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一如預定那般,兩天後,左、右賢王各處帶著選定的精銳士兵出發。兩人得到的資訊相同,要怎麼利用這些資訊深入敵境,殲滅敵人,就看各人的手腕。

除了左右賢王本身,長老們還准許他們帶著一位副手,以防此次行動出了意外,卻無人能夠通報或是帶著傷兵回來。右賢王的副手是他的妻子,能被「狼母」承認的兒媳自然不是弱者。而撒藍兀兒的副手就是桑耶。

「別以為你打斷我兩根肋骨我就成了不濟事的劣馬!」對著表弟抱以老拳,當成賽場上的回禮;骨都侯裹著傷布,音節依然鏗鏘有力:「我要跟著你去!」

桑耶的積極固然有部份原因是出自於兩人之間的情誼,以及長年以來對於讓撒藍兀兒繼位的心愿。但是更真實的原因,撒藍兀兒和桑耶一樣清楚。他默默地承受了桑耶的拳頭,只在他打算再揍上第三拳的時候笑著擋住:「把你的拳頭留給戰場,桑耶。」

「契!」骨都侯忿忿收手,轉頭離開時拋下了一句:「我很生那個丫頭的氣,不過,幫我謝謝她。」

回答的聲音帶笑:「好。」

兩百名精銳士兵經過一番整備,便捲起了黃沙消失在滾滾大漠之中。這一去要多久、誰能活著回來都沒有定數,赤罕人或許會得到一個威勢震懾南風全境的強大單于,但也可能同時失去兩個優秀的領導者。

「赤罕人真是敢賭。」目送著漸行漸遠的軍旅,少女喃喃自語:「要是撒藍或右賢王都死了,單于位要交給誰?」

「他們一定會平安回來的。」公孫祈真在她身後低低回答:「若真是有什麼不幸……單于的兒子原也不只他們兩位。」

「你是說,反正剩下的傢伙資質都差不多,隨便挑哪個都一樣?」翻個白眼,少女咕噥著又加了一句:「開什麼玩笑,真要這樣我就得趕快收拾一下準備走人了。沒前途的國家有什麼好待的?」

「什麼?」

「沒事。」泰然自若地笑了一笑,她回眸打量起公孫祈真——自到龍城之後,書生的表現便頗為失常。自那日被她唬去跟在桑耶背後,書生更是顯得有些精神不濟。素來注重儀容外表的男人,竟讓須髭浮了滿臉。

甚至,在她這麼明目張胆地打量了這麼久之後,書生都沒有發現,銷著愁眉,依舊陷在沉思之中。

斂眉略略思考了一會,少女再次望向已經看不見人影的黃沙彼端。

少見的沉默反而讓公孫祈真回過神來,他尋找少女的身影,才發現她已經一個人緩緩踱下小丘,走向左賢王的帳篷。書生連忙跟上,往後的日子左賢王不在,出發前撒藍兀兒已經特別拜託他要好好看緊少女,免得她又出事。

直到走進了帳內,書生也已跟入,才發現她連帳里的家奴都屏走了,帳子里只剩他與她的情況其實很常見,但不知為何,書生想起那日見到故人的場面和舒蘭公主的態度,突地覺得喉頭哽上一塊。

「先生,撒藍說要把龍城交給我。」

「呃?啊,啊啊,那、那很好啊!」有些茫然地接了口,待意識到她的話中意義,公孫祈真喜形於色:

