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我們該回去了。」
「是的,我知道。」
兩人都一動不動。他們站在防波牆邊,雙肘靠在牆上,看著早晨的第一條太陽光線開始照耀在灰色的海面上。
一切都結束了,塔里娜想道,這是一個最美好的夜晚,它將永遠留在她的記憶中。
他們一直在「幻想」餐館跳舞,直到連面帶笑容的女招待也感到疲倦了,除了樂隊和他們兩人以外,已經沒有別的客人了。後來他們興緻勃勃地走下了鋪著鵝卵石的彎彎曲曲的街道,去尋找別的娛樂場所。
﹒但是黑夜已經過去,他們沒法再找夜遊場所了;於是他們走過海港,蒼鷹號正停靠在那裡,籠罩在一片陰影中。他們走上那塊從杜維爾一直延伸到特魯維爾的寬廣的金色沙灘。
起初他們在沙灘上奔跑,邁克爾追逐著塔里娜。他抓住了她,把她抱在自己的懷裡。後來他們手挽著手慢慢向前走著,直到諾曼底旅館出現在他們眼前。
星光已經消失在天空里,一道耀眼的金色晨曦出現在東方。
「我得走了。」
塔里娜又一次對他說,但是邁克爾轉身拖住了她。
「我真不願意夜晚就這樣快地結束了。」他說。
「我希望夜晚永遠不會結束,」塔里娜答道,「但是,我們必須回到現實中去。」
邁克爾把面頰貼著她,他並沒有吻她。
「以後就可能難找這樣的機會了,」他說。「你懂得嗎?」
「為什麼?」她問。
他猶豫了一會,接著說:「伊琳很少這麼早睡覺,通常是早上四、五點鐘才離開賭場。」
塔里娜覺得自己殭硬起來。這是幾個鐘頭以來在他們中間第一次提到伊琳的名字。現在似乎伊琳正站在他們中間——她的美貌,珠寶和金錢形成了一道金色的障礙。
「難道你打算永遠對伊琳俯首貼耳嗎?」
她本來沒有意思提這問題,可是她不由自主地說出來了。
她感覺到他似乎嘆了口氣。邁克爾鬆開了抱住她的胳臂。
「目前是這樣,」他回答。
「為什麼呢?你能解釋一下嗎?或者是用不著解釋?」
「可不可以這樣說:我不打算作解釋?」他的聲音突然變得嚴厲起來。
「我明白了。」
塔里娜轉身向旅館走去。幾百扇窗子,只是偶爾一兩扇還亮著。三角屋頂在閃光的天空下呈現出非常清晰的輪廓。
「你沒有明白,」邁克爾說。「塔里娜,別這樣子離開我。你知道我愛你,但是有些事是我不能答應的。」
「其中之一是得罪紐百里太太!」塔里娜說。「另外一件大概是找個工作。」
他停了一刻沒有講話,後來他突然一把把她抱在懷裡。
「你就這麼想吧,」他說。「你高興怎麼想就怎麼想。但是你不能否認你愛我。我知道,它就流露在你的嘴唇上,你眼睛里,在你的呼吸里。」
他說完便彎下身子去吻她。她沒有拒絕——實際上她也不可能這樣做,因為這時他充滿了怒氣和慾望,被一陣狂熱的激情所驅使,使她無法抗拒。
他吻著她的嘴唇,他的吻越來越強烈,越帶有佔有慾。然後他吻她的雙眼,她的頸項,回頭來又一次吻著她的嘴唇,直到她叫饒起來。
「請別這樣,邁克爾!請別,你弄痛了我。」
他好象沒有聽見一樣。他的吻象暴雨般地襲擊她,更為兇猛、更為強烈,直到她覺得身上沒有一點力氣,癱軟無力地躺在他的懷抱里。
當他最後從她面孔上抬起頭來時,她倒在他懷裡幾乎站不住了。太陽漸漸升高起來,他可以看清楚她的臉了。
他低頭望著她,眼睛里幾乎現出兇狠的神色。他盯住她那受了折磨的軟綿綿的嘴唇,眼睛下的黑圈,面頰上的潮紅。
「你愛我:」他得意洋洋地說。「現在你還能否認嗎?」
「請別再這樣了,邁克爾。」
