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平日幽默風趣的羅傑在孫劭學面前卻不敢造次,孫劭學請他上了車是不錯,可直到回家前卻沒再開口跟他說半句話,一路上沉悶的氣氛教他憋得難過。
司機停妥了車,到後車廂取出輪椅,打開后才要扶孫劭學下車。
「我推大表哥進去就好,你先回去吧。」羅傑協助孫劭學坐上輪椅之後交代司機一句,司機待老闆點了頭之後才敢離去。
「姨媽,好久沒來看你了,你身體還好嗎?」羅傑一進門便向端坐在客廳里的孫老太太問安。
「還好。」孫老太太笑容可掬地應了他一句,隨即要管家將兒子推回房裡去。
「羅傑,你陪我媽聊一會兒,我換件衣服就出來。」
孫劭學離開客廳之後,羅傑才在老太太身旁坐下。
「羅傑,什麼風把你吹來的呀?聽你媽媽說你到澳洲去了不是嗎?」
「回來了呀!」他搔搔頭,狀甚俏皮。「到處亂跑,所以才那麼久沒來看你。剛才在路上遇見大表哥,他想找我聊聊,我就來了。」
提起兒子,老太太難掩憂色,輕輕嘆了聲氣。
「怎麼啦,姨媽?」
「沒什麼,我只是擔心你大表哥的腿傷。醫生說他可以試著站起來走一走,可是他沒有意願那麼做。」
羅傑剛才就發覺孫劭學的雙腿站直的那一瞬,看起來跟正常人沒什麼不同,扶他的時候並不覺得特別吃力,以他壯碩的身材來看,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事,顯然他剛才也用了不少力使自己站直。
「姨媽,你是說,大表哥他不想站起來?」
「唉──這孩子有心病,我看得出來,可是問不出來。」
「是不是──」他猶豫地問。「跟宋聖雯有關?」
「那件事對他的打擊太大了,我不忍心再在他面前提起。他現在變得冷酷、無情,對我的態度也跟以往不同,他把自己封閉起來,拒絕任何人對他的關心。」
「你別擔心了,時間久了會有改善的,我想大表哥需要的是時間。」
「如果是這樣就好了,他這個樣子教我這個做媽的看著難過呀,我只有他這麼一個兒子,如果他往後都要這麼過日子,我死也不能瞑目呀,羅傑。」老太太說著便摘下眼鏡要拭淚。
「別難過了,姨媽,我會找機會跟他談談,也許能探出他一點心思。」
「羅傑,你得幫幫姨媽,你們年紀相仿,溝通起來比較容易,是不是?」老太太又滿懷希望地笑了。
其實她本來是個很樂觀的老太太,喪偶多年的她,活得依然健康自信。本來就要當婆婆了,一場車禍使得兒子不良於行,媳婦也因此沒了,這無疑是她此生遭受過最嚴重的打擊。為此她難過了好長一段時間,兒子出事後沮喪不已,半年後才再度接掌孫氏企業,然而他只在工作上恢復以往的辛勤幹練,其餘一切他皆不聞不問,儼然所有的感情皆被那場車禍掏空了。
孫劭學從房裡出來了,依舊以輪椅代步,依舊面無表情。
「姨媽,快開飯了嗎?我肚子好餓唷!」羅傑又抓了句話想使氣氛輕鬆一點。
開飯了。羅傑邊吃邊忖度著姨媽果然活得很痛苦,平日這一大張餐桌上就坐著他母子二人一起吃飯,就大表哥這副不吭不哈的德性,姨媽肯定餐餐都食難下咽。
「你今天去找公司找人。」
孫劭學說話了,他對羅傑用的是肯定的語氣。
「喔,對。我去攔截龔婭,不過人家不理我。」羅傑說得委屈,他不是那種見到美女就想上前搭訕之人,龔婭確有吸引他之處,無奈最後還是沒有答應他的提議,痛失一個千載難逢的東方美女。
「你想追她?」沒有情緒的聲音再度響起。
「不是。」羅傑莞爾。「她那副傻樣拍照就很有味道,泡起來可能會很沒趣。」
孫劭學盯著他回想他口中那個女孩。是上回那個一○一忠狗嗎?