「你們莫非……真的……」

「真的假的,我也不知道。」少女歪著頭,往卧鋪盤腿一坐:「只是,我心裡有事煩得緊。」

「啊?」書生倒是驚訝。知道少女幾乎不對自己談什麼煩惱,這一句話反倒讓他心裡微微暖了起來:「阿奴,若是我可以幫忙,你不妨說來聽聽。」

瞅著他看了一會,少女托腮偏頭:「老實說呢,先生。那天我說舒蘭姐姐喜歡的,就是你見到的那個人,原本是胡謅的。

「但是瞧桑耶的樣子、瞧你的樣子……我好像是謅對了。」少女緩緩地放下手,正視著男子:「接下來我要說的事情很重要,你必須一個字一個字聽清楚。請坐下來吧,先生。」

有點驚恐、有點被動地坐了下來。公孫祈真盡頭狂跳著卻不知自己心跳些什麼,而冷汗已經爬滿了背脊。

少女的態度依舊輕鬆自在,像是要和他討論誰家兒子打算娶誰家女兒,婚禮如何籌辦之類的赤罕風俗:「我啊,和舒蘭姐姐只見過那一次面。不過我想我是懂她的,就像她懂我一樣。

「雖然我永遠不會像她喜歡一個人那樣地去喜歡誰,可是為了達到我們的目的,用什麼手段都可以,這一點絕對是一樣的。」沉思著說完之後,她望向公孫祈真:「舒蘭姐姐喜歡的,是你在帳里見到的那個人。而你在帳里見到的那個人,絕對不是赤罕人。」

張嘴想要爭辯,書生卻發現自己虛弱得開不了口。

「撒藍說過你到北鷹這麼多年,除了赤罕人的領土哪裡也沒去過。就算你是通譯,來來去去見過不少異族人,但這其中與你稱得上有交情的,可說是一個也沒有。」望著他的那雙眼,清冷凈澈猶如天鷹山脈之水,流動著思緒,卻完全無法捕捉與預估:「若說是赤罕人嘛,桑耶就不會在賽場上搏命,而是去找對方大打一架了。」

「是……是嗎……」公孫祈真苦笑著,心底的寒意更甚以往。眼前這個看來嬌弱可人的少女,究竟知道了多少?她又會做什麼?他一點把握也沒有。

「那麼,帳里的人究竟是誰呢?」少女一派天真地仰頭數了起來:「西極人?你又沒去過西。天鷹山脈以北、或是白苗、西島人?太不可能了,何況你也不該認識。那麼,還剩下哪裡呢?」說著笑了一笑,她望著公孫祈真輕輕一嘆:「先生,見到東霖故人為什麼要瞞著我們?這是好事啊!」

瞬間慌了手腳,書生訥訥不成言。還沒能張口,又被少女搶了話頭接下去:「所以,那個東霖人想必正如你所說,『不是普通人』吧……先生。」

臉色一青,公孫祈真幾乎要彈跳起來,少女則抓著,長聲吁了一口氣:「撒藍叫我別管,可是我總覺得不對勁呢,所以我又拜託魯耶古家那位消息靈通的大娘幫我去問問。她說,這龍城裡頭,除了你和右賢王庭里有幾位東霖來投誠的官兒,沒有別的東霖人了。可是若是大家都知道的東霖人,先生你瞞著我們做什麼?

「這麼一想不是更糟糕嗎?」少女嘆息:「若是一個沒人知道他存在的東霖人,而且還不是『普通人』,他為什麼會在龍城?他怎麼到龍城,又來龍城做什麼呢?東霖那兒變了天,新官上任三把火,何況上任的是皇帝。底下的人豈有不忙著建功讓皇帝留下印象的道理?」

說到這兒,她笑盈盈地望著公孫祈真,眼神卻凌厲無匹:「先生,快點告訴我,你見到誰了?」

豆大的汗珠一滴一滴滾落,書生卻渾然不覺,少女再逼一步:

「先生,你要想清楚。如果你覺得自己是東霖人,那也無妨,可若是為此害了赤罕人……」刷地一聲抽出她那日拿回放在卧鋪旁的彎刀,凜然的殺氣冷冽:

「我就要你的命。」

「害、害了赤罕人?」公孫祈真幾乎是驚慌起來:「不、不會的,他、他說他是來找我,只是來找我回去……」

持刀的態勢沒有任何放鬆的意思,少女依舊神情冰冷:「他是誰?」

知道自己說溜了嘴,書生長嘆一聲:

「他……是我的族弟。當年我辭官而去孤身遠赴北鷹,未留隻字片語。家嚴為此大怒,將我逐出公孫世家;家慈則因此生了心病,五年前終於辭世。而我身在北鷹,對此事絲毫不知,竟然也未能回鄉奔喪……一年前,家嚴也已……他是為了傳達這樣的消息,特別來找我的……」