他的嘴唇又靠近了她。她舉起手想攔住他,他急躁地把她的手推開。
「對我說你愛我,」他吩咐說,「說呀,我要聽你說。」
「我……愛……你。」
她沒有力量和他爭辯,她太軟弱了,只能聽從他的吩咐。
「再說一遍,再說一遍,」他命令她。
「邁克爾,我們必須走了。」
「等到你再告訴我你愛我以後,不管我是怎樣的人,不管你在某些方面多麼輕視我,你仍然愛我,因為你沒法不愛我,你講吧。」
「不……我……」
「講吧,」他指示說。
「我……愛你。」
「不管我是什麼樣的人?」
「不管你是什麼樣的人。」
她覺得他寬慰地嘆了口氣。然後他彎腰又一次吻她,可非常柔和,帶著從未有過的溫柔神情。
「可憐的寶貝,我讓你受累了。回到旅館去。你得上床休息。」
他摟住她的肩膀,兩人走上空蕩蕩的馬路。
「你也應該睡一下,」塔里娜說。
邁克爾搖搖頭。「不,我睡不著。我太幸福了。我要去游泳。」
「現在嗎?」
「現在,此時此刻;我送你上了床以後就去。這是最好的時刻,那些傻瓜們都還沒有起床。」
「但是,那可能有點危險。假使你遇上腿抽筋之類的事。」
他微笑了。「別為我擔心,」他說,「我總是能逢凶化吉。而且說不定有很多雙眼睛在密切注視著,想發現自殺的人或者談情說愛的人。」
塔里娜有點擔心地看了看旅館。「我希望沒有人看見我們,」她說。
「你是希望那些和我們有關係的人不要看見我們。」邁克爾糾正她說。
他們來到轉向大門的側路,邁克爾停下了。「晚安,我的親愛的,」他說。「謝謝你讓我過了一個美好的夜晚。」
「我也過得很快活,」塔里娜若有所思地說。
她停了一會,希望他說他會想法在白天單獨和她見面,或者,也許約會她晚上在外邊見面,假如伊琳上床早的話。但是邁克爾什麼也沒說,他只是又一次吻了她,隨後沉默地引她轉到旅館的大門,走進那扇大玻璃門。
晚班看門人向他們道了個昏昏欲睡的晚安。「我想,他一定認為我們在賭場呆了一整夜。」塔里娜說。
「他只會想到他的早餐和舒服的床鋪,」邁克爾答道。
他們走進了大廳,塔里娜向樓梯走去。「晚安。」
塔里娜在燈光下有點害羞地掃了邁克爾一眼,似乎他們兩人現在都變了,他們又回到文明社會了。
塔里娜突然覺得邁克爾看起來象個陌生人。她跑上了樓梯,他注視著她離去。當她走到樓梯的中間時,轉身揮了揮手。他沒有表示,只是注視著她,直到她消失不見。
她到達卧室時已經喘不過氣來了。鑰匙在門上,她盡量輕輕地開了門,她奇怪吉蒂是否已經回來了。
她只花了幾秒鐘便脫下了衣服。她以為她一定很累了。可是當她躺在寬大舒適的床上時,一想到昨晚發生的事情,她的思緒便賓士起來,心臟在飛快地跳動。她沒有想到自己會這樣幸福。
「你多迷人,」她能聽見邁克爾低沉的聲音,他注視著她的眼睛這樣對她說。「你身上有許多神秘的地方,我想你大概是個女巫,應該在木樁上燒死。」
「即使我是,我也不會傷害你的。」她不相信她自己的聲音會容納這麼強烈的感情。
「你已經打垮了我。你不知道愛情就是一種最危險的武器嗎?」
幾個小時以後她似乎仍然聽見自己在問:「什麼是愛情?」
「這是一種瘋狂的、著迷的幸福感,像我們現在一樣。這是一種絕望的恐怖感,害怕失去自己所愛的人。這是一種最高的自信感,相信自己如果需要的話,能夠征服世界。這是完全的絕望,覺得自己不夠完美,不配得到剛剛到手的愛情。」
塔里娜想道,邁克爾說出了多麼奇妙的話!陽光已經穿過窗子射進來了;她想到他這時正在海邊游泳,他的頭襯著碧綠的海浪,他青銅色的皮膚象太陽一樣金黃。