很像是她,孫劭學有印象。
「劭學,你在笑嗎?」老太太自兒子開始問外甥話之後就一直留意他臉上的表情,這會兒看見他嘴角泛起一絲笑意,不覺十分驚訝。
「喔,」孫劭學立刻回神,不答母親的話,又問羅傑。「你想找她讓你拍照?」
「是呀,不過她不願意。」
「放棄了?」
「你說我?」羅傑接著就答。「再看看吧,有空的話我再找她磨磨看,沒空就沒辦法了。」
孫劭學沒再說什麼,由於羅傑在場,用餐的氣氛較平日溫馨不少。
孫老太太觀察兒子一陣之後,露出個若有所思的笑容。
☆☆☆
「婭婭,陳總經理要你立刻到頂樓總裁辦公室去。」
企畫部主任一早就在電話里被耳提面命了一陣,放下聽筒后他只簡捷地交代龔婭這一句話。
「我!?」龔婭幾乎是立刻從位子上跳了起來。「我做錯什麼了嗎?要我去總裁辦公室做什麼?」
她眼底是深深的質疑和恐慌,她和那位高高在上的主子可是八竿子打不到一塊兒的呀,就算她在工作上出了什麼差池,要被fire也不至於驚動到這位平日和基層幹部根本沒有接觸的大老闆吧,她連他長什麼樣子都沒見過呢。
「你去就是了,聽總經理的語氣好像不是壞事。」主任見她神色倉皇,於是輕聲安慰了一句。「他剛才問我你會不會速記,我說會,於是他就要我叫你立刻上去。」
「喔。」
總經理又打電話下來催人。
「婭婭,你快點上去吧,總經理說總裁已經等得不耐煩了。」
她還是忐忑不安,囁嚅地問:「是總經理抓我公差還是總裁點我的名?」
「哎唷,婭婭,有什麼差別嗎?」主任急得跳腳。「我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你快去就是了,再不走,我們整個部門可能難逃池魚之殃的命運,總裁的脾氣你又不是沒聽說過。」
這她知道,前幾天才聽說大老闆毫不留情地炒了幾個小員工的魷魚,理由只是因為他不巧聽見了他們在討論他的私事。
「喔,那我上去了。」
她瑟縮地應了一句,勉強自己伸直早已發軟的膝蓋,踏著沉重的步伐往頂樓出發,一臉慷慨赴死的樣子。
☆☆☆
揣著不安的心情,她搭電梯到了頂樓,總經理似早已等在電梯口了,看見她出來,如釋重負地吐了一口氣,二話不說便以眼神示意她跟他走。
她的惶恐之情因總經理的滿臉焦灼再添三分,低著頭跟在他後頭穿過細長的迴廊,來到頂樓最末端的一間辦公室。總經理止步,低著頭的她撞到了他的背。
「對不起。」她本能地後退一步,抬頭道歉時,發現辦公室門上標著總裁室,而距門不遠處有一個窄窄的電梯門。
她對這個比大樓里其它電梯窄了許多的電梯門感到十分好奇。
「總經理,這部電梯好小。」
「這是總裁專用電梯。」總經理小聲朝她說了一句后,立刻以嚴肅的面容告誡她:「不要再問任何問題,現在就跟我進去。」
總經理叩了兩下門,裡面傳來低沉的一聲「請進」。
她亦步亦趨地跟在總經理後頭,企圖讓那雄壯威武的背影擋住自己。
總經理立刻被請了出去,於是她便失了庇佑。關門的聲音讓她的頭垂得更低了。
「抬起頭來!」
突然爆出的一聲嚇得她唇色更白,萬不得已她也只能照辦。
坐在豪華氣派的辦公桌前的是一位有著一雙銳利如豹的雙眼,渾身領袖氣質的男人。
她面對著略帶促狹微笑的男性臉龐,更加不知所措。
「把你的嘴閉上。」
「喔。」她這才發覺自己失態。
「你到公司來上班有三個多月了吧?」
「是。」
除了自己那個今早突發奇想,拉著男朋友要到法院公證結婚,還要連請兩周婚假的可惡女秘書之外,他已經很久沒有像現在這樣,單獨和一個年輕女子說話了。
沉默掩飾了他心中因不習慣而泛現的不安。
「總裁,你是要我來這裡罰站的嗎?」她的聲音里沒有挑興的意味,純粹是窘困而已,她一臉的茫然教他覺得氣氛變得怪異而沉悶。
淡淡地,他揚起兩道濃眉。「請你立刻替我打幾封信件,到秘書桌上拿紙筆。」
順著他的目光,她立刻在不遠處另一張辦公桌上抓過紙筆,迅速地回到他面前。
一點不浪費時間地,他念起一串繁複的信件內容。
辦公室里氣溫宜人,可忙於應戰的她卻在快捷流暢的速記中流下汗水。
他念完,她也寫完了,幾乎是同步。
他莫測高深的眼底有一絲激賞。
「總裁,我復讀一遍,你聽聽看有沒有錯。」不待回答,她自作主張地重複適才速記的內容。
他沒有以言語讚美她的一字不漏。
「下一封。」
「喔。」她只揮了把汗,繼續行雲流水地搖著筆桿。
