀捅進他的心窩。

傑可咬牙切齒但還算客氣地解釋他不打算成為被救濟的對象,也不會讓別人替他付女兒的學費。

有些人認為他很有錢,因為他中了彩券頭獎,但潘老師當然不知道這件事。鎮民不會和外地人談他們的非法簽賭活動,但他還是不喜歡她只憑一個人的穿著和住處就遽下斷語。如果傑可決定送女兒去那所豪華的私立學校就讀,他會用他儲蓄的退休金來支付學費,等那筆錢用完時,他和兩個兒子可以兼差來貼補開銷。

但在做決定之前,他認為他應該先和妻子談談。他經常在腦海里和藹玲交談,總覺得家裡出了大事時,她不會喜歡被蒙在鼓裡,她還會用她神奇的方式為他指點迷津。

他認為他也應該和米雪談談。她對她的未來應該有表達意見的權利。

他在那個周末帶她去釣魚。他們並肩坐在碼頭上,釣竿垂在混濁的水裡。他隨身帶著獵刀以防野獸侵襲。

「魚不上鉤,對不對?」傑可一邊說、一邊思索著該如何提起轉學的話題。

「那還用說,爸爸。我不知道我們為什麼這個時候出來釣魚。你總是說大清早是釣到魚的最佳時機,你怎麼會這麼晚才想來釣魚?現在都快四點了。」

「我知道現在幾點,自作聰明的小鬼。我帶妳出來是想單獨和妳談一件很重要的事。」

「那你為什麼不直截了當說出來?」她問。

「不準頂嘴。」

「我沒有那個意思。真的。」她用手指在胸前畫個十字。

望著那對慧黠的藍色大眼睛,他心想,她真是冰雪聰明。她的劉海又需要修剪了。它們遮到了她長長的睫毛上,他打算吃完晚餐就把剪刀拿出來。

「那個潘老師人很好,長得也很標緻。」

她轉頭凝視水面。「標緻不標緻我不知道。她很香,但總是板著臉。」

「教書是嚴肅的工作,這八成就是她不常有笑容的原因。妳跟她處得來嗎?」

「大概吧。」

「前天晚上我們聊妳聊得很愉快。」

「你想和我談的就是這個,對不對?我就知道。」

「安靜,聽我把話說完。潘老師認為妳是個與眾不同的孩子。」

她圓睜雙眼地猛搖頭。「我沒有放火,爸爸。真的。」

「我知道妳沒有。」他回答。「她不是說妳像杜巴迪那樣與眾不同,她的意思是妳非常聰明。」

「我不喜歡她。」她再度轉開視線。

他用手肘輕碰她一下,使她再度注視他。「為什麼不喜歡她?是不是她逼妳逼得太緊?還是她對妳的要求太高?」

「我不懂你的意思,爸爸。」

「是不是學校的功課太困難?」

她格格地笑了起來,好像他剛剛說了一個笑話。「哦,不是太困難,而是太簡單,有時我會覺得很無聊,因為我一下子就把作業做完,不得不枯坐著等潘老師找別的作業給我。班上的一些同學還在學習閱讀,但我很小就開始閱讀了。記得嗎?」

他微笑。「我記得妳常在我刮鬍子時唸報紙給我聽。妳識字可以說是無師自通。」

「不,我不是。字母是你教我的。」

「但之後可以說是妳自己把它們組合起來的,我做的只不過是把字音唸給妳聽。妳很快就學會閱讀,自然得就像鴨子……」

「入水。」她介面。

「對,像鴨子入水一樣,寶貝。告訴我妳為什麼不喜歡潘老師,因為妳必須等她派作業給妳嗎?」

「不是。」

「那麼是為什麼?」

「她想要把我送走。」她噙淚顫聲地脫口而出。「對不對?爸爸。她告訴我她要勸你,把我送去一個我誰也不認識的新學校。」

「妳應該知道沒有人能逼妳爸爸做他不願意做的事,但這個潘老師……唔,她使我開始思考。」

「她是個管家婆,你別理她。」

傑可搖搖頭。女兒用他的口頭禪回敬他。兩個哥哥捉弄她時,他總是叫她別理他們。

「妳的班導老師說妳的智商很高。」

「我不是故意的。」

「聰明沒有什麼不好,但潘老師認為我們應該設法使妳受到最好的教育。她認為妳可以出人頭地。我以前沒想過那個,但我猜沒有人規定妳必須年紀輕輕就結婚生子。也許我們這家人太低估自己了。」

「也許吧,爸爸。」

他從她的語氣中聽出她是在敷衍他。

「但我不想有任何改變。」她接著補充。

「我知道妳不想。」他說。「但妳知道媽媽會希望我們做該做的事。」

「媽媽聰明嗎?」

「哦,非常聰明。」

「她年紀輕輕就結婚生子了。」

天哪,他的女兒真是聰明得沒話說。他怎麼會需要一個新的級任老師來點醒他?

「那是因為我的出現使她對我一見傾心。」

「因為你的魅力無法擋,對不對?」

「就是那樣。」

「也許你應該在決定把我送走前先和媽媽商量一下,她可能知道你應該怎麼做。」

她的話使他大吃一驚。「妳知道我有事喜歡和妳媽媽商量?」

「嗯哼。」

「妳怎麼知道的?」

她目光如鏡地對他微笑。「因為你有時會喃喃自語。沒關係的,爸爸。我有事也喜歡和媽媽商量。」

「好吧。明天去看妳媽媽時,我們兩個都和她商量這件事。」

她開始用腳撩水。「我認為她會說我應該留在家裡和你、瑞敏、藍柏在一起。」

「聽我說──」

「爸爸,告訴我你和媽媽是怎麼認識的。我知道你已經說過幾百遍了,但我永遠也聽不厭。」

他知道女兒在故意轉移話題。「我們現在不是在談妳媽媽和我,我們是在談妳。我要問妳一個很重要的問題。放下釣竿,注意聽。」

她放下釣竿,雙手交疊在膝頭,端莊地等待著。他不知道她和三個老粗生活在一起,怎麼可能變成這樣一個小淑女。

「如果妳可以當世上的任何人,妳認為妳會當什麼?」她把手指拱成尖塔狀。他輕扯她的馬尾辮引起她的注意。「妳在爸爸面前不必難為情,妳可以告訴我。」

「我沒有難為情。」

「妳的頭髮和雀斑都變紅了。」

她格格嬌笑。「我的頭髮本來就是紅色,我的雀斑不會變色。」

「妳要不要告訴我?」

「你得保證不會笑。」

「我不會笑的。」

「瑞敏和藍柏可能會笑。」

「妳的兩個哥哥是白痴。任何事都能使他們發笑,但妳知道他們愛妳,他們會努力幫助妳達成願望。」

「我知道。」

「妳到底要不要告訴我?看來妳已經知道妳想要當什麼了。」

「我確實知道。」她承認。她直視他的眼睛,確定他不會發笑,然後低聲說:「我要當醫生。」

他隱藏住驚訝,默默地把那個想法仔細思考了一番。

「為什麼想要當醫生?」他問,已經對那個想法熱中起來。

「因為那樣我也許能……修理一些東西。我很久以前就有這個想法,從我小時候起。」

「妳現在也還很小。」他說。「還有,醫生是替人治病,不是修理東西。」

「我知道,爸爸。」她充滿權威的語氣逗得他微笑起來。

「妳心裡有想要醫治的人嗎?」

他攬住她的肩膀把她拉到身邊。他已經知道答案,但想要聽她親口說出來。

她撥開遮住眼睛的劉海,緩緩點頭。「我在想也許我可以治好媽媽的腦子,那樣她就可以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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