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隆莉涵醒來時,已接近清晨五點,房內依舊漆黑。
她不記得自己有關燈,也沒多想,迅速起身著裝。她找出背包,隨便扔了幾件衣服進去,錢包一揣,無聲地走出房間。
屋內很靜,只亮著一盞小燈,畫室的門開了小縫,流泄出明亮的燈光,還有兩個人說話的聲音。
她放輕腳步,打算安靜地離開,但愈走近畫室,他的聲音就愈清晰。她腳步不由自主地緩了,說服自己,只看一眼就好,也許她回來時,他已經「失寵」離開,她再也不會見到他。
她在畫室外停下,往門縫裡窺視,看見父親穿著睡袍,臉色惺忪,瑟歐斯卻系著圍裙,戴著隔熱手套的手扠在腰際,兩人背對著她,身前放著一張桌子,畫室內瀰漫著一股嗆辣的氣味。
「這次總該可以了吧?」瑟歐斯語氣不耐。
「沒問題,一定成功。」隆雲冰打個呵欠,「本來想在昨天晚餐時送去給她,可惜太晚完成,只好偷偷放在她床邊,讓她一早起床就看到。唉,可惜我馬上要上山了。」
「你是畫家,我以為你應該挺厲害的,沒想到這麼簡單的事你竟然整整做了一個禮拜,失敗了無數次。」
「畫家也只是會畫畫,不是十項全能。」隆雲冰瞪他,「這件事本來該你做,是你不會,我只好親自動手,你還好意思指責我……」
突然響起「叮」一聲,打斷了他的話,他喜道:「烤好了!快把它拿出來。」他伸手按著桌上的什麼,發出喀噠一聲。
他這一動,隆莉涵看得清楚,桌上擺的居然是微波爐,跟著瑟歐斯從其中捧出什麼,她看不清楚,但會從微波爐里拿出的,當然是食物。
畫室禁止飲食,他們卻在這裡面烹調食物?
她好奇心一起,更靠近門一些,不小心碰到門把,門向一旁滑開,猛地撞倒東西,乒乒乓乓一陣亂響。
兩個男人嚇了一跳,隆雲冰回頭看見女兒,訝異道:「莉莉?」
瑟歐斯卻滑掉了烤盤,烤盤先撞到他手臂,然後直接砸在他腳上。
他兀自愣愣看著驚訝的隆莉涵,慢了一秒才感覺到燒炙的劇痛,「啊!」他反應遲鈍地哀叫,這烤盤剛從幾百度高溫的微波爐中拿出來的啊!
「別踩到!」隆雲冰連忙搶救差點滾出烤盤的蛋糕。
「你們在做什麼?」隆莉涵愕然看著兩個男人手忙腳亂,她環顧畫室,平常散置的書架、畫作都收起來了,卻多了小冰箱、微波爐、電磁爐,被門撞倒的是一堆還沒清洗的鍋碗瓢盆。
「燙到就下樓去找個冰的東西敷著,別在這裡大呼小叫。」隆雲冰無情地將瑟歐斯推出畫室,笑咪咪地將女兒拉進來,「莉莉,生日快樂。」
「我生日?」隆莉涵一愣,「今天是農曆三月十七?」她父親跟隨老一輩的習慣,只過農曆生日,很少看農曆的她總是忘記這一天。
「是啊,今天是妳生日,我算錯日子,跟山上的朋友們約錯時間,幸好他們答應讓我延一天再上山,留下來陪妳過生日。我生日時,妳總會烤蛋糕給我,所以我今年也想親手做一個。」
「所以這些東西……」她看著滿屋的電器,全都是新的。
「如果用廚房,妳一定會發現我在做什麼,我才買了這些東西,躲在這裡偷偷做。」隆雲冰呵呵一笑,有點不好意思。
「雖然有幫手,不過還是弄得一團亂,我讓他從妳的食譜里找到蛋糕做法,但我從來沒下廚過,他也不會做菜,做來做去老是不對,這個勉強算是成功了,可惜沒來得及塗奶油裝飾,妳就進來了。」
這兩個進了廚房就變白痴的男人,合力幫她烤蛋糕?
