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塞奧在睡眠中度過恢復期。第二天早晨醒來,他躺在醫院的病床上。床側的護欄豎著,他正在注射點滴。他閉起眼睛想要釐清思緒。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他想不起來了。
十點多時他再度睜開眼睛。她在那裡,站在床邊掀起他腰際的被單。藍眼睛。她終究不是他的幻想。
她今天看來不大一樣。她仍然穿著手術衣,但沒有戴手術帽,紅褐色的長發披在肩后。
她比他記憶中更漂亮。
她注意到他醒了。「早。感覺如何?還是有點昏昏欲睡嗎?」
他掙扎著想要坐起來。她伸手拿起控制器按下一個按鈕,床頭便緩緩升起。塞奧感到腹部右側一陣拉扯和輕微的刺痛。
「好的時候說一聲。」
「好了。」他說。「謝謝。」
她拿起他的病歷開始寫字,他則大剌剌地盯著她看。穿著病人袍坐在病床上令他感到脆弱和彆扭。他想不出俏皮話對她說。他生平第一次想要迷人,但完全不知道該怎麼做。他是個死硬派的工作狂,生活里容不下社交風度。在妻子去世后的這四年裡,他變得粗魯直率、不說廢話,因為那樣節省時間,而他近來總是急於把事情做完。這個突然的轉變令他意外。他真的想要迷人。他的么弟查瑞會說比登天還難。但塞奧仍然認為他做得來。是的,迷人絕對是可以辦到的。
「記不記得昨晚發生了什麼事?」她問,抬眼瞄向他。
「我接受了手術。」
「是的。你的闌尾切除了。多拖十五分鐘,它就會破裂穿孔。」
「我只記得零星片段。妳的眼睛怎麼了?」
她微笑著又開始寫他的病歷。「我躲得不夠快。」
「妳是什麼人?」
「雷醫師。」
「米克?」
「你說什麼?」
「有人叫妳米克。」
米雪合起病歷,套上筆套,把筆插回口袋裡。她把全部的注意力轉向他。外科護士說的沒錯。布塞奧長得是很帥,而且性感得要命。但這些都無關緊要,她只是他的醫生而已。但她還是忍不住像任何女人見到帥哥時會怦然心動。他的頭髮亂翹,滿臉鬍渣,但看起來還是性感無比。她的反應並無不當……除非他注意到她的反應。
「你剛問我問題,是不是?」
他看得出來他惹惱了她,但不知道為什麼。「我聽到有人叫妳米克。」
她點頭。「對。我叫米雪,但醫護人員都叫我米克。」
「米雪這個名字很美。」
「謝謝。」
塞奧這會兒全想起來了。他在宴會上遇到這個穿黑色緊身晚禮服的美女。她美得令人屏息。他記得那個。她有雙勾魂藍眸,老牌鄉村歌手威利尼爾森和她在一起。他在唱歌。不,不可能是那樣。他的頭腦顯然還不大清楚。
「妳跟我說話……在手術后。」他說。
「在恢復室,是的。但大部分都是你在說話。」她再度微笑。
「是嗎?我說了什麼?」
「大部分都是胡言亂語。」她說。
「妳拿走了我的槍。它在哪裡?」
「跟你的私人物品一起鎖在醫院的保險箱里,辜醫師會在你出院時把它們還給你。他會負責照顧你。待會兒他巡病房時,你就會見到他。」
「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布先生?」
「塞奧。」他更正。「我的名字叫塞奧。」
「我知道。你的弟弟跟我說過。」
「哪一個弟弟?」
「你有幾個弟弟?」
「五個。」他回答。「還有兩個妹妹。跟妳說話的是哪一個?」
「尼克。」她回答。「你給我他的電話號碼要我告訴他。他很擔心,叫我保證在手術后打給他。你一被推進恢復室,我就打電話告訴他,你不會有事。他想要過來,但我告訴他沒有那個必要,他似乎鬆了口氣。」
塞奧點頭。「尼克討厭搭飛機。」他解釋。「我什麼時候給妳他的電話號碼?我不記得了。」
「在做術前準備時。我們一給你止了痛,你的話就多了起來。對了,我的答覆是不行。我不會嫁給你。」
他微笑起來,認定她在開玩笑。「我不記得術前準備。但我記得我痛得要命。」
「毫無疑問。」
「手術是妳操的刀,對不對?那不是我的想像吧?」
「對,是我操的刀。」
她轉身準備退出房間。他還不想讓她離開,他想要多了解她一點。該死!他希望他更擅長閑聊。
「等一下。」
她停下腳步。「什麼事?」
「水……我可以喝水嗎?」
她走向床頭櫃,倒了一點水到杯子里遞給他。「輕輕抿一口。」她說。「如果噁心嘔吐,你會扯裂我精心縫合的傷口。」
「好。」他抿一口水,把杯子遞還給她。「妳當外科醫生嫌太年輕。」豬頭啊!他在心中咒罵自己,但一時之間想不出更好的話說。
「常有人那樣說。」
「妳看來應該在唸大學。」他說,但發現那是越描越黑。
她忍不住逗他說:「事實上是高中。他們讓我開刀作為額外的學分。」
「雷醫師?可以打擾一下嗎?」一個男助手站在病房門口,腋下挾著一個大紙箱。
