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季武雄和鄰居們坐在院子里吃消夜,因為季曉橙交了個從台北來的浪人男友而沸沸揚揚,向來不愛羅唆也不在乎旁人眼光的柳浪沒那閑工夫做澄清,只是被拉去喝了幾杯參茸酒、幾杯米酒、幾杯高梁、幾杯威士忌,不知不覺喝了一大缸混酒。
「哈哈哈……當我女婿的第一個條件,你通過啦!對,男人就是要會喝酒!你們看,他喝了那麼多,都還沒醉,你們哪個人的兒子跟他一樣強?""季武雄十分有面子。
柳浪微醺,喃喃自語:「用這種條件決定女兒的幸福,還挺危險的。」
雖然沒被灌醉,但他的膀胱跟正常人一樣,想找廁所,卻不熟悉這裡的環境,來到曾洗凈他一身污泥的大澡堂前,西藏獒犬趴在那兒睡覺,他只好繼續一間一間的找,終於在掛著粉色蚊帳的房間找到了浴室,他才得以拉下拉鏈,好好的解放一番。
季曉橙剛喂完豬,回到房間,將身上的護身符和手錶拿下來,把頭髮包起來,脫下衣服,只剩內衣褲,抓起一條大浴巾,就要進入浴室洗澡,哪知一轉頭,看見一個長發男子從裡面走了出來。
「啊……」她驚愕的大叫。
柳浪的動作極快,飛身撲上去,搗住她的嘴巴。要是在這種情況下引來所有的人,那就糟糕了,尤其好死不死的,今晚外頭聚集一大堆因為長年務農而壯得要命的叔叔伯伯,更別說那隻獒犬會怎麼對付他了……儘管已經被季曉橙當成色狼了,他還是得搗住她的嘴巴。
「不要叫!」他貼近她的耳邊,低聲說道。
但被他從背後緊緊摟住,還被搗住嘴巴的季曉橙,晤晤啊啊的掙扎不休。
「我只是尿急,進來借個廁所,我不知道這是你的房間……」他解釋。
她斜眼怒瞪著他,一點也不打算相信他的說詞。
「如果我真的那麼沒眼光,剛才就打昏你,然後圈圈叉叉了,對吧?」什麼沒眼光?你找死啊?季曉橙眼裡的怒火更盛。
「如果你保證不叫,我就放開手。」她的表情一點也沒鬆懈,擺明了絕不輕饒他。柳浪拿她沒轍,有點想笑。這個堅持又火爆的鄉下姑娘啊……
僵持了一分鐘,他的目光往下溜,她的鎖骨、她的胸部,然後是……他露出壞壞的笑容。
「雖然沒什麼看頭,但是酒後亂性的人通常是不挑的。」柳浪收緊手臂,箝制住她胸下那柔軟的部位,在她的耳畔說道:「本來是誤打誤撞,但我現在忽然又想要將錯就錯了,反正你都當我是犯人了,不做白不做,對吧?」
季曉橙又怒又驚,長這麼大,不曾讓一個男人如此貼近她,對她說著使壞又充滿邪惡的話,看起來清瘦頹廢的他竟然具有如此的力量,那滿是肌肉而結實的手臂將她困得好緊,她同時想起了強而有力的他也曾把龍勇華那幫人要得欲哭無淚,在這村子立下英雄的口碑,但是同樣的「惡勢力」此時卻拿來戲弄她。
見她雙頰紼紅,冒出熱汗,季曉橙平時只要一生氣就會不顧後果的急躁和衝動也消失不見,柳浪這才慢慢的鬆開手,與她保持距離。其實他不放手也不行了,因為在酒精的作用下,原始的饑渴逐漸高張。
季曉橙連忙將大浴巾披在身上,卻不小心讓放在桌邊的幾本書和幾片CD掉落地上,她彎身撿了起來。
驀然,柳浪看到了熟悉得令他心跳加快的CD封面,是「流浪的天使」第一張專輯,以正在滴血的艷紅玫瑰做為封面,接著是第二張專輯,男人的手掌緊握著流著血的帶刺艷紅玫瑰,血沿著手臂滴落,再接著是他以swell之名於美國發行的三張吉他獨奏、一張鋼琴獨奏。
「那隻手……是你的手,對吧?」她見他注意到了,便開口詢問。
「為什麼這麼問?」
「感覺。」
「感覺?」
「我想好多年了。你說,是不是你的手?」季曉橙一定要得到答案。
「不是……」他真殘酷。
「怎麼會呢?真的不是嗎?」她好失望的噘起嘴巴,不斷的看著CD封面。
「你直接看我的手不是更好?」柳浪提醒。
「對喔!」她連忙抓起他的手,翻來翻去,仔細研究。
摸著他的手,她就能感受到其中具有的強大力量,而他的手指修長,真正是做音樂的手呢,再對照CD封面那隻緊握著帶刺玫瑰導致鮮血直流的男人手,她眨了眨眼,喘了口氣,大聲嚷道:「明明就是嘛!」
