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

第一幕

從漆黑的觀眾席看過去大小適中的舞台,正籠罩在乳白色的柔和燈光下,舞台上只有一對渲染著潔凈純白的肉體。西方人特有、具透明感的雪白肌膚配上珍珠白舞衣,戴著閃亮銀色假髮的兩人光著腳以腳尖輕柔地蹬著舞台。

PLUME舞團帶來的秋季新作公演劇《MOON》,是以月色為主題的三部曲作品,而舞劇最後的劇碼就是這出《MOONchild》。這段的重頭戲舞蹈是艾斯和艾迪列塔搭配的雙人舞,他們在白色的燈光下彼此吸引、向後彈開、時而無視對方,最後既屈辱又美麗地相互交纏。現在則是表現出反彈和抵抗,由於兩人各在舞台兩端進行完全不同的獨舞,觀眾無法同時追逐兩個人的舞姿。這是擁有同等舞者實力與牽引力的兩人才辦得到的演出。即使強烈地被彼此吸引,仍頑固地想要抗拒對方,藉由強調他們內心的掙扎及強迫選擇視點,觀舞的人也會有所感動。

要選擇哪一方呢?

律在座無虛席的觀眾席上看著艾斯。

第一次指導他舞步時的興奮之情,即使是過了半年後的今天仍相當鮮明,未從記憶中褪色,律在構想中想讓舞者怎麼跳,艾斯就會照著他所描繪的形象舞動,而且跳躍動作也會跳得比他期待的更高,將他腦中的藍圖以比想像中更高品質的動作實現。對編舞師來說,沒有比這更讓人興奮的了。最讓他感動的是,艾斯的舞姿將律的理想與視覺同步,給他一種彷彿是自己親自舞動身體般的錯覺。

舞台上的表演進入尾聲。

在艾迪列塔往舞台中央全速衝刺跳躍的瞬間,觀眾席響起一陣鼓噪。長度及膝的洋裝在空中翻騰,雙臂有如羽翼般流暢地向後伸展的對比肢體,看起來就像一瞬間以這無上的動人舞姿停留在空中似的。由於幼年時期練過機械體操,躍起時的滯空時間才能如此長。彎起膝蓋輕飄落地的身子利用雙腳伸直的彈性往正上方一躍,在她腳尖再次落地前,從旁擦身而過的艾斯用右臂如一陣風般攫住她的纖腰。

「真是……說她有體重好像是騙人的一樣啊……」

熟識的雜誌記者在身旁的位置上,邊摸著下巴上的小鬍子邊感嘆地低喃道。

從這裡起一直到落幕,艾迪列塔的腳都未曾再落到地面。在艾斯手上持續著被當成物品般擺弄的撐舉動作,痛苦掙扎的手部動作產生激烈的殘影。接著,當揮舞著攪亂瘋狂氣息的雙臂,不知不覺憐愛地抱住男子的頭時,原本奔放的舞步也緩緩收勢,在舞台正中央靜靜佇立。

「感覺他們私底下也是一對呢。」

記者充滿自信地猜想。他視線前的景象是,艾斯將痛苦扭曲的臉靜靜埋入艾迪列塔的腹部。

「不是嗎?」

記者斜眼望向律並咧嘴一笑。

「你什麼時候變成八卦記者了?」

律持續盯著舞台冷冷地回答后,記者便默默聳了聳肩。

秋季公演的首站,為期一個月的紐約公演的簾幕緩緩降下。

在舞檯布幕完全降下的前一刻,兩個人看似吻了對方,但真相被埋藏在緋紅色的幕簾之後。

公演完、並出席過贊助商舉辦的宴會後,秋季公演團隊成員私下辦了場慶功宴,場地選在舞團練舞室附近,一家位於地下室、佔地小但舒適的餐廳酒館,每次PLUME舞團結束紐約公演當天的慶功宴都會包下這裡。平日練舞后也有許多舞者會來此聚餐,和店家的關係相當密切。將酒館中央的座位推到牆邊,一時興起的舞者突然跳出來表演也是聚餐的慣例,現在是艾迪列塔即興跳著輕快的獨舞。不顧自己正穿著正式禮服,進行大踢腿動作(注一)時腳的穩定度實在令人佩服。