「什麼事,巴比?」
「辜醫師裝了這箱醫療器材用品要給妳的診所用。」那個年輕人說。「妳要我怎麼處理它?辜醫師把它放在護理站,但她們要我搬走,說它會擋路。」
「麻煩你把它放到我的衣物櫃里好嗎?」
「太大了放不進去。但它不重,我可以搬去妳的車子里。」
「車子被我爸爸開走了。」她環顧四周,然後望向塞奧。「我的箱子可不可以借放在你這裡?我爸爸一到我就會把它搬走。」
「沒問題。」塞奧說。
「我不會再見到你,我今天就要返回家鄉了。但是別擔心,辜醫師是這裡的外科主任,你會受到良好的照顧。」
「家鄉在哪裡?」
「沼澤。」
「妳在開玩笑吧?」
「沒有。」她再度露出微笑。他注意到她的左頰有個小酒窩。「家鄉是沼澤環繞的小鎮,我等不及要回去了。」
「想家了?」
「是的。我在本質上是小鎮女孩。小鎮的生活平淡無奇,但我就喜歡那樣。」
「妳喜歡住在沼澤。」那是陳述,而非問題,但她還是作出回應。
「你聽來很吃驚。」
「沒有,只是意外。」
「你來自大都市,八成很討厭小鎮。」
「何出此言?」
她聳聳肩。「你看來太……世故。」
他不知那是恭維或批判。「人有時會回不了家。何況,我覺得妳看來像紐奧良女郎。」
「我喜歡紐奧良,這裡是美食天堂。」
「但永遠不會是家。」
「對。」
「這麼說來,妳是小鎮醫生?」
「好幾個中的一個。」她說。「我要在鎮上開診所,因為那裡真的很需要,太多鎮民無法獲得長期的醫療照顧。」
「聽來他們很幸運能擁有妳。」
她搖頭。「不,幸運的是我。」接著她笑了起來。「聽來很崇高,是不是?但幸運的真的是我。小鎮的居民樸實敦厚,至少我認為他們是。他們給我的遠超過我所能給他們的。」她容光煥發地說。「知不知道我最喜歡的是什麼?」
「什麼?」
「沒有爾虞我詐的鉤心鬥角。他們多半是勉強維持生活的善良百姓,不會浪費時間去做那種無聊事。」
「也就是說人人相親相愛?」他嘲弄地說。
「當然不是。」她回答。「但我會知道我的敵人是誰。他們不會背地裡耍陰謀暗算我,那不是他們的作風。」她微笑道。「他們會光明正大地沖著我來,我喜歡那樣。對剛剛完成專科住院實習的我來說,那會是令人耳目一新的改變。」
「妳不會想念寬敞氣派的辦公室?」
「一點也不會。世上有金錢以外的報酬。能夠具備所需的器材用品當然很好,但我們可以湊合將就。我準備了許多年就是為了這一天……何況,我許下過諾言。」
他不斷發問使她繼續說話。與其說他對她的小鎮感興趣,不如說他對她的表情著迷。她的聲音里充滿熱情與喜悅,談到家人、朋友和理想時,她的眼睛閃閃發亮。
她使他想到當初的自己。在變得憤世嫉俗之前,他也想改善世界。佩嘉使那一切結束。回首過去,他發現自己一敗塗地。
「我這麼滔滔不絕的一定把你累壞了,你休息吧。」她說。
「我什麼時候可以出院?」
「那得由辜醫師決定,但若由我決定,我會再留你一天。你發炎得厲害,你需要按時服藥和好好休養兩個星期。祝你好運,塞奧。」
然後她就走了,他失去了深入了解她的唯一機會,連她的家鄉在哪裡都不知道。盤算著該如何才能再見到她,他不知不覺地睡著了。
塞奧上午小睡醒來時,病房裡堆滿了花。他聽到走廊上的低語聲,睜開眼睛看到一個護士在和一個上了年紀的男人在說話。她指著雷醫師叫助手留下的紙箱。
那個男人看來像退休的足球員或是拳擊手,塞奧心想。如果他是雷醫師的父親,那麼她的美貌一定是得自母親的遺傳。
「我不想打擾你。」那個男人操著法裔路易斯安那州人的肯猶腔說。「我拿了辜醫師替我女兒拾掇的這個箱子就走。」
「請進。」塞奧說。「你是雷醫師的父親,對嗎?」
「沒錯。在下雷傑可。」他走到病床邊與塞奧握手。塞奧不必自我介紹,傑可知道他是誰。「女兒跟我說過你的事。」
「是嗎?」塞奧難掩驚訝地說。
傑可點頭。「你的動作一定很快,小夥子,因為我的米克精通防身自衛之道。」
塞奧不知道他在說什麼。「我的動作很快?」
「揮拳揍她的動作。」他解釋。「不然你以為她的熊貓眼從哪兒來的?」
「我揍的?」他不敢置信地問。他不記得揍過她,她什麼也沒說。「你確定嗎?」
「確定。我相信你不是故意的。她告訴我你當時很痛。她注意到你算你走運。」他交抱雙臂靠在護欄上。「我的女兒很少談她的病人,但我知道她穿著一件她原本不捨得花錢買的全新禮服去參加一個豪華宴會,當我問她宴會好不好玩時,她告訴我你的事。她剛剛抵達那裡就不得不掉頭回到醫院。她連一口食物都沒吃到。」
「我應該向她道歉。」
「你扯破了她的禮服,你可能也該為那個道歉。」
「我扯破了她的禮服?」
「就在你吐得她全身之後。」傑可低聲輕笑,然後搖搖頭。「毀了那件四百美元的名牌禮服。」