柳浪笑了。看她從失望、生氣,到細細研究他的手,而後恍然大悟,干變萬化的表情真是有趣。
這幾年來,她應該都在猜這個謎題吧?她竟能看封面就猜到是他的手,可見她對「流浪的天使」的熱愛,對他這個貝斯手Swell的崇拜,每一個瞬間的不經意透露都讓他覺得是禮物。
「你故意的。」她不依的瞅著他。
「太容易得到答案,就不好玩了,要自己親身去挖掘,才會有樂趣啊!」
季曉橙壓抑下心中的不甘,冷哼一聲,「算你有理。」
「這麼久的專輯了,你到現在還放在桌上?拿來當茶杯墊嗎?」柳浪故意這麼問。
「什麼茶杯墊?到現在我還常常聽這幾張專輯,所以才會放在桌上。」她怪他不解風情。
柳浪的心頭微微一顫,「為什麼?」
「哪有為什麼?你有想過嗎?「流浪的天使」突然人間蒸發,狹義上來說是消失了,可是我相信一直到現在,這世界的某些角落某些房間某架音響,還正在播放著「凡爾賽的黑」這張專輯。」說著,她把一片CD放進音響里,按下啟動鍵。「這就叫永恆……」
永恆?這就叫永恆?柳浪的眼眸閃過光芒,陷入沉思。
「每個人都以為永恆是一直存在的,即使海枯石爛也不會變,所以非得要等到千古不化才承認那是永恆,但是,誰能活得了那麼久?你不覺得嗎?並不是什麼事物保持原封不動才叫永恆,而是它的精神、它的原貌、它的故事,不管什麼時候、什麼地點都有人記得它、傳誦它,這才叫真正的永恆啊!」季曉橙熱切的望著他,「「流浪的天使」的歌曲今天能夠在新竹圓環讓那麼多人跟著我一起唱,那是你們做到的一種永恆!」
「我還在猶豫這口要怎麼開,你就先哭了起來,你哭了,我也忍不住被你感染,你想要說卻沒說出口的是不是等你回來怕我已不在……」音響里傳來Doll悲傷的歌聲。
為什麼她說的話不時偷襲他那顆麻木的心?
「沒想到你這鄉下姑娘還挺有水準的嘛!」害怕落入Doll的悲傷里,柳浪趕緊轉移話題。
「又來了,老是把鄉下、鄉下掛在嘴上,你們台北人吃的高級料理,還不是我們養的黃金豬,還不是我們種的稻米,還不是我們種的菜!」
柳浪就知道她會如他所想的不高興的叨念著,從口袋裡摸出一張皺巴巴的名片,遞給她,「我從不需要名片這種玩意兒,不過既然帶了,就給你吧!」
她接過名片,努力的攤乎,低頭一看,是被評為台北十大夜店的:「告訴你」PuB。
「「告訴你」是你開的?她非常訝異,從來沒有把他和這家PUB聯想在一起。
「那裡跟地下業餘賽車的聯絡處是同一個地方,來的時候不要被嚇到了。」
「你……覺得我可以去參加選拔?」她訥訥的問。
「你覺得自己可以,就過來呀!請到sKY國際娛樂音樂部特地幫我們PUB設立的官網去申請,不過不要問我在哪裡,也不要問我怎麼填,因為我從來沒上去過,那都是他們搞的。」柳浪掏出煙,點燃,狠狠的吸了一口。
「不要在我的房間里抽煙。」她露出厭惡的表情,伸手揚了揚。
「我還不是忍受著你只裹了條浴巾,就坐在這裡跟我講了那麼久的話?」
季曉橙驚叫一聲,起身衝進浴室,砰的一聲關上門。
柳浪兀自抽著煙,慢條斯里的說:「你知不知道,這種情況對一個男人來說是孰可忍,孰不可忍的刑罰?抽煙這種小事抵得過我的痛苦嗎?」
季曉橙躲在浴室里,好不容易才平復狂跳的心臟。柳浪分明是故意的,他飽覽了她誘人的春光了吧?雖然是沒什麼看頭啦,但是該有的都有……她吐了吐舌頭,也只有柳浪的存在會一直提醒她是個女人,雖然她的個性、髮型、能做的工作,全都像男孩,而她也從不曾思考過男人和女人有什麼不同,在她的認知里,日子就是在農務、工作、音樂和在山野里奔跑度過。
可是柳浪的出現一再讓她驚艷於這世界的不同,一再讓她感到窒息,體會到一種說不上來的微妙氛圍,而這樣的感覺是什麼呢?她重新展開那張皺巴巴的名片,身為swell的他給她名片,叫她有空可以參賽,這代表什麼呢?只是隨口邀約,還是對於今晚見到他們樂團的表演其實並不排斥?那是否代表他們還可以?
