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星期天的寰宇大樓，除了幾名必要的保全人員外，幾乎空無一人，唯有頂樓的總經理辦公室中，還有一個纖細身影在忙碌著。

章亞彤向來喜歡在星期天處理一些公司的雜事和不緊急的文件，沒有秘書時時刻刻提醒行程，沒有走道上來來往往的人聲，她享受這份寧靜孤寂。

只不過……今天除外。

因為從她早上踏入辦公室以來，一直無法將心思專註在手邊的工作，反而不時抬頭看牆上的掛鐘，猜測著歐陽慕華什麼時候會出現，她又要如何面對他。

越接近中午，她的心情越緊繃。

看來，她是高估自己了。

本以為一覺醒來，所有的事情都會回歸常軌，可事實證明，歐陽慕華對她的影響一直持續到現在。

她不禁後悔答應他的午餐邀約。

隨手將手中的投資企劃書往桌上一扔，章亞彤伸手揉揉眉心。這份投資企劃書會不會成為廢紙，就全看歐陽慕華能不能讓盛鑫銀行放款給他們。

突然之間，她感到有些退卻，開始覺得當初設下的美人計似乎是玩火自焚。

若現在喊停，她是否還能全身而退？她自問。

此時，辦公桌上的內線分機響起。

章亞彤伸手過去接起。

「總經理，樓下有位歐陽先生找您，他說已經跟您約好。」大門的保全人員說道。

「我知道了，讓他上來吧！謝謝。」章亞彤說。

在放下話筒時，她的心跳不自覺地加快。

她再度看一眼牆上的掛鐘，上午十一點半……他可真是準時啊！

章亞彤從座位上站起，雙手負在背後，在辦公室內來回踱步，一種坐立難安的感覺升起。

哦！天啊！她忽然覺得自己好像是個正在等待行刑的犯人似的。

不多久，她便聽見歐陽慕華的腳步聲，由遠而近地傳來。

不知何時開始，她竟能認出他的腳步聲，很堅定、很輕快，卻不輕浮；聽著他的腳步聲，她可以清晰地勾勒出他走路的模樣。

「哈啰！」歐陽慕華在門上輕敲兩聲，然後徑自推開虛掩的門板，走進她的辦公室。

「才十一點半，就急著吃午餐？」章亞彤在他進門前，先作個深呼吸，才轉身面對他，笑道。

那個笑很淺，卻是真心的。

她發覺，自己現在很難再用專業而刻板的笑容面對他。他沒來之前，她恨不得他別出現，可是當他站在她眼前時，她的心又不聽話地感到陣陣喜悅。

「我是想先來討杯咖啡喝。」歐陽慕華已經很熟悉地走到沙發旁坐下，笑道。

她今天，似乎有點不一樣。

雖然她仍是穿著剪裁合身的套裝，秀髮在腦後綰成一個髻，可是他卻覺得她不如以往那般……冷硬。

就像剛才她對他的笑，不若昨天那般開懷大笑，卻和平時那種公式化的扯動嘴角大不相同。

今天的她，隱隱散發出一股女人味，有些柔軟、有些甜美，足以令男人心醉神迷。

這是否表示，她對自己，也有一點感覺？

「你想喝咖啡？很抱歉，現在已經過了咖啡提供的時間。」章亞彤似笑非笑地說道。

歐陽慕華聞言，朗聲大笑。

「我一直以為你沒有什麼幽默感。」笑聲稍歇，他說。

「我也一直這麼以為。」章亞彤回道。

的確是這樣，每當和他相處的時候，她的心情總是會不自覺地好了起來。

他有一種魅力，可以把陽光帶給別人，像是無所不在般，一點一滴地滲入心中。

「既然這邊沒有咖啡喝，我只有去餐廳喝了。」歐陽慕華從沙發中站起。「你忙完了嗎？如果還沒，我可以等你。」