終於,她速記完畢,如釋重負地松下緊繃了好久的肩頭,汗水也毫不客氣地冒了一臉一鼻子。她將紙筆合攏於左手中,右手不斷地拭著汗水。
他露出個饒富興味的表情觀察她。
「你很會流汗。」
她用力擠下鼻頭的汗,尷尬地回覆道:「我媽說我是個蒸籠頭,稍微熱一點就會一頭汗。」
「去抽張面紙擦擦臉吧。」令自己意外的和悅音調出自他口,他朝秘書桌上那盒面紙噘了下嘴。
「喔。」她挪動腳步,背對著他揩凈一臉的汗之後回首問道:「總裁,我是不是現在就該去打這幾封信?」
他蹙著眉略顯遲疑。「你拿到電腦室去打字吧。」
「那我走了。」語罷她忽覺自己的用詞不夠謙卑,好像該用「告退」二字比較合宜。算了,再糾正就顯得狗腿了,看他那樣子,雖然冷得像冰窖,倒也不至於會吃人吧。
「等一等!」
她應聲回首,巧笑嫣然的模樣已不復見剛進門時的恐慌。「總裁還有什麼吩咐嗎?」
這一句夠謙卑了,她想。
「今天起,你暫代我秘書的缺。」
「什麼?」她心中再現驚慌,而且強烈地反應在聲音上。
「我說什麼就是什麼。」她的質疑微微激怒了他。
「可是──你自己有秘書呀?」
「『暫代』你聽不懂嗎?」他壓抑住胸中一股莫名的思緒。「她請假,臨時的,我只能找人代她,你的辦事效率不比她差,所以我決定由你代她。」
「喔。」早知道她剛才就不必那麼賣力了。「那我等一下還要回這裡來嗎?」
「當然。」
儘管心裡很透了自己的倒楣透頂,她還是朝他微微一笑才步出辦公室,離開了他深沉的視線。
☆☆☆
她打完了那幾封信也發了出去,再回辦公室時,孫劭學已不在那兒了。無所適從的她決定回自己的部門繼續工作,心裡有些不被尊重的感覺。
認命地,她回到企畫部,同仁們在半個鐘頭前已在人事布告欄上看到她的職務調動,雖然只是暫時性的,但大家已忍不住向她道賀,恭喜她陞官。
她一點也不為陞官之說而喜悅,只想著自己該如何處變不驚的保住飯碗。總裁好像不會整天待在公司里,也許往後兩個星期他也像今天這樣,出現的時間極短暫,她只需幫他處理一些事,大部分的時間仍然可以留在企畫部偏安。
令她覺得好笑的是,今天她的桌上沒有巧克力和鮮花。這異常現象跟她被臨時調任總裁秘書有相關嗎?費解。
下班回了家,母親告訴她,父親又咳血了。她當下作了決定,要他們立刻辭去市府清潔隊員的工作,她要一肩挑起維持一家人生活的責任,讓父親安心養病。
洗車的工作只剩一天了,這部分可以有始有終。
翌日早晨,她又穿著T恤牛仔褲,騎機車到附近社區的地下停車場來洗車。
大樓前一晚停水,早晨才送水,水量很小,這使她多花了好多時間才洗完該洗的車。她又遇見雅痞攝影師了。
「嗨!怎麼又是你?」羅傑一派瀟洒。「你不是在孫氏上班嗎?」
她正在洗他車位旁邊那輛車,由於趕時間的緣故,她汗如雨下。
「下個月起,我爸不幫你們洗車了,他生重病,必須長期靜養。」
「以後都是你來洗?」
「我沒空,今天是最後一次。」她稍停,看著他問:「你可不可以現在就把這個月的洗車費給我,晚上我來收錢時可以少跑一家。」
他一愣,接著就從口袋裡取出皮夾,拿了一仟五佰塊錢給她。
「謝謝。」收下錢她又問:「先生──」
「叫我羅傑吧。」他一直沒上車,就這麼站著欣賞她洗車的動作。「好巧,我跟你的大老闆有親戚關係,他是我表哥。」
「喔。」她對這些事不感興趣。「羅傑,我想問一下,關於你上次提的拍寫真的事──」
他雙眼一亮。「怎麼,你有興趣了?」
她點點頭。「我可以找時間跟你溝通一下嗎?我只想先了解一下狀況,不一定會拍。」
「可以呀。我給過你名片了吧,想找我談的時候打電話給我就好。我猜你現在一定在趕時間,小心別遲到了,我表哥很難纏。」他做了個鬼臉。
「謝謝你提醒,我是要走了。」她剛洗完最後一部車,急急收拾了工具和清潔用品,她騎快車離開地下室。
☆☆☆
父親的老爺機車在她回家途中拋錨,怎麼使勁她都無法再度發動機車,萬般無奈地,她只得將機車推回家去。
雖然連一身汗濕的臟衣服都沒換,還搭計程車到公司,但還是遲到了,足足遲到了四十分鐘。
匆匆趕到頂樓,她在總裁辦公室前遇上正要出迷你電梯的孫劭學。他的司機推著輪椅正要送他進辦公室。
她瞪大了雙眼看他,尚未發出一言便聽到他先發制人的一聲:「跟我進去!」
她不知他為何一早火氣那麼大,難道他已發現她遲到了嗎?還是她一身邋遢教他無法忍受?