隆莉涵怔怔看著烤盤上的核桃蛋糕,蛋糕呈暗褐色,散發嗆辣的氣息,是她獨家研發的辣椒核桃蛋糕。外頭賣的蛋糕都是甜的,有一年她試著自己烤個辣味蛋糕,父親吃了讚不絕口,後來這蛋糕就成了他每年生日必有的禮物。
隆雲冰柔聲道:「我知道,妳一定很恨我這個父親,我太任性,不顧妳和妳小爸的感受,做過太多讓你們傷心的事,我不敢奢求妳原諒我,至少給我機會改過,好嗎?」
見女兒沒回答,他緊張起來,強調道:「我是真的要改,真的!我已經在收斂了,那天我只是想安慰羅夫人,沒有別的意圖,後來她也跟我道歉,說她醉得胡塗了,想藉我報復她先生,我想妳還在氣這件事,所以沒跟妳解釋……」
女兒還是沒應聲,他也沒了聲音,小心翼翼地瞧著她,「莉莉?」
「……下次,蛋糕用買的就好了。」她垂下眼,掩飾眼底淚水,有些哽咽,「微波爐、電磁爐,還有這些碗盤,家裡早就有了,你又買了這麼多,哪來第二個廚房可以放?」
「好,下次我用買的。」隆雲冰唯唯答應,忐忑道:「莉莉,妳還是生我的氣嗎?」
這一問,她強忍的淚潰決,嗚咽出聲。
他伸臂摟住女兒,輕輕拍撫,這才發現她背著背包,似乎打算出門。
他詫異了下,繼而明白了她的打算,暗自慶幸來得及阻止她,也心疼自己給她的傷害,竟令堅強的她無法承受,落得必須逃避的困境。
「對不起。」他低聲說著十幾年前就該出口的道歉,「我對不起妳母親,對不起妳小爸,最對不起的是妳。我想好好疼妳,卻總是做出傷害妳的事,因為我不檢點,也因為我的性向,讓妳承受很多異樣的眼光……」
「我不在乎那些眼光。」她抬起淚顏,鄭重搖頭,淚光閃閃。
「我在意的是你輕率的態度,你太容易得到愛情,所以從不珍惜,你似乎優遊其間,其實從沒有真正付出感情,去響應那些人。你最愛的只有小爸,所以你最後總是回到他身邊,但小爸還願意包容你多久?他就快放棄你了,你卻沒有察覺,一旦他決定徹底死心離開你,以他的個性,你絕對無法挽回他,那也是你心碎的時候。我很擔心你們,怕你們走到兩敗俱傷的地步……」
隆雲冰不知女兒竟將他的情事看得如此透徹,重重敲醒了他。
他以為自己深悉情愛百態,在愛情中如魚得水,其實他從沒有對那些人付出真心,怎會懂得什麼是愛?他愈玩得快樂,不啻愈迷失其中么?
玩慣了愛情遊戲的人,才是最迷惑於愛情的人啊!