「沒這麼簡單吧,先生。」少女笑了一笑:「又不是情人被皇帝老子搶了,這種事他派人來也可以,何必親自找來北鷹?何況,他不過是你的族弟罷了,還不是你的親弟弟呢,做到這個程度,豈不太做作了點?」

「阿奴你……」公孫祈真微微動氣,卻也知道只要提到他離開東霖的理由,少女總是會發起莫名之怒。別過頭去哼了一聲,他還是照實說了:「沒錯,他還說,東霖的真命天子已然回歸,禍國妖女遭禁,正是男兒發展抱負之時,要我回來為新帝效命……」

「禍國妖女?」少女的神情突然變得有些奇怪:「監國公主木蘭嗎?」

「是……」遲疑了一會,公孫祈真一嘆:「東霖國風雖然較西極自由,男女之見依舊難平。我在北鷹十六年,偶爾還會看輕女子之能,不能怪這位族弟說出此等荒唐之語……總之,我已經拒絕了他,他也說過,待龍城會結束,他就迴轉東霖,並不強迫我回去……阿奴?」抬頭髮現少女忍俊不住的模樣,他一臉不解:「你怎麼了?」

「沒事。」忍著笑,少女沒說什麼。待得收了笑,她望著公孫祈真的模樣卻依舊帶著戒心:「你還沒告訴我,這位族弟的名字、官銜?」

「他……單名誠,字敬之。我沒問他的官銜……這有何重要?他就回去了……」說著卻見少女一擰眉,心猛地一涼,對方卻已經逼了過來:「他和你一樣是書生?」

「不……他自小習武,可說是文武雙全的將才……」

「文武雙全的將才,又能深入邊關、勸你回仕新皇帝,他會是無官無名的尋常百姓?他若是有官有名,都已經深入北鷹來到龍城,他為什麼要空手回去?如果是我,看著所有的赤罕人聚在此地,而最強的兩人包括他們的副手已經帶著精兵深入生死未卜的沙漠敵境,想要建功報國,此時不做更待何時?」

公孫祈真臉色愈來愈白:「不、不會的……他,他只有一個人啊……一個人能做什麼?」

「他不只一個人。」少女重重地打斷了書生的話,知道再和他談下去也是枉然,跳下了卧鋪向外走去:「他還有舒蘭。「

「舒蘭公主不可能……」

「可能的。」她冷冷回眸望了他一眼:「如果她能為他殺了自己的父親,族人的性命又算什麼?撒藍把她當寶貝妹妹看待不忍心懷疑她,我可不會。」靜了靜,冰涼的殺意湧現在她溫柔的笑靨里:「有沒有證據不要緊,先殺了她再找證據也來得及。」

「阿奴!」公孫祈真驚慌地跳起,少女卻已掀開帳幕大步離去。

書生急著追出帳外,少女的身影卻已經消失在人群之中。極目四處尋找卻始終找不到。書生沒有多想,朝著舒蘭公主的帳幕所在地狂奔而去。到了帳外一問,公主卻不在,說是在和其他的婦人們聊織物的染色技藝。烈日當空,他緊張得滿頭大汗,連喘口氣的時間都沒有,便急忙轉頭又跑。

龍城會中的比試,當然不只男性有份,婦人們的織物、烹飪、醇酒等技藝,也有自己的一番天地可比。只不過這樣的比試不像其他比試那麼直接,而是由各個家庭為自己的男人、兄弟、或兒子準備衣物或食糧方面來互別苗頭。