塞奧呻吟一聲。他確實記得自己做了那件糗事。
「你看來需要休息。如果你見到我的女兒,麻煩告訴她我在樓下大廳等她好嗎?很高興認識你。」
「你何不在這裡等她?」塞奧提議。「我已經睡得夠多了。等你女兒來找你時,我可以順便向她道謝。」
「我想我可以坐一會兒,但我不想把你累壞了。」
「不會的。」
傑可拖了一張椅子到床邊坐下。「府上哪裡,小夥子?從你的口音聽來,我不得不猜是東岸。」
「波士頓。」
「沒去過。」傑可承認。「結婚了嗎?」
「結過。」
「離婚了?」
「不,內人去世了。」他的語氣暗示傑可不要追問。
「那父母呢?依然健在?」
「健在。」塞奧回答。「我來自一個大家庭,兄弟姊妹共八人,六男兩女。家父是法官。他一直想退休,但欲罷不能。」
「我想我沒有結識過法官。」傑可說。「內人藹玲想要許多孩子,如果我們有那個福氣,我可能得想辦法餵飽一大家子人。我願意盡我的職責,但我們生了三個就不得不喊停,所以只有兩個兒子和一個女兒。」
「先生,府上到底何處?你的女兒談到她的診所,但不曾提到鎮名。」
「叫我傑可。」他堅持。「家住路易斯安那州寶文鎮,但你一定沒聽過。寶文鎮小到連地圖都上不了,但它的風景卻是路易斯安那州最美的。黃昏時苔蘚在微風中搖曳,夕陽餘暉映照在湖面上,牛蛙和鱷魚的叫聲此起彼落……那種景緻常讓我覺得如置身天堂。相鄰的聖克萊鎮是我們星期六去購物的地方,所以寶文鎮並非與世隔絕。聖克萊鎮北端有一所醫院。醫院雖然老舊,但尚敷需求。」
「你的兩個兒子住在寶文鎮嗎?」
「老大瑞敏在科羅拉多州當消防隊員,至今未婚,時常回來。老二藍柏兩年前從海軍陸戰隊退役后回到寶文鎮,同樣未婚。我猜是太忙了。他在沼澤深處蓋了一棟小木屋住在那裡,除了在酒吧替我做事外,他也是木匠。去年鎮上開了一所全新的中學,藍柏也有幫忙建造。校名叫『布恩』。以一位本地名人的名字命名。」
「你指的該不會是開拓肯塔基州的拓荒英雄布恩吧?」
「就是他沒錯。」
「你是說布恩在寶文鎮住過?」
傑可搖頭。「不,小夥子,我們無法那樣自誇,但傳說布恩曾經流浪在這個地區打獵、釣魚。當然啦,那是十八世紀的事,當時寶文鎮還沒有形成。但我們還是喜歡認為布恩在我們的沼澤釣過魚和住過一陣子。」
塞奧忍住笑。聽來寶文鎮民亟需地方英雄。
「你確定你們沒有把他和另一位拓荒英雄柯羅基搞混了?」
「但願沒有。校名已經刻在校門的石碑上了。」
「有沒有證據證明布恩到過寶文鎮?」
「不能說有,」傑可眨眼承認。「但我們相信傳說屬實。言歸正傳,寶文鎮的孩子們以前都必須搭公車去唸聖克萊鎮的中學,但那裡的學生人滿為患。我們早該有自己的中學了。我們甚至組了一支足球隊。去年全鎮都為此興奮不已,直到我們看了比賽。天啊!他們的實力太差,簡直是一群烏合之眾。但我一場比賽也沒錯過,今年也不會,因為我的女兒回來了,她會和我一起去看比賽。米雪同意擔任隊醫,那表示她必須守在場邊替球員療傷。我們都知道他們一定還會吃敗仗,但我認為我應該支持他們的努力,到場替他們加油。我們去年一場也沒贏。我們有些塊頭很大的孩子,但他們拿到球時不知道該怎麼做。他們也不知道如何進攻。塞奧,你喜不喜歡看美式足球?」
「當然喜歡。」他說。
「打過嗎?」
「有。」他回答。「從高中到大學,直到膝蓋碎裂。」
「打什麼位置?你的身材高大,肩膀厚實,我猜是四分衛。」
塞奧點頭。「沒錯。那似乎是陳年往事了。」
傑可若有所思地望著他。「有沒有想過當教練?」
塞奧笑道:「沒有。」
「米克或許能治好你的膝蓋。」
「女兒返鄉開診所一定很令你引以為傲。」
「那當然。」他說。「但我不會讓她拚命工作。聖克萊鎮有別的醫生,他們會互相代班,好讓每個人都有機會休假。」
「她為什麼在友愛醫院這裡替人動手術?」
「賺外快。他們稱為兼差,但她兼差到今天為止,不會再來了。喜不喜歡釣魚?」
「以前常釣,但最近幾年忙得抽不出時間。」他坦承。「我還記得那種無與倫比的平靜,一手握著釣竿──」
「另一手握著冰啤酒?」
「對,那種感覺無與倫比。」
他們開始討論最喜歡的魚餌和擬餌,然後大加吹噓自己釣到過的魚。傑可深受感動。他還以為不會有人和他-樣了解和熱愛釣魚,但從塞奧的口氣聽來,他不得不承認棋逢敵手。
「聽我說,你應該到寶文鎮來。我們有全州最好的釣點,我打算證明給你看。我們可以在我的碼頭上釣個痛快。」
「改天我說不定真的會接受你的邀請。」他說。
「你靠什麼謀生?」傑可問。
「我是檢察官。」
「警察局長為什麼送花給你?」他問,然後不好意思地補充。「它們被送進來之前放在護理站的櫃檯上,我看到卡片。」
