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前往龍城的旅途並沒有因為這段小插曲而延遲,少女被放在台車上繼續跟著隊伍前進,唯一不同的,只是左賢王在前後巡邏之餘,會在台車邊小停一下。
照顧少女的依舊是公孫祈真,書生為了自己沒有即時阻止她而內疚不已,沿路看護可謂無微不至。但是這回一摔,她全身上下多處挫傷不說,即使撒藍兀兒即時護住了她的頭也沒讓她的勸腰斷成兩半,落地時的衝擊還是讓她陷入了沒日沒夜的暈迷之中。
行程過了兩日,她略有醒轉,隨即又因高燒而顯得意識不清。赤罕人的醫生慣於醫治刀創外傷,對於疾病或傷口發炎引起的高燒不退就顯得力不從心。公孫祈真只能盡量以巾沾水為她降溫,除此之外根本束手無策。
「高明的大夫也得到了龍城才有。」桑耶騎到台車旁邊,看著撒藍兀兒落馬跳上台車,伸手去探少女的額際。左賢王聞言只是一嘆:「所以我們不能停下來……不過,該休息的時候還是要休息。她如果因此而死,也是天意。」
「……你不急?」
「……急。」撒藍兀兒低低應了一聲,隨即又翻上馬背:「但我是左賢王。」
無言地看著他驅策赫連往隊伍後方奔了去,骨都侯只是搖頭嘆一口氣。別眼望著滿面通紅高燒不退的少女,他不悅地皺眉:「難得撒藍找到喜歡的女人,你最好別死。像你這麼古靈精怪不要命的怪胎只怕世上沒有第二個,你要是死了,要幫撒藍找下一個女人就麻煩了。」
也許是惡運強,也許是桑耶的話她有聽進去,到了第三天晚上,她的燒終於退了下來,整個人瘦了一大圈。但總是睜開了眼睛,能稍微進點酪漿,也有力氣開口說話了。
「怎麼是你?」
撒藍兀兒笑了一笑:「先生一路上照顧你也很辛苦,我讓他去睡一下。」
「你不辛苦嗎?」低低軟軟的聲音全無平日強詞奪理連珠炮似的霸道。撒藍兀兒輕輕拿濕布替她拭額:「只是喂你吃點東西並不辛苦,等會先生回來,我也是要去睡的。」
「喔!」閉上眼睛,她沒有多說什麼,只是乖順地讓撒藍兀兒餵食。用完一杯和著麵餅的奶汁,撒藍兀兒沒有離開,反而捲起了她的衣袖,看著她原本雪藕似的手臂現在滿是瘡痂,不禁嘆了一聲:「你這不要命的惡習,到底是怎麼來的?」
「我哪有不要命?」少女蹙眉:「我很怕死的呢!」
「是嗎?」撒藍兀兒示意她看看自己的手臂:「那你倒是說說看,你全身上下現在哪處沒有傷?」
「傷?」她略有不解地看著自己的手,然後像是想起了什麼似的吁了一口氣:「這有什麼?之前刻意保養是為了要進宮爭寵,當然得要細皮白肉才佔優勢……現在又沒那必要,受傷就受傷,難道你會嫌我?」
「嫌不嫌你是一回事。」撒藍兀兒不禁為她怎麼說都點不通的頑固感到無奈,輕柔劃過她已經結痂的肚皮,隔著衣物依舊感覺得到她微微顫了一下:「心疼是另一回事。」
劇烈地一震,撒藍兀兒幾乎以為她要彈起來,驚得他連忙握緊她的手:「你怎麼了?」
那雙眼睛睜得大大地直瞪著他,好像他是哪裡來的怪物似的,盛滿了令人不解的驚恐。撒藍兀兒愕然望著她的表情,一面小心地問了一聲:「阿奴?」
一聲呼喚似乎又將她喚了回來,垂眸倒在他懷裡,她虛脫地輕聲嘆息:「你不要對我太好喔……我現在只覺得你是個可以利用的男人罷了,要是我喜歡上你的話……」
「……怎麼樣呢?」
懷裡的少女似乎是倦了,發燒原就是很耗體力的事情。她倦累得甚至沒在他面前裝瘋賣傻,只是平鋪直敘:「那就算你當成單于,我也會殺了你的。」