「差不多了！我可不想耽誤你喝咖啡的時間。」章亞彤回頭看看辦公桌，說道。

事實上，她整個早上什麼也沒忙，就忙著想著關於他的一切。

「太好了！女士優先，請！」歐陽慕華的長腿兩個大跨步，就走到門邊，替她拉開門。

章亞彤微笑地拿起掛在大衣架上的皮包，走出門。

歐陽慕華跟在她身後，反手將門帶上。

「這裡是你的地盤，今天中午你想去哪裡吃？」在前往電梯的途中他問。

「不是你約我嗎？怎麼你沒想到用餐地點？」章亞彤輕笑，偏頭想了想，說：「我想到一個不錯的地方，我帶你去。」

「是哪家餐廳？」歐陽慕華好奇地問。

其實這邊他也挺熟悉，因為他任教的大學就在附近，有時他也會到這附近用餐。只不過他一時也想不出什麼特別的餐廳，所以才會好奇她說的是哪個地方。

「到了你就知道！」電梯中，章亞彤賣關子地說道。「那家餐廳，是少數我很喜歡的地方。」

☆☆☆

走出寰宇大樓的大門，他們兩人沒有開車，沿著人行道漫步，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

途中，有些經過的人認出章亞彤，免不了投以好奇的目光。

若是在平時，她一定會蹙起眉頭，匆匆走避。可是現在，她卻一點也不在乎。她已經好久好久沒有在路上散步了。

「看來你吸引了不少目光。」歐陽慕華當然注意到路人的眼神，靠向章亞彤低聲笑道。

「你也不遑多讓。」她回道。她可沒錯過剛才一群少女瞧見歐陽慕華時，那眼睛一亮的表情。

「我們這樣走在路上，你不怕狗仔隊？」歐陽慕華好奇地問。就他所知，她非常努力地避免被狗仔隊拍到任何私人相片。

「我們又不是去作姦犯科，怕什麼？」章亞彤無所謂地聳聳肩，心頭突然有種輕鬆感。

以前她極力避免狗仔隊拿她的私生活大作文章，是因為她不想跟任何男人扯上關係。

不過現在呢，就當是她實行美人計所必須付出的代價吧！她並不排斥跟歐陽慕華扯上關係。

大約十分鐘后，章亞彤帶他拐進一條巷弄中，然後走進一棟不怎麼起眼的大樓。

「這裡有餐廳？」歐陽慕華舉目看看四周，懷疑地問。

「跟我來就是了，難不成怕我把你賣了？」章亞彤調侃道。

他們坐電梯到五樓。電梯門一開，一陣淡淡的檀香撲面。

映入眼帘的，是一個小小的玄關。

玄關旁有一座小小的假石山水，三條錦鯉在池裡悠然擺尾。玄關側面，是一座木質小拱橋，不過就三兩步的距離，兩旁鋪滿黑、白色的鵝卵石，如此布置，頗有禪味。

「就是這裡。」章亞彤領著他穿過玄關。

「好棒的地方！」歐陽慕華忍不住讚歎。

原來玄關之後就是櫃檯，木質的櫃檯後頭種有幾株竹子──應當是真的吧！

從這裡看不見任何桌椅，因為裡頭全是一間間包廂，但格局並不擁擠，室內還播放著輕柔的古箏演奏。

章亞彤顯然是熟客，櫃檯小姐一瞧見她，熱切地打了招呼之後，直接帶他們走進一間包廂。

包廂不大，頂多四、五坪的空間，一張四人桌，桌上已經擺有兩份精緻的菜單。另外還有一套仿古的桌椅擺在角落。

等帶位小姐離去之後，歐陽慕華才說：「你是怎麼找到那麼棒的地方？而且，它似乎也沒有招牌。」

「這裡不需要招牌，都是靠客人介紹其他客人來，我也是經由別人介紹才知道這裡。」章亞彤走到他替她拉開的椅子坐下。「而且這裡的東西也很好吃，我建議你用餐完畢，可以嘗嘗這裡的龍井茶，味道很不錯。」