「我來紐奧良發表演說。」他回答,沒有提到他主要是來接受當地警方的表揚。「我替司法部做事。」
「究竟是什麼事?」
「我被派到一個調查組織性犯罪的專案小組。」他說。「小組剛剛解散。」
「有沒有抓到你要抓的人?」
塞奧微笑。「有。」
「那你現在沒有工作?」
「沒有。」他回答。「司法部要我留下,但我還沒有決定。」
傑可繼續發問。塞奧覺得他精明機敏,當檢察官一定很優秀。
「有沒有考慮過自行開業?」傑可問。
「偶爾。」
「寶文鎮沒有律師,聖克萊鎮倒有兩個,但他們很會騙錢。鎮民對他們的評價不高。」
當傑可暢談他的小鎮時,塞奧一直在想如何不落痕迹地把話題轉回米雪身上。
「你的女兒結婚了嗎?」這也太露骨了。
「我正好奇你什麼時候才會問我米克的事。她還沒有結婚,沒那個時間。當然啦,寶文鎮和聖克萊鎮的男人都在設法引起她的注意,但她一直在忙開診所的事,沒把他們放在心上。她還年輕,頭腦又聰明,二十歲不到就唸完大學,接著開始接受醫學訓練。她不得不到別州去當住院醫師,但一有機會就返鄉探親。她很重視親情。」他點頭道。「她長得也很漂亮,對不對?」
「是很漂亮。」
「我猜你已經注意到了。」
傑可站起來把椅子靠回牆邊。「跟你聊天很愉快,但我該走了。你睡一下,我把那個箱子拿去車子里。辜醫師給我女兒一些舊外科器材,她叫我來拿時,笑得像聖誕節早晨。如果你到寶文鎮來,務必要到我的『天鵝酒吧』。」他說。「飲料免費招待。」
他走到門邊時被塞奧叫住。「如果我在你女兒走之前沒有見到她,請代我向她道謝,順便告訴她,我對禮服的事深感抱歉。」
「我一定會轉告她。」
「也許日後我們還會再見面。」
傑可點頭。「也許吧!」
約翰的死黨們沒有料到事情會演變成這樣。
瑟琳下葬兩個星期後,麥隆在花園區一家高級餐廳遇到悲傷的鰥夫。麥隆坐在其中一間餐室等他的律師來商討永無休止又令人厭惡的離婚協議內容。他的妻子決心榨光他的錢,同時搞得他身敗名裂;從事情的發展來看,她似乎會如願以償。
約翰和一個年輕女子在隔壁餐室用餐,那個金髮女郎看來有點面熟。她低著頭,認真地在記事本上記事。
麥隆一時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那個女子,但很高興他的朋友沒有悶在家裡,哪怕外出只是為了公事。自從瑟琳去世后,約翰的心情就陰晴不定;一會兒興高采烈、欣喜若狂,一會兒自怨自艾、抑鬱消沈。
金髮女郎抬起頭,麥隆把她的臉看了個仔細。她長得很標緻,但他還是想不起在哪裡見過她。他決定過去跟他們打招呼。他點了一杯威士忌來幫助自己熬過即將隨律師一起到來的折磨,然後起身繞過桌子走進另一間餐室。
要不是鋼筆掉了,他永遠不會知道真相。彎腰拾筆時,他看到約翰的手在白桌布下撫摸金髮女郎的大腿。她分開雙腿,略微移動身體,方便他的手鑽進她的裙子里。
那種親密的舉動使麥隆吃驚得差點跌倒,他連忙穩住腳步站直身子。約翰和金髮女郎都沒有看到他。她轉頭凝視著遠方,陶醉地半閉著眼睛。
麥隆不敢相信他看到的事,但不敢置信迅速化為大惑不解。
他突然記起金髮女郎是什麼人,但想不起她叫什麼名字。她就是那個自稱室內設計師的女人。麥隆在約翰的辦公室遇見過她。沒錯,他全想起來了。她既無品味又無才幹。她把約翰的辦公室變成妓院,把端莊的胡桃木牆壁漆成俗麗的芥未黃。
她的才能顯然在其他方面。約翰盯著她微啟的紅唇,一副垂涎欲滴的貪饞相,由此可見她在卧室里確實能幹。麥隆站在門口凝視著約翰的背,慢慢地領悟了真相。
那個王八蛋欺騙了他們所有的人。
不敢置信又怒火中燒,麥隆轉身走回他的桌子。他企圖說服自己是妄下斷語。他認識約翰多年,也完全信任他。
直到現在。可惡!約翰對他們做了什麼?白領犯罪是一回事,設計殺人則是另一回事。「播種社」以前不曾如此過分,更令人不寒而慄的是,他們說服自己相信他們其實是在做好事。把那種話說給陪審團聽,看他們會不會發笑。
天啊!瑟琳真的已經病入膏肓、不可救藥了嗎?她真的在痛苦地慢慢步向死亡嗎?還是約翰為了使他們同流合污而一直在欺騙他們?
不,不可能。約翰不會拿妻子的事撒謊。他愛她。
麥隆感到噁心欲嘔。他不知道該怎麼想,但知道不該在弄清所有的事實前就定約翰的罪。接著他想到,如果約翰和那個女子之間有曖昧關係,他們的關係可能是在瑟琳死後才開始的。他抓住那個想法。是的,一定是那樣。約翰在妻子去世前就認識那個室內設計師。瑟琳僱用那個金髮女子重新裝潢她的卧室。妻子去世后,約翰感到悲傷寂寞,那個年輕女子乘虛而入,很可能就在葬禮之後。
但有個疑點仍然令他困擾。如果他們之間是清白的,那麼約翰為什麼沒有對他的死黨們說過她的事?為什麼要刻意隱瞞?