「總裁,我遲到了,對不起。」在他遣走司機之後,她自首。「這一身不合乎公司要求的服裝,我也可以解釋,等我解釋過了,再請總裁處置。」
他皺皺眉。她這副必恭必敬的可憐樣讓他認真地思索了自己在剛出電梯看見她時,何以有那般激動的反應。
他不願她看見自己坐在輪椅上。非不得已他不輕易讓別人看見他這副模樣,尤其是她。
尤其是她?
他震驚於自己的想法。昨天她一離開他的辦公室,他也隨即離開公司,甚至沒有交代她其它的工作,只覺自己想避免再與她接觸。他氣惱自己的矛盾,因為他已下達人事命令,要她替自己工作兩周了。
這種矛盾的情緒一直到昨天夜裡還困擾著他。今早他一反平常地起晚了,所以才無可避免地讓她看見自己坐在輪椅上的弱者形象。
「你今天早上先去洗車了。」他替她解釋。羅傑把她代父洗車的事都告訴他了。
詫異在她眼裡只維持了一瞬。「是羅傑告訴你的吧?」
他恢復犀利的眼神里加了一點點溫柔。「你必須這麼辛苦工作媽?」
她笑了。「盡點孝心而已,順便運動運動嘛,今天是最後一次,明天起我保證不遲到,請總裁放心。」
他察覺出她在自己面前已經可以自然呼吸了,這又令他不悅。
「你──不怕我?」
「怕你?」她一愕。「本來有一點啦,可是我現在不怕了,你其實不像大家形容的那麼可怕。」
「大家怎麼形容我的?凶神惡煞?冷酷無情?」他緊盯著她問,眼裡有兩簇怒焰。
發現自己說溜嘴了,未免殃及無辜,她連忙解釋:「不是不是!沒有人這麼形容過你,如果有,我會替你向他們解釋。」
「不必!你只要做好自己分內的工作就行了。」
「是。總裁今天要我做什麼?」
「你先記一份重要會議記錄的歷程表,其它的事我待會兒再告訴你。」
「喔。」
這個早晨她一直待在他的辦公室里,忙完一大堆他吩咐的工作時,已是中午休息時間了。
她任勞任怨的工作態度和精準迅速的工作效率他並不覺得特別,那本來就是進他公司工作的員工必備條件。
令他好奇的是她的質樸無華。在他眼裡,具備她這種外在條件的女孩都該像宋聖雯那般趾高氣揚,不可一世,自以為對男人有呼風喚雨的本事。
原來羅傑的慧眼早發覺了這塊璞玉。
「總裁,你累了嗎?」她偷偷看了好幾次手錶,在心裡埋怨著他還不讓她休息,見他閉目養神,她索性上前提醒他一句。
「喔。」張開眼,他坐正一些。「你休息吧,我想再坐一會兒。」
「你不吃午飯嗎?要不要我幫你買什麼回來?還是,你要不要到休息室里躺一下?」她朝辦公室里另闢的小房間看了一眼。「我可以扶你進去。」
她說著就要上前攙扶,豈料伸到一半的雙臂被他猛然用手一推,整個人被震退好幾步遠。
板著臉,他接著就發出一連串粗暴無體的怒吼:「你來擔任我的臨時秘書的確有加給可領,可是這並不表示你必須施捨我這種該死的同情,我的秘書不需要憐憫她的老闆,我也不需要任何人對我施捨什麼!」
「我──」她嚇白了一張臉,顫著聲解釋:「我不是憐憫你,我只是以為──」
「夠了!」喝聲再起。「請你立刻出去!」
「好,我出去。」她依舊顫巍巍地,轉身朝門緩步而行,關門之前她還記得問他:「那我下午還要不要回來?」
「廢話!」
「廢話是回來還是不回來?」她真的不知道他的意思。
「你──」他無法更生氣了。「吃過午飯馬上回來見我!」
「碰」的一聲,她趕緊關上門,隔開他很可能還會出現的怒吼。
☆☆☆
不到半個鐘頭她就回來了。
「總裁,我回來了,還有什麼能為你效勞的嗎?」吃過飯補充過能量,她的聲音聽起來勇氣百倍。