她愛他。她記起了他那撫摸著她的手,她想到她怎樣把臉藏在他的肩上。她想到他的嘴唇的親吻是那麼有力和熱情,她感到自己又在顫抖,充滿了激情。
她用手指摸摸自己的嘴唇,它給吻得發疼,但是連疼痛也不知怎麼地使她感到極度的愉快。
「我愛他,」這句話她至少說了十多遍才沉沉睡去。
她突然驚醒過來,看見吉蒂坐在她的床邊。
「我以為你睡死了,」吉蒂對她笑了。「你知道現在十一點鐘了嗎?我從來不知道你醒得這麼晚。」
「我是不習慣睡得晚的,」塔里娜昏昏沉沉地說。
「啊,醒醒吧,」吉蒂請求說。「我有話要跟你講。」
塔里娜勉強睜開了眼睛。
「十一點不算晚啦,」她說。「至少在杜維爾並不算晚。」
「瞧瞧我們,變得多麼老練羅,」吉蒂逗笑說。「哦,一星期以前,假如我提議睡到十點鐘,你會大吃一驚的。」
「一星期前,你還沒有慣壞我唄。」
她坐起來,把枕頭推到背後,穿上吉蒂扔給她的一件馬拉布生絲和軟緞交織的短晨衫。
「現在要早餐吧,」吉蒂說。「然後我要跟你談談。」
塔里娜順從地按了一下床邊的紅色按扭,幾秒鐘后侍者敲門進來。她點完了咖啡和麵包卷以後說道。
「現在我在注意聽了。昨晚發生了什麼事?」
「喬克和我走到海邊坐下了,」吉蒂說。「我們談了又談。跟他在一起真是快活極了。可是,似乎我們沒什麼進展。」
「為什麼?」塔里娜問。
「喬克要我去跟父親講,我告訴他這是不可能的。那隻會使我被送回家或者送去旅遊世界,喬克則會被開除。我建議和他私奔。我們可以去蘇格蘭的格列特納?,虛報年齡,弄張特別結婚證。這可以辦得到。要是不行,我準備還是跟他走,逼父親不得不讓我們結婚。」
「假如父親不理你呢?」塔里娜問她。
「喬克就是那麼說的。但是我告訴他,我們只要等一年,我就滿二十一歲了。」
「那麼喬克怎樣講呢?」
「他太守舊,太不靈活了,」吉蒂悻悻地說,「蘇格蘭人就是太固執,他們一旦下定了決心,說什麼也推動不了他們。喬克說他正大光明,沒有什麼可以指責的,他不明白假如父親和伊琳對這事有一點懷疑的話,他們是決不會容許的。」
「真沒有別的選擇嗎?」塔里娜問道。
「再等一年,」吉蒂悲觀地說。
「也許他是對的,」塔里娜說。「至少你就有機會再慎重地考慮一下了。」
「難道現在我還沒考慮成熟嗎?」吉蒂回答說。「問題就在於我沒法說服他。我確實知道我只想嫁給他一個人,什麼也制止不了我嫁給他。」
「那麼,為什麼不照他提議的辦呢?去告訴你的父親,看看會發生什麼。」
吉蒂從床上下來朝房門走去。使塔里娜驚訝的是,她突然打開門朝外邊看了一下,又把門關好。
「我只是瞧瞧外邊有沒有人偷聽﹒」她說。「塔里娜,勸你這個問題的答案是。我怕得要死。」
「怕什麼呀?」塔里娜問。
「怕父親,」吉蒂答,「不是為自己而是為喬克。」
塔里娜想取笑吉蒂,說她「盡說廢話」,但她控制住了自己。她記起了她是怎樣聽見從秘書的房裡傳來自己說話的聲音的事。
「你的話是什麼意思?」她問。
吉蒂壓低了自己的聲音。「父親要幹什麼的時候,他是完全冷酷無情的,」她說。「自從母親去世后,我和他在一起住了這麼多年,我完全知道他在許多方面都變了。他變得更冷酷,更專橫,有時我幾乎覺得他相信自己就是上帝。」
「哦,吉蒂,你太誇張了,」塔里娜說。
「但願如此,」吉蒂回答:「有些事總是像他所希望的那樣發生了。他強迫人家照他的意思去干。有時他賄賂他們,有時他恐嚇他們。我不願意喬克受到恐嚇,更不願意地發生更可怕的事。」
「吉蒂,你不是在暗示……」塔里娜用震驚的口氣說。