一會兒，服務小姐再度進來，奉上兩杯現泡的熱茶。他們看了下菜單，各自點好一份套餐。

等到他們的餐點端至桌面上時，歐陽慕華已經迫不及待地想嘗嘗味道。

不過，他還是很紳士地靜待章亞彤先開動。

章亞彤拿起筷子，挾起一口白飯，送入口中。

歐陽慕華也不再客氣，端起碗，挾起一塊盤中的清蒸鱈魚。但是，他並未把鱈魚放入自己口中，而是放在章亞彤的碗里。

「在我還沒污染它之前，先給你一塊。」歐陽慕華笑道，語氣中透露著溫柔笑意。

章亞彤沒想到他會這麼做，一時之間不知如何反應，只能楞楞地說聲：「謝謝。」

從小到大，從來沒有人挾菜給她過，即使小翔也沒有。

她吃一口他剛才放入她碗中的魚，鮮嫩的魚肉在口中化開，一股甜甜暖暖的熱流也在她心頭流過。

完了！她真的是無法自拔？

「好吃嗎？」歐陽慕華問道，黑眸漾著寵溺，毫不掩飾自己對她的愛戀。

「嗯……很好吃。」章亞彤盯著自己的飯碗回答，感覺口中的那口魚好像梗在喉間。她不敢對上他的黑眸，那裡頭的熱烈讓她感到害怕。

她低頭靜靜地用餐，而令她暗自慶幸的，歐陽慕華也捧著飯碗大快朵頤，並未試圖找她說話。

當歐陽慕華將他的鱈魚吃得差不多時，才又開口說道：「怎麼你今天特別安靜？」

章亞彤先吞下口中的食物之後，才抬頭說：「我有嗎？」表情有點心虛。

「有。」歐陽慕華故意做出傷心的表情。「你是不是討厭跟我一起吃飯？」

「你想太多了。」章亞彤忍不住翻個白眼。「我只是不知道跟你說什麼而已。」

「真的嗎？那我來想個話題……就從我們下午可不可以去看場電影開始吧！」歐陽慕華用手支著下巴，帶點奸巧地微笑道。

章亞彤聞言，不禁輕笑出聲。

「你知道嗎，你真的很得寸進尺。」她說。

「你在金融界打滾，當然了解得寸進尺是這圈子裡的生存條件。」歐陽慕華一臉無辜地說。

「的確，但從沒見過哪個人像你這樣發揮得淋漓盡致的。」她話鋒一轉。「而且話說回來，你是大學的副教授，又不是金融圈的人，又怎麼那麼得寸進尺？」

雖然早已知悉他的身分，但她卻想聽他親口說出來。並不是為了求證，而是一種更難以解釋的感覺。

只是想……知道完整的他。

「我具有這個天分吧！」歐陽慕華調皮地眨眨眼。「我們下午去看駭客任務第三集如何？」

他下個星期就要回「盛鑫」，從部門經理開始做起，而他上班后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想辦法送給章亞彤一份大禮。

雖然有好一陣子沒碰金融實務工作，但他一直自我充實金融方面的資訊，應該一陣子就能夠上手。

「駭客任務？」章亞彤顯然不怎麼注意影劇新聞，一臉茫然地說。「可是……我還有工作。」

這倒不是她隨便找出的借口，今天整個早上她都因為他而心神不寧，該做的工作到現在還堆在桌上。

「真的嗎？那我可不可以用這個賄賂你撥出一點時間給我呢？」歐陽慕華從他的背包拿出一本外表看似嶄新的天藍色簿子，雙手遞給她。

章亞彤好奇地接過。

「這是什麼？」她問。

「自己看看不就知道了？」他笑著回答。

章亞彤不確定地看他一眼，縴手將簿子翻開至第一頁。

又是她的素描，不過，這次她笑得很燦爛，圖中的她所穿的衣裳，正與昨天去育幼院穿的相當神似。

她繼續往下翻，裡頭畫的全是昨天的情景，有受到孩子們歡迎的她、有專心欣賞表演的她、有手拿烤肉串的她……總共有六張之多。

其中最耐人尋味的一張，是當歐陽慕華在自彈自唱時，她欣賞著他時的神情。歐陽慕華只簡單地畫了自己的背影，重點擺在坐在他對面的章亞彤。他細膩的筆觸，將她欲拒還迎的矛盾神情捕捉得完美無比。