「陪我出去吃飯。」
是餓了還是累了?他已不似之前那般疾言厲色,口氣和表情都溫和不少。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龔婭對他的喜怒無常裝聾作啞,就當什麼事也沒發生過。
「還站在那裡做什麼?到休息室里把我的拐杖拿出來。」
「拐杖?你不是坐輪椅嗎?不用推輪椅出來啦?」
「我叫你拿什麼你就拿什麼!」
「喔。」她把拐杖取出來,站回他身旁立著不動。不敢問他需不需要她攙扶,以免再挨罵。
「扶我起來!」
這聲暴喝終於使她的眼眶裡盤旋著難堪的淚水。她也有自尊,既非牛亦非馬,可此刻她覺得自己比牛馬還沒有尊嚴。
噙住淚,她倒抽了口氣,費力地扶他站了起來,協助他將拐杖拄在腋下。
他困難地以拐杖支撐住身體之後,才發現自己在逞強。一向他都拒絕讓自己站起來,這副拐杖他幾乎沒有用過。
他在她離開的那半個鐘頭裡,破天荒地自我反省了一番,他決定與她共進午餐,請她原諒他的無禮,並且決定不坐輪椅。剛才他是以意志力強迫自己站起來的。
一滴淚落在他的手臂上。他轉過頭,略帶歉意的黑眸教她的淚決堤而出。
「對不起!」她衝出他的辦公室,跑到女廁所里大哭一場。
頂樓的女廁所里除了她之外沒有別人,於是她哭得盡情。她好想立刻捲鋪蓋回家,頂多就是暫時失業一陣,不愁找不到工作。天無絕人之路,此處不留人,自有留人處。沒錯,家裡儘管需要她這筆收入,但是她決定不再委屈自己。
擦乾淚,她昂首闊步走出女廁所。
孫劭學拄著拐杖等在迴廊上,看著她朝自己勇往向前。
「總裁,我不幹了。」她依然抬頭挺胸。
他立刻忽略心中那一抹疑懼。
「現在是月初,我不接受辭職的要求,這不符合公司的規定。」
「公司的規定我清楚,可是你的無常我吃不消。」她說得不亢不卑。「你就當我這個員工突然出車禍死了來處理吧,我能代別人,自然也有人能代我,你的公司里有很多比我更好的人才可供你差遣,我自覺能力不足,無法勝任任何一個職務。」
他不語,定定垂視著她,彷彿在判斷她的話里有幾分認真。
「我的命雖然不比別人好,但是我向來樂天知命,從不自憐自艾。」她說得認真,認真得教他疑懼更甚。「我有真才實學,這裡不適合我,總有另一個適合我的地方,所以,我想辭職,而且,我已經決定了。我很少作什麼決定,但是一旦決定了就不會更改。」
他的內心為她這番話掙扎,直覺告訴他要留住她,但他希望能為這種直覺找到一個借口。
沒有借口。
「辭職立刻生效,你走吧。」
「謝謝總裁。」她釋然一笑,姿勢立刻放鬆下來。「你要回辦公室嗎?需不需我扶你走?」
「你走吧。」強忍胸中竄流的騷動,他冷漠地重複。
「那──我走了。」她微笑著離開他的視線。
☆☆☆
龔婭的突然離職謠傳不斷,從企畫部蔓延至整個孫氏企業,大小員工在一個月之後依然將此事件當做茶餘飯後的重要話題。
囑咐陳總經理密切注意孫劭學在公司里一舉一動的孫老太太自然也聽說了這件事。
兒子近來益發暴躁的性情教她不得不在假日約見陳總經理,為避開兒子耳目,她出家門的理由是逛街。
逛街逛到咖啡廳里與陳總經理詳談。
「那個女孩可是他點名錄用的那個?」孫老太太開門見山,迫不及待地要求證。自從陳總經理向她報告過孫氏總裁破格點名錄用一名女企畫助理之後,她一度以為兒子想開了,沒想到一直沒等到後續報導,害她空歡喜一場。兒子把羅傑請回家只因為看見他和自己的女職員在公司大樓前講了幾句話。兒子向羅傑打探經過雖然表現得十分不經意,可她看得出事有異狀,從羅傑口中得知那女孩名叫龔婭,正是被兒子點名錄用者。為此,她心中再度燃起一線生機。無奈一切皆不如她所預期,兒子和那女孩根本沒有發展。