吉蒂躲開了她的目光。「我並沒有暗示什麼,」她說。「我只是說我為喬克和我自己擔心。」
塔里娜默默不語。
「幫幫我,塔里娜,」吉蒂懇求說。
「怎麼幫法?」塔里娜問道:「我能幹什麼呢?」
「我不知道,」吉蒂回答說:「我不知道別人能幫什麼忙,也許你可以和喬克談談,讓他理智一些。」
「我真的看不出你的建議是理智的,」塔里娜答道。「假如你沒有得到父親的准許就和他結了婚,那麼你就得撒謊,他會被控告,上法庭,結果婚姻會被宣告無效。假如你和喬克私奔同居,即使他答應你這樣干,你父親也能根據法律強迫你回到他的身邊。」
「他一定不願意把事情張揚出去,」吉蒂說。「想想這樣的報紙標題:百萬富翁的女兒和遊艇水手私奔。伊琳害怕報紙會那樣講,永遠不會讓他逼我回來的。」
「假如你跟他給了婚,報紙也會同樣報導的,」塔里娜說。「今晚你還要和他見面嗎?」
吉蒂點點頭。
「是的。他說大約九點鐘可以下班。我要對伊琳說我頭痛。反正她昨晚也頭痛。」
「假若她到你房間里來呢?」
「如果我掛上一塊『請勿打擾』的牌子﹒她不會進來的,再說,一個人總得冒點險。」吉蒂達觀地說。
她笑了一下。「昨夜我們下去吃晚飯以前,伊琳給我上了一課,讓我對誇里爵士表示點好感。你見過他嗎?一個有個大喉結,戴著眼鏡的自命不凡的蠢傢伙。聽說,他是個破落戶,在多塞特有一大片破爛不堪的房產。伊琳給他的母親出了個好主意,她們以為父親的錢和我的嫁妝能幫他們重新發家。」
「哦,吉蒂,我真不能相信。」塔里娜說。
「這完全是真的,」吉蒂答道:「我聽她對誇里夫人說過:『我的繼女對令郎非常愛慕,她常對我講他是多麼聰明。』」
「她怎能這樣講呢?」塔里娜問。
「只要能達到目的,伊琳什麼都能講,」吉蒂回答說;「凡是對她沒有好處的,她就閉口不提。你還不明白,塔里娜。你太單純了。人們要得到什麼時,總是不惜千方百計利用自己的權力去得到它。」
「嗯,我想那樣做沒有錯呀,」塔里娜說。「爹爹急於想得到什麼時,他總是祈禱。」
「祈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吉蒂不耐煩地說。「那是依靠比個人力量大得多的力量。可是父親和伊琳以及他們那一類人只信賴他們自己。他們要干就干到底——欺詐,哄騙,用他們能使用的任何手段來達到目的。一旦他們下決心想得到什麼,十拿九穩他們是會成功的。」
「我們要當心,」塔里娜說。
她突然預感到她們面對的敵對力量是強大的,她又一次想起那個放在餐桌下面的陰險的錄音機,想起紐百里先生聽取他的生意合伙人發言時的眼色。這個人在一定的時候會變得很危險。
她非常懷疑她們現在講的話是否也被人竊聽。這間卧室是否也裝上了錄音機?要不,紐百里先生也許找出了別的方法竊聽女兒和她的朋友的談話。
「怎麼啦?」吉蒂問她,「為什麼你那樣東張西望?」
「我只是在思索,」塔里娜急忙回答。她覺得她不能對吉蒂泄露自己在厄爾利伍德的發現。一個主人進行偷聽和安裝錄音機偷錄客人的談話,這是件極不名譽的事。
有人在敲門。她們兩人都嚇了一跳。塔里娜說了聲『進來』,伊琳的女佣人進了門。
「我在找你,吉蒂小姐,」她說。「太太現在就要見你。」
吉蒂帶著詢問的眼色看了塔里娜一眼,隨著女佣人出去了。
她去了很久。塔里娜起了床,洗了澡。當吉蒂回來,闖進門來時,她差不多已經穿好了衣服。吉蒂砰地一聲關上了房門,然後猛地坐在梳妝台旁的靠椅里。