心裡微微一涼,撒藍兀兒卻知這是唯一能聽見她心事的機會。他的音調不變,還是一貫的柔聲輕語:「怎麼說?」
「義父家裡有一條狗,很大的狗,除了義父之外它誰都不認,對我也很兇……可是後來它認我了……」少女有一句沒一句地,像在說一件很遙遠的事:「它認我了,我就在它的食盤裡,下了老鼠藥……」
「……還有呢?」
「還有?還有……喔……在宮裡的時候,有個宮女很喜歡我……呵呵……」她揪著他的衣物笑了起來:「你要知道喔,在那種除了皇帝之外全是女人的地方,女人之間的喜歡不是一般的喜歡喔……」
「她怎麼了?」
「怎麼了?」少女打個呵欠,開始顯得有些迷糊:「我也不知道……等我發現的時候,我已經把她推到井裡去了……她再也沒起來……」
明明將她擁在懷裡,還發著微熱的身軀卻令他感到無比的寒涼。撒藍兀兒低眼看著已經開始打瞌睡的少女,輕輕搖了搖她:「你喜歡他們嗎?那條狗、那個宮女?」
「喜歡……?我不曉得,我不曉得什麼叫喜歡。」少女突地掙紮起來,她張大了眼睛望著他,又是那副驚恐的神色:「別人的生死不關我的事情,可是我不殺人,我不殺人的!」愣了一愣,她又一臉茫然:「可是如果有個人,會讓我覺得高興難過,會讓我擔心他的生死安危……那好可怕……」無力地癱在他懷裡,少女只剩下軟弱的低語:「那好可怕……」
「可怕?為什麼?」
「我不知道,就是可怕。」她想捂住臉卻因為疼痛輕哼了一聲:「那樣是喜歡?喜歡有什麼用?不行的……沒有用的東西,沒有資格喜歡我,沒有資格被我喜歡……」
「阿奴。」撒藍兀兒靜靜地喚她,強迫她抬起頭面對自己的臉:「我呢?我沒有資格喜歡你,沒有資格被你喜歡嗎?」
「你?」少女迷濛的眼神睡意愈濃,她努力眨著眼睛,終於笑了一笑:「你很強,你和義父一樣都很強……」
「強者就有資格喜歡你,或者被你喜歡了?」
睡著了,但睡著之前給的答案,卻叫撒藍兀兒啞然失聲!「嗯,強者,就可以殺了我了……」
抱著她呆了半晌,懷裡的少女鼻息均勻,輕輕為她撥開幾綹散落面上的發,撒藍兀兒緩緩放下她,跳下了台車。卻見公孫祈真僵著站在一旁,不知來了多久。
「先生。」沒有驚訝的表示,撒藍兀兒只是朝他點點頭:「我要去睡了,阿奴煩你多照顧。」
「這本來就是我的責任,倒是你……」公孫祈真望望車上的少女、再望望眼前的學生,欲言又止。
「我不會殺她,憑她那幾手三腳貓功夫,也殺不了我。」撒藍兀兒微微一笑:「你放心吧!」
愣了一愣,公孫祈真敏銳地捕捉到學生的言外之意:「那麼,你真是對她……」
沉默著,撒藍兀兒仰首望向滿天的星空,終於長長吁了一口氣,走向赫連所在地:「婦人,真是非常麻煩的東西呢,先生。」
與自己的戰馬相依而眠,遇事才能馬上反應;公孫祈真看著這個被赤罕人視為強者的青年走向他的戰馬,孤絕的背影似乎頂得了天上繁星與腳下大地。書生唇邊,卻只有一抹理解的苦笑。
少女在第七天恢復了精神,雖然白天被公孫祈真緊緊看著不許她離開視線,晚上又有左賢王監督她吃飯睡覺,讓她頗感不滿,但總算是能下地活動,行馬聊天。
只不過,對於那一晚她在左賢王懷裡說過的話,她一句也不認。不認也罷了,撒藍兀兒笑笑不再多說,只是堅持在她睡著之前,他不會離開她的身邊。
「你們當我是小孩子嗎?從我醒來以後,你和先生——甚至不只是先生,每個人都把我盯得死緊,好像我會闖什麼大禍似的!去招惹野馬有什麼大不了的,你當年還不是被赫連踹到差點沒命!」