竟然能夠獲得Swell的同意,她覺得好欣慰啊!
藍子漢開著小貨車,載著季曉橙和弟弟們,一路從新竹來到台北,期間還因為不熟台北的路,曾經迷路。
好不容易,她終於看到廣闊的空地上有三間廠房,也聽到好幾輛重型機車發動引擎的聲音,剛才的警衛和買菜太太說這裡有很暴力的飆車族,而去PUB的也都是一些光怪陸離的台北人,這是他們第一次北上征戰,不免緊張。
一伙人勾肩搭背的經過,其中一個打扮新潮的男孩興奮的開口。
「聽說柳浪今天會來,自從我知道這個地方兩年多以來,沒有一次遇上的,這次是因為昨天在他床上的Emily無意中間到的,我一定要見到他!」
原來要見柳浪不是那麼容易,這邊的人都把他的出現當作是奇迹,但是……什麼叫「昨天在他床上的Emily」?原來Swell的生活也過得這麼糜爛!季曉橙心生不悅。
才來到外圍,她遠遠就瞧見那裡人聲鼎沸。是因為方程式四大站已奪下三站冠軍的俄羅斯好手Pudovkin與地下業餘賽車最強男人柳浪對軋,而柳浪從來沒有打敗仗的紀錄。
贏得的那方將獨得這次賭賽百分之八十的彩金,柳浪是世界知名業餘賽車的賭徒,曾有在日本友誼賽比冠軍快一圈的紀錄,不曾參加過正式的晉級,據他的理由是「賭資比世界四大賽還多」,他是個只為金錢賽車的男人。
從旁人那裡聽聞了有關柳浪的事,季曉橙望著前方的終點,心想,隨時沒有明天,拿命來換取財物的男人,難怪人們害怕他的浪蕩,又聽說他生性放縱,到手的錢明天又會花得一毛也不剩,所以他始終兩袖清風。
那麼,他又為什麼要為了錢賭上性命?
YAMAHA重型機車一紅一白夾帶強大的火力,排煙管同時在彎道激擦出驚人的火花,刮出白色痕迹做為他們風速的見證,豈知逆向車道有不明來車打了遠光燈,並緊張的猛按喇叭,嚇得旁觀的人群以為就要血肉橫飛了。
但這早在柳浪的計算範圍內,Pudovkin暗罵這奸人竟然連一秒也不讓,他只得憑著高超的控制能力將車子轉回單向道上,閃過對方車道的車,但又來了一輛聯結車,柳浪始終沒有為了保命做退後的動作。
他置生死於度外的自私行徑,讓Pudovkin大驚也不齒,柳浪怎麼能肯定在技術相等、並駕齊驅的狀況下,一有對方來車,他Pudovkin一定會讓?但真的是那樣,可惡!連閃了幾次車,加上幾個大髮夾彎后,確定前方是工程封閉道路,不但筆直,而且沒有第三輛車會過來,就算Pudovkin再怎麼努力,已有半個車身的距離。
最後,柳浪率先到達終點,前後相差不到半秒鐘的時間。
柳浪對於來自各國慕名而來蚵好手對他英雄般的歡呼,沒有露出絲毫得意的神情,只是一如往常的摘下全罩式安全帽,讓長發披散開來,淡然以對。
Pudovkin冷哼一聲,「你就看準了我們都不捨得你死?」
「那是你們的問題,不是我的。」柳浪叼了根煙,冷笑的說,「我沒拜託你……」
「不要再這樣了,好像被輾死了也沒關係。」Pudovkin語重心長的說,「飆車是追求技術,不是玩弄生命。」
「不超越生死,就沒有真正的技術。」柳浪淡淡的說。
PudoVkin每次跟柳浪對上,總覺得駕馭重型機車的他渾身散發出如野獸般的可怕氣魄,夾帶著有如被死神召喚而做著最後巡禮的騰騰寒氣,那令他害怕。
眾人夾道歡迎,都想靠近柳浪,又不敢靠得太近,他卻在人海里一眼就看見季曉橙。
在打扮得艷麗火辣的眾女孩之間,一六0的身高,穿著長袖T恤和七分牛仔褲的她並不特別突出,卻純樸清新得別有一番風味。
這是他在爭奇鬥豔的人海里,一眼就能看到她的原因嗎?