「伊琳給我上了最糟糕的一課,」她說。
「談什麼呢?」
「當然是誇里爵士!她說我對他不夠友好。我說對那樣一個無足輕重的年輕人,我已經夠友好的了。隨後她發脾氣了,並且惡語傷人。她說我令人失望,給家裡丟了臉。她說自從她和父親結婚以來,我除了和她作對以外什麼事也沒幹,並且說如果不是因為她有責任感的話,她早就不管我的事了。」
「我告訴她我並不要她對我負責。但是當然,這沒有用。她憤怒地講了好幾個小時,可是最後又回到原題——她已經訂出計劃要我和這個沒有頭腦的白痴結婚,就我所了解,父親是十分同意的。」
「他不能讓你同一個你不愛的人結婚。」塔里娜說。
「我想他早忘掉這個詞的意思了,」吉蒂答道:「此外,從伊琳講話的口氣,我推測父親認為誇里爵士在他的某些董事會上是很有用處的。他的有些公司是靠不住的,一個爵士會使它們聽起來神氣多了,只要他們看不見他本人的話。」
吉蒂講得這麼辛酸,使得塔里娜低下頭去吻了吻她的臉。「別擔心,」她說。「反正我們會找出一條出路的。」
「伊琳說的唯一一句好聽的話是說可惜我不大像你,」吉蒂接著說,「她順便問起了你父親的教名,我想她打算送一條吹噓性的小消息給某家報紙,說我們這兒正舉行著重要的社交集會,還要列入有錢的格雷茲布魯克小姐的名字。」
塔里娜用雙手捂住臉。「哦,別讓她那樣做!假如爹爹和媽媽看見怎麼辦?」
「他們會嗎?」吉蒂問道。「這消息只會登在社交欄里。」
「不,大概不會的,」塔里娜沒有把握地說。「但是這是相當危險的,如果某些愛管閑事的人傳給他們,他們知道了我撒謊騙人的事,一定會大發雷霆——父親一定會要我立刻把一切都告訴你的父親的。」
「那簡直是火上加油啦,」吉蒂高興地說。「伊琳曾經說過你的好話,假如你是裝假的,她會覺得她公開上當了。」
「在事情暴露以前,」塔里娜說,「我最好先溜掉。」
不過,她並沒有說得十分肯定。她想留在這裡,要挨近邁克爾,要見著他,雖然她心裡知道這會使事情變得更糟。
昨晚她避開了她所面對的真理。她愛他,可是他們的愛情必須隱蔽而不能公開,她不知道這種隱蔽的愛情多麼難受啊,到什麼時候才有個結束。
邁克爾曾一次又一次地說他愛她。即使有時他沒有說出來,可他的眼睛和他的嘴唇比他的語言更有說服力。但他從沒有支言片語提到結婚的事。他從未有一刻提出過他們彼此之間的愛慕之情將永遠不變。
她想用這種想法鼓勵自己:不管他是怎樣愛她,現在就談到結婚的事未免太早,然而她知道那是在欺騙她自己。
邁克爾為什麼沒有提到婚事,因為他並沒有把愛情當作一回事——只不過是逢場作戲而已,只是一次美妙的曇花一現的戀愛,在他們生命之中象流星一樣一閃而過,肯定會驟然消失得無影無蹤。
塔里娜想到這裡幾乎大聲呼喊起來。她不能沒有他,不能沒有他。直到此刻她才知道,為了她的欺騙她付出了多麼高的代價啊。
「不論什麼時候你做了錯事,就會受到懲罰,不管你怎樣聰明想逃避它。」她記得父親在她還是個小姑娘時這樣教導過她,而現在她比以前任何時候更懂得了這句話的真諦。
她為了取悅于吉蒂而撒謊,她知道這是錯誤的,這是她得到的懲罰。邁克爾愛她,可是他愛的不是她自己,卻是另一個人,所以他們彼此之間的感情是建立在虛偽的基礎上的。
是不是因為他以為她有錢才沒有向她求婚呢?或者,相反是不是因為她有錢他才愛她呢?如果他知道了她的真實面目——知道她是吉蒂的貧窮,襤褸,破衣爛衫的朋友——他還會象昨晚那麼說嗎?或者,他不但會那樣說,還會說你願意嫁給我嗎?