他眼眶微潤,溫柔地看著女兒,「妳和我不同,妳……更像妳母親。」
母女倆細膩的心思如出一轍,當年他自私地娶了迷戀自己的女人,一方面掩人耳目,一方面藉此接近他真正的目標,女兒的誕生是意外,卻是他現在最感安慰的珍寶。
他鐘愛的女兒,值得最好的男人。
他忽然清咳一聲,嚴肅地說:「我不喜歡這個管家。」
「什麼?」她一愣。
「我做不好蛋糕,要他找借口跟妳餐館那邊請假,回來幫忙,他說什麼都不願意。昨天居然擺臉色給我看,我問他怎麼了,他說因為某個女孩誤會他,把他真心的承諾當成廢話,他很難過,還對我發脾氣呢!他拿人薪水做事,居然把私人感情帶進工作,妳說,他過不過分?」
她淚顏淡淡暈紅,「他……有點傻氣,你別怪他。」
「我當然不怪他,他怎麼樣都和我無關,不過他啰唆得很,老是問我,這蛋糕真能討妳歡心嗎?問我會不會跟妳解釋清楚,別讓妳誤會我跟他有什麼曖昧?他天天問這些,問得我耳朵長繭,真不是普通煩人。」
他捧住女兒容顏,以拇指細細拭去她淚水,「妳受得了他嗎?」
父親意在言外的話讓她臉蛋窘得通紅,訥訥道:「我不知道……」
「不要緊,妳好好想清楚,別因為他很有誠意,妳就勉強自己接受。他如果糾纏不清,我就……」他頓了下,想起女兒的身手不須他代勞,改口道:「我贊成妳打得他當狗爬。」
她被逗笑,猶帶淚痕的容顏漾開一朵漂亮笑花,父女倆相視展顏,多年的隔閡,如春雪漸漸消融。
一旁電話忽然響了,隆莉涵轉身接起來。
「趙叔!你快到了?好,我叫他馬上下去。」她掛了電話,向父親道:「趙叔馬上要來接你了。」
「這麼快?我行李還沒收完,衣服也沒換……」隆雲冰匆匆走出畫室,到了門邊又停步,搔搔頭,遲疑地看著女兒,「莉莉,妳知道……他在哪裡吧?」
「他前天發了電子信件給我,說他要去看天鵝堡。」
「天鵝堡,那是在德國。」他喃喃自語,開始打算要如何和山上的朋友們請假,買機票趕往德國。
他一面在心裡想,一面邁步要回房收拾,走了幾步又回頭,朝女兒寵愛地一笑,「生日快樂,莉莉。」
十分鐘后,隆莉涵送父親出門,看著他坐上經紀人的車,從她的視線中離開。
她抬臉對著蔚藍的天空,眨了眨酸澀的眼,看見崔寡婦在她家二樓陽台上,臉色詫異,顯然不明白她為何還在家。
她愉快地朝崔寡婦揮揮手,回身走進屋內,關上大門。
就這樣了,把事情說開來,父親終於醒悟,要去追回小爸,小爸還是愛著他的,雖不免為這些年的委屈故意刁難他,想來最後還是會跟著他回來。
她最重要的兩個男人總算圓圓滿滿地在一起,她頗感輕鬆。
但是,總覺得少了什麼。
她拿起父親留在茶几上的蛋糕,打算到廚房將它稍事裝飾。父親與小爸的事固然重要,但她似乎忘了某件更重要的事……
她走進廚房,忽見牆角坐著一人,他手臂上、腳掌上都擱著袋子,一雙藍眼哀怨地瞪著她,表情清楚地寫著:我是被遺忘的小孩。
「啊!」隆莉涵驚呼一聲。她居然完全忘了他!她連忙放下蛋糕,過去查看他的傷勢。
「你沒事吧?」一檢查之下她錯愕萬分,他手上居然是一塊冷凍庫拿出來的鹹豬肉,腳上則是一袋冷凍水餃。
她啼笑皆非,「燙傷要衝冷水,不是冰敷。」雖然冰敷也算對症啦。
「我不喜歡碰水。」貓的天性使然。
他的治癒術相當熟練,小小燙傷還難不倒他,但如果創傷突然癒合,會引起她的疑心,他只好忍痛。「隆先生走了?」
她點頭,「趙叔來載他,他會上山一個月。」她打開冷凍庫,裝了兩袋冰塊。
「妳喜歡那個蛋糕嗎?」
她遲疑了下,仍是點頭,不敢看他的表情,細聲道:「謝謝你。」
「妳喜歡就好。」他唉聲嘆氣,「為了這個蛋糕,我差點死掉,妳能想象整天泡在辣椒里的痛苦嗎?呃,這情況妳可能挺快樂的,對我來說簡直跟地獄沒兩樣,他居然還逼我試吃!」
她歉然微笑,「我多算你加班費,補償你。」
「我不要加班費。」他看著她蹲下來,以冰袋取代鹹豬肉和冷凍水餃,沉聲道:「我只要妳。」
她一震,失手將冰袋重重擦過他的燙傷。
他眉頭皺也不皺,目光炯炯地盯著她,「為什麼不相信我?因為我和妳父親獨處,妳就判定我和他有曖昧,妳甚至沒有親眼看到!妳寧可猜測,也不相信妳看到、聽到的一切,難道妳真的一點都看不出來嗎?看不出我的苦惱是因為妳,看不出我在乎妳、喜歡妳,妳寧願相信自己的猜測,也不相信我……」他說不下去了,怨忿難宣。