別完了苗頭,婦人們聚在一起互相交換密方或技巧,自然也是不可少的人際交流。待公孫祈真到了婦人們聊天相聚的空地,公主已經和那位西極姑娘有說有笑地走了。

「有說有笑?」

「是啊!」婦女們笑著互望一眼,公孫祈真有點茫然,一時不知該不該去追,一位女子見他滿頭是汗,體貼地盛了一杯水遞上,他道聲謝,慢慢地啜了下去。

「姐姐,你好小氣。」少女拉著公主的衣袖不依地撒嬌:「明明有喜歡的人了,為什麼不讓我們見一見嘛?」

公主含笑反問:「誰告訴你的?」

「桑耶說的啊!」少女嘆口氣:「大男人哭得慘兮兮,說你不該一直瞞著他。只要你真的喜歡那個人,他也不會強求你的,可是你瞞著不告訴他,就很不夠意思。」

神情一黯,公主輕聲嘆息:「我不想傷他的心啊……桑耶……自幼就對我很好,真的很好。除了撒藍之外,他是我最重視的哥哥了,但,也只是哥哥而已……我不想成為他的妻子。」

「所以能讓姐姐喜歡的人,一定不是普通人嘍?」少女的眼神閃亮充滿期待:「他一定很了不起對不對?對不對嘛?」

公主笑得明亮而柔情:「他嗎……是這世上最棒的人。就算要我為他而死,我也不會有任何猶豫……」

「聽起來好好喔!」少女輕輕嘆了一口氣,漫不經心地反問了一聲:「不過,要為他而死是一回事,讓大家都為他而死,應該是另一回事吧?」

靜靜一笑,公主沒有說什麼。兩人走近了龍城中提供飲用水的深井旁邊,舒蘭向聚在井邊聊天的男人們討了一杯水,遞給少女的手勢溫柔:「天熱,阿奴。喝杯水吧?」

盯著那杯水,少女素來明亮歡快的神態消失了。短暫的沉默之後,她只平靜地問了一句:「來不及了是嗎?」

笑容依舊,公主將水緩緩地倒掉:「是啊,來不及了呢!」

水倒完最後一滴的時候,凄厲的慘叫聲陸陸續續劃破了龍城的天空。

「喝了第一杯,就會想喝第二杯……」舒蘭輕輕吟哦的語調宛如歌唱,和四周為了慘叫聲開始如滾水般騷動起來的人們正如對比:「喝了第二杯,就要長眠不起……先是孩子,然後是老人;女人可以替兒女收屍,青壯的男人留到最後……」

抱著死去嬰孩的婦女哭叫著衝過兩人身邊,慌亂的情緒開始感染每個人。詢問到底發生何事的問題喧嚷成了巨大的噪音,接著有新的喊叫,喊叫著阿帕或安雅突地倒地不起……

「雖然赤罕的醫生治內傷不太管用,但我還是殺了。」舒蘭溫柔地偏頭一嘆:「要做就要做得徹底,是不是?阿奴?」

尋找醫生的人在龍城四處瘋狂地亂竄,一般牧民們的騷亂漸漸擴散到貴族的帳篷區。顛倒著爬出帳外求救的長老,一個個口吐白沫,渾身抽搐,死狀痛苦不堪。

「不喝水的人,就讓他們喝酒。只是酒力太強,大概不能讓他們平靜受死。」舒蘭眺望著這副景況,憂傷地低了眉:「真是……萬分抱歉,谷古兒舅舅。」

牲口跟著人潮狂亂起來,原本平靜的馬匹突然長嘶失控狂奔,一路上撞開人群、衝進帳里,跑了一小段路突地僵直倒地。牛羊發出哀鳴,驚恐地退縮成群,較小的羊羔和牛犢橫躺於地。

回頭看著少女愈來愈蒼白的臉色,舒蘭輕輕一嘆:「是啊,阿奴。撒藍和述那帶去的水和酒,是一樣的東西喔!其實……」她頓了一頓話語中充滿了遺憾:「說找到對方的藏身地這種話,也是我安排的。」

一聲低喊,少女突地抽出靴中短刀躍上前來,突然發難,舒蘭閃避不及,臉頰上被劃出一道口子,血色斑斑塗布了她的臉。

前者一擊未中立時回身,短刀銀芒閃爍如花,招招凌厲直取要害。公主翻跳閃避,看準時機一腳踢飛了少女手中的短刀,豈料少女並不戀戰,越過她抓了一隻看來沒事的馬匹飛身跳上,朝著大漠疾馳而去。

「現在追上也來不及的,傻孩子。」輕嘆一聲,公主不在意地抹了臉上血跡,望向龍城,在一片混亂之中堅定地舉步。

書生的水,還喝不到半杯。

不想著怎地喝了反倒更渴,尋思是否該請對方再給他一杯,眼前的婦人們突地一個接一個軟倒在地。

「你們怎麼了?喂,振作點!」公孫祈真慌地丟了水杯,扶住離他最近的婦人,對方臉色一片蒼白神態卻還算平和。待要去探她鼻息,書生卻驚恐地發現她們都沒了呼吸!

