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想念
思念,是橫隔多遠的距離,分離多久的時間?
自那晚的宴會後,薩斯一直沒有機會跟夏伊見面。每天每天,各階層的訪客不斷,薩斯連喘口氣的時間都沒有,更別說是只隔了一座廣場的黑暗魔法樞院。
好不容易偷溜出來,夏伊不是在練習魔法,任何人都不得打擾,就是外出不在,好幾次他都失望而回。
「請問,夏伊今天有來嗎?」薩斯繞到學院問那裡的學生。
「雷文大師,薩雷爾大師昨天才來過,今天應該不會來吧。」學院的人這麼回答。
他又到老師那裡問:「老師,夏伊今天會來嗎?」
「小夏早上來過啊,小薩你有事找他?」克雷瓦格說。
「沒有,沒特別的事……」薩斯笑著告辭。
他們各自都有許多事情要忙,這薩斯自己也清楚,可明明在同一朵雲絮底下,走過同樣的路、吹過同味道的風,但就是見不到面。
彷佛又被拉回那五年,雖然忙碌,內心卻乾枯,見不到他、見不到他、見不到他!
好想他……看一眼就好。
「還是再到黑魔法樞院問問吧……」正當薩斯這麼想時,一名負責服侍他的女侍急匆匆地跑了過來。
「主人,不、不好了!」女侍氣喘吁吁的說。
「怎麼了嗎?別急,話可以慢慢說。」薩斯溫笑道。
女侍酡紅了臉,「主、主人,宮外有許多人吵著要見您,陛下要您自己想辦處理這些賤……賤民。」看薩斯微皺起眉,女侍連忙補充道:「這是陛下說的。」
「沒關係。」薩斯笑了笑,「倒是那些人為什麼要找我呢?」
「他們希望您這光明法師幫他們治病,這陣子民間似乎在流行傳染病……」
「治病?這應該是神使們的工作吧?我只是個魔法追循者,不擅長這種事。」薩斯不解,只有神使才能祈禱神之力為眾生袪除疾病,法師只能控制元素能量而已。
「因為……」女侍欲言又止的,「因為陛下他……」
「我知道了,麻煩你帶我過去吧。」薩斯從女侍的表情就能猜出,狂王不願跟人民分享神使的力量,畢竟神使可是比法師更為稀少,對狂王而言,也比法師有用的多了。
夏伊練習了幾個魔法,從結界中離開,女侍們恭敬的遞上一套新的衣服,「主人,請讓我們侍候您梳洗。」
「不用。」夏伊滿身大汗,氣息還有些不穩,絲質上衣都貼黏在身上,顯出均勻的肌理,但他看都不看女侍們一眼,直接從她們身旁繞開。
女侍們已經漸漸習慣這主人的個性,雖披著黑袍,但他不算冷漠也不邪惡,只是不在乎外界,活得很自我罷了。
「啊!主人,雷文大人來找過您好多次了,是不是有什麼要緊事呢?」提到溫柔俊逸的白袍法師,女侍們不禁微微紅了臉。薩斯每隔幾天就往黑暗魔法樞院跑,這可是她們最期待的時刻。
「我沒有見到他,怎麼會知道。」反正真有事自己總會知道,所以夏伊沒有想過要去找薩斯。
不,應該是說,對方的訪客那麼多,他也不一定找得到人吧……
「可是,我們聽說……」女侍們互看了一眼,不確定要不要把話說下去。
「聽說什麼?」夏伊問。
「聽說雷文大人這幾天都在宮外為城裡的百姓治病,陛下似乎不太高興。」
「治病?」夏伊的語調終於有些變化,微微的上揚,有些不可思議,「這可是我第一次聽說白法師能夠治什麼病。」
「光明法師不會治病嗎?」女侍問道,她們以為光明法師跟神使差不多。
「一些騙人入睡的把戲……」夏伊拿來女侍手裡的袍子,披在身上,「我過去看看。」
女侍們還未反應過來,夏伊已經化作一片黑影,從她們面前消失。
才離開樞院,夏伊立刻就感到後悔。
我在做什麼啊!人們對白法師有所期許很正常,就算無能為力,薩斯也會想辦法治療那些病人,不在乎會不會累死自己……
「……那傢伙一定會把自己累死。」夏伊低聲自言自語。他知道薩斯,脾氣比誰都好、心腸又軟得要死,難怪無法丟下那些病人,「簡直給自己找麻煩。」這句話不知道是在說對方還是自己。
這沒道理,他應該回去紀錄剛剛施放魔法的心得,或是整理那些魔法書,不然,睡個覺休息一下也好,為什麼會讓薩斯的事打壞計劃?
因為太久沒有見面了嗎?