他生平絕無僅有的認真,卻被她棄如敝屣,他怎能不怨?怨她的無情,更怨自己的笨拙,走不進她的心,得不到她的信任。
他直率的話語讓她心驚,粉頰如火燒紅,一時無言。
「……我國三的時候,曾經喜歡一位學長。他當時已經念大學了,回來母校宣傳。他特別照顧我,對我很好,我偷偷喜歡他,卻不敢說,因為他已經有女友了。有一天他說,聽說我父親是畫家,他熱愛藝術,想跟我父親認識;我很高興地帶他回家,我父親邀他當模特兒,畫還沒完成,學長就躺到我父親床上去了。那是我第一次失戀。」
她咬住唇,苦澀一笑,「後來我上了高職,認識了一位男同學,他細心體貼,會陪我一起念書、逛街,還跟我一樣喜歡做菜。我們無話不談,我以為我們幾乎是一對了,有一天我們在他家做功課,他在書房裡吻了我,我還記得那時我有多麼喜悅,但那天,我父親去他家接我,他們打了照面,說了幾句話。一個月後,某天我回家……看見他從我父親的卧室走出來。」
她淚盈於睫,眸中的痛苦多過氣憤,忽地手掌一暖,是他握住她的手,安撫似的與她十指交纏。
「這兩件事我一直放在心裡,我父親始終不知道,他曾經親手結束我兩場愛戀,我明白這不能怪他,畢竟他不知情,但我還是有點恨他,他那麼輕易就得到我渴望的感情,又毫不珍惜地丟棄……」
她又咬住唇,唇上血絲忽隱忽現,「兩年前,我的店剛開,有個男人常常光顧,他是健身教練,風趣幽默,我那時已經對男人很有戒心,但他總能逗我笑。他喜歡我的菜,卻不愛吃辣,所以我特地為他設計了幾道口味清淡的菜,現在店裡還在賣……」
瑟歐斯一直逼自己按捺翻湧的醋意,靜靜聆聽她與其它男人的情事,但她這句話讓他嘴角肌肉扭曲──他還要跟魷魚絲搶飯吃,那男人居然能有她特地準備的餐點?
「我怕舊事重演,和他正式交往以後,很快帶他見我父親。我父親很疼我,如果知道對方是我的,絕不會故意招惹,結果呢……」
她目光中射出怒火,「這個男人居然趁我出門,設計了一個聚會,灌醉我父視,把他拖上床!我父親以為他是聚會中的另一個人,根本沒反抗,不巧的是我臨時回家,當場抓姦在床。」
她吁口氣,平復被這些回憶挑起的不愉快,「所以,我不再等待感情,男人接近我,真正的目的都是我父親,我唯一保護自己的方法,就是拒絕。」
他握著她微涼的手掌,默然半晌,「妳只是運氣不好,總是遇到那種人,也許……」
「也許我試著再接納感情一次,就能遇到對的人?」她澀然道,「換成是你,你做得到嗎?你愛的人愛上另一個你愛的人,他們都是你衷心所愛,你無法恨他們,也無法祝福他們,你能想象那種難堪嗎?經歷三次同樣的痛苦,你還剩多少勇氣去愛人?」
她疲憊地嘆息,「一個人究竟可以被傷害幾次?我的極限是三次,我已經累了,徹底死心了……」她又咬住唇,唇瓣艷紅似血,忍住未完的話。
她沒有勇氣把這些話說出口,即使明白他與父親之間什麼也沒有,她的勇氣已經消失,即使看得見幸福就在前方,她仍然裹足不前。
「……我懂了。」她的信心已支離破碎,不相信人心,也不相信自己能被愛,他必須給她信心。
「我知道該怎麼做了。」
隆莉涵抬眸,眸底水霧迷濛,看著他認真的神情,「懂什麼?」
「我也讓妳傷害三次,我們就算扯平了吧?」
她錯愕,他一臉理所當然,「由我來喜歡妳,妳可以隨時拋棄我,受傷的是我不是妳,我有三次機會,每次妳拋棄我,我還是回到妳身邊,這樣三次之後,我們就站在同樣的位置了,如果到那時候我依舊喜歡妳,妳就能接納我吧?」
聽完他這番詭異的論點,連「驚愕」二字都無法形容隆莉涵的感想。
她反應不過來地愣了半天,菱唇向下一捺,聲調鏗鏘地斥責:「笨蛋!」再補上一句:「外星人!」
「這很簡單啊!」她不肯接受這方案?瑟歐斯急了,信誓旦旦道:「我說過,妳說什麼我都照做,所以妳只要命令我……」忽見她似乎支撐不住,身子慢慢軟倒,他連忙扶住她。
「怎麼了?」
她不答,淚濕的容顏貼在他手臂上。
怎會有這麼傻的男人?她說的是刻骨銘心的情傷,不是愉快的遊戲,他居然要她也傷害他三次,天真地以為這樣就能「扯平」?