「這是怎麼回事……」才想問,突地一陣天旋地轉,他竟然撲倒在地,想要起身卻覺得自己怎麼也連站都站不穩?

「先生!」少女的聲音穿透意識,他望著女孩策馬直接衝到他身邊,手上拖著一個大皮囊:「你喝了水?喝了多少?」

「喝了……喝了半杯……這怎麼回事……我頭暈……」話沒說完,少女突地一腳踢向他的肚子,用力之猛叫他當場嘔吐不止,不止是剛剛喝下的水,連早上吃的東西全都吐了乾淨。

沒等他吐完,少女抓起皮囊打開,一股腦往他嘴裡倒。同樣也是水,卻帶著泥沙和牛羊的腥騷味,被硬灌著喝了滿肚子,他又全部嘔出來,不過經過這一來一往,他意識清醒多了:「阿奴……這怎麼回事……?」

「進水被下了毒,我剛衝到水草地那邊的溪旁,水被牛羊弄得很臟,可是有魚在裡頭游!這水可以喝,你好歹是撒藍的通譯,說話算有份量的,現在就去聚集所有的赤罕人,還沒中毒的就把牲口和中毒的人帶去水草地,盡量用我剛剛的方法小船塢中毒者的肚子!」

少女的話說得又快又急,水囊子和馬匹丟給他,她轉身就要離開。書生還沒完全進入狀況,不自覺地抓住又問了一聲:「那你呢?你現在要去哪裡?」

「你別管我要去哪裡!還不快照我的話去做!這毒不能拖,拖久了肯定沒命!」少女掙開他的手就跑:「你千萬記得告訴他們,就算中毒者看來沒了呼吸也不能當成死了,他們還有救的!等我回來!」

腦中還有一片渾沌,卻也知道現在不是追究原因的時候。他照著少女的吩咐跳上馬匹,沖向了現在一片混亂的人群中心。

長刀一抹,噴向地面的血沫飛紅,薄霧般散落著,地面花般開遍了死亡的顏色。還有餘力掙扎反抗的家奴吶喊著舉刀衝來,抽刀回身利落地將刀尖送進了對方的心臟,拔出的動作流暢,再度劃開了另一個護衛女主的戰士咽喉。

旋個身回到已然斷氣的「狼母」跟前,一身赤罕戰士打扮的男人推倒屍首,任其倒在木製的酒桶上,手中長刀沒有猶豫,對著婦人的後頸背重重一剁。與身體分離開的首級因著中毒原本就顯得神色平靜,顯然對於一向青睞有加的舒蘭公主親手奉上的清水毫無警戒之心。

正要俯身拾起首級,男人突地變了臉色,手上的刀已經脫手,擲向帳外人影。對方閃得輕巧,他也沒有浪費時間。抄起首級就地一滾,抓起地上屍首的兵刃低聲警告:「出來吧!」

緩緩掀開了帳幕,少女手裡拿著她的彎刀,一步步走了進來。男人用煤灰塗黑了臉,完全看不出明確的輪廓,但是剛剛說的三個字,卻是不折不扣的東霖語。

「公孫公子。」少女啟唇含笑,微振彎刀,東霖語說得雖然略顯生澀,卻有著無法假冒的麗京口音:「請給我『恨雙絕』的解藥。」

男子眼神一凝,雖看不出什麼動搖,少女卻知他大大吃了一驚。舒蘭即使知道投藥方法、發作過程,卻也不一定知道這味葯的名字。事實上,這味葯是東霖深宮之中專事暗殺用的皇室毒藥,也只有專門的藥師會調製,連帝王都不一定親眼見過它的樣子。