她終於還是來了。柳浪心想,並來到她的面前。
「什麼時候申請的登台?」
「為什麼要這樣飆車?這樣,愛你的人都會很擔心你。」季曉橙說。
「愛我的人,都會理解我在速度中得到的快感和喜悅。」柳浪從不被管。
「但是你想過愛你的人們是用什麼心情來了解?他們一定比任何人都還要擔憂、害怕,只是因為太了解彼此了,所以他們絕不顯露出這樣的心情,不想讓自己的害怕阻撓最愛的你去做想做的事。」她依然忘不了那令人驚心動魄的賽事,「在讓你欣慰愛你的人是如何讓你自由的同時,也要想想他們每一次是怎麼度過這種煎熬所換成的自由?」
Swell對她而言是那麼重要的人,她看到他如此不愛惜自己,怎麼能不生氣?
不是沒人勸過柳浪,只是他總是將那些勸說當作耳邊風,沒人了解追逐風速、自我放逐是多麼危險又過癮的事,自從Doll自殺未遂,待在精神科病房之後,他知道自己奪走了爺爺最寵愛的孫女,也奪走了黑澤野最愛的女人,他背負著這麼多人的愛和絕望,早就什麼都不在乎了。
「我只是告訴你有空可以來玩玩,不代表你可以以為自己是誰,還來教訓我!」柳浪最討厭那些自以為是、以愛為名的人了,尤其是女人。
看著他無情離去的背影,季曉橙吞下想為自己辯白的話語,她並沒有以為自己是誰。
天哪!他該不會以為她愛上他,才這麼羅唆吧?
「真是氣死我了!這個沒血沒淚的傢伙!他以為我愛他啊?想太多了吧?」
藍子漢嘆了口氣,「沒想到這裡這麼多人啊!他也很受歡迎。」他們才來到台北,就遭到Swell冷漠的對待,硬著頭皮迎接即將到來的第一次正式演出,而這時又有另一陣鼓噪。
「Angelina!Angelina!」
「Anne!Anne!」幾個穿環戴銀、全身黑色裝扮的男女走進PuB,好多人跟在他們後面吶喊。
季曉橙也想進去,然而沒有票就不得進入,只好對著收票的少年說道:「我們是來參賽的。」
小七打量著她和藍家三兄弟,冷冷的笑道:「真的假的?看你們一副土裡上氣的樣子,怎麼看都不像啊!網路下載的憑證呢?」
她一手伸進皮包里,拿出憑證,遞到小七的面前。
小七這才放他們進入,並叫工作人員帶領他們去放器材。
「為什麼他們不用票?」季曉橙指著Angelina。
「他們已經是我們店裡的常勝軍了,看臉就能進場,我看以後不但是選拔賽的冠軍,柳大哥應該也會邀他們成為我們新的駐唱樂團。至於你們……唉,就當是來累積經驗吧!呵呵……」小七傲慢的說。
真是太欺負人了。季曉橙見到小七那刻薄的嘴臉就生氣。
「借過。」化了煙熏妝的Anne在門口抽完煙才進去,還目中無人的推了季曉橙一下。
其他團員也都嘻皮笑臉,一一用肩膀或是身體推擠著她。
季曉橙咽不下這口氣。這就是台北人的高傲嗎?看這麼多樂迷也買票湧進PUB,門口的液晶電視正在播放他們演出時的盛況,她抬頭觀賞,他們果然有兩把刷子,叫Anne的那個人在台上猶如女王。
面對Angelina的氣勢,季曉橙也不察有些惶恐,相對於他們演出經驗豐富,又早已是勝券在握,而自己跟藍家三兄弟一向只是玩音樂,從未參賽過,最多是閑暇的夜晚在新竹圓環做表演,給那些出來散步的年輕人和老老少少打發時間罷了。
「Ganma?這是什麼團名?」幾個拿著DM的辣妹,邊走邊討論。
「聽起來好像台語的柑仔喔!好俗!該不會又是那種聽不懂的鄉下樂團吧?真無趣!」
「Angelina昨天就唱過了,錯過了啦,我們去其他PuB吧!」另一個辣妹提議。
季曉橙心想,既然有了Angelina,柳浪為何還給她名片?是否只是隨口邀約?
每個人的心都是那麼難測啊!面對台北的人事物,她真正的感覺到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