那些都是不可思議的問題,她知道她自己無法回答,然而,問題的回答是明擺在那兒的。懲罰是殘酷的,可她知道她罪有應得。
「你現在當然不能離開我,」吉蒂說。「你知道我不能沒有你。你不必為伊琳的話擔心。假如我放機靈點,她不會發現的。」
「那麼,我們得非常機靈才行,」塔里娜說,「因為有許多許多事決不能讓伊琳和你父親發現。」
「是,我知道,」吉蒂認真地說。「但是,今晚你能同我一道去和喬克見面嗎?」
「我們那樣做妥當嗎?」塔里娜問道。
吉蒂聳聳肩。「有時我們得冒點險。我想到了賭場以後,我去告訴伊琳說我頭疼。只要她一坐上檯子,她對別的事就不會感興趣了。你應該說,你願意陪
我回來。」
「行,」塔里娜說。
一整天吉蒂都焦急地等待黃昏的來臨。這種心情不知怎麼也傳給了塔里娜。這裡舉行了大型的午餐燕會。餐后他們走下海灘,紐百里先生在那裡租用了兩座色彩鮮艷的帳篷,備有靠椅,坐墊和各種舒適的設備。
他們一大群人都去游泳了,只有伊琳躺在那裡,穿著精緻漂亮的緞子游泳衣,配上披肩,游泳鞋以及配套的海灘用的珠寶首飾,看起來簡直漂亮得過了分。
邁克爾也正在游泳,但是,塔里娜看見他早在別人出水以前就上了岸坐在伊琳身邊,一面曬太陽一面和她談天。她注視著他們,覺得妒火中焚,在她胸膛里引起劇烈的疼痛。
在傍晚的時候,她們要去參加另一個盛大的燕會,她突然聽見伊琳在講話,不覺感到一陣窒息。
「邁克爾,親愛的,今晚你要受到優待,坐在我的旁邊。午餐時我盡了主人的義務。今晚我要免掉禮儀,抽籤就坐。但是我已經抽走你的坐位,你不需要再抽籤了,只是請你把名字送給每一個人去抽籤。
「那不是玩花招嗎?」他的背正對著塔里娜,他沒有看見她進來。她懷疑當他低下頭看伊琳時,他眼中的表情會不會同昨晚他看她時的眼色一樣。
「玩花招在某些情況下是允許的,」伊琳反駁說。「至於是哪些情況呢,你肯定猜不著。」
塔里娜覺得再也忍受不了了。她正要悄悄地走上前去聲稱她來了的時候,吉蒂匆匆忙忙地來到了雞尾酒廳。
「我來晚了嗎?」她問道。邁克爾和伊琳正在屋角談話,屋角上有許多張專為燕會而訂下的桌子,這時他們轉過身來看見了吉蒂和塔里娜兩人。
「來吧,姑娘們,」伊琳高興地說。「我剛才告訴邁克爾今天晚上我們要抽籤配對。我已經抽過了。」
在她說話時,伊琳有點腆地看了邁克爾一眼,在她的嘴唇上現出一絲高興和引人注目的微笑。邁克爾拿著一隻裝著摺疊好的名字的小碗,走到吉蒂面前,她取出一張。
「該死!」她大叫說。「這是誇里爵士。我相信是你故意把它放在上面的。我還能抽一次嗎?」
「當然不行,」伊琳說。「我們應該一視同仁。而且,我也希望你坐在誇里爵士旁邊。」
「這太明顯了,」吉蒂說。「你抽到了誰,塔里娜?」
「你的父親,」塔里娜答。
「好,他整天在發脾氣,我希望你會幫他改好點,」伊琳說。「我真不知道瓦爾特這些日子是怎麼回事?」
塔里娜有點畏懼,但是她的懮慮沒有減輕,因為紐百里先生很遲才來參加正餐。所有別的用餐者——大約二十個人,在他到達以前已經喝完了雞尾酒。