律坐在吧台位置,邊傾斜酒瓶飲著布魯克林啤酒(注二),邊以餘光將視線落至手錶,短針和長針再過不久就要在12的位置交疊。

似乎是注意到律看錶的動作,坐在旁邊喝著香檳的約翰輕輕一笑。

「真難得耶。」

他如歌唱般低吟,側臉稍稍轉向律。由於他是外貌極有氣質的男性,所以現在身穿晚禮服的樣子,散發出不知是哪來的貴族般的氣息。

「續攤的時候你不總是只露個面就馬上消失嗎?這是第一次這麼晚了還陪著他們一起鬧吧?」

「是嗎?」

發著呆的律望向中央舞池。被推到牆邊的圓桌各處都傳出對艾迪列塔的華美舞姿鼓噪吹起的口哨聲。

「他們平常都那樣鬧到幾點啊?」

「這個嘛……我記得最久是到隔天中午吧。」

聽到約翰帶著苦笑的回答,律邊拉長聲音無奈地「噢……」了一聲,邊仰起下巴,望著舞池的雙眸微微眯起。

「真瘋狂啊。」

「我們舞團都網羅一些奔放的人嘛。」

律挑了挑眉,回應已經放棄制止他們似地微笑著說道的約翰,從外套內側暗袋中抽出香煙叼在嘴上。拇指彈開打火機蓋準備點火的動作在前一刻停了下來。

於舞池中央表演連續踮足轉圈(注三)的艾迪列塔,突然以小躍步朝坐席的方向奔去。

(去找艾斯……嗎?)

正如律所料,艾迪列塔奔到側身靠坐在坐席椅子上的艾斯身邊后,就以那完全掌握住店內播放著的音樂旋律、具豐富情感的纖長手腳纏向他的身體。

歡呼聲與起鬨聲四起。

任憑艾迪列塔擺布的艾斯表情一點也沒變,傾斜裝著飲料的玻璃杯啜引著。

他泰然自若的肢體動作煽動黏著艾斯的艾迪列塔,使她的動作變得更加大膽。

「喔──」

律輕聲讚歎,開始想靠近一點觀賞他們的表演了。察覺他意圖的約翰,將還沒喝完的啤酒瓶遞給抬起腰離開吧台座位的律。律拿著酒瓶走向聚集觀眾們目光的坐席。

艾迪列塔奔放的表演很有意思。

才剛覺得她如少女般天真地繞著艾斯打轉,下一刻就轉為熱情,接著又散發出淫靡的氣息。最後大膽地跨坐在艾斯大腿上,用雙手狂野地將他的頭拉向自己的鼻尖。

口哨聲響得更為高亢。

艾斯在就快碰到艾迪列塔雙唇的距離,浮現一抹適於甜言蜜語的微笑,並以甜膩的聲音低語道。

「這隻發情的母貓。」

四周頓時一片沸騰,艾迪列塔用臉頰摩蹭艾斯的胸口模仿貓叫,接著,像是憋不住似地爆出笑聲。明明並沒有特別醉還能變得如此大膽,這就是艾迪列塔的可怕之處。

「真有意思呢。」

聽到律率直地稱讚艾迪列塔的表演,坐在坐席上的人們發出訝異的歡呼聲轉過頭來。看來剛才沒有人注意到律走到桌邊。

「律,坐這邊吧?」

從第一期就加入的女性成員塔拉,邊對律微笑邊將位子讓給他。這是剛好位於艾斯正對面的位置,艾斯用面無表情的視線朝上瞥了律一眼,但當律挑起眉回應時,視線就近乎冷默地迅速轉開。

明明在舞團中合作共事了半年,艾斯對律的這種態度從選拔會第一次見面時起就完全沒有改變,但是,他跟律以外的舞團成員倒是相處得很融洽。由於他外型出眾,當然很受女性舞者歡迎,而他不干涉其他人舞姿,只專心磨練自身舞技的處世方式也獲得男舞者們的好評。就選拔會第一眼的印象,以為他是會更加仗著自身實力鄙視他人的類型,因此這讓律有些意外。