可他不也是這麼過了五年?這五年來,薩斯一直很安分的待在記憶之中,他想念他的好友,可是不曾想再見到他,也不認為能再見到他。
他跟薩斯追逐的是完全相反的東西,怎麼繞過一圈又靠在一起了呢?
薩斯是他披上黑袍后,第一個對他笑得毫無芥蒂的人;薩斯的體溫讓他得以安穩的入眠,暫時忘記心中的黑暗;薩斯說他沒有變,他們一直是朋友。
世界那麼大,人群之中,他是他唯一能前往的方向……
「唉。」嘆息,然後黑袍法師發現自己不知不覺的已經到了城裡。
薩斯身邊圍滿了人,夏伊不用特別尋找,一眼就看到了他。
臉上揚著溫和好看的微笑,薩斯親切的慰問著生病的人民,他手心射出溫暖的金光,將柔軟的金髮映得更加閃亮炫目。
人們跪在地上,崇敬的仰頭看著,比起無法施予援手的神使,眼前僅能減緩他們痛苦的白袍法師才是神的使者。
卡雅娜菲塔,我的真神,他是您對手的信徒,我卻無法將視線從那光身上移開!
夏伊知道自己黑暗的眼睛一定會被這道光弄瞎,可他再也無法強迫自己移開視線。
薩斯撥開額上濕黏的汗水,白袍底下他的衣服早已汗濕,純紫色的眼睛失去光采,笑臉透出難以察覺的疲倦。
施展魔法極耗費體力,再怎麼厲害的大法師也不能不休息,連續幾天,除了睡眠時間,薩斯都不斷的施展法術為病人治療,他的體力已經到了極限。手中的金光黯去,婦人懷裡重病的孩童又開始痛苦的抽搐。
「大法師,求求您救救我的孩子!」淚流滿面的婦人不停的請求著。
薩斯笑了笑,喃喃的念起咒語,卻發現很難蓄起體內的魔力,「抱歉,我今天已經沒辦法再施法了。」他歉然道。
「那我可憐的孩子怎麼辦?我苦命的孩子啊!」婦人乾瘦的手掌抓住薩斯的白袍,「求求您,救救他啊!」
薩斯苦笑的搖頭,「明天好嗎?我真的……」一陣暈眩襲來,他微微晃了晃身軀,腳步有些不穩。
黑影在這時穿過人群,無聲的在薩斯身側現出,黑色的袍子撐著白袍,抬手,射出一片冷冷的銀光。
「夏、夏伊!」薩斯睜著眼,訝異對方的突然出現,但他純紫色的眼眸瞬間被貪婪佔據,渴求著對方的身影。
「黑暗法師!」婦人緊緊抱住她的孩子,驚恐的尖叫著,周圍的人群也推擠著遠離。
「……」夏伊不發一語,抓住婦人的手臂不讓她跑走。
「啊——」婦人尖叫,夏伊好像沒聽到,他將手中的銀光照射在孩童的身上。
銀光散去,婦人抱著孩子,露出難以置信的神情,重病的孩童發出平穩的鼾聲,他享受到了甜美的睡眠。
「不是只有白袍法師會『治病』。」將雙手攏在袍袖中,夏伊用一貫的平淡語調說。
圍觀的群眾跟婦人一樣愣住了,這跟他們印象中的黑暗法師不一樣,那孩子會不會突然死去,或變成吃人的怪物?
「……你還想繼續嗎?」夏伊看了薩斯一眼,轉身,化入影子中。
「夏伊!」薩斯不假思索地追上夏伊,不在乎人們期盼或訝異的眼神,他的世界從夏伊出現后,便縮小到只剩對方一人,其它什麼都不重要了。
白袍法師追著黑影,執拗的腳步終於讓他停下。
「……夏伊。」薩斯彎著身子,雙手撐在膝蓋上,不停的喘氣。忘記施展法術,一口氣跑了半座山,就算是順練有素的身體也會吃不消,更何況他的體力本來就幾乎透支。
夏伊從影子中現身,轉過身,淡淡的看著汗流浹背的薩斯,「……你的『飄羽術』呢?」這是將身體變得像羽毛一樣輕,節省移動體力的法術。
「忘……忘記了。」薩斯喘著氣說。
「我看你連自己是個法師都忘了。」
「很有可能。」薩斯笑道,抬頭看著夏伊。
那個人,那個令他思念得瘋狂的人就站在面前!別說是身分了,他翠綠色的眼瞳甚至能讓自己忘記呼吸。
心裡一松,薩斯脫力般的癱坐在地,臉上綻著夏伊說很難看的刺眼笑容。
「喂!」夏伊走向薩斯,緊張的神色藏不住擔憂,「你幹麼啊!」
「太好了,終於見到你了。」燦爛的笑容,開心得放肆,「我好想你!」
紫色的眼中蘊著熊熊火焰,夏伊被這麼熾熱的眼神凝視著,那溫度似乎燒到了他的臉上。「什……」
夏伊還無法反應過來,薩斯幾乎是用撲的,抱住了他。
「拜託,別再……」別再分開,沒有這個人,我的世界不存在。
「什麼?」
被突然抱住的驚訝不小,夏伊整個人傻住。不、不對,薩斯是他的好友,摟摟抱抱也不用訝異,而且他們都是男人……也、也不對,都是男人好像才不能摟摟抱抱,可是……都是男人摟摟抱抱又有什麼關係?