「雖然我不知道你從什麼管道拿到了『恨雙絕』,不過這也不關我的事。」少女笑意盈盈:「我只要解藥。」

男子無言地放下首級,緩緩起身。冰厲的眼眸殺氣內斂,出招就在眨眼之間!金鐵交鳴迸出了熾烈的火星。男子立刻發現少女肩上帶傷,迴轉刀勢直取傷處,虎虎生風切裂她的衣物。不過片刻光景,長發被削、臉上身上刀痕滿身,虎口更被每次交鋒震得血色殷然,她卻絲毫不退。

但是腳步一亂,一個不留神,男子的刀鋒切進了她原本沒受傷的另一邊肩膀,硬是讓她單膝跪地,骨頭碎裂的聲音清晰可聞,死白的臉色搖搖欲墜,少女幾乎就要為此痛昏過去。男人沒有停手,大刀一揮就要取下她的頂上人頭,卻見少女人一晃,倒下地去,卻是一把抓住了他拋在一邊的人頭,就地滾向帳篷的角落。血痕在地上鋪出一條觸目驚心的紅印,少女竟笑了起來:「這顆頭……,很重要吧?公子?呵呵,好、好痛……」一邊笑著一邊拿刀對準首級上的臉孔:「你,得拿這顆頭回去,才能讓你的皇帝相信你真的滅了赤罕人……別人的頭沒有用,因為東霖那票米蟲只認得右賢王和他那位兇狠不下男兒的安雅……而右賢王不在……」

說著刀尖已經戳進了首級的眼窩,少女滿面是血、笑得凄厲:「要是我把她的臉搗爛,你拿回去有什麼用?

「給我解藥。」

「我沒有解藥。」男人終於說了第二句話,語氣淡漠:「何況,以你的傷勢,就算拿到解藥又如何?你根本逃不出這個帳篷。乖乖把首級還給我,或許我還考慮讓你活命。」

痛楚讓少女低下頭去,她喘息的動作明顯易見。男人舉刀無聲地逼近,眼底全無憐惜之情:「你已經沒有任何體力與我對戰,放下那顆首級。」

「不要……你不要過來……」

少女虛弱的掙扎不帶半點氣力,男人舉刀就要將她自肩至腰劈成兩半的瞬間,卻見少女的手自「狼母」的長發之後伸出,機關閃現小小的銀芒,在他意識到不妙之前,三根細細的銀針已經釘上他的胸口,酸麻的感覺急速擴張至全身,他震驚地瞪著少女露出慘白的笑容:「不是叫你不要過來了嗎?公子?」

雖然還想舉刀,手卻已經不聽使喚。少女丟開頭顱艱難地爬到他身邊,笑容凝出了冰冷的弧度:「你放心,我還不會殺你……我早知你不會給解藥的,但是舒蘭姐姐就不一定了……」

神智清楚,男子卻發現自己說不出半句話來,瞪著少女緩緩將他攬進懷裡,慢慢地俯身貼近了他的耳朵:「你很驚訝?呵呵,我想也是。畢竟你不是撒藍……知道嗎?那個在這世上最了解我的男人早早就說過了,我是個不要命的瘋丫頭!」最後一句話封在他的唇上,伴隨著少女臨時喝下的一口水,全部灌進了他的肚子里。

這正是舒蘭滿面喜色,拿著單于金璽掀開簾幕時,落在她眼裡的景象。

「……阿奴……」

對著公主一哂,少女當著她的面,再度用嘴哺餵了男子一口水,為了強硬撐開男人的嘴,她甚至以舌伸進了男人的口中,一口一口,硬是將手中杯水全部餵給了男人。在此同時,架在男人脖子上的彎刀,卻也森森警告著不準舒蘭公主接近一步。

放下水杯,少女朝著公主伸出手:「給我解藥,舒蘭姐姐。」

垂眉望著男人晶亮的眼瞳,舒蘭公主終於答話,語調平靜:「我沒有。」

少女低笑:「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你在想,要是公孫公子毒發,你就陪著他一起死,但是只要他有希望滅了赤罕,你就不會給我任何機會救活任何人。」

「姐姐,你知道『恨雙絕』是什麼樣的葯嗎?」傷口的血流已經濕透了她半邊衣物,少女頓住,喘息了一會,才終於打起精神再度開口,說的卻像是毫不相關的話:「不知道吧?我想公孫公子知道的也不多。」瞥了男人一眼,她笑了起來:「這味葯,是東霖皇室看誰不順眼時專用的……它可以一點一點,加在飲食裡頭,讓中毒者日漸衰弱,自然死亡。要是急著想看結果,就用足量調在水裡,兩杯下肚,就此長睡不起……」

