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給安展的企畫書,總算如期交出去了。
錢金福鬆了口氣,連日來的疲憊也像排山倒海般襲來。
「你還好吧?」駱鴻橋走過她身邊時,停下腳步關心地問。
她抬眸望了他一眼。
「還在生氣?」他知道上次董事會時他沒有支持她,她還在生氣。
「算了。」她搖頭,「你是哥哥最好的朋友,既然選擇這麼做,一定有你的道理。」他是哥哥的好友,駱父也是錢觀長老級的人物,認識他這麼久了,她知道他的行事風格。
駱鴻橋淡然的一笑。「你要不要先回去休息?」她的臉色看起很不好。
「我是有這個打算,你放心,我不會拿自己的身體開玩笑。」她還得留下體力打接下來的仗。
「需要我送你嗎?」聽她這麼說,他放心多了。
「不用了,我知道你很忙,而且我也還不至於累到連家都回不去。」
「好吧,既然你拒絕我的好意。」他的確很忙。
「鴻橋。」她突然抬頭喚他,「哥哥以前都是這樣過日子的嗎?」每天像打仗一樣,不但要應付外敵,更要嚴防內賊。
才短短三個月,她已經快受不了了,而哥哥竟在公司里整整待了七年,光是想,她就替他覺得辛苦。
駱鴻橋只是淡淡地一笑,沒有任何錶示。
「你早點回去休息吧。」他伸手輕拍她的肩。
「嗯。」她點點頭。
目送駱鴻橋離去后,她站在原地,輕聲嘆了口氣。
「他是誰啊?」安烆突然出現,走到她身邊。
她轉頭看向他,「你怎麼會來?」
「湯叔說你今天一大早就出門了。」他眉頭一皺,「你昨天那麼晚睡……」他擔心她,所以特地來看看。
「我只是早點來把事情處理完。」發現他如此關心她,她的心頭淌笑且暖和,「對了,你是怎麼上來的?」這裡可不是隨便能讓人走進來。
「樓下的保全在打瞌睡。」安烆隨口扯道,其實他是趁保全人員沒注意時大方的搭電梯上樓。
「正經一點。」她覺得自己總被他弄得哭笑不得。
「我隨便跟一位小姐進來,問她你在哪個樓層,她就大方的告訴我了。」這次是實話,不過他沒說自己是擺出完美的笑容,才讓那位小姐鬆懈心防。
她無奈,拿他沒轍。「其實我正準備要回去。」
「你看起來很不舒服,要不要先去看醫生?」他發現她的臉色真的很蒼白。
「不用麻煩了,我回去休息一會兒就好。」被他這麼一說,她也覺得自己的頭顱越來越沉重,還隱隱作痛。
「那快走吧。」安烆決定儘早把她送回家,讓她好好休息。
「你等我一下,我拿東西。」說著,錢金福轉身走向自己的辦公室。
見她走進辦公室后,安烆轉身往走廊的轉角處走去,然後停了下來。
「錢澧淮人呢?」他問向一直靠著牆站在轉角後頭的男人。
「呵呵……」駱鴻橋低低地笑了,「被你發現我躲在這裡?」果然不是個普通角色。
「你剛才不也發現我躲在那裡嗎?」彼此彼此。
「嗯,真是爽快。」棋逢敵手。
「少廢話。」他才沒時間跟這傢伙啰唆,「錢澧淮躲到哪裡去了?說。」
駱鴻橋揚眸,「你確定我知道他的下落?」之前他們可從來沒見過面。
「你既然是錢澧淮的好友,沒有理由在面對他妹妹提到失蹤的哥哥時表現得那麼冷靜,除非你確定他沒事。」這一眼就看出來了吧。「下次記得至少要露出一點哀戚的神色,可不是每個人都像福福這麼相信你,而且這麼好騙。」
「不愧是安家二少爺。」精明的安家人啊。
「果然,連你也知道我的身分?」這個錢澧淮……「我不知道阿淮的下落,不過,我有我的責任。」此時還沒到說開的地步,所以駱鴻橋三緘其口。「你也記得自己的責任,這個責任是你自願攬上身的,不能怪別人。」
「多謝你提醒。」這一點安烆非常清楚,他的責任就是最近攬上的麻煩——錢金福。
「那就各自做好份內的事。」駱鴻橋眨了眨眼,神情頗耐人尋味。
「自己報上名來。」沒道理說了這麼多話還不知道他是誰吧?