不愉快地瞪著坐在身邊的男人,少女裹著羊毛氈子窩在火堆邊,嬌小的身形看來更細弱。男子笑了一笑,拿小刀削下晒乾的羊腿肉,放進了她的手裡:「你比小孩子難伺候多了……而且,我和赫連的情況,也不是像你這麼玩命。」
她秀麗的容貌聞言皺得更厲害,卻還是乖乖接過肉片把它放進嘴裡慢慢嚼,一邊嚼一邊咕噥:「你又這麼說了,告訴你,我是想得很清楚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情才去做的,這怎麼叫做玩命!要是你不出現的話,那頭紅馬現在已經是我的東西了!」
「是嗎?」撒藍兀兒托腮打量她:「你原本是怎麼打算的?」
「找機會拿迷針扎它,它會愈跑愈慢,等它跟不上那些野馬,沒力氣掙扎,我就可以趁機拿繩子,用原來的那匹馬把它拖回來,傷好了再慢慢馴它不遲。你不出現的話,它才不會想到要把我甩下背呢!」嬌顏怒氣橫生,隨之又嘆一口氣,拿纏了一堆苧苧只受皮肉傷的那隻手朝左賢王一甩:「不過算了,雖然是你害我沒抓到那匹馬,不過你也算救了我,就這樣扯平好了,不跟你計較。」
無力地扶額苦笑,撒藍兀兒搖頭嘆息:「你對石海那群馬根本不了解,竟敢訂下這麼莽撞的計劃……好,那我問你,若是出了差錯,你要怎麼辦?當時除了公孫先生,沒有第二個人能救你,而先生是個文弱書生,你又希望他能怎麼救你?」
「大不了就殘廢或毀容或死了,這有什麼?」喝了一口水,少女漫不經心地向他伸手再要一片肉乾,正當男子無奈地削下羊腿肉時,又聽見她笑盈盈的聲音:「就是只有公孫先生在身邊我才這麼做的,出了意外也好,他會後悔一輩子,搞不好還會自盡呢,呵呵!」
撒藍兀兒霍地抬頭,卻見身旁佳人巧笑嫣然,就著火光分外嬌艷,一個失神小刀劃過姆指,令他不覺得悶哼一聲,細細的刀口血痕一彎,珠紅泌出。看著傷口,他還沒反應,少女早就摸了過來:「喂,左賢王用刀的方式怎地這麼拙?會被人笑死的。」
「是啊,大概第一個要笑的就是你吧!」他輕輕一笑,看著少女白了他一眼,突地抓住他的傷指放進嘴裡,不是替他舐血,而是狠狠又咬了一口,痛得他不禁眼皮一跳:「阿奴!」
「活該。」對他做個鬼臉,少女窩回原位,卻又掏出小小的藥瓶拋給他:「吶!」
穩穩地接住,他對著小青瓶微微皺眉:「這該不是化骨粉之類的葯吧?」
「要用不用,不用還我。」少女一瞪眼朝他伸出手:「這可是我出關以後從那些西極大商人手上騙……呃,討來的禮物,是很好的傷葯呢!哪像你們赤罕醫生用的不知是哪兒挖來的草根泥漿,小小箭傷到現在都沒治好!」
穿過了琵琶骨的箭傷算小嗎?搖搖頭沒理她的手勢,他只是打開青瓶將裡頭的藥粉敷在指上,的確是上好的傷葯,剛敷上就沒了刺痛感。略略端詳了一會藥粉的色澤:「這香味,是白苗產的龍骨?」
「喲,你識貨呢!」少女睜大眼睛,又湊了過來:「聽說還有西極臨海斷崖上才採得到的曦紅草,還有什麼?」略略苦思了一會:「那些烏拉不里的藥名字又臭又長實在記不起來,反正是值錢東西就是了。」
見她毫不防備地挨著自己研究藥粉,撒藍兀兒露出了笑意,卻冷不防見她抬頭一臉輕蔑的神色:「你既然識貨,怎地搶來的東西都那麼不上道?我在你帳里時,瞧你吃穿用度,也沒比一般牧民好到哪去。就算你不好奢華吧,你底下的士兵、那個兇巴巴的骨都侯也沒見得多享受,你該不會是被唬了凈搶些沒用的東西回來吧?」