再休息一會,少女的臉色愈青,眼神卻愈亮:「若是希望對方死得痛苦一點,就加在酒裡頭,正如你看見的,死者全身抽搐、口吐白沫,最終脫水而亡……可是還有最狠的,不曉得你們夭知道?」

舒蘭神色一寒,望著少女一刀戳穿擺在身邊的酒桶,一泓泛著酒香的液柱噴出,落在杯里。

「一杯水、一杯酒,不管哪一杯放了『恨雙絕』都沒關係,喝下去的人不會死,可是五臟六腑將日日如火燒,直到他徹底發狂,自剖肚腸,將全部的血肉掏個精光……」少女笑了起來,拿起那杯酒:「我們來試試可好?聽說藥效很快喔!」

眼看著她喝了酒,又要湊近男人唇邊,舒蘭變了臉色,張口幾乎就要喊出聲來,卻還是硬生生忍住,看著少女將酒喂進了男人嘴裡。男人的眼神依舊的烈,公主望著望著,突然也笑了起來。

少女抬眼望她,卻見公主走向水壺,連杯子也不拿,直接提起將剩下剛好一杯量的水一口喝盡。藥效還沒發作之前,她走向少女,搭住了酒桶。雖然已經離得這樣近,公主卻沒有奪刀救人的意思,她只是笑:「他會受什麼若,我陪。但是解藥,絕對不給。」

緊鎖著眉頭看公主以唇就酒,眼看著她喝下一口,又一口。

少女突地放聲大笑,笑得淚流不止,一邊喊痛喊個不停。舒蘭一愣,男人也一愣,少女則邊笑邊抹淚:「姐姐,你真是痴人。痴得好可愛,痴得好可憐!我剛剛喂他喝的水,除了泥沙和牛羊的糞便之外,什麼也沒有。那是我從水草地汲來的水,根本沒有『恨雙絕』!」

舒蘭臉色一白,向來從容的面孔第一次出現怒意,一聲輕叱就要撲上前來,但是藥效已經發作,她前撲不成,卻掩著肚子開始向後縮。

「很痛吧,我的傷口也跟火燒似的痛得要命,非常了解你的心情呢,姐姐。」少女笑著,話聲變得有點虛軟:「現在吃解藥還來得及喔!再拖晚一點,等藥效擴散到全身,大羅仙丹也沒用了。」

公主喘著,臉色愈青,額上的汗水愈聚愈多,咬著下唇已經出血。

「快吃解藥吧姐姐。」少女的笑聲已經變得低微,眼神卻還清明如星:「我明白的,你可以為這個男人而死,但是,你絕對不會讓他比你晚死。」

此話一出,舒蘭神情丕變,立時咬住了自己的左袖珠扣;而少女的動作更快,刀芒閃過,公主的左手已經飛離了她的身體,一泓鮮血在空中劃出了淋瀝的弧線,伴隨著公主終於忍不住的厲聲慘叫。

佇著刀顫危危地起身,藥效發作的公主、還有受制於銀針的男人,都沒有辦法動彈。她走向斷腕,抓下了腕上的珠扣,拖著腳步挪向帳幕的出口。血流在她腳下身後,一直拖曳開去。

還沒能走到帳口,她已經倒了——倒在正好掀開帳幕衝進來的男子懷裡,那是公孫祈真。

「阿奴,這……」書生瞠視著帳內一片狼藉滿地屍首,甚至不敢確定倒在地上的族弟和公主是生是死:「我不放心你又趕回來,聽到尖叫聲——這……這……」

「解藥……在這裡……」將滴著血的斷腕一丟,兩枚珠扣塞進了先生的手心:「還好解『恨雙絕』的藥量不用很多……你拿去放在能喝的水裡,發給每個中毒者……還來得及的,就來得及……」沒來由地一陣心酸,她落下淚來,在暈死之前,只說了兩個字:「撒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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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奴嬌·昭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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