也許是因為妻子屍骨未寒。是的,一定是那樣。約翰知道他在瑟琳死後不久就與另一個女子出雙入對一定會引人非議,「播種社」當然不希望那種事發生。約翰是聰明人,知道他應該保持低調。
麥隆幾乎要相信他看到的事並無不可告人之處,但還是覺得非得完全確定不可。他沒有讓約翰看見他。他付了酒錢,溜出餐廳,叫停車小弟把他近日被迫駕駛的舊福特轎車開來。他即將離異的妻子沒收了他心愛的積架跑車,那個可恨的賤人。他開到下一條街,矮身躲在座椅里監視。他趁等待時打行動電話給律師取消晚餐之約。
約翰和那個女子在二十分鐘後走出餐廳。他們面對面地站在路邊,彼此相隔五尺,約翰雙手插在褲袋裡,金髮女郎緊抓著皮包和記事本。他們的姿勢僵硬,態度拘謹,好像兩人的交情只比陌生人好一點。停車小弟把她的紅色小轎車開來時,她把皮包挾在腋下,伸手與約翰相握,然後頭也不回地駕車離去。
在不知情的旁人看來,他們只像有單純的公事關係。
一分鐘后,約翰的灰色寶馬敞篷車駛達。他慢條斯理地脫下西服上裝,仔細地摺好放在前座上。看到約翰那套合身的名牌西服,使麥隆心中升起一股怨恨。六個月前他也有滿衣櫃的名牌衣服,但後來他的妻子在酒醉的盛怒中,用剪刀把他價值五萬美元的衣服全部剪成碎片。
天啊!他多麼想要報復。在無數的夜晚,他躺在床上幻想著各種置她於死地的方法。痛苦是那些幻想的最重要元素,他要那個賤人在死的時候受盡折磨。他最喜歡的場景是抓著她的頭去撞玻璃,看著那個臭婊子血流滿面地慢慢死去。在他的幻想中,一塊玻璃碎片正好割斷她的頸動脈。
是的,他要把她害他受的苦逐一還給她,報復她奪走他的人生。她凍結他所有的資產,直到雙方達成離婚協議,但他已經知道結果會是怎樣。她會得到他全部的財產。
幸好她不知道「播種社」或他們藏匿的資產。沒有人知道。她的律師不可能查出那筆存在開曼群島的鉅額存款。
但藏了多少錢都解決不了他現在的窘境。在滿四十歲前,他連一毛錢都不能動用。那是他們四個死黨訂定的契約,他知道其他人不會同意他借用那筆基金。那樣做太冒險,所以在未來的五年裡,他勢必得勒緊褲帶,貧困度日。
約翰那個幸運的兔崽子。瑟琳死了,她剩餘的信託基金都歸他一個人所有。
麥隆嫉妒地看著約翰戴上棒球帽。他知道約翰戴那玩意兒只是為了遮蓋頭頂禿髮的部分。但不管怎樣去預防保養,約翰在五十歲前就會像他家族中所有的男性一樣童山濯濯。但禿頭又有何妨?女人仍然覺得他很帥。只要有錢,任何缺點女人都願意忍受。
麥隆搖搖頭,甩掉自怨自艾的情緒。怨天尤人無濟於事。何況,他可以再撐兩、三年。專註在未來,他告訴自己。他很快就可以退休,搬到法國南部去當大富翁,到時他的前妻縱有通天本領也奈何不了他。
約翰滑進敞篷車的真皮座椅里,鬆開領帶,調整後視鏡,然後驅車離去。
他該不該跟蹤他?麥隆沮喪地用手指扒過頭髮。他知道他這麼疑神疑鬼對約翰不公平。約翰深愛他的妻子,如果瑟琳的病有法可治,他一定會傾家蕩產去救她。
但心中的疑團就是揮之不去,因此麥隆還是跟蹤了約翰。他認為只要能和約翰坐下來談談,他們一定能澄清這個……誤會。約翰會告訴他這種懷疑只不過是他對他們假借安樂死的名義所做的事,感到良心不安的反應。
麥隆不是沒有想過把車掉頭開回家,但他沒有那樣做。他非搞清楚不可,他非知道不可。他走捷徑穿過花園區,搶先一步抵達約翰家。那棟美麗的維多利亞式建築位在令人羨慕的拐角地方,兩棵大橡樹和一棵木蘭花的樹影落在前院。麥隆把車開到電動門車道附近的橫街邊,停在濃密的樹蔭下,然後關燈熄火,躲在車裡等待。屋裡沒有燈光。約翰抵達,麥隆正要開車門時,突然靜止不動。
「該死!」他低聲咒罵。
她在那裡等著。電動鐵門開啟時,他看到她站在屋側的人行道上。車庫門打開,麥隆看到她的紅色小轎車停在裡面。
約翰一停好車走出車庫,她就朝他跑去,碩大的乳房像矽膠球似地在緊身的黑色洋裝下抖動彈跳。哀戚的鰥夫等不及進入屋子就動起手來,他們像發情的野狗似地糾纏在一起。她的洋裝在幾秒內就被拉開拉鏈扯到腰際。他一邊揉搓著她的乳房,一邊拉著她跌跌撞撞地走向大門。他愉悅的呻吟和她尖銳的笑聲混合在一起。
「王八蛋!」麥隆咕噥。「愚蠢的王八蛋!」
他看夠了。他開車回到租來的倉庫區小公寓里,在焦慮、生氣和擔憂中來回踱步了幾個小時。威士忌使他氣得益發火上加油。
凌晨兩點多,兩個醉漢在他的窗外打起架來。麥隆嫌惡又好奇地觀看著。其中一個醉漢手裡有刀,麥隆希望他用刀捅得另一個醉漢閉嘴。想必是有人打電話報警,因為幾分鐘后巡邏車在刺耳的警笛聲中抵達。
巡邏車裡有兩個員警。他們迅速檄了持刀醉漢的械,然後把兩個醉漢猛推到路邊的石牆上。其中一個醉漢昏倒在地,鮮血從他頭部的傷口流出。
施暴的那個員警咒罵著把不省人事的醉漢翻過身去,跪在他的背上銬住他的雙手,然後把他拖進警車裡。另一個醉漢束手就擒。三分鐘不到,兩個醉漢都被警車載往拘留所。
麥隆猛灌一口威士忌,用手背擦掉額頭的汗水。窗外發生的事令他躁動不安,尤其是手銬。他受不了被銬上手銬。他不能坐牢,他不要。他寧願自殺……如果他有那個勇氣。他向來有輕微的幽閉恐懼症,但病情逐年惡化。近來他一置身在無窗的房間里就感到胸口緊縮。他不再搭乘電梯,寧願爬七層樓梯,也不願擠沙丁魚似地被關在金屬電梯箱里三、四十秒。
天啊!他在同意這愚蠢的行為之前,為什麼沒有想到他的幽閉恐懼症?