章亞彤怔怔地凝視著那張圖，感覺到心裡最柔軟的部分似乎被他給攻陷了，她覺得自己在他面前彷彿完全無所遁形了……

「我昨天晚上睡不著，滿腦子都是白天和你在一起的情景，所以乾脆起床將腦中的影象畫出來。」歐陽慕華見她注視著畫冊不語，於是說道。

章亞彤緩緩抬頭，迎上他熾熱的視線，莫名地感到眼眶發熱，心頭髮緊。

面對他這幾乎等於是告白的話語，她不知該如何是好。她覺得自己彷彿走在懸崖邊緣，只要一個不小心，就會跌個粉身碎骨。

各式各樣的情緒－下子全湧上心頭，不過出乎她意料之外，最明顯的情緒，竟是甜蜜和興奮。

「這一定花了你很多時間。」她力圖鎮定地開口，但是聲音仍有點沙啞。

「但我很樂意，因為你值得。」歐陽慕華認真地說道，黑眸深處盈滿深情。

「為什麼？」她問。

以他的家世背景而言，多的是名門淑媛讓他選擇，他為何會對她這個孤兒情有獨鍾？

她知道自己是美麗的，但她更明白，自己的個性太獨立孤傲，不是一般富貴人家心中理想的溫柔婉約的對象。

「因為昨天我看見你精明外表下的溫柔內在，使我對你的感覺從欣賞轉為強烈的迷戀，我無法停止想你。」他的眸子鎖住她的明眸，認真地說。

自從他發覺自己愛上她之後，便一直很坦率地表現出來，從未想要掩飾什麼。

章亞彤垂下睫羽，靜靜地看著手中的素描，試圖壓抑心中因他的話語而翻起的滔天巨浪。

自從她上大學之後，追求她的人從沒少過，但是唯有他，是用如此直接又動人的方式表達，令人無法懷疑他的真心。

可是……如同她一開始便認定的，他們根本是屬於兩個不同的世界，即使她接受他的感情，但他的家人會接納她嗎？她沒有背景、沒有家人，只有一副執拗又不肯認輸的脾氣。

他和她……應當是不可能的。

歐陽慕華注視著章亞彤陰晴不定的神情，雖然心中有些失落，不過仍語氣輕快地說：「如何，現在你肯跟我一起去看駭客任務第三集了嗎？」

章亞彤有些錯愕地抬頭望向他，不覺莞爾。

她心思百轉千回，他卻只想著去看駭客任務？

「好吧！看你的賄賂那麼用心，我就勉強答應你。」她點點頭，露出笑容。

接著，將那本畫冊合起，猶豫半晌，輕輕地放在腿上，小心地不將它弄髒弄縐。

歐陽慕華揚起一個大大的笑容，說道：「早知道你會喜歡這些畫，我應該多畫一些。」

「你沒聽說過嗎？藝術作品是重質不重量。這些畫我可要好好保存，等你哪天成名了，這些可都價值千金。」章亞彤微笑。「還有，如果你想要去看電影的話，就趕緊把食物吃完，別一直對著我傻笑，不然我們就得去看晚場了。」

歐陽慕華聞言，俊臉竟然閃過一抹微紅，一聲不吭地拿起筷子，低頭用餐。

他竟然會不好意思？章亞彤望著他，滿心訝異地想道。方才他那像大男孩般的神情，再度令她失神。

一個同時具備財富、智慧、才華、樂觀和赤子之心的男人……應當算是稀有動物吧！

她偷偷瞧他一眼，也重新拿起筷子。

雖然她不願意對自己承認，但是──她的確開始期待跟他一起去看電影。

☆☆☆

午餐完畢，他們直接散步到最近的一家電影院，剛巧趕上電影開演。

他們兩人匆匆買了票，等他們走進放映廳時，天花板的燈已經熄滅，銀幕正在播出下期放映影片的廣告。

由於是假日下午，電影院的人不少。他們摸黑找到自己的位子，雙雙坐下。

或許是因為影片尚未開始，大家並不怎麼專心；有人低聲交談，有人大啖零食。而坐在他們前排的一對情侶，正肆無忌憚地熱情擁吻。

縱使廳內的燈光暗下，不過銀幕反射的光線也足夠章亞彤和歐陽慕華將前面的一舉一動看個清楚。

章亞彤感到自己的臉頰發熱，不自在地盡量將視線盯在銀幕上，暗自慶幸現在光線昏暗，所以歐陽慕華不會看見她的窘態。

「我不得不說，現在的年輕人真是越來越開放。」歐陽慕華突然靠近她，低聲說道。

他的突然靠近差點讓章亞彤驚跳起來。

「是……是啊！」好半晌，她才擠出這句話。

隨著前排那對男女益發熱烈的舉動，章亞彤的嬌軀也跟著越來越緊繃，她真的不是故意要看，可是她的眼角餘光就是會不小心掃到，尷尬極了。

一直以來，她非常刻意地忽略她和歐陽慕華之間，那種微妙的吸引力。但或許是因為處於黑暗的關係，也可能是因為前排那對情侶的關係，此時此刻她特別敏感地感受到他身體輻射出的熱度。

她忍不住偷偷瞄一眼身旁的歐陽慕華。

沒想到，竟對上他深情凝視的黑眸。

她倉皇地調開視線，心臟幾乎跳出喉嚨。

當影片終於開始時，章亞彤不禁鬆一口氣，將注意力放在影片劇情上頭。

大概是太久沒有看電影，劇中緊湊的劇情很快地讓她入戲。

不過，她旁邊的歐陽慕華，卻是看她的時間比看銀幕要多。尤其是當她隨著劇情而改變臉部表情時，他更是不禁莞爾。

他好愛看見這樣的她，褪去外表那層精明幹練的保護色，自在地表露出心中的感受。

人生本來就該如此，盡情地笑、盡情地哭、盡情地追求渴望的事物，如此一來，才可謂不虛此生。

銀幕上不知又是什麼緊張劇情，讓她小聲地倒抽一口氣，明眸睜得大大的。

歐陽慕華見狀，溫柔地笑了，暗自往她身旁靠過去一些。

他要好好享受在此刻、在黑暗的電影院里，得以盡情凝視卸下防備的她的機會。

然後，將它放在記憶的深處珍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