「駱鴻橋。」他大方地道出姓名。
安烆向他伸出大拇指,「我生平最討厭落入別人的圈套,你和錢澧淮真行,佩服。」竟然能將他胡裡胡塗地趕進圈套里。「」
「謝謝。」人家都說佩服了,他當然得道謝。
「不過,我可不是能白白被利用,需要代價的。」至於代價高低,就看他們的誠意有多少。
駱鴻橋的眼裡掠過一道光芒,隨即恢復笑容。
安烆這顆棋是險棋,卻也是最好用的棋,至於代價,他們早就想過了,心中已有準備。
「阿安烆?」錢金福從辦公室走出來,看見他站在走廊的轉角。
「嗯?」安烆聞聲,轉過頭回應,當他再回頭時,只見駱鴻橋的背影已遠去。
他輕地咧嘴一笑。算計?誰玩得過他安烆呢?
安烆將車停好后,拍了拍身旁錢金福的肩。
「福福。」他輕喚一聲。
在他的呼喚下,她張開眼睛,「到家了嗎?」
「你的臉色更蒼白了。」他看了很心疼。
「我沒事。」她伸手打開車門下車。
安烆跟著她動作,下車后隨即往她身邊靠去。
「我真的沒……」錢金福才開口,便傳來一陣暈眩。
沒事才怪,他總覺得她快昏過去了。「我抱你進去。」
「不用。」她伸手阻止他的好意,要是被人看見了還得了?她一定會羞得只想躲進地洞里去。
「那你快點回你房裡休息。」安烆眉心一皺,有點想痛扁這個明明身體不舒服還要硬撐的女人。
「好。」錢金福點點頭,再逞強地走兩步,卻抵不住一陣昏眩,眼前一黑,整個人往地上癱軟。
「福福!」安烆眼捷手快地將她接住。
他連忙將她抱進房裡,再教人把劉醫生請來。
這女人,這筆帳等她醒來再和她算清楚吧!
「她只是太勞累了,體力透支,有點感冒、發燒,吃過葯,休息幾天就好了。」劉醫生說明錢金福的病情。
安烆替她將被子拉好,神情終於放鬆許多。
湯叔跟著劉醫生走進房間,聆聽醫生交代注意事項。
「明明就不舒服,還一大早就去公司,這麼不會照顧自己,還不如直接把你掐死,省得讓人擔心。」安烆對著熟睡的錢金福念道。「哇咧,我真的老了嗎?竟然開始啐啐念?」
這女人真是有本事,竟然讓他「老化」得如此之快。
湯叔再度走進房裡,「我沒讓夫人知道,怕她擔心,以夫人的病情,不能再為這種事著急了。」
聞言,安烆抬頭哼笑一聲。
原來錢林梅連湯叔都瞞過去,可見錢林梅對他安烆的信任不比一般,唉,肩上的擔子更重啰!
「你怎麼笑得這麼怪異?」湯叔問道,他說錯了什麼嗎?
「剛才劉醫生有說要注意什麼嗎?」安烆不打算繼續這個話題。
「他說,今天晚上要好好照顧小姐,她有可能再發燒。」這是湯叔唯一擔心的事。「萬一她再發燒,可能就沒這麼快康復了。」
「今晚?」這個錢金福,她要累死自己就算了,也要累死別人嗎?
「嗯,我今晚會再這兒……」
「你去休息吧,我來照顧她就可以了。」
「啊?」湯叔望了他一眼,「你該不會……」對我們家小姐……「我是體貼你。」安烆轉過頭,翻了個白眼,「你年紀一大把了,我不想讓你這麼操勞。」
「什麼年紀一大把,我可不認老,別看我這樣,我還可以……」
「你不認老,但我認為你老了,行吧?」安烆強忍住笑意道。
「你這小子……」湯叔自知吵不過他,但還是想替自己爭口氣。
「噓——」安烆伸出食指抵在唇上,「小姐正在睡覺,你不想讓她的病好得快,就再大聲嚷嚷,把她吵醒吧。」
聽了,湯叔馬上噤聲,但表情依然不服氣。
「好啦、好啦,我開玩笑的。」安烆拿出哄小孩子的招數,「誰不會老,不過能像你湯叔這樣老當益壯的可沒幾個。」
「這才像句人話。」老人家果然像小孩一樣好哄。
「你儘管去忙吧,福福我會照顧的。」
「那你可得照料好喔!」雖然信得過他,湯叔還是不免多交代幾句。
「好——」安烆應了長長的一聲,終於讓湯叔放心地離開。
他拿下錢金福額頭上的濕毛巾,再換上新的。
唉,這女人已經被她帶給自己的壓力壓垮了。
看來為了她,他得會安家一趟才行……一早,錢金福醒來就發現有人正跟她搶棉被。
她轉頭,看見了安烆,他正舒舒服服地睡在她身邊,佔據了床的另一半。
見狀,她驚得趕緊起身下床。
「喂!你醒醒……」她推推他的肩。
他怎麼可以趁她身體不舒服,睡得不省人事的時候這樣明目張胆地睡在她的床上?