「你上哪兒去了,瓦爾特?」伊琳使性子地說。
「對不起,我有幾個長途電話要接,」他回答說:「我們進去進餐,好嗎?我在樓下已經喝過雞尾酒了。」
「很好,」伊琳說著就站起身來,對誇里爵士這類最尊貴的賓客招招手,讓他們先走。
塔里娜走在最後,在她就坐前,絕大多數別的客人都已坐下了。很明顯她的主人心事重重。省酒的侍者已經提醒他兩次,他才意識到他必須吩咐拿香檳酒了。隨後他坐下用手指輕輕敲著桌子,並且鼓出了下嘴唇,似乎在高度集中地思索著什麼。
塔里娜不喜歡用某些無意義的話來打斷他的思想,所以她默不出聲,一直到上過了魚並且撤走以後,紐百里先生在遞給她鹽的時候才突然意識到她坐在他的旁邊。
「你今天過得好嗎?」他敷衍地問。
「是的,好得很,謝謝你,」塔里娜答道:「海水十分暖和,我真沒有想到它會有那樣暖和。」
話一出口,她就知道說錯了。她裝作是個經常旅行的人,這話可露了餡。紐百里先生似乎倒沒有注意到。
「我工作太多,」他說。「我永遠也擺脫不了工作。讓我給你一個忠告,你一定不要把度假和工作攪在一起,那會得不償失的。」
「哦,我相信是這樣的。」塔里娜說。「你能不能停止幾天的工作呢?告訴你下面的人不要打電話給你,讓你的辦公室自己作出決定,不要打擾你。」
紐百里先生笑了。「聽起來很簡單,」他說。「我真希望這是可能的,也許我的工作效率低。他們總是說,一個辛辛苦苦幹活的人往往不善於使用別人。另一方面,也沒有人會肯像我那樣拚命干。」
「假如這不能使你幸福的話,那麼拚命干有什麼意思呢?」
紐百里先生一時注視著她,似乎她的問題使他吃了一驚。接著他說:「除了做自己所想做的事以外,什麼叫做幸福呢!再說,我愛工作。」
「但是,你必須要有休息,」塔里娜堅持說。
他搖搖頭,接著又說:「你無須為我擔懮。我不是像你那樣美貌,有閑的年輕姑娘。你要做什麼你就能做什麼。我的工作象一條章魚,它的觸手盤繞著我,使我無法逃脫。」
「聽起來挺嚇人的,」塔里娜說。
「這裡面也有樂趣,」紐百里先生回答道,「讓我給你敲個警鐘。在你有可能時,在你無拘無束時,在你由自在想到哪裡就到哪裡去時,你應當盡情享受,過得快活。當你漸漸老起來時,你就會成為自己的金錢利益的奴隸的。」
他邊說邊笑,一會兒笑容消失了。「說真的,」他說,幾乎象是對他自己講的。「你愛去哪兒就到哪兒,你愛幹什麼就幹什麼。」他拿起一杯酒,一飲而盡。然後,他說:「明天是吉蒂的生日,你沒有忘記吧?」
「沒有,當然沒有,」塔里娜答道:「今天下午我給她買了一件禮物,只是一件小小的禮物,」她連忙說:「在店鋪里的每樣東西都那樣……」,她是想說『那樣貴』﹒但很快轉口說成「那樣普通」,「我想在我回英國后再給她買點東西。」
「曖,曖,我明白。」紐百里先生顯然又在出神想別的事了。他突然說:「你想在什麼時候離開我們?」
他的問題使塔里娜感到意外。
「我……哦不……知道,」她結結巴巴地說。「我還沒有跟吉蒂商量過。」