這傻瓜,居然以為她和那三個男人一樣,輕易就能傷害別人,而且是……自己喜歡的人。
她輕輕嘆息,那幾句沒有出口的話在心底回蕩:她以為她的極限是三次,直到遇見他這個第四次,他外表機靈,腦筋卻不會拐彎,凈說些邏輯詭異的傻話,傻得好笑,偏是這傻氣卸下她的心防,讓她心底已經死去的部分,溫柔地復甦。
愛來了,她無法不愛。如果是他,也許她真能敞開心懷,去期待愛情的美好。
「真的很簡單啊!」他誘哄著,「妳說什麼我都會做,所以妳就先命令我愛妳,然後……」
「沒必要這樣做吧?」她抹去淚,抬起臉時,已恢復鎮定。
他眼神受傷,「妳還是不相信我?」
「言語是很脆弱的,如果沒有真感情,話說得再好聽、表現得再親密,也隨時都會變卦。」她太有經驗了。
「那妳要我怎麼做?」他已無計可施,十幾年來他殺敵上萬,卻在一個柔弱的人類女子面前徹底失敗。
她不語,長睫半掩,微露沉吟的目光,墨黑的眼瞳像是凝視著他,他俊臉頓時竄上燥熱,她睫上的淚珠亮晶晶的,欲墜不墜,他悄悄挨近她,想偷偷摘下那朵淚滴……
「真的我說什麼,你都照做?」
他及時煞住,猛點頭。
「那,我要你扛著冰箱繞我家屋子三圈,再爬上頂樓,對著天空學狗大叫三聲,然後跳下來。」
他臉色微青,嘴角抽搐,「如果妳要,我就……」
「開玩笑的。」他複雜的表情逗笑了她,明白他真有實踐的心意,已足夠讓她心頭溫暖。
她望著窗外漸亮的晨光,自語道:「我喜歡貓,你也喜歡貓;你不吃辣,我可以做普通的菜;我喜歡安靜,你雖然很會打破碗盤,平常動作都很輕;爸最討厭人家啰唆,你已經討他厭了……」
「他討厭我,我更討厭他!」他插口,急切地跟隆雲冰劃清界線。她不是在命令他做些什麼,倒像是……在試探兩人相處的可能性。
她聞言,投給他一個令他悸動的微笑,又喃道:「我該命令你做什麼呢?難得的機會,我該好好把握……算了,我想不出來……嗯,這樣吧!」
她視線移向他,「答應我,如果你愛上別人,請讓我第一個知道。」
「不會有那一天的。」他答得斬釘截鐵,她瞬間流露的脆弱眼神讓他心底發酸發軟,想狠狠給她一個最溫暖的擁抱。
「話別說得太早,免得以後反悔,下不了台。」她輕笑,眼眶發熱,「還有呢……對了。」
她粉頰微暈,眼底露出頑皮的神采,要啟齒卻又不好意思,遲疑半天,終於以命令的口吻說出:「喂,你要好好愛我。」說了,她忍不住笑出來。
「遵命!」他應得又快又大聲,生怕她反悔,藍眸閃耀激動的喜悅。
「答應得太快,聽起來沒誠意哪!」她板起臉,彎起的唇還是泄漏了笑意,「記得啊,要好好愛我,我說什麼你都要聽,我叫你往東,不準往西,不準惹我難過,一起出門時,你不準看女人,也不準看男人,只能看我,我就是你的世界、你的一切,除了我,你誰都不準愛!」