「可以抽煙嗎?」

律一徵詢是否可以抽煙,直到現在還把艾斯的腳當椅子坐著的艾迪列塔便皺起鼻樑,笑著插話:「明明就算我們說不行你也會抽嘛。」

「如果贊助者這麼說的話,我也會忍啊。」

律將煙叼至揚起嘴角的唇邊,用打火機點起火。

在冉冉飄起的煙霧對面,艾斯在艾迪列塔的耳邊簡短地說了些什麼后,將她從自己的腳上移開,接著默默地起身離席。

「討厭煙味嗎?」

律挑起叼著煙的唇對打算離開桌邊的艾斯問道。被他如此明顯地疏遠,就讓人想諷刺幾句。但艾斯一副若無其事的表情,看也不看他一眼地漠然糾正他的話。

「是艾塔的屁股太重了。」

「少騙人了!」

艾斯以輕快的笑容敷衍瞪大雙眼抗議的艾迪列塔后,移往另一邊的桌子。

「真是的……」

艾迪列塔一邊被身邊的人調侃一邊發出憤憤不平的哼聲,重新坐回椅子上。

律輕輕吸著香煙濾嘴,抬起下巴將煙吹往正上方。望著垂吊在天花板上的間接照明燈光,微微地眯起了雙眼。

(……真是的,身為輕鬆地長時間進行撐舉動作的人還真敢說啊……)

雖然律自己沒有特別得罪過他的印象,但連處在同一桌都令他無法忍受的話,看來是被徹底厭惡了。律容忍他這種態度全是因為身為舞者的艾斯完全沒有任何問題。練舞時的他比其他任何舞者都遵從律的指導。

(話說回來,他是AB型的嘛……)

將他的雙面個性對照血型來看,就毫無根據地接受了這個情形。

律獃獃地仰著頭,再吐了一口煙后懶洋洋地轉過頭。他已經習慣當自己像這樣望向艾斯時,視線可以說是必然會與他深藍色的雙眸相對,而只要四目相交,他就會在瞪自己一眼后移開視線。

(唉……真搞不懂他……)

雖說每次都如此,但律仍會在內心思索一番,他邊想邊在煙灰缸邊緣抖落那與費時思考的時間等比例增長的煙灰。此時艾迪列塔隔著一張桌子,壓低身體從對面朝他探出身來。以帶點興奮又散發出些許緊張,閃爍著的表情熱切地抬頭望向律。

「吶,律,剛才的。」

「啊?」

律以悠閑的動作拿起啤酒瓶,將瓶口貼在唇邊並挑起眉。

「怎麼樣?像剛才那樣,只有我在動也不動的艾斯身邊跳舞,不行嗎?不能編到舞里嗎?」

看著一心努力提議的艾迪列塔,律微微一笑地傾斜酒瓶。

不只是艾迪列塔,坐在同桌的所有舞者都像接收到某種訊號似的,頓時改變眼神注意著律。

明明公演才剛結束,還未平復興奮之情的身體毫不休息地整夜跳著舞,就算是開玩笑,只要聊到跳舞的話題氣氛馬上就熱絡起來。

律也曾有過與他們相同的時期。

律將只喝了潤口程度的啤酒放回桌上后答道。

「有何不可?艾斯在舞台上連根指頭也不動,這是相當特殊的構想。」

「對!」

本來往前趴在桌子上的艾迪列塔用力撐起上半身,表情發亮地點頭。

「對嘛!我就在想,像他這麼優秀的舞者在舞台上卻什麼都不做,沒見過如此奢侈的表演了。」

「真有趣。」

律笑著贊同她的意見。

「耶!」

艾迪列塔彎起手臂在與肩同高的位置握拳做出勝利動作,身邊的人皆為她喝采,看到這歡樂的氣氛,連其他桌的人也探頭興奮地詢問發生什麼事。

在大家各自吵嚷的店內一角,本來站著和男舞者之一的湯瑪聊天的艾斯與他告別回到桌邊。從表情看來可以得知他是打算要回去了。

「艾塔。」

當艾迪列塔以愉快的表情轉頭回應他的叫喚時,艾斯一手撐在她的椅背上微微彎下身子。

「我要先走了,你還要繼續待著吧?」

「嗯,玩到天亮是一定的。」

艾迪列塔明快地回應艾斯的話語,對律來說相當意外。

她忘了嗎?還是說沒人告訴她?