「你並不急於要走嗎?」
「不,不急著走。」
「我是說,一星期或兩個星期。也許更長些,對你不會有什麼區別吧?」
「不會……我的意思是……嗯,當然到時我得回去。」
「對,當然,不過,此刻你的時間是你自己支配的,像我們剛才談過的,你是自由自在的。」
「是的,」塔里娜同意說,感到有點迷惑不解。
「我想和你談一下,格雷茲布魯克小姐,」他說,「我認為你大概能幫助我——事實上,我肯定你能夠。」
「在哪方面?」塔里娜問道。
「那是個秘密,」他有點深沉地說。「但是,我不會忘記。有件事我要請你幫我做一下。你願意幫我嗎?」
「這要看是什麼事,」塔里娜謹慎地回答說。「可是,當然只要我能做到的,我會很高興幫忙的。」
「是真的嗎?」
他轉過身來瞧著她,她第一次注意到他的目光多麼鋒利,多麼尖銳!它們似乎一直扎進了她的心裡。
「是的……那自然,」她吶吶地說。
「好!那正是我希望你講的。你給了我很深的印象。塔里娜,你是個非常聰明的,機靈的姑娘,我沒有看錯吧?」
塔里娜笑了。「我希望你是對的。」
「我肯定我是對的,在判斷一個人的時候,我很少會錯。很好,我不但要請你幫忙,還要信任你。」
「你要我做什麼呢?」塔里娜問道。
她模模糊糊地猜想,是不是有事要她和吉蒂一同去做,是不是紐百里先生想請她去給吉蒂當個合格的女伴?不論是哪種情況,她既然知道了內情,又該怎麼回答呢?
正在這時在桌子另一頭的伊琳站起身來。「假如我們不早點去賭場,我們在大檯子上就會很難找到座位了。我感覺今晚我會交好運氣。」
「我希望我也能這樣,」誇里夫人慢吞吞地說。「我每天晚上都在輸錢——不太多,但也夠煩人的了。」
塔里娜把她的椅子推開。太太們開始一個接一個地慢慢穿過餐室走向休息室。男人跟在她們後面,塔里娜想去跟在太太們後面走,紐百里先生伸出手拉住了她的胳臂。
「稍等一下,」他說。
她停下來帶著懷疑的目光看著他。
等到這夥人中最後一個掉隊的人走到聽不見的地方,他說:「你能為我到法國南方去一趟嗎?帶一個包里去,不要讓任何人知道?」
塔里娜是那樣地驚詫,只能睜大眼睛看著他。
「嗯,行還是不行?」紐百里先生說。「要求你做的並不是很大的事。由於我自己的某些原因,我不願派別的我認識的人去。你能幫我的忙嗎?」
「可是怎樣做?我的意思是……」
「所有細節以後可以談,」他說。「我現在要你做的就是告訴我,你肯不肯干。」
「是的……我想可以……假如你要我去。」塔里娜答道。
她覺得似乎沒法做別的回答。雖然一切是如此突然,她卻立刻想到她受了這個人的恩惠。他是她的東道主;他款待了她。為什麼不應該為他做點事呢?
「謝謝你,」紐百里先生說。「我想知道的就是這個。你一定不要對任何人講,行嗎?」
「行,當然行,」塔里娜允諾說。
他讓開了路讓她走過去。她穿過餐室走在最後一個客人的後面,相隔只有一點點遠,客人們剛剛走出大門。通過一塊隔開餐廳和休息室的玻璃門,她看見了邁克爾。他正在那邊注視著她。