安烆張開眼,雙眸無神地望著前方五秒后,才伸手把掌心覆上她的額頭,一會兒后,他嘴裡咕噥一聲,又拉起被子往身上卷,接著閉上眸子,呼吸恢復沉穩,熟睡得好像完全沒醒來過。
雖然他只是咕噥,但她已聽清楚他說了什麼,他說:「沒事了、沒事了……」
「這……」錢金福愣了一會兒,才放聲輕笑。「喂,起床了,你不能睡在這裡。」這是她的房間、她的床。
熟睡的人完全無動於衷,眼皮連動都沒有動。
「阿烆……」她再推推他的肩和頭顱,依然叫不醒他。
終於知道什麼叫「睡死」,就像他現在這樣,天塌下來都不會有感覺。
「小姐,你還是讓他睡吧。」湯叔端了早餐進來。
她抬起頭,臉兒微紅,但還是佯裝鎮定。「他怎麼會睡在這裡?」
「他才睡下沒有多久。」湯叔把早餐放在床頭柜上,接著道:「昨天劉醫生說你夜裡可能會發燒,阿烆就在這裡守了你一夜,早上劉醫生來替你看過,確定你沒事後,他才睡的。」
「他……」溫熱的暖流流淌過她心裡,像是感動的熱淚。「難怪他會睡得這麼沉。」怎麼叫都叫不醒,可見他累壞了。
「小姐,你看起來挺感動的?」看來好事近啰,錢家總算有喜事了。
「我哪有。」錢金福嘴硬地道。
「呵呵,小姐先吃早餐吧,待會兒把葯吃了,休息兩天就沒事了。」湯叔知道她害羞,因此沒再逼問。
「好。」她點頭。
「那我先去忙了,有事再叫我一聲。」
「嗯,湯叔,謝謝你。」
湯叔離開后,錢金福再床上側躺了下來。
熟睡的人除了胸前均勻的起伏外,動也不動,卻讓她看得入迷。
她伸手撫著他的鬈髮。他的發色是黑的,顏色卻不深,長度也有些過長,讓他看起來有些頹廢,立體且完美的五官好像是造物者刻意雕塑一樣,充滿貴氣,但也有些孩子氣,和他的個性完全符合。
「喂,天快要塌下來了,你還不起來幫我頂著?」她故意在他耳邊輕喃。
他的響應依然是平穩的呼吸,但她已覺得幸福在她的心扉中流動。
「唔……」大大地伸了個懶腰,安烆醒來時已經是黃昏了。
不過,他沒有起身的打算,賴在被窩裡,抱著軟軟的柔被,舒服地眨眨眼。
一會兒后,他才轉過頭,便看見錢金福正坐在床邊看書,見他醒來,便抬眸直視著他。
他依然抱著棉被,「你的床和被子都好舒服。」
「嗯,看得出來。」不然他也不會睡得這麼熟。
接著,安烆伸手觸碰她的額頭,「呼,沒事了。」沒有發燒。
她拿下他的手,「這個動作,你早上就已經做過了,連『沒事了』這三個字也說過兩遍了。」
「嗯?什麼時候?」他怎麼一點印象也沒有?