這不是重點!
「喂!你還好吧?」
「好想你,快死掉了……」薩斯將臉埋在夏伊頸窩中,低喃著。
「……沒有人會這樣死掉的。」
「我會……」
「放手。」夏伊冷冷的說。
「夏伊,你想我嗎?這五年,你有想過我嗎?」薩斯反而抱得更緊,「我一直想你,不停打探你的消息……你呢?」
這問題……好奇怪,這是朋友之間會問的問題嗎?夏伊回答不出來,可是強烈到幾乎讓自己窒息的心跳,似乎就是答案。
「我也一樣想念克雷老師。」夏伊說出連自己都不相信的話,就算是恩師,他也絕對不會容忍別人這樣一直抱著他,但現在他竟然還沒想到要給對方一個詛咒。
「這樣啊……」語氣裡帶著微弱的泣音,薩斯失望的放開手,半跪在夏伊腳邊。
「薩、薩斯?」這傢伙到底怎麼了?他累得神智不清了嗎?
「小夏,拜託你告訴我,我該怎麼辦才好?」
「這是我要問的吧?」夏伊想,他要不要再施展一次剛剛的「睡眠術」?
「你說我笑得很難看,我練習了好久,還是沒辦法笑得好看……我要怎麼笑好呢?你喜歡我怎麼笑?」哭喪著臉,薩斯的神情像個無助的孩童。
那個薩斯,怎麼會有這種表情!「我、我怎麼知道……」怎麼會這樣?怎麼會變成這樣?
夏伊不在乎別人對他的厭惡或恐懼,他眼裡只看見自己想看的東西,可偏偏那幾樣東西中,好像就有個薩斯·雷文。
他能看見他,看見紫色眼眸中的火焰跟渴求、看見溫和笑容中的喜悅跟眷戀、看見此刻他的表情……好像自己是對方的唯一世界,除此之外別無所求,失去了便一無所有。
不該是這樣,一無所有的是自己,別無所求的也是自己,他唯一的方向是薩斯,能停泊的地方只有那裡。繞了一圈,他們竟然又碰在一起,仰望追逐的,自己就夠了……
抱著無法開口的戀慕的人,應該只有自己啊!
「薩斯……我……」他一直很難將那兩個字喚出,害怕聲音泄出深藏的秘密,他對這個人抱著會持續到死去的思念,就算在陰影之中,閉上眼仍能看見那光亮。
薩斯的笑容太刺眼,害他心跳失控。
「我……」
「小夏……」
相交的視線傳遞無聲的語言,世界應該是圓的,背對背的走,最終仍會相遇。
「轟隆!」
突然的一聲驚天巨響,銀龍從雲層間竄出,帶著能灼瞎眼球的強烈光亮,轟轟地打在地面上。大地震動、獸鳥哀鳴,似乎有什麼異變發生。
「天雷!小……夏伊你感覺到了嗎?」薩斯迅速站起,跟夏伊靠在一起,兩人交換著驚恐的視線。
夏伊沉聲說:「雷響之前,我完全沒感覺到風系能量的波動……」法師對自然能量的變化最為清楚,他們本身就是元素能量的接收體,可這巨雷他卻事先完全沒感知到,怎麼可能!
「怎麼回事?」薩斯抬頭看天空,黃昏時分,滿天絢爛的緋紅雲彩,是個晴朗的大好天氣。這種天氣怎會無緣無故打起巨雷?