可憐孫老太太愛兒心切,同陳總經理和外甥打探了龔婭一番,聽起來是個很不錯的女孩,於是她用了點巧思,懇求兒子的女秘書隨便找個合理的借口請幾天假,再委託陳總經理隨便推薦個名叫龔婭的職員到兒子辦公室去代秘書的班,勉強將兩人湊在一起,完成她的初階計劃。
「老太太,總裁要我錄取她的時候並不知道她的名字,這一點我向您報告過了。」
「喔,這我記得。你說總裁可能是想對她做些補償,因為他的座車濺髒了人家的衣服。」
「是。這一點我也私下向司機小陳求證過了。」
這就是讓老太太起疑之處。兒子沒這麼仁厚,至少在出車禍之後沒對誰仁慈過。
「唉──」老太太恨起自己來了。「我害苦了那女孩。人家本來在公司里待得好好的,被我這麼一設計,卻丟了工作,我真是很過意不去。」她怨自己自私,只顧兒子的幸福,卻耽誤了別人的前途。
「老太太別再難過了,龔小姐應該可以順利再找到其它的工作,她的條件很好。」
「弄了半天原來是白忙一場。」感嘆不斷發自老太太口中。「我這就叫做病急亂投醫,沒搞清楚狀況就自個兒在這作美夢,其實,哪有我想的那麼如意呢?你說是嗎?」
「是呀,想打開總裁的心結的確不是件容易的事。說句不怕您生氣的話,我覺得他愈來愈難相處了,公司里幾個經理跟我一樣叫苦連天啊。」
「難為你們了,請大家多多包涵。」老太太一臉歉然。「我跟你們有相同的感覺,整天跟他的情緒周旋,都快氣死我了。」
「您說總裁他最近脾氣愈來愈壞,我也有感覺,」陳總經理忽地若有所悟。「我總覺得他這種明顯的轉變跟龔小姐離職有關。」
「會嗎?」老太太似已不抱任何希望,淡淡地反問。「他如果不希望人家走又何必准人家辭職呢?」
「面子問題。」陳總經理答得篤定。「您不覺得自從宋小姐悔婚之後,總裁對女孩子的觀點全變了,他甚至不正眼看女人,更別說要他開口留下一名女職員了,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
「你說得倒是不錯。強烈的自卑感反應在他身上的是更強烈的自尊心。你知道他一直不肯聽從醫生勸告,試著讓自己站起來走一段路,他打算成為一個一輩子坐在輪椅上的強人。我是既生氣又心疼,明明有機會再像正常人一樣過日子,他偏偏不願意嘗試。我知道他在賭氣,可是,他跟誰賭呢?宋聖雯嗎?有必要嗎?」
「老太太,您的話提醒了我。」他豁然開朗,終於發現自己一直覺得不對勁的理由是什麼了。「那天,我是說龔小姐憤而辭職的那天中午,我回頂樓,一出電梯就看到總裁坐在地上,一旁還有兩支拐杖,看見我他很尷尬,我扶他回辦公室,不好意思問他什麼,是他先告訴我,說龔小姐不幹了,我注意到他的臉上只有氣餒,看不出生氣的樣子。」他稍停。「您覺得這有什麼嗎?他一向不用──」
「拐杖!」老太太興奮地接了下去。「他用拐杖走路,他用了拐杖──陳總經理,我的觀察還是正確的,雖然我沒看過龔小姐本人,但我確定她對劭學有不同的意義。哪怕只是一點點,只要有一點機會我都下會放棄!」
「您是說——」
「現在我還沒頭緒,我得趕快回家好好琢磨琢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