他知道答案,而且醉得願意承認。貪婪。該死的貪婪。約翰是策動謀划者,有遠見、有錢脈。他以南方福音傳教者的熱忱保證他可以使他們所有人發大財,他已經做到了。但他也玩弄了他們這幾個貪心的傻瓜。他知道他一開始談自殺,他們就會驚慌失措。他們不能失去約翰,願意千方百計使他高興。
那個王八蛋倚仗的就是這一點。
醉眼朦朧的麥隆喝完整瓶威士忌後上床睡覺。第二天是星期日,他宿醉到中午。等頭腦清楚后,他想出了計劃。他需要確鑿的證據給達樂和培頓看,等他們明白約翰是如何玩弄他們於股掌之上時,麥隆會要求他們現在就平分「播種社」的存款,然後分道揚鑣。他不打算再等五年。發現約翰如何對待他們之後,麥隆只想在東窗事發前逃之夭夭。
麥隆自己也有些人脈,他需要打兩通電話。在星期五的對質前,他有五天可以搜集證據。五天後他就要揭穿那個王八蛋的真面目。
他沒有告訴任何人他在做什麼。星期五來臨,他在晚上六點半左右抵達「杜利酒吧」。他走向他們的桌子,在約翰對面坐下。侍者看到他,在他脫掉上裝和鬆開領帶前就送來他慣常點的酒。
「你的氣色真差。」培頓以他一貫的直率說。他是個健身狂,一有機會就表明他不贊同麥隆的生活方式。培頓擁有奧運舉重選手的身材,每個星期一定要到高級健康俱樂部健身五天。依他之見,沒有強壯上臂和結實腹肌的男人都是軟腳蝦,有啤酒肚的男人更可悲。
「我這個星期常加班,我只是累了而已。」
「你必須趁早照顧自己的身體。」培頓說。「跟我上健身房練習舉重和跑步。還有,看在老天的分上,別再喝酒了。你會把肝喝壞的。」
「你什麼時候變成我的老媽了?」
死硬派和事佬的達樂連一點點衝突也受不了。「培頓只是關心你,我們都知道離婚那些事使你在最近承受很大的壓力。我們只是不希望你病了。培頓和我倚賴你和約翰。」
「培頓說的對。」約翰攪著調酒棒說。「你的氣色是很不好。」
「我沒事。」他咕噥。「別再談我了。」
「遵命。」培頓嘲諷道。
麥隆灌完他的酒,比手勢叫侍者再來一杯。「這星期有什麼新鮮事?」他問。
「我這星期過得有夠單調。」培頓聳聳肩。「但我猜單調在我們這行是好事。對不對,達樂?」
「對,我這星期過得也很單調。」
「約翰,你呢?有沒有遇到新鮮事?」麥隆溫和地問。
約翰聳聳肩。「還在過一天算一天。」
他聽來可憐兮兮。麥隆覺得約翰表演得有點過火,但培頓和達樂信以為真而深表同情。
「日子會慢慢好過起來。」培頓說。他不曾失去過心愛的人,不可能知道約翰的日子會不會比較好過,但覺得他應該給朋友某種鼓勵。
「沒錯。你只是需要一些時間。」達樂附和。
「瑟琳去世多久了?」麥隆問。
約翰聳起一道眉毛。「你知道多久。」他站起來脫掉上裝,仔細摺好后搭在椅背上。「我要去拿些下啤酒的堅果。」
「好,順便拿些椒鹽卷餅來。」培頓說。他等約翰走開後轉向麥隆。「你非在這時提起瑟琳不可嗎?」
約翰告訴侍者他要什麼,在回程途中聽到達樂說:「約翰剛開始放鬆,別逼他。」
「你們不必替我說話。」約翰拉出椅子坐下。「我沒有計算她去世了幾個小時又幾分鐘。有時好像是昨天才發生的事。」
「快一個月了。」麥隆端詳著約翰說,然後舉起杯子向他敬酒。「我認為你應該開始約會了。真的。」
「你瘋了嗎?」達樂低聲說。「太快了。」
培頓猛點頭。「如果他這麼快就開始約會,人們會說閑話的。閑話會導致猜測,我們可不希望那種事發生。對不對,達樂?」
「對。真不敢相信你會那樣提議,麥隆。」
約翰往後靠在椅背上,肩膀微微垮下,一臉痛苦的表情。「我做不到,現在還不行。也許永遠都不可能。我無法想像跟別的女人在一起。我愛瑟琳,想到她被取代就令我反胃。你們知道我對瑟琳的感情。」
麥隆在桌子下面緊握著雙手,以免自己伸手過去掐住那個大騙子的脖子。
「對,你說的對,我太遲鈍了。」麥隆挪開酒杯,從公事包里拿出一個厚厚的檔案夾小心翼翼地放在桌子中央。
「那是什麼?」達樂問。
「另一個投資機會嗎?」培頓猜測。
麥隆凝視著約翰投下炸彈。「許多摘記和數字。」他說。「還有……」
「還有什麼?」約翰問。
「瑟琳的醫療記錄。」
約翰正把手伸向檔案夾。聽到麥隆的話,約翰的反應就像剛剛有一條響尾蛇落在他的手上。他猛地縮回手,人也站起來了一半,震驚迅速被憤怒取代。「你拿我妻子的醫療記錄做什麼?」他問。
約翰的臉紅得像快要中風。麥隆希望他真的中風,那個王八蛋活該吃苦受罪。