無言地俯視著她,撒藍兀兒腦中閃過的不悅感突然又被另一種想法代替,他輕輕托住她的臉,低笑著反問:「是,我搶的東西都不算好貨。既然你這麼懂,要不要跟著我當軍師?」
少女的眼睛就著火光,閃爍著危險的光芒:「跟著你去殺人放火?」
「對。」欣然微笑,他饒富興味地看著她黑白分明的眸子骨碌碌轉上一圈:「我是西極人,再怎麼說也不能跟著你去搶西極。」
「那就搶東霖吧!」不露痕迹地輕輕摟住她的腰將她攬進自己懷裡,少女沒有反抗,倒是顯得一臉興奮:「真的嗎?那說好了喔,搶東霖的時候你要帶我去,保證讓你滿載而歸……」說著,她又歪了頭:「但是,東霖那邊不是你弟弟的領土嗎?」
「我成為單于之後,整個北鷹都是我的領土。」輕緩地用自己的下巴抵在她的額上,他將青瓶封好放回了她的手心:「述那不會在意,我偶爾帶兵經過他家,南下為自己的閼氏拿點值錢東西。」
握著瓶子,她仰頭望他,像是故意裝傻又像是認真的:「你的閼氏會喜歡什麼東西?」
同樣像是裝作又像是認真的,撒藍兀兒淺笑著輕輕啄了一下她的唇:「我不知道,由她自己決定吧!」
眼神閃動著,她緊緊盯著他的臉:「所以,你一定會當上單于的,對吧?」
「對。」沉穩的面容隱隱泛著素來不輕易顯現的血腥:「我絕對會成為單于。只是『早』或『晚』的問題……」
咯咯輕笑著,她膩進了他的懷中,為自己找一個最舒服的位子:「那好吧,我就勉強答應當你的閼氏吧,單于大人。不過,你最好祈禱是『早』,因為除非你真的成為單于,我是不會讓你碰一根寒毛的。若是『晚』的話,我可不一定有耐性等你殺了單于再繼位喔……畢竟,直接去當新單于的閼氏,可省事多了。」
「那就等我殺了單于之後再把你搶回來,結果不是一樣?」
偏頭思考了一下,她笑靨如花:「說的也是,只要在那之前你沒被我害死……」
嘆了一口氣,他小心地環住她避免觸到她的傷口,卻又喃喃自語起來:「我到底該拿你怎麼辦好呢?看來為了保命,我還真的得『早』點成為單于呢……」
營地某處響起了牧人豪邁的歌聲,在沒有樂器的寧靜之中格外清晰。一個、兩個,漸漸應和進去成了合唱,而歌辭中讚頌的龍城,就在不遠的北方。
一年一度的龍城大會通常都在夏季舉行,一方面是為了舉行祭典及集會,另一方面,也是因為夏季北鷹烈日當空、炙熱難當,所有的赤罕人都將牲口趕往北方避暑,直到秋季來臨才再度南下。
當然,即使驃悍如赤罕騎兵,面對酷暑寒冬,也無力再下掠奪,這兩個既是赤罕人休息的日子,也是東霖和西極喘息的日子。
龍城名為城,其實只是一個由乾燥的泥磚和木頭,加上少許石材建造成的簡單堡壘。堡壘中並不住人,只是供赤罕貴族們議事之用。在龍城方圓百里之內,則散布著大大小小的灰白色圓形帳幕,幾個較為空曠的所在,則用來舉辦市集、祭典及比賽之用。一把拎回下了馬就要衝去看市集的少女,左賢王將她丟給公孫祈真,前者還沒來得及張口抗議,就被後者瞪了一眼:「這是龍城,不比左賢王府。異族女子別想一個人到處亂晃。」
氣鼓鼓地看著自己的皮膚,其實已經不復出關時的水嫩白皙,而和草原女性一樣黑而且乾燥,卻也知道自己的輪廓怎麼看都不會像赤罕人,她咕噥著:「那就該有人要負責讓所有人知道我是你的人啊!」
淡淡笑意不露痕迹地閃過,撒藍兀兒依舊是平日的淡漠:「初到龍城,我要處理的事很多。你得在我帳里好好待著,想出去得要我允許。」眼神掃過桑耶,後者會意地笑了一笑,回頭去打點負責看守帳篷的人手。