她戲謔地說完,見他不斷點頭,儼然將她這些話奉為圭臬,她訝然笑道:「你有聽清楚我講什麼嗎?這可不是簡單的事哦!」
「當然聽清楚了。沒什麼困難啊,都是我打算做的事。」他迷戀地看著她,終於回來了,這嬌憨無憂的模樣。就是這甜甜笑顏,害他淪陷不可自拔。
「是你說的哦,你要是做不到,我會準備全套辣椒大餐伺候你,保證是你從沒嘗過的『好口味』。」她恐嚇地靠近他,額頭幾乎碰上他的。
「換言之,只要我乖乖聽話,妳就不會拿可怕的食物喂我。」他靠近她,貪心地汲取她甜淡的香味,喃喃道:「再說一次『中心主旨』,我喜歡聽妳命令我的語氣。」
她嗔笑,「你真怪,沒聽過哪個男人愛被女人命令的。」中心主旨嗎?她心頭微熱,低啞道:「好好愛我……」
「再說一次。」他低嘆的嗓音壓抑著濃濃情動。
他深摯的眼神彷佛為她的話賦予魔法,只要她一再複述,就能成真,她不禁喃喃重複:「你要愛我,好好愛我……」
他俯近她,她閉上眼。她以為他要吻她,他碰觸的卻是她眼睫,他輕輕吻去她淚珠,順著她柔嫩的頰,憐惜而細密地吻上她所有淚痕,溫柔得險些激出她另一波淚水,當他覆上她的唇,她動情地啟唇,他溫熱的舌輕擦過她唇瓣,一次,兩次,三次……她破壞氣氛地笑了出來。
「你怎麼跟魷魚絲一樣,都愛舔人?」
他變了臉色,「牠也這樣對妳?」好傢夥,居然藉主人與寵物之名,行佔便宜之實!
「貓都會這樣啊,表示親密友好。」他的舔吻雖充滿溫柔的熱情,卻生澀萬分,他……沒親吻的經驗吧?
他當然知道貓都以此表示親密,才更不可原諒!「以後別讓牠舔妳!」見她愕然,他耍賴道:「這是我今生唯一的願望!」
「你……」不是在跟貓吃醋吧?她想笑,忍住了,注視著他微嘟的唇,「……不是這樣的。」
「什麼?」他甫問,唇已被她吻住。
她先是與他輕柔廝磨,輕輕啃咬著他下唇,當她軟膩的舌尖滑入他雙唇,他輕抽口氣,全身的細胞都為這陌生的感受戰慄起來。
「張開。」她低柔道,他順從地分開牙關,任她侵入,她芬芳的甜氣立刻佔領他,她的舌靈巧地勾住他,親昵地糾纏,他立刻迷上這甜蜜的遊戲,笨拙而急切地回應她,喉間逸出渴望的低吟,在她的引領下,一同沉醉得更深更深……
「唔……」他真喜歡人類這種表示親密的方式,可怎麼腳踝一直好痛?
他不情願地撐開眼皮,往下一瞧,赫然對上魷魚絲殺氣騰騰的貓臉,牠一口尖牙正啃在他腳上。
太過分啦!居然趁牠一早還在呼呼大睡,主人就獨斷決定要接受這個虎斑小子,都沒問牠的意見,牠討厭這傢伙啊!
「魷魚絲?」隆莉涵發現愛貓又來搗亂,失笑將牠抱起,「你這幾天是怎麼了,見人就咬?」
嗚,主人不愛我了!魷魚絲哀怨地往主人懷裡鑽,正要湊上她香嫩的頰挨蹭,瑟歐斯眼捷手快,一掌將貓臉推開。
隆莉涵不可思議地看著他,他理直氣壯道:「這是我今生唯一的願望!」他絕不容許這隻貓在她心裡占的位置比他重要!