「王八蛋!」麥隆低聲罵道。「星期六晚上我看到你和那個金髮女子在一起。我想不透你為什麼沒有告訴我們,她的事,所以我決定調查一下。」
「你不相信我?」約翰這下是真的火大了。
「是的,我不相信。」
麥隆轉向培頓和達樂說:「知道嗎?瑟琳沒有瀕臨死亡,約翰只是想擺脫她。對不對,約翰?你把我們當傻瓜耍,我們還真傻,相信你告訴我們的每句話。你知道除非我們全部同意,否則蒙克不會願意殺她。我們僱用他時說好了他是替『播種社』工作。你自己沒膽量殺她,於是把我們一起拖下水,對不對?」
「我不相信。」達樂低聲說。
培頓吃驚得說不出話來,他瞪著檔案夾問:「麥隆說的是真的嗎?瑟琳的病已經到了末期,不是嗎?你告訴我們她的心臟有天生缺陷……」他住口不語,無助地轉向麥隆,然後低聲說:「我的天啊!」
約翰惱羞成怒地瞪著麥隆,嘴唇抿成一條細線。「你憑什麼監視我?」
麥隆冷笑一聲。「狂妄自大的混蛋,你還有臉指責我監視你和你的芭比娃娃?」他瞥向臉色發青的達樂和培頓問:「想不想聽聽另一件事?你們會發現這件事很好笑。」
達樂拿起檔案夾。「什麼事?」約翰伸手要奪檔案夾,但達樂的動作更快。
「瑟琳把這個名叫凌茜的女人介紹給約翰認識。她僱用那個賤人重新裝潢她的卧室。對不對,約翰?你們幾乎是一拍即合,對不對?但那時你已經決定除掉瑟琳了。」
「在這裡談這件事不大好吧。」培頓擔心地瞥向左右,看看有沒有人在注意他們。
「當然該在這裡談。」麥隆說。「這裡畢竟是我們計劃讓瑟琳安樂死的地方。」
「麥隆,你誤會了。」約翰說,這會兒看來真摯誠懇。「我只和凌茜約過一次會,那甚至不算是約會。我們見面是談公事。」
急於相信約翰說的是實話,培頓拚命點頭。「如果他說是公事,那就是公事。」
「狗屁!他在撒謊。我跟蹤他回家。我看到凌茜的車停在他的車庫裡,她在那裡等他。他們打得火熱。她現在和你同居,對不對,約翰?你隱瞞所有的人,尤其是我們三個。」麥隆開始按摩太陽穴。自從發現約翰醜陋的小秘密后,他這個星期經常頭痛欲裂。「不必費事回答了,我掌握了所有的事實。」他指向達樂剛剛打開的檔案夾。「知不知道凌茜認為你會跟她結婚?這個消息是她的母親透露的。她已經在計劃婚禮了。」
「你和凌茜的母親談過?酒精影響了你的頭腦,麥隆。它使你產生……妄想症。」
「傲慢自大的混蛋!」他罵道。
「小聲點。」培頓懇求。他用餐巾擦掉額頭上的汗珠,恐懼使他口乾舌燥。
「要不要談談瑟琳的信託基金,約翰很擔心會用完的那筆錢?」
「怎麼了?」培頓問。「還有剩嗎?」
「有啊!」麥隆慢吞吞地說。「大約四百萬。」
「正確的金額是三百九十七萬八千。」達樂唸出檔案里的數字。
「天啊……不可能有這種事。」培頓說。「他告訴我們……他告訴我們他帶她去舉世聞名的梅約診所看過,但連他們也救不了她。記得嗎,麥隆?他告訴我們……」
「他撒謊。他每件事都在撒謊,我們卻天真地相信他所說的每句話。你仔細想想,培頓,我們最後一次看見瑟琳是什麼時候?兩年前?就在她去梅約診所之前,對不對?我們都看到她的情況有多糟。等她回來時,約翰說她誰也不想見。於是我們尊重她的意願。兩年來都是約翰告訴我們有關她病情日益惡化和受盡折磨。他一直在撒謊。」
他們全都望著約翰,等他解釋。
他舉起雙手作出投降狀,然後露出微笑。「我猜遊戲結束了。」他說。
他們驚愕得無法言語。
「你不否認?」培頓問。
「是的,我猜我非承認不可。」他說。「老實說,我覺得如釋重負,不必再背著你們鬼鬼祟祟。麥隆說的沒錯,這件事我計劃很久了。四年多。」他吹噓。「我有沒有愛過瑟琳?一開始時也許有,但後來她變成乖戾苛求的母豬。說來可笑,愛與恨只有一線之隔。但我也可能根本沒有愛過她。我看上的也許是她的信託基金吧!錢我倒是很愛的。」
達樂手中的杯子掉落在地毯上。「你對我們做了什麼?」那個問題是氣塞的低語。
「我非做不可。」約翰辯解。「我並不後悔。唔,也不盡然。我後悔讓凌茜搬進我家。我是說,我喜歡跟她相處的每一分鐘。她為了討好我,在床上什麼事都肯做。但她變得越來越黏人,而我絕不要再被綁住。」
「王八蛋!」麥隆罵道。
「我是王八蛋。」約翰油嘴滑舌地同意。「想不想知道除了那隻母豬的信託基金以外,最棒的一點是什麼?謀財害命易如反掌。」
「你謀殺了她。」達樂合起檔案夾。