少女誇張地退了一步,滿面厭惡之色:「惡鬼……」
「西極人向來這麼稱我,榮幸之至。」撒藍兀兒微微一笑,待奴隸架好自己的帳子,就叫公孫祈真和兩個士兵把一臉悻色的少女趕進去。
裝作沒聽見少女,幾哩咕嚕夾著西極語和赤罕話和各種惡罵,含笑策馬朝著龍城而去。他的確是來得晚了,在諸氏族中是最晚到的。現在最重要的事情,自然是先往龍城會見族中的長老。
骨都侯小小跟了一段路:「撒藍,我要去見舒蘭。」
「嗯,長老那邊我一個人就夠了。」遲疑了一會,撒藍兀兒還是沒有說什麼,只是朝表哥點了頭:「回頭見。」
看著桑耶喜形於色地離開,撒藍兀兒深深地皺起眉,卻只能無奈地嘆一口氣。
「過分!過分!好不容易到龍城了他竟然把我關起來!」少女在帳里拚命轉圈轉得公孫祈真都要暈了,書生苦笑安撫:「撒藍也是為你著想才這麼做的,你就稍微忍耐幾天,等他把一些瑣事都處理完了,自然就有時間帶著他出去看看……」
「我還等他啊!」
少女張大了眼睛:「等他帶我去玩,好玩的八成都沒了。而且,我怎能就這樣待在這裡等著他當上單于還是落選?我好歹要看看他的競爭對手長什麼樣子,這樣他落選了我才好決定是要把他撇開去跟新單于,還是跟在他身邊設法除掉新單于啊!」
「阿奴!」
公孫祈真震驚地叫了一聲,卻見少女落坐床鋪無聊地踢著腿:「聽說最具威脅的另一位繼承者就是右賢王,右賢王是什麼樣的人?」
很想好好教訓個頑冥不靈的女孩一頓,書生卻完全找不到話可說。僵硬地靜了半晌,他只能悶悶地冒出一句話:「述那已經娶妻。」
「赤罕人又沒分大老婆小老婆,他已經娶了妻又怎麼樣?」
少女聳聳肩:「大不了殺了他老婆。」
「你——!」公孫祈真霍然站起,卻見少女坦蕩蕩毫不在意地望著他的臉,唇邊那抹笑意若有似無,像是對他的反應充滿興緻。書生望著她良久,最後還是只能頹然坐下:「述那性子溫和,不愛打仗,和他那位人稱『狼母』的安雅正好相反,繼位的機會並不大。你還是……還是……留在撒藍身邊吧!」
「不愛打仗?他當右賢王怎麼沒被底下的人反掉?」
「不愛打仗不代表不會作戰。他的安雅是非常強悍的戰士,男人自嘆不如,虎母自無犬子。只是他生性淡泊政事,若不是生為單于之子,他大概會成為相當優秀的商人吧……」
公孫祈真淡淡一笑,右賢王統領東霖以北,對東霖文化的求知需要更強,若不是因為他與撒藍兀兒感情較為深厚,而「狼母」對出身東霖的他又頗具戒心,其實他理應在右賢王庭當述那的通譯。
少女眨眨眼睛,突然湊近過來:「那右賢王和撒藍打起來,誰會贏?」
「這……」公孫祈真認真地苦惱起來:「他們倆兄弟雖然不甚親,但感情還算是不錯的……自小互比騎射武藝時,似乎都不曾真的使過全力……」
「當然是撒藍會贏。」
憑空插進來的聲音朗然帶著金鐵交鳴的質感,卻又柔如天上白雲。公孫祈真連忙站起行禮:「舒蘭公主。」
少女望著走進帳內的另一位少女,濃眉大眼與撒藍有七分相似,高挑的身材曲線玲瓏,因著龍城難得的祭典,她穿的並非平日的長袍,而是華麗許多的正裝。頭的珠冠垂下數十條珠鏈,以金絲為芯,珍珠全都有小指大小。而其他部分的裝飾也叫人眼花繚亂。
在正式場合將財產穿戴在身上是游牧民族婦女的風俗,但是不會被這些裝飾品搶去風采的女子就很少見了,顯然舒蘭正是其中一位,英氣中不失嬌艷的氣質,叫人完全無法忽視她的存在,甚至會忘了注意她身上穿戴著什麼。