「……雷似乎打在宮城中,」夏伊仔細感應空氣中殘留的能量,「東邊是什麼地方?」
「神殿……我有不好的預感,夏伊,我們快過去看看!」薩斯抓住夏伊的手臂,說:「飄羽術太慢,你帶我過去!」
「你確定?」夏伊的聲調微微上揚。
「我確定,麻煩你了!我們快過去。」
「……這可是你說的。」夏伊的語氣又回復原本的平淡,他垂下眼,喃喃念起一段咒語:「卡因巴斯·塔!」
黑色籠罩著夏伊,又往薩斯拉著他的手侵蝕,兩個人瞬間被包覆在黑影之中。
「闇影!」
黑影貼著地面,不受地形與建築的阻礙,飛快的沖向目的地。
帝王的主殿建在山頭頂端,東西兩旁各是神殿與魔法樞機院,相較於神殿的宏偉,魔法樞機院的規模可以說得上是寒酸。
兩人在神殿前的廣場現身,「咳、咳咳!」薩斯捏著喉嚨不停嗆咳,他體內的光系能量與「化影術」覆蓋在身上的闇系能量相斥,兩股能量想要競爭的情況下,受苦的就是自己的身體。
夏伊的情況也沒多好,他不停的喘氣,汗水從他頰邊滴落,胸膛劇烈的起伏。拖著光系能量狂奔,對他而言就像讓冰山背著太陽,魔法能量的消耗極大。
咳嗽感稍緩后,薩斯苦笑道:「果然,真的不太好受。」
「……廢話。」夏伊淡淡的說。
他們似乎是第一個趕到神殿的人,神殿偌大的廣場空空蕩蕩。殿門口的石階上,有一大片黑色的燒焦痕迹,正微微冒著煙。
「看來天雷是降在神殿沒錯,但為什麼呢?」薩斯很不想往天譴的方向想,但剛剛那巨雷的印象實在太讓人驚恐。
「神使們怎麼沒有動靜?」夏伊看著神殿門口,他記得這神殿至少有五名神使在內潛修,這麼大的動靜他們不可能沒有感覺到。
「薩斯、夏伊!」克雷瓦格在他們之後出現,他手上多了一把灰銀色魔杖,頂端的魔石散發著火般的紅光。
在這個時代,魔杖的製作材料取得不易,法師想弄到一把適合自己的魔杖非常困難,擁有魔杖的法師,非在必要關頭不會拿出魔杖,以免被人搶奪。
「你們到的正好!除了狂王陛下,不要讓其它人靠近神殿。」說完,克雷瓦格提著魔杖,快步走入神殿中。
「是的!」兩人同聲說。
之後出現的是住在宮城裡的魔法學徒們,他們還好管理,只要一句「老師已經進去了」就乖乖退到一旁,亂鬨哄的貴族、僕人及侍衛們才是問題,一群人好奇或驚慌的湧向神殿。
夏伊跟薩斯兩人背靠著背,沒有事先溝通,他們卻同時念出同一段咒語:「夏姆·格格那·林——風障!」無形的風牆包圍著神殿,將想靠近的人全都阻擋在外。
「發生什麼事了!這種天氣為什麼會突然打雷?」
「不要擋著我,讓我過去!」
「神使大人呢?神使大人受傷了嗎?」
人群哄鬧著,互相推擠著想要上前一探究竟。
薩斯撐著風牆,連連苦笑,「看來很難讓他們冷靜啊……」
夏伊只將心力放在法術上,外頭的人有什麼反應他都不在意,面無表情地想著自己的事。
「讓開!給本王過去!」狂王的低吼聲從人群中響起,人們分開一條路。薩斯也立刻對狂王發了一道魔法,讓他能順利穿越風牆。
「這次又是什麼預言啊?」狂王負著手,走向兩人,滿不在乎的問。
「預言?……老師已經進去了。」薩斯說道,忽然想起來他好像忘記行禮。偷瞄身旁的夏伊,他垂著眼,似乎沒有正視狂王的意思。
那就算啦!薩斯微笑道:「陛下,您要進入神殿看看嗎?」
「哼!」狂王不屑的輕哼,「神秘兮兮的老頭子……我從來就不喜歡法師!」他高傲的一甩衣袍,轉身走入神殿中。
「這個王……」真讓人難以打從心底信服,薩斯把這句話吞下。
「……原來是預言。」夏伊低語。
「預言?你是說剛剛的天雷是昭告預言的降世嗎?」
夏伊淡淡的說:「四十年前似乎也發生過一次,那時預言剛即位的先王將是帝國史上最賢明的帝王……果然,奧圖斯大帝國在先王的統治之下,享受了四十年的盛世。」
薩斯笑了笑。「所以,狂王覺得這次的預言也是四十年盛世了?」
「……我怎麼知道。」
「等等就能知道了。」跟夏伊背靠著背,薩斯笑得特別溫柔,春風般的笑臉下,他絞盡腦汁地想著話題與夏伊聊天。
一問一答,夏伊用平淡的語氣響應著對方,兜帽藏著的雙眼,卻像翡翠晶瑩而閃亮,誠實透出主人的心情。
此時的兩人,不知道他們的未來將會完全顛覆。
——齒輪已被推動,這道巨雷聲響,正是命運轉動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