聽見他這麼說,錢金福忍不住笑了。
原來那是他下意識的動作,連他自己都沒有印象,可見那是他有多關心她,連在熟睡狀態里都還為她擔心。
安烆以為她是誆他。
「你啊,讓人家擔心有這麼得意嗎?」這會兒總算可以和她算賬了。
「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以為只是有點累罷了……」她也不知道自己竟會昏過去。
「拜託你,那是你自己的身體,請愛惜使用好嗎?」他就知道她會這麼說。
「我下次不會逞強了,這樣行了吧?」錢金福自知理虧。
安烆拿她沒辦法,本來還想和她算賬的。
他坐起身,拿過她手中的書,是本散文集。「幫助睡眠用的?」他沒興趣,於是丟還給她。
「聽說你昨晚照顧我一整夜?」她的心溢滿了感動。
這個男人竟然輕易地讓她早已冷卻的心情重新發熱。
「怎麼,你要給我打賞?」他回問道,眼眸直視著她,透露出些許渴望。
「打賞?」
她還沒想透,他自動討賞的唇已經移了過去,然後他伸手往她腰間一摟,兩人便一塊卷進被窩裡。
錢金福沒有抗議,任由他封緊她的唇,她熟悉他給予的觸感,忘情地回應他的熱吻。為了這個肯守護她的男人,這樣的獎賞根本不算什麼。
在她唇里留下自己的味道后,安烆擁著她,撥弄她的髮絲。
「福福,你已經做了你該做的全部,答應我,不管接下來情況如何,我不許你得失心太大,知道嗎?」他看得出她已經儘力了。
「為什麼突然說這些?」她不懂,但明白裡頭一定有什麼含意。
「我只是不希望你難過。」
「我很努……」她希望安展能看到她的努力,能響應她的努力。
「我知道。」這些日子,他都看在眼裡。
「爸爸臨死前要我別報仇,我明明知道是叔叔在車子上動了手腳,知道仇人是誰,卻動不了他……」
安烆知道他之前猜得果然沒錯,「你父親只希望你快樂,心中沒有仇恨。」
「爸爸說,我們從錢家得到太多,該是還回去的時候了。」想到父親,錢金福的心就痛得難以言喻,「他說,如果沒有錢家,就不會有我們,所以不應該恨……」
安烆擁著她,並沒有打斷她的話,他決定讓她繼續說,把心頭的怨恨一次說出來。
「可是……他努力了幾十年,到最後卻連命都沒了,你說,我們該還給人家什麼?難道爸爸的一條命還不夠嗎?」她父親已經付出了最慘痛的代價,所以她什麼都不還,就是要把一切霸佔著。
「你難道沒有想過,也許你父親正在天上心疼的望著你,他什麼都不要,只希望他在意的親人都能平平安安的過日子?」
「我想過,我真的想過。」她也想讓父親安心,「但我不甘心,爸爸死了,媽媽病了,哥哥失蹤了,他把我們害得那麼慘,從來沒想過錢觀是爸爸用畢生心血換來的,那不是他們的,一直都不是,所以我不還就是不還,何況,就算還了,他們也不一定能把錢觀經營好,我不希望爸爸的努力全毀在他們手中,他們已經毀了我的家,我不想再讓步……」
「我懂了。」安烆輕吻她的額際。
「所以請你別再要我放棄好嗎?」錢金福望著他,「我當然知道自己沒本事撐住錢觀,但我相信哥哥一定會回來,等到他回來,我就不管了,什麼都不會再管。」
「別提你哥哥了。」提到這個傢伙他就有氣。
「啊?」她睜大眼眸,不明白他的意思。
「呃……」安烆以笑容帶過,「我是說,等你哥哥回來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我怕你再累倒了,我會心疼。」
「不會了,給安展的企畫書已經送出去,現在就等他們作決定,只要通過了,就一切都解決了。」希望事情能如她想的那般順利。
「那如果……」不是他要潑她冷水,「我只是說,如果不順……」
「沒有如果。」她一定得成功,「要是安展駁回我的企畫書,我就直接去找他們的負責人,我會說服他……」
「福福。」安烆打斷她的話,「安展注重的是利益,他們只會針對企畫是否有利於己,並不會管錢觀內部的問題,因為這與他們無關。」他不希望她把一切想得太天真。
「你也覺得我贏不了嗎?」錢金福的心不禁顫抖,殷切地等待他回答。
「不是輸贏的問題,而是……」能不能讓她贏,該不該讓她贏。
「而是什麼?」
安烆搖搖頭,「就算企畫案通過了,面對這麼多複雜的公事,你能負荷得了嗎?」他隨便提了一個問題,卻也是她該考慮的。
「我……」她無法辯駁,「你不是會幫我嗎?你會幫我頂著……」
「福福。」他搖頭,「我不是錢家的人。」無法替他扛這個責任。
「那,你不幫我?」
「會,我會。」毫無疑問,但是怎麼幫,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那就好。」有他這句話,她安心許多,總覺得有他在,她就變得好脆弱,而這樣的脆弱卻是幸福的,因為一切有他頂著。
真是個容易滿足的小女人。安烆心底輕輕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