見到公孫祈真行禮,她只是揮手笑笑:「先生不必對我如此多禮,我是來看她的……」說著指向少女的方向,她認真地打量了一會:「桑耶對我說撒藍有了喜歡的婦人,我無論如何都要親眼看一看。」
顯然「看」還不夠,她直直走向少女,霍地伸手就往少女臉上招呼,而後者睜著大眼不閃不避,就讓她在自己臉上摸個過癮,只有眼珠子跟著那雙手轉了一轉:「你,是撒藍的妹妹?」
「是,叫我舒蘭就好了。」公主嘆了一口氣收回手:「內地女子果然不同,你的皮膚好柔好嫩。」
「這樣叫柔嫩?」少女驚訝地捏捏自己的臉:「已經比出關時粗硬多了,還被曬得很黑呢!」
「不信嗎?那你摸摸我的。」高挑的女子俯身示意她自己動手,少女也不忌諱什麼真的就摸了下去,這一摸頓時皺成苦瓜臉,還驚恐萬分地嚷了起來:「你在赤罕長大是吧?撒藍說過了妹妹只大我兩歲,那你不就只有十八歲——我不要待北鷹了!這樣下去還得了,我要變成黑臉婆了!」
公孫祈真啞然望著公主一把摟住少女高興地笑起來:「你真可愛,我喜歡你!來吧,好不容易來龍城,悶在帳里做什麼?我帶你去逛逛。」
「你哥哥說我想離開帳子得要他准許。」
「理他做啥?有我在就夠了。」說著牽著少女的手就往外走,公孫祈真這才回過神,急忙擋在帳口:「公主,左賢王真的下過這樣的命令,不要為難做屬下的人吧!」
「那,你和他說,他的婦人被我搶走了。」公主微微一笑,在公孫祈真反應過來前就在他肚子上餵了一拳,書生一時站不住腳,踉蹌退了兩步,卻換來公主一臉同情的笑:「先生,兩年前我就說過你要多練身子少看書,你一定沒把我的話聽進去。」回頭一扯滿臉訝異瞧著公孫祈真的少女:「來吧!」
帳外的士兵也沒人敢攔下舒蘭,只能眼睜睜看著公主笑容滿面帶著少女往人多的地方快步離去,後者走路的速度顯然跟不上她,一路幾乎是被拖著前進。而帳里被打了一拳的男人終於設法立起身一努力追去,捂著肚子跑步的姿勢看來格外惹人同情。
「哇哇……痛痛……」好不容易停下來,少女看著被公主抓到出現手印的腕部,再看看身後正努力排開人群追上的公孫祈真,不禁對公主咋舌:「你真是不擇手段啊!」
「沒辦法,我要他追來。」
舒蘭遠眺公孫祈真的身影:「這件事不能在撒藍的帳子里談,我當然也不能直接要他跟著我來。」
少女靜靜瞅著她,然後一絲微微的笑意出現在她嘴角,突地一把攬住公主的手臂:「我也喜歡你!我們是同類吧……雖然我想,我們要的東西不一樣。」
瞥了她一眼,公主臉上的笑容變得更深,而公孫祈真終於喘噓噓追上,一面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公……公主……如果您想帶走阿奴……請……請容劣者跟隨在側……」
「不行。」
公主掂著長長自發上垂下的珠鏈微微一笑,突地伸手抓住書生一拽就將他摔進了身後不起眼的小帳篷里:「你還有別的事要做。」
少女閑閑地看著一切發生,沒有阻止也沒有露出驚訝的表情,只是在公孫祈真被丟進那個帳篷之後,對著公主露出天真的笑靨:「礙事鬼沒有了,我們去逛市集吧,你說要陪我的喔!」
公主溫柔地反手取下自己的珠冠戴在少女頭上:「我的確很喜歡你呢,叫你阿奴好嗎?」
乖巧地依著公主的肩,少女笑得燦爛:「好啊,舒蘭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