見魷魚絲瞪他,他也瞪回去,比誰眼睛大!
廚房外又開始每天早上的貓兒大合唱,提醒隆莉涵餵食的時間到了,她放下白貓,對他道:「你幫忙準備魷魚絲的飼料,我喂牠們。」
她打開後門,貓兒們立刻圍上來。
瑟歐斯綳著臉,取過魷魚絲專用的小碗,倒了滿滿一碗飼料,放在白貓面前;魷魚絲不屑地喵一聲,撇開臉,很有骨氣地不吃他準備的早餐。
「你不吃?難道你打算用苦肉計,博取她的同情?」他陰陰地笑,「很可惜,這招以後都沒用了,因為我隨時都在她身邊,你別想接近她。從今起她是我的,我不准你跟她睡,不准你賴在她身上,聽見沒有?」
俄凱忒族與人界的貓是不同等級的生物,可仍有某些本質相通,爭奪地盤也是本能之一,他是後來者,但現在他佔了上風,就有權力宰制原本白貓地盤上的一切,牠的主人他也一併接收,何況他兼具男人的身分,怎可能坐視這隻貓霸佔他的女人?
魷魚絲打個呵欠,嘲弄地舉起貓掌在他面前揮揮。唷呵,虎斑老弟,你可沒忘記那天誰被綠油精塗了滿臉,還很沒尊嚴地哭哭啼啼吧?
「你還敢提綠油精?那次是我失常,才會讓你逮到機會,你如果以為我會再讓你有機可乘,你就錯了……」
隆莉涵回過頭,就見一個大男人對著白貓碎碎念,一人一貓大眼瞪小眼,她差點笑出來。
「你幫我拿冰箱的果醬出來,我等一下要裝飾蛋糕,當作早餐。」她抱起白貓,白貓立刻往她懷裡鑽,見瑟歐斯不快地瞪著貓,她在他唇上安撫地輕啄了下。
「妳真要吃那個蛋糕?」與其吃隆雲冰做的蛋糕,他寧願吃泥巴。
「是我爸親手做的生日蛋糕,當然要吃。」她挺期待父親的手藝呢!她瞥他一眼,「我會另外準備你的早餐。」
他這才滿意展顏,藍眸一溜,道:「以後,如果妳要特地幫某個人做菜,那個人只能是我。」她的過去他來不及參與,她的未來他絕對要嚴格把關!
隆莉涵一訝,隨即明白他是在計較她前男友的特殊待遇,沒想到他妒心這麼重,他隨即補充一句:「這是我今生唯一的願望!」
她笑出來,揶揄道:「你剛才已經把唯一的願望用掉了,怎麼還有?」
「呃,那改成『唯二』,這兩個都是我的願望。」他目不轉睛地看著她。
魷魚絲耍賴,不肯吃他倒的飼料,她於是抓了一把在掌心,魷魚絲這才就著她的手吃早餐,吃幾口就往她身上蹭,甜著聲喵喵叫,極盡撒嬌之能事。
嘖,肉麻至極啊!看著她低聲哄著愛貓,神色滿溢著縱容寵愛,瑟歐斯更加吃味。
他也不差啊,他的貓形絕對比這隻厚臉皮的白貓更帥氣漂亮,如果她看了,她就會知道……他不是人類。
「我知道,妳喜歡貓。」
隆莉涵聞聲回頭,意外見到瑟歐斯臉色嚴肅。
「如果我是『那個』,妳一定也會喜歡我,但我很早就決定,我不要只當那個。作為那個,當然很容易討妳歡心,卻只能單方面接受妳的悲傷,什麼都做不到;所以我要當個男人,除了讓妳快樂,還要分擔妳的憂傷,妳向我傾訴的,我都能替妳化解,我不要妳再遭受任何痛苦的事。」他認真道,掌心緊張得汗濕。
他遲早得坦白他的身分,她會有什麼反應?他還得跟她拿回聖物,說不定她會誤會,他的親近只是為了這個目的……
什麼這個那個?隆莉涵沒聽懂,但她聽懂了他真摯的心意,她滿心感動,漾起溫柔微笑,「你當然是男人,不然是什麼?」
他頭皮微麻,支吾道:「沒錯,我是男人,不過有時候,我會有另一種面貌,妳只要記住,我對妳是不變的……」
突然間轟隆巨響,屋子劇烈晃動。
瑟歐斯當機立斷,撲抱住隆莉涵,抓起白貓,躲到餐桌底下。
屋子不斷搖晃,碗盤掉落、瓶罐翻倒,廚房裡瞬間凌亂不堪。
瑟歐斯瞇眼,在一片混亂中感覺到他再熟悉不過的氣息──魔物!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這地區的孔穴早就封閉了!
他迅速判斷情勢,外頭的魔物強度普通,數量有十個以上,他可以對付得了,但他一離開隆莉涵,她隨時有被攻擊的危險。
在非洲時,他負責指揮與攻擊,防禦非他所長,他是能做個結界保護她,但無法保證結界不被打破,若有萬一……他不能承受這個萬一啊!
「是地震吧?」隆莉涵抱著愛貓,一面護著逃進桌下的流浪貓們,她還算鎮定,卻頗為困惑。地震該是連續搖晃,此刻屋子卻是斷續的震動,每一次震動都伴隨著巨大的轟隆聲,彷佛有巨人狠狠踹著屋子。
「不是地震。」事到如今,他只好用這東西了。
瑟歐斯雙掌一合,指縫間透出光芒,他分開手掌,掌中出現一段半透明的六角柱形晶體,晶體上鏤滿類似文字的花紋,約有二十公分長。
「這是什麼?」隆莉涵驚異,晶體像是穿破他手掌而出,他手上卻沒有傷口,這莫非是魔術?晶體近乎透明,與她項鏈上其中一個墜子的質地相似。
「它本身有結界,可以保護妳。」瑟歐斯將晶體交給她,「拿好它,待在這裡別出去……」
驀然「砰」地巨響,一個巨大的物體打破了廚房牆壁。
塵沙狂飛中,隆莉涵看見數只前所未見的巨大生物,牠們足足有三層樓高,通體覆蓋著黑亮的甲殼,橢圓形的腦袋上鑲著三顆橘紅色的大眼珠,一對碩大前肢邊緣鋒銳。
怪物發出尖銳的嘶叫聲,舉高鐮刀般的前肢,對準餐桌下的人與貓刺落。
可惡!這些傢伙是想逼他提早暴露身分吧?瑟歐斯霍然起身,右掌抬高,已將法力全數運上,只要一劈,就能將敵人四分五裂──
「危險!」隆莉涵驚呼,想將他拉回來,剛拉住他褲腳,猛地又是劇震,她被震得摔倒在地。
她連忙爬起,手裡還緊抓著他褲管,使勁拖回,卻只拉回了一件長褲。
人呢?她拚命找尋,在凌亂的地板上看見瑟歐斯掉落的上衣,裹著一團什麼。
她扯開上衣,露出一具小小身體──是她曾見過的,灰黑條紋的虎斑小貓,小貓動也不動,似乎昏了過去。
她無暇思考小貓為何會出現在這裡,將牠抱進懷裡,繼續在滿地雜亂中找尋男人,但瑟歐斯就如憑空蒸發了般,徹底消失。
怪物舉高前肢,再度劈下,她向旁閃避,一眨眼間,她面前多了一人,他披著一件墨黑斗篷,裹在斗篷中的修健左臂一抬,穩穩擋住怪物攻勢。
這人頎長的身形與瑟歐斯相似,她下意識地喜叫:「瑟歐斯!」
對方聞聲回頭,他的臉被斗篷遮住,只露出一對眼眸──他的瞳孔完全透明,如水晶般晶瑩冰冷,是人類絕對不會有的一雙眼。
她悚然一驚,縮回桌下,惶然往四周張望,卻見左側也多了一個披著斗篷的男人,他滿頭髮絲銀白,眼角留著歲月的痕迹,容貌清俊。
「冰,這些傢伙就交給你處理了。」他向擋住怪物的男人吩咐了聲,轉向隆莉涵微微頷首,和藹地微笑道:「妳好,我是瑟歐斯的舅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