約翰在椅子里挪動一下身子。「不盡然。謀殺她的不是我,而是我們。」
「我想我要吐了。」達樂結結巴巴地說,然後跳起來沖向洗手間。
約翰顯得很開心,他比手勢叫侍者再送酒來。
接著他們像陌生人般僵硬地坐在一起,各自想著心事。侍者放下酒離開后,約翰說:「我敢打賭你恨不得親手殺了我,對不對,麥隆?」
「我就想。」培頓說。
約翰搖頭。「你向來是火爆浪子,培頓。憑你的力氣,你絕對可以打碎我全身的骨頭。但要不是我,你早就進監牢了。你心思不細密又不擅長算計。我們必須逼你同意每個財務決定,我們必須逼你同意我們出錢雇蒙克殺瑟琳。」他停頓一下。「麥隆卻最工心計。」
麥隆的心畏縮了一下。「我知道你沒有良心,但沒料到你會欺騙我們。我們是你的全部,約翰。沒有我們,你……什麼都不是。」
「我們是朋友,我信任你。」培頓說。
「我們仍然是朋友。」約翰說。「一切都沒有改變。」
「沒有才怪。」麥隆駁斥。
「你會釋懷的。」約翰保證。「尤其是在你想起我替你賺了多少錢之後。」
麥隆把手肘靠在桌面上凝視著約翰的眼睛。「我現在就要我的那一份。」
「不可能。」
「我提議解散『播種社』。我們拿了各自的那一份後分道揚鑣。」
「休想!」約翰說。「你曉得規定,五年內我們誰也別想動一毛錢。」
達樂回到桌邊坐下。「我錯過了什麼?」
這會兒看來也像快吐了的培頓說:「麥隆想要解散『播種社』,現在就分錢。」
「萬萬不可。」達樂驚駭地說。「現在提款會被國稅局追查到。」
「除非我們跟他一起去銀行,否則他動不了那些錢,記得嗎?提領存款必須有我們四個人的簽名。」約翰提醒他們。
「你真是王八蛋,約翰。」
「對,你說過了。面對現實吧,麥隆。你生氣不是因為我騙了你,而是因為你現在的日子不好過。我比你還要了解你,我知道你在想什麼。」
「是嗎?說來聽聽。」
「你認為我的災情不算慘重,對不對?」
「對。」麥隆承認。「我正是那樣想的。」
約翰平靜地繼續說:「但你沒有勇氣做抱怨以外的事,我卻有。事情就這麼簡單。」他轉向達樂。「如果我沒有撒謊,你絕不會叫蒙克殺瑟琳。」
「但是,約翰,你為什麼不直接跟她離婚呢?」達樂問。
「錢。」他回答。「我要她的錢。憑我對她的百般忍耐,每塊錢都是我應得的。那個臭婊子把我管得死死的。」他第一次在語氣中流露出對妻子的憎恨。「跟麥隆不同的是,我沒有借酒澆愁,我擬訂對策。你們不知道她有多麼令人作嘔。她的體重增加得失去控制。她有疑病症,過分擔心自己的身體健康。她確實有心雜音,但問題不嚴重。她發現時欣喜若狂,因為那讓她有理由變得更加懶散。她整天賴在床上,什麼事都要她的女僕和我服侍她。我一直希望她會暴斃,甚至企圖用每天晚上帶回家的大量巧克力使她喪命,但那樣太曠日費時。我可以每晚在屋裡和別的女人上床,她也不會知道。事實上,我確實在屋裡和別的女人上床,而她根本沒有發現。就像我說過的,她懶得連下床都不肯,更不用說是離開她的卧室了。我受不了回家,我看到她就想吐。」
「我們這會兒應該替你難過嗎?」麥隆問。
「不必。」他回答。「但談到逾越法律,我們很久以前就犯法了。」
「但沒有殺過人。」
「那又怎樣?我們仍然得為我們犯的那些罪坐上二、三十年的牢。」
「但那些是白領犯罪。」培頓結結巴巴地說。
「你要那樣對國稅局辯解嗎?」約翰問。「你認為那樣可以使他們輕易放過你嗎?」
「但我們以前沒有殺過人。」
「現在有了。」約翰厲聲道,培頓的哀哀叫令他惱火。他把目光轉向麥隆。「聽我說。這種事一點也不難,再來一次也一樣。你知道我在說什麼嗎?我們可以等一陣子,也許半年,然後再和蒙克談談你的處境。」
達樂目瞪口呆。「你瘋了嗎?」
麥隆抬起頭。「我會很樂意讓蒙克去探視我的妻子。花我再多錢也值得。」
「或許行得通。」約翰油嘴滑舌地說。
「你們再說這種話,我就要退出了。」培頓威脅。
「來不及了。」約翰反駁。
「謀殺案不可能天衣無縫。」達樂說。
「瑟琳的案子就相當完美。」約翰說。「我看得出來你在考慮,對不對,麥隆?」
「對。」麥隆承認。
培頓突然想要抹掉約翰臉上自鳴得意的表情。「你喪心病狂了。」他說。「如果讓人發現瑟琳的事……」
「別緊張。」約翰說。「我們沒有嫌疑。別再擔心了,不會有人發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