艾斯一如往常冷淡地看著感到疑惑的律,以眼神對他示意「辛苦了」,這動作約只持續兩秒,律連忙叫住快速轉身離去的艾斯。

「喂!」

艾斯露出傲然的表情回過頭。

「什麼事?」

被冷淡地這麼一問,就令人感到難以啟齒了。

「呃──」

發出尷尬的無意義聲音后,律如打招呼般舉起一隻手輕輕向前一揮。

「沒什麼,辛苦了。」

「…………」

艾斯雖微微蹙眉,但很快就將臉轉回正面走出店門。

律嘆了一口氣,深深地將身體靠向椅背。

看了看手錶確定時間。已經過了午夜12點。

「你們感情真好耶──」

艾斯回去后變得孤身一人的湯瑪,調侃艾迪列塔后坐到位置上。

「嗯,別看艾斯那樣,他其實還頗認真的呢──」

艾迪列塔把手靠在桌上並撐著臉頰,以空虛的眼神抬起視線。這動作就像聽著無聊課程的女學生。

「該說是很會照顧人嗎……他責任感好像很強,是會對戀人掏心掏肺的類型呢。」

「嗄──?你這是在炫耀嗎?什麼嘛,你們果然在交往啊。」

面對揚起嘴角揶揄的湯瑪,艾迪列塔以惡作劇地笑道:「你說呢?」來打馬虎眼。接著她看向律,訝異地眨了眨眼。

「律你怎麼了?好像怪怪的……」

「無所謂嗎?」

律沒來由地問道。

「欸?什麼?」

艾迪列塔瞪圓了雙眼。

「不跟艾斯一起回去啊?」

面對說出疑問的律,艾迪列塔愣愣地偏過頭。

「為什麼要?」

「為什麼……因為今天是他的……」

律之所以中途把要說出口的話吞回去,是因為艾迪列塔以真的不知情的表情望著自己。

「我回去了。」

看到律突然起身告別,四周響起許多訝異的聲音。其中艾迪列塔大叫著「嗄?」的聲音大到幾乎要令人耳膜刺痛。

「才剛在想你難得留下來玩,這是怎樣?不幹不脆的!」

「傻瓜,我怎麼可能陪你們玩到天亮啊。你們也是啊,不要浪費難得的半天休假喔?」

律對舞者們留下他們一定聽不進去的忠告,又向坐在吧台的約翰簡短交代了一下之後的事,接著從餐廳的樓梯奔往地面。跑出小巷來到大街上時,轉頭檢視左右兩側。

發現遠處有個高挑的身影。

要出聲叫住他的話相隔距離過遠,於是律快步追上。

勻稱的背影在眼前慢慢放大,也許是注意到靠近的腳步聲,艾斯以敏捷的動作轉過頭來。緊繃的表情在認出律的身影後轉為吃驚的神情。由於艾斯停下腳步,兩人間的距離很快就縮短了。

「怎麼……」艾斯望著律輕聲低喃。

也不用驚訝成這樣吧,律這麼想著露出苦笑放慢步調。在艾斯呆立著的位置前方不遠處,律也停下腳步。

「之後有什麼事嗎?」

聽到律的問題,艾斯眯起雙眼露出訝異的表情。一臉不懂他為什麼要這麼問的樣子。

「有沒有跟人有約之類的?」

律不在意地拋出更具體一點的問題,艾斯才終於開口道。

「……沒有。」

「這樣啊,那一起到哪裡再喝一杯吧。」

律輕鬆地提議。

困惑之情在艾斯臉上擴散,應該是第一次看到他這種反應吧?律這麼想著,覺得有些逗趣。

在臉頰旁晃了晃左手腕上的手錶。

「你今天起就二十歲了吧?」

艾斯緩緩瞪大雙眼,嘴唇微微張開。

律此時可以體會到魔術師表演時得到的成就感。讓人吃驚的感覺意外地不錯,這份喜悅令律自然地露出笑容。

「恭喜,很多事都解禁了呢。」

「為什麼……」

艾斯以愕然的表情低喃道。

律終於忍不住笑出了聲。

「選拔會時你的履歷表上可以看的東西太少了啊,多虧如此,我連你的血型都記住了呢,真是好笑。」

律低頭朝腳邊重重吐出一口氣止住笑意。「如何?」他僅抬起視線徵詢艾斯的意願。

街道對側駛來一輛車,車頭燈讓艾斯的身影形成背光姿態。

律因強光眯起了眼。

「我是不會強迫你啦。」

從旁呼嘯而過的車頭燈照亮艾斯的臉。他的表情看起來比平時稍年幼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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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